SHERRY雪莉

2012-04-29 13:10桃里
南风 2012年11期
关键词:梁衡

桃里

1

空气焦躁不安的浮动,最后终于喷涌出巨大的爆炸声,于是我又看到了她,她从渺远处灰白的天空滑翔而来,像幽灵一样飞过我的头顶。当时我正背着皮包穿着风衣,毫无表情的走过天桥,她就来了,我感觉到只属于她的风强劲地吹过我了,像西伯利亚冬季风,带着坚硬和干燥,像她一样。而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将我完全俘获,我浑身僵硬颤抖,触电般的不能再走一步路。有一股力量紧紧抱住了我的整个头,她蒙住我的眼睛,也堵上我的耳朵,我就此失去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十方俱灭一样的孤独。被钉在人潮汹涌,傍晚的天桥上,直到月亮升起。

直到月亮升起,人生的悲喜交替都在这里,短暂的完成了轮回,因为她的到来于我来说是不可抗拒的周期性爆炸,她就是我随身携带的炸弹,用以轰炸一切生活的滞重。

每当我突然想起她,明亮的世界就暗了——这正是我想她的目的所在。

2

让我想一下,上一次sherry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很多年以前了,是在一次晚饭的餐桌上,我看到了她。

我有些惊恐,说桔一,你不该这时候来,不合适。乔桔一抿着嘴,微微笑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她飞过来,像从前的每一次,用全部身体包裹住我的头,柔软如同针织套头衫滑过,然后我就失去了所有感官,再也看不见一个人听不进一个字。乔桔一的声音温柔极了,她说,我不是桔一,我是sherry。

三十岁这一年的十月,我终有了属于我自己的房子,搬进新家的那一天阴雨,我将潮湿折一折,在天将暗的时候做好了晚饭,女儿今天将第一次进新家。丈夫说,我们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了。

我点头,投进他的怀抱。厨房亮着温柔的莹黄色光芒,傍晚的窗口望出去,是万家灯火的温情,甚至能看见对面楼里主妇洗碗的动作,但也有可能是我的幻觉。丈夫说,苏锦,谢谢你。

这三个字打开了回忆的入口,让我不禁失神,好像脑部被击中一般,整个人瞬间失重,好像是入梦前夕猛然蹬了一下腿,恍惚的清醒。这些年,许多人致我以谢意,但我在纷至沓来的声音中听见了乔桔一,听到那一年阴雨天的晚上十点,她穿着浅灰色的衬衣,在我家门前一边穿鞋一边冷凉凉的说,苏锦谢谢你。那大概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距现在,也已经二十多年了。

乔桔一一旦出现就不会罢休,那个声音从微弱的火苗燃成一个念头,念头扩大以后,如同血管割开以后潺潺流出鲜血,将整个质薄而空虚的思想空间染红,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乔桔一的出现几乎是瞬间,却也是一个结果,是她鲜活的开端和过程,她可短暂也可长久。她是一个念头,现在。

现在她来了。每次在她要来之前,我都会有片刻的失神,在我站在这里眺望远处灯火的时候,在我更加趋近圆满人生的时候,在这一刻,我知道她来了。

她出现在我庆祝乔迁之喜的团圆饭桌边,紧紧抱住我的头,不允许我和其它人说话,自私和固执都到了任性的地步。但我没法责怪她,事实上无论何时我都愿意承受这种失常。

“恭喜你”。乔桔一拿起酒杯,微笑看我一眼,然后一饮而尽。

“我很想你。”我说,“上次来看我是好几年前了吧。”

桔一却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这其实是取决于你的,不是吗?”

“对不起,这几年我实在生活得太忙,变化太大。”

她没说话,抬着下巴看着我。

“我不敢面对你,你知道。”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喉咙和鼻腔好像被水覆盖,语音带着哽咽,“你知道很多事我不敢面对你。”

她表情温柔下来,低头抿抿嘴唇,和从前一模一样,但这个小细节瞬间使我热泪满眶。她放下酒杯,飘过来缠住我的腰,诚挚的说,“和我一起走?怎么样!”

我摇头,眼眶里的泪流下来,横下心说,“当时不走,现在也不会。”

她有些楞,然后眉皱起来,逐渐堆积成川流,她还是十七岁的样子,那么年轻,面色雪白,尽管表情无辜,但眼内总有难以揣度的潜台词,这一次看起来是悲伤和愤怒。乔桔一流下了一行眼泪,又孤独又绝望。

我心里其实有些害怕,毕竟女儿在对面坐着,尽管我现在不会赶乔桔一走,但也不希望孩子留下母亲的坏印象,于是我摇摇头,鼓起勇气说“桔一,你晚上会再来吗?”

乔桔一没有回答我,她独自游出饭厅,在客厅停留了一会,围着青花瓷圆瓶饶了一圈,接着擅自进了卧室,我有点着急,急急忙跟着站起来跟着她去,不知为何,我不愿让桔一看见我的床。

果然一进去就看见桔一站在我的大床前面发呆,窗户开着,她的长头发和窗帘一起都被风吹起来了,月光也洒进来,桔一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觉得她在哭。

我一步步向前走,我说,“桔一,我不确定这个人是不是我的良。但除了他,我也找不到其它人了。”

桔一没有回答我。

我走到桔一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的肩又瘦又窄,“你会不会接受他?”

我感觉到桔一的肩膀在抖。

“……桔一?”我试探性的问,此刻我理解到她是在悲伤,她感到悲伤,这让我既难过却又满足,毕竟她是因为我而悲伤。我深吸一口气,想从背后抱住她的腰。

她突然转过身来,已经满脸是眼泪,我吓了一跳,但她渐渐,渐渐的隐去了,就在我拥抱着的手臂里,像薄云消失在远山尽头,像要熄灭的烛火,像一颗陨落的星星,缓缓隐没在我的臂弯里。她的凭空消失有如sherry,走失在我十八岁那一年的sherry。

再也没有结局的sherry。

3

遇上老同学吴涛是上个星期的事,在心理诊所的门口。

我太固执的想要让桔一回来,那一次悲伤的分别令我耿耿于怀,我想见她,可是她不再回来。

那几年里我恋爱结婚生子,人生中的大事一一完成,虽然完成得并非完美无缺,但大体算得上顺遂,此前一次桔一的出现,是在我的产房里,因为她的鼓励我才顺利度过了痛苦。这一次她走后,最想见她的那几天里我甚至请了假,在家里等她,整日睡觉,也希望能梦见她,但她再也不来。

有一天睡前丈夫突然想起来什么,从床上坐起来在包里掏了一会,拿出一张名片,告诉我说,高中同学开的心理诊所,没事的时候可以去拜访拜访,打个招呼。

他的闪烁其词使人烦躁,但那一天我在倾心等待乔桔一,于是“嗯”了一声后便翻身装睡。我有点难过,仿佛是十七岁,没人理解的年纪里,独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期待遇上所有人都遇不上的奇迹,在自身的神秘里既获得满足也品尝孤独。

后来的几天里乔桔一当然还是没有来,我维持表面的平静,重新上班,接送女儿上幼儿园,但内里焦急得已经快要崩溃。对乔桔一这样的想念在高三出现过,大一出现过,怀孕那一年出现,而最后都以她的到来而得到缓解。这一次桔一不再来,我知道和她离开时的失望有关,所以迫切需要解释,我需要她的谅解,因为仿佛只有相信我们之间有稳定和谐的联系,我才能接着去相信其它事情:生活、家庭、审美、认知……乔桔一是我对这个世界相信的底线。

但我能解释什么呢?她来了,我如何让她满意着走?上个星期一的早晨我意识到这一点:桔一唯一的要求只是我和她走,但这正是我唯一没法满足的一点。

我永远也没办法让桔一满意,也许正是我潜意识里的这一点认识阻碍了桔一的来路。我自尊自傲也自卑,纵情任性也脆弱的桔一。

所以还是拿着名片到心理诊所,是想求助所谓专业人士,如何才能正确引导我的想法,使桔一的来时路顺畅无阻。但整个过程是徒然,因为我没办法告诉医生“抑郁”的真实原因,所以医生那一方也无法给出正确的指导。走时他告诉我不必担忧,这只是单纯的焦虑,还不能称为病症,但近期最好还是休假去旅游散心。

遇见吴涛就是“看完病”后在诊所的等候区,他拿好几盒药正要出去,我先认出他,尽管他和高中时相比变化了很多。我没想太多,直接叫他的名字,他皱着眉看了很一会,才略兴奋的开口说,“哦,苏锦啊。”

多年不见,和吴涛吃饭谈话,说了很多回忆,但我怎么也不能记起梁衡的脸,后来吴涛说,梁衡一直在我们家乡的那个城市。

“去年他出狱了。”他说。

那么这是sherry再也不出现的原因吗?我想起那晚桔一脸上的悲伤,原来竟是要与我诀别。

所以,sherry找到了良?

那么我呢?

那么我呢!

4

乔桔一曾对我说,如果以后会有个小孩子,一定要把它放在离自己远远的地方。“如果我在洛杉矶,就要把它放到悉尼;如果我在越南,那它就得在冰岛长大。”

乔桔一总是有悖于常理的念头。那一年我将近十六岁,遇上乔桔一才几个月,我很困惑。但乔桔一一脸平静而认真的样子于我来说实在是太美太迷人,因而尽管我困惑,依旧诚挚的点点头,说,的确是这样的啊,孩子和我们都需要自由。

乔桔一转过脸来,皱着眉头冲我无奈的笑了笑。

我想起第一次注意到乔桔一是在一个黄昏的天台上,即将大雨,天台上狂风乱作,乔桔一穿着校服站在天台上。夜和雨都即将压顶了,而她规规矩矩的站着,目光平视前方,好像站在天与地的边缘。那场景使我联想起很小时候看过的蜃楼,灰暗但立体,蜃楼出现的那一刻仿佛整个海面都消失,蜃楼要消失时仿佛整个世界都将随之消失。我背着书包打开天台的门,立即远远看见灰黄天空下一个蓝白色的小点,那就是乔桔一,好像她就是那个位于蜃楼最中心,所有阳光聚集的焦点;也更像是海市开始消失时最初模糊的光点,一瞬间之后就要离开我的视线。

将近十六岁的我背着沉重的双肩书包,背着我当时生活中最重要的希望,失神般的向暴雨前夕的地平线走去,伴随着天空中不经意的闪电以及远处沉闷委屈的雷声。但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走近乔桔一的一段路程里我与世界第一次切实的失去了联系,空间和时间都失去了意义,世界在彼时只剩下我——路途——乔桔一,剩下开端、过程和结果这样极度抽象到我无法理解的澄澈的概念上。

但我记得很清楚,整个过程里我都保持着高度的清醒,十分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我走过去,从容地从背后抱住乔桔一的腰,我能感觉到她被吓了一跳,她的肩膀突然抖动了一下。我说,我没有恶意,只想这样靠着你呆一会。

她被我抱着腰,艰难的转过头来,看了我一会,我闭着眼睛,头靠着她的后背,节奏规律的呼吸,她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又转过了头。

后来我想,我们这样的相遇是多么纤薄易碎,带着厚重的运气成分,如果我们互不理解,如果我们成绩顺遂,如果我们不曾失败与绝望,或许就永远错过了彼此。我们背靠扶栏坐着,身后就是滚滚车流和人群匆匆,那里埋葬了欲望,无助,悲伤和眼泪。

乔桔一先开的口,“这真安静,特别是现在。”

我刚才哭过一场,眼前犹是濯濯一片水雾,我抽了一下鼻子,附和道,“是啊。”

乔桔一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转过脸目光闪闪地问我, “你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怎么答她,总不能说就是因为物理没考及格,回家怕交不了差这样的话。但其实我最怕的是无法对自己交差。

“你也在一中?”她问,“不常常看见你。”

那是自然,无论是我所在的班还是我这个人,与整个年级或整个学校都低调到了自我忽视的地步。我对乔桔一点点头,“但我认识你,你在1班。”

她无奈遥遥头,不经意间上唇略微嘟起,说,“全班都很自以为是是不是?”

我有些惊讶她会这么说,乔桔一表面看起来文弱安静,但这话说得这么刻薄。1班里智商超群的同学向来被崇拜,这次物理不及格对我带来的直接影响可能就是,期末我申请调到一班的难度更大了一点。

“一班里的人前途会比较有保障吧。”我说。

乔桔一冷笑,“前途是什么啊?考上大学?”

“你难道对未来不在意吗?”我惊讶。

乔桔一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脸扬起来,淡淡的说了一句,“怎么可能不在意。”

她的声音和刚才完全不同,轻轻的,有点委屈和无奈,我心里也轻轻的动,好像有人用小锤子敲击着。

低下头来的时候她说,“下雨了,刚才有一滴雨掉进我的眼睛里了,不如我们走吧。”于是我看见她眼底有一滴水流下来,小小的一股挂在右脸颊上。然后雨滴越来越大,真的就下起大雨来。

我一直觉得那场雨淋湿了我的心,淋湿了我的岁月,我在梦里反复回顾那个场景,我和乔桔一都是一张年轻朝气的脸,我们在大雨中奔跑,像个孩子那样奔跑。但是我每一次想起来都觉得难过,因为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再也回不到那个年纪,于是当时的一切都将凝固,如同被时间的松油包裹住的琥珀,乔桔一如同我随身携带的时间,随身携带的十六岁,随身携带的困惑年华,她能千年万年生生世世维持恒常不变的美态,但我却不停在变,不停行走。我羡慕她,嫉妒她,并不是其他方面,我只是真的不能接受,我已经走了这么远,她还能留在原地。

她也在等我回去。

好像用怎样的形容词来描述乔桔一都显得生涩,只能浅浅描述出她的肌理来,却无法表达出她的筋骨。聪明又偏执,敏感又粗糙,理性却又感性,因此,无论是单一用聪明、敏感、感性来描述她,还是用既聪明又偏执,有时敏感有时粗糙,感性和理性并存来形容她,都是不足以概括的,乔桔一是各种情绪各种矛盾的综合体,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她素净平凡的一张脸,总是老老实实穿着校服,上课时一丝不苟,从不逃值日。谁都觉得她是再乖巧再努力不过的标准好学生。

过了十几年以后的现在,我回过头去再想那时的乔桔一,突然觉得她仿佛是一个来自未来的人,带着三十多岁,我现在年纪的灵魂在度过青春期,放纵自己的时候清醒万分,越矩时明白越矩的后果,并不担忧也不害怕。她那时对我说,我们这个年纪做什么都是可以收拾的,我们有资本你懂吗?

高二那年的圣诞节我第一次看乔桔一抽烟,我们在公车站和梁衡说了再见,乔桔一拉着我的手飞快的跑到一棵树下,两只手抖动着拿出一根烟,急急忙忙的点上,像电影里那样,两只手夹着烟深深的吸了一口,白烟缓缓从她的唇齿间溢出。她就面对着我,我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小声的咳了几下。

桔一挣开眼睛看见烟雾缭绕中的我,抱歉道,“对不起,实在是忍不住了。”

我“嗯”了一声,挽住她的手,头靠在她的肩上,问:“瘾很大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桔一也把头靠在我的头上,两个人的头发轻轻婆娑,很快我感觉到了她头皮传来的暖意,“上个月开始的吧,也没有什么原因,有一天半夜怎么也睡不着,看见家里有烟,就拿起来抽了,没想到很快就睡着。结果就一直抽到现在。”

“那上课时烟瘾犯了怎么办?”我问。

桔一狡黠的笑笑,“这几天上课总是请假出去上厕所。”

“啊,原来是这样——”我突然想起sherry,“怪不得上个月sherry开始抽烟了……”

那时我们已经开始写sherry的故事。我和乔桔一如同两颗急速相遇的星球,轨道交叉以后迅速开始一段形影不离的伴随运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的一旦交换,两个人之间的信任就越来越坚固,思想也越来越趋向于一致。Sherry就是这时候出现的,有一天晚上我们打电话,桔一告诉我她正在偷喝母亲的酒,一种叫做雪莉的酒,当天晚上我为sherry写下来开头的故事。

Sherry的故事如同交换日记,她的生命交给我们每人各自塑造几天。我笔下的sherry谨小慎微,恪谨的生活;而桔一笔下的sherry终日流连欢场,在各路男人之间周旋。我们在交换的过程中用笔达成关于sherry命运的共识:sherry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但sherry自我们开始写她的那一天,已的的确确存在了,被赋予了生命。

5

良在一次迷路中搭救了sherry,良首先爱上sherry,但sherry始终不安惶惑,既担心辜负良也担心辜负自己。

“良代表着一种善的力量,也许他能带领我进入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找到自己的家。——桔一,3月5日”

“可我是否真的做好了准备,进入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亲密接触?良属于这个世界,但这世界本身即是恶,良的“善”到底还是来源于“恶”,要清醒。——锦,3月8日。”

“我已找不到来时路,归家在哪?善的世界入口在哪?除了良,有谁可以拯救我?!——桔一,4月2日。”

“你自己!你自己就是你的恋人,不需要这个世界的其它人!——锦,4月3日。”

“我已决定,自私的听从一种声音,我要投入良的怀抱,暂时或是长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不能再让自己麻木的容忍下去。——桔一,‘锦,我前天和梁衡在一起了。请原谅,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也没有当面告诉你。4月8日。”

Sherry的故事变成sherry与良的故事,我尽管难过,可没有办法。如果果真如同桔一所说,善的入口根本找不到抑或不存在,良也许真能救她于水火。

可我呢?谁来救我于水火?

多年后我回想梁衡出现的每一个时刻,回想我与桔一的每一次分离,我都会禁不住问一句,“那么我呢?”长久以来这句质问是我刻意忽略梁衡存在的重要原因之一,我总不愿意想起他来,但关于他的每一件事情我都清楚的记得。事实上,sherry和良的故事是两个人的故事,但我、桔一以及梁衡却是三个人。我不可避免的要问,那么我呢?我是谁?sherry是桔一,梁衡是良,我在整个故事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和梁衡认识的时候,正值最焦灼的一段时期,高二分科前夕,桔一固执的要选理科,但我心知肚明自己必定是非文科不选。我们一方面想进入同一个班,实现一直以来的形影不离的心愿;但各自又有各自的想法。在选择文理科这件事情上,我们的初衷相同,都是为了减少压力,但实现初衷的途径却出奇的相反,桔一认为,理科毫无疑问是主流是强势,在这样光芒的荫蔽下,压力会小很多;但我却这么想,文科才是我们真正所爱,与爱的东西相处,是毫无压力可言的。

桔一一边抽烟一边笑着说,“毫无压力?我们真正爱的在这里,在现在是找不到的。”我虽然觉得她的悲观很不必要,但也觉得不无道理。

因为文理分科的问题,我和桔一僵持了一段时间,在那一段时间里,sherry的人格分裂也特别的厉害,有一次桔一为sherry打好包已经登上了去雅典的飞机,寻访毕达哥拉斯;但我却让那架飞机在新德里迫降,sherry在新德里遇见了算命的老婆婆,告诉她,你终身是要以文为伴的。那时候我们真可爱,对吗?

那一年的五四青年节我慌慌张张的朗诵完一首革命诗歌,在台上我紧张得浑身发抖,表情僵硬,下台时指导我的语文老师说,没关系的,今天就是有点紧张了。桔一坐在台下,她告诉我,我的语速惊人的慢,好像是按下了录音机的慢放键。

她没有拥抱我,只是笑笑说,为了安慰你,今晚我可以给你唱歌。

我虽然当时既丢脸又窘迫,但听见桔一这样说还是忍不住笑了,桔一是五音不全的人。

这时候梁衡从我身边走过,他穿着白衬衫步伐稳健的向台上走去,冲我微微笑了笑,我才听见台上已经公布这次朗诵比赛的第一名是梁衡。

我告诉桔一,这个人刚才在后台和我聊了一会,我问他文理分科的事情,他说他虽然喜欢文科,可是最后还是选了理。

桔一根本没有听进去一样,她说,我们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的事情,连我也并不清楚了,除了一起和梁衡吃过一顿饭,说了一些如何学习物理上的事,我和梁衡基本上就毫无交集。直到桔一在sherry的故事里创造出了一个良,我才意识到有人已经出现在了我们之间,但也从未想过这个人是梁衡。直到桔一在故事后告诉我,她和梁衡在一起的事,我反应了一段时间,梁衡的脸才渐渐出现在我脑子里。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认为那时的梁衡是美男子,但越是美男子我就越觉得不真实。

再次和桔一相见已经是七月,分班考试前后我经历了翻山越岭般的情绪变化,我以为以梁衡为节点,我会和桔一渐渐走上另一条道路,时而我觉得这是好事,一定的距离可以让我们继续保持对这段友谊的依赖;但我却又感觉从没那么孤独过,想到桔一离开我是为了投入梁衡的怀抱,就更加委屈。桔一是在利用我吗?我这么问自己,接着往往会推出那个长久不衰的问题:那么我呢?

但尽管我们并没有见面,sherry的故事却仍旧保持规律的进行着,sherry在那段时间里平淡而孤独的生活着,我妥协,所以sherry一边在良的怀抱中感到温暖,一边怀念家乡。桔一让sherry说了这样的话,“良那里越是幸福越是美好,我却越觉得恐慌,我担心沉溺在这里我会再也找不到从前的自己,也担心,担心现在的好总有一天会有最坏的报偿。”

看见这句话的那个晚上也是我物理终于及格的晚上,我怀着欣喜也失落的心,终于等来物理的及格,在我即将永远告别它的时候。时间快得让人害怕,之前与桔一的时光仿佛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般,模糊又渺远,具体细节都很难想起来,乔桔一对我来说是什么呢?乔桔一因谈恋爱而疏落我的日子里我只想把物理考及格,就这么简单。可我大概也只有这个选择,因为当有一天我看见桔一和梁衡在傍晚的走廊尽头拥抱,突然间我明白,我对桔一从来是崇拜,而她对我,却从头到尾实实在在,是一种青睐啊。桔一于我是远悬天际的月华如水,但我于她,哪怕是地上星、掌中雪?俯拾即是,怕也难。

那天的故事里,我刻意写了sherry的一场梦:sherry在一场暴风雨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她赤脚走至悬崖尽头。

那晚的我为什么这么邪恶?像个满心仇恨只想复仇的女巫似的,恶狠狠的诅咒乔桔一。我写sherry在极度惊恐中纵身跌入悬崖。我以为我和乔桔一可以以sherry的死去为终点,永恒的,结束这个越来越古怪的故事,我想告诉桔一的很明显,这样的报偿终究是会来的。

我很想告诉她,sherry已经该死去了。我含着泪眼。

但桔一很快回写,极淡极稳的笔触,sherry在下降的途中被树枝绊住,经历生死之痛后恍然明白,如不能纵情堕落的爱一场,如不能不顾一切的憎恨一次,如不能疯狂,如不能亲历此人世间之奢求和妄念,如不能将自己扔向滚滚红尘,即如同枉自生而为人。

七月末的一个阴天,桔一突然给我打了电话,时值正午,桔一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热烈,像坠在枝头的红柿子那样沉甸甸地幸福,她兴奋的说,“锦,锦,我已经看见分班名单了,你在文科实验班!”

我先想起了自己深夜里俯首书桌的身影,然后才意识到桔一的声音,我有一点兴奋,可并不意外,“是吗?!”我说,“那真太好了。”

桔一“嗯嗯”了好几声,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失落,接着说,“还有还有,我和梁衡在一个班!”

“嗯。”我说。

“多么好。”桔一的声音幸福得颤颤的,烟火要冲上最高空似的能量十足,“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第一时间把这事告诉你,梁衡我都没说呢。”

“嗯。”我回答,有些烦躁。我那时候有些出离失落。她和梁衡,梁衡与她,和我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呢?

桔一这时终于有些察觉,电话那边她沉默了一会,从听筒里我听到她仿佛有点窘迫,我也不知说什么好。

“锦,不如我们见见吧。”桔一突然没来由的说,声音也低软了很多,这比较像从前的她,“很长时间没见你了,有点想你。”

挂下电话时我又有点想哭,乔桔一为什么无论何时都拥有主导权?

但我依旧是神思恍惚的前往南树街15号了。

时至今日,我已十多年没去南树街了,不知南树街是否还在?不知十五号是否还在?也不知那里是否仍有一家卖旧书的店,叫做何来书店。南树街是桔一发现的好地方,它在距离我们学校五条街远的地方,我和桔一爱何来书店,正爱它的远,从一中到何来的一路上,我们要经过两个天桥和五个人行横道,穿过最繁华的市中心,然后再渐渐走向安静。从看起来安静实则暗潮汹涌的一中走向看似喧闹实则内心平静的商业区,然后顺理成章走向表里如一真正安静的旧书店,我和桔一一开始说个不停,到最后大都渐渐沉默。和桔一最亲密的时候,我们大概一周去三次,我还记得第一次去何来书店的时候我买了一本卫慧的书,但现在这本书已经烧给了桔一。

桔一那时穿着大红色的连衣裙,是十几年前最流行,现在看起来很复古的那种柿子红色,裙子掐腰,又穿着一双高跟鞋,显得腿更长。这和桔一平时太不一样,但我仍旧在人群中一眼将她认出。看见她一个人时,我舒了一口气,还好她没带梁衡来。

她拿着两罐可乐向我走来,真是不知何时,桔一已经变成这样贴心的女孩了。

她背着手走在一排排的树边,红绿交织美得可以入画。我叫她,桔一,她就回过头来,笑的时候露出牙齿,其实她笑的时候不如安静的时候好看,桔一也甚少笑,但那一天她几乎是始终露着笑容,见她这样,我既是高兴又是难过。

桔一挽着我的手,半个身子靠在我的胳膊上,黏黏的说,“我觉得时间快了很多,这样真好。”

我点点头,但并不知道说什么。

桔一又说,“锦,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对吧?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见过我最狼狈和真实的样子。”

“嗯?”我疑惑,“梁衡没见过你狼狈和真实的样子?”

桔一斜暼我一眼,带着点假装的嗔怪,又漫不经心,“真是的,那个样子怎么可能给他看?他都不知道我抽烟。”

我“嗯”了一声,接下去又无话。

沉默走了一段,经过天桥时打了一个雷,有一两滴雨坠落下来,算命的老人正在收摊。桔一突然转过头来,十分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你不要介意。”

“那你告诉我,你和梁衡之间与我有什么关系?”这话大概在我心里思忖了太久,脱口而出。

桔一皱起眉头,叹了一口气,挽过我的手继续向前走,“问题不在你,是我,我说过我觉得我不能同时把心都掏给你们两个。”

我心中沉沉的有感动,桔一说曾掏过一颗心给我。这样的情谊我之前从未遇上,这样的礼遇我之后还能遇上吗?之后的人生证明我果真再也没遇上,但当时我并不知道,只是单纯的也想掏出一颗真心,用血淋淋的诚挚证明这段友谊的赤诚,我所付出的真心。我想剥开我自己给桔一看,我对这段友谊前景的坚信。

尽管在心脏最深层的阴影处,梁衡如同被压制的暗涌般存在:桔一毕竟不止对我一个掏心。虽然说真的,我不想独自占有桔一,但无法分心的桔一,此后也只能是我“曾”对我掏心的朋友了。我遇不上再一个桔一,因为我一颗心已经掏给桔一。

我停下脚步,对桔一说,“你知道我的。”

桔一嘴角上抿,对我充满理解的微笑,继而点点头。

后来就下起大雨来。

又下起大雨来。

6

“远行的人归来告诉我,sherry正在一条布满眼泪和荆棘的长路上无法回头。他们问我是否要营救她,我回答不,因为我所在的这条路未必就金光灿烂。——锦,11月2日。”

我曾经看见过一次桔一和梁衡成双入对的样子,上课之前,两个人匆匆忙忙的跑过我教室的窗口,我正看着书,但桔一跑过时却下意识的把头伸出窗外,看见了走廊上他们背着双肩包跑步的样子,尽管手没有牵着,但桔一显得安全而安定,桔一的马尾巴规律的甩,梁衡与她之间的身体距离很近,两个人几乎是擦着身体在跑了。我印象里的桔一,浑身上下都是不合作与批判,她时刻在抗拒,但那时刻,我伸出头所见的桔一,她如每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安静平和,散发稳重的力量。

高二那一年,桔一和梁衡的美丽时光里,我觉得桔一已逐渐趋于正常,融入了这个世界的怀抱,只有我还不肯妥协,依旧对抗,一个异于常人的奇怪的存在。可我既羡慕桔一,也为她遗憾。

因此更加感觉孤独。

偶尔会出现三人行的情况,桔一夹在我和梁衡中间,我说不学物理的感觉其实很奇怪,竟然有点想念那些电磁动力。桔一“哈哈”笑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问梁衡,我这次物理考得有多糟!”

梁衡尴尬笑笑,没有说话,像那个年纪男孩爱做的一样,伸出手在桔一头上揉了揉。

这样的动作当时使我厌恶至极,但桔一并非,她眯着眼睛对梁衡笑。

时而我会和他们两个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遇上,这两个人手牵着手,周围的空气也凭空柔软了许多。大多数时候我刻意避开,避不开时,桔一会喜滋滋的说“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三人就一路无言的走向教室去。梁衡有时会突然说起一个笑话什么的,然后我们那都淡淡的笑笑。

就这样樱花也落了满地,接着夏天的下午一场又一场的雷雨,那一年核桃树结的果子格外多,据老师说,是这一届会获得高考成功的好预兆。

大多数时间我背着双肩书包脸色晦暗的走过学校里的老槐树边,兜里还揣着写满单词的小本子,我已固定每月去南树街一次,去南树街的那天走路时我并不会背单词,那段时间留给我自己。也是那时,我开始习惯独自穿过闹市区前往南树街,走在车水马龙的人潮之中觉得安全无比,甚至觉得自己是这所有人之中的最高贵者,尽管真心的朋友疏远了我,此刻我亦丝毫不能预见未来是何模样,人生会走向何方,我因恐惧前方而夜晚失眠,可至少我坚强坦荡的承受住了这一切。

Sherry继续在那场爱情里醉生梦死,偶尔才会有所担心,但很快就陷入新一轮的享受与满足。可似乎这样的sherry也很好。

那么我呢?

桔一的变化其实我一直都有所察觉,在我和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为数不多的时间里,我能感觉到桔一在刻意将自己塑造成另一个人。平和、温暖、善解人意、易满足、对自己及未来在意。桔一在梁衡面前看起来非常表里如一,但真实的桔一是什么样的?时间长了之后我迷惑不已,我所认识的桔一最大特征就是表里不一,她的美丽在于,用那样温和的外表说出那么尖利疯狂的话。然而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乔桔一,也或者哪一个也不是真的她。

深冬的十二月我独自一人看完了《花与爱丽斯》,窗外没有下雪但是极冷,我突然有想和桔一一刀两断的想法。

那个下午我独自关在暖气很足的房间里,展开一张信纸给桔一写长信。那一年那一天,我毫无理智可言,下笔千言。在那之后的人生中,我再也没有过那样果断的时刻,如此相信,没有任何根据的相信自己做下的决定,一刻也不想停留的要完成这个决定。

我写,桔一你知道吗?我现在好像一个人走在雪地上,看见你跳上了远行的火车,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所以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活在记忆里的人,我们之间真实的时光其实已经随你而去。不如,sherry的故事也到此为止吧。

我坐在温暖的房间里写信,不知不觉哭起来,现在想起那时做下决定后我的心情,真是山崩地裂一样的难受,可我心中清楚,长痛不如短痛。后来有人敲门,打断了我,我肿着一双眼睛前去开。是桔一,满脸是泪。

这封信最终也没有写完。

桔一穿着厚重的棉衣,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双手插在兜里,一半脸被红围巾遮住,眼泪冒着热气流过她的脸,迅速被红毛线吸收。她看着门里的我眼眶红肿,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来几步拥抱了我。

十七岁那年冬天,那是最暖和的一个下午,我和桔一隔着不断吹过冷风的门相互拥抱,桔一的热泪流进我脖子里那种滚烫的感觉我至今铭记,那瞬间我抱着桔一突然张开了眼睛,暖意从脖子迅速扩散到了全身,桔一的啜泣声夹杂着远处车流的声音以及我房间里传出来的S.H.E的歌声,轰隆不止,绵长深刻的环绕住了关于桔一的全部回忆。如果现在你问我,关于桔一,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什么?不是她站在天台,不是后来她死了,于我来说,桔一给这世界留下最宝贵的礼物,是眼泪。

眼泪是纯粹的,没有表里之分,一眼澄澈。是真实的桔一。

“你说我们二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桔一和我盖着被子坐在床上,她双手抱着胸,这样问我,“我们三十岁会怎样,四十岁五十岁,我们老了以后会怎么看现在的自己?”

“会很傻?”我笑。

“也许吧,这几天我压力巨大,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她说,“你知道我物理这次考了多少吗?就从没及格过……”

我点了一下头,表示理解,“我也一样,根本不懂马克思究竟想表达什么,什么也背不下来。”

“是因为物理成绩你才哭得那么惨啊……”我尝试着问她。

桔一沉默了一会没说话,窗外传来卡车经过的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突然间有冰条掉下来,“咣当”一声砸在窗台上。

一瞬间非常沉默,桔一把头仰起来,看着天花板,深吸几口气,全世界只剩下她喘气声音的那个时刻,我觉得自己像在水底望着天空,桔一可望而不可及。

我在被子里伸手去抓住桔一的手,桔一突然转头看向我,自嘲似的说,“我怀疑我的物理成绩再这样不及格下去,梁衡就要抛弃我了。”

我一愣,没想到桔一会这样说,于是将桔一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劝解道,“哪有人会这样啊,他喜欢你又不是喜欢你的物理成绩。”

没想到桔一很认真的摇摇头,很不安,“不是的,真的,梁衡认识我时我的成绩那么好,那时我和他多般配,可现在我无能为力,梁衡对我越来越失望。”

我有些难以置信,看着眼前忐忑的桔一,一时之间仿佛不认识她。从前的桔一唾弃一切,现在被她唾弃的所唾弃。

我看着她半天张口说不出话来,混乱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桔一悲伤的表情里渐渐浮现出梁衡的脸,我定了定神,还是决定从源头入手,帮桔一纾解。

“……嗯”我顿了顿,疑惑道,“梁衡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是我自己这样感觉的。”

“什么样的感觉?”

“就是,就是梁衡对我开始不满,渐渐冷淡我的感觉。”

“会不会是你敏感了啊。”我笑笑,“也许人家梁衡没这么想呢。”

桔一叹了一下,撇撇嘴,有一点无奈的说,“但愿吧,苏锦,我跟你说,我觉得我不能和梁衡分开了。”然后她身子慢慢的向下缩,缩进被子里,把头靠在我的腿上,我很快感受到了她耳朵上的凉意。

我右手轻轻抚她的头发,屋子里非常温暖,窗户上的水汽汇成一股股温暖的水流。我那时刻突然间就觉得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母性之爱。

过了一会儿桔一在被子里安安静静的说,“我最近太累了。”

“那不如先把那些烦心的事先搁下?”

“能挽留住梁衡的话,怎么做我都愿意的。”她突然说。

我十七岁那一年的冬天里,桔一还没满十七岁那一年的冬天里,有一天学校里突然有了一条爆炸性的传闻,理科实验班有人私奔了。

他们不是惯常意义上那种偷偷摸摸的私奔,他们竟然给父母和班主任都写了信。

一定是乔桔一的手笔。

这个消息传至我耳的那个下午,我发现整个班都显得兴奋异常,我和这种兴奋异常格格不入,最后终于崩溃爆发。我记得那是一节数学课,数学老师是个慈祥而善良的中年女人,课上不知她是不是故意,讲到一半突然自我打断说你们干什么这么兴奋啊,私奔的又不在你们班。”

班里异乎寻常的爆发出笑声,坐在前排的女数学课代表用尖尖的小声音撒娇,“老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老师拿着粉笔,点了点讲台,严肃的拒绝了我们,只说,“太可惜了,两个人都那么优秀。”

我猛地站起来冲出教室。

我将不安与疑惑忍耐了整整一个下午,数学老师仿佛将我点燃了,我无法再按捺,整个脑子,整个身体都像要烧起来一样焦急,我想着“不要是桔一,不要是桔一”,发疯似的跑过安静的走廊,穿过冬天萧索的紫藤架,走廊外是雨夹雪的肃穆,但我没有任何办法阻止我自己,我推开理科实验班充满光辉和睿智的大门,推开我从前走过,却怎么都不敢向里望的大门,失声的喊,“乔桔一!桔一!乔桔一……”

教室里的目光齐刷刷望向我,没有人回答我,我的眼泪几乎是喷涌出来,失态的瘫软在门边。

他们都觉得我疯了。

桔一和梁衡在新一年的元旦刚过不久私奔了。私奔,我咀嚼着这个词,觉得非常美妙,竟然很羡慕乔桔一。Sherry的故事留在桔一那里,我甚至难以追索,她是怎么做出了这个决定。

她渺无音讯。

几天后我在理科班门口第一次见到桔一的母亲,穿猩红色的呢子大衣,长至脚踝,头发是及腰大波浪,尽管隔得远远,但直觉仍告诉我那就是桔一的母亲,她正和桔一的班主任争执着什么,走过她身边时,浓郁的香水味游蛇一样钻进我的鼻子里,很刺鼻,但不知为何我的嗅觉紧抓着那游丝状的气味难以放手,以至于走得很远了,那味道还是缠绕住我,直到十几年之后的今天,我还是记得那天不经意间携带的乔桔一母亲身上的气味,若有若无的荡漾着。

我尝试给乔桔一写信,整晚整晚的写信,加起来写了十几页,乔桔一走了以后我没有再学习,像是有一只多动的兔子在身体里时刻不安跳动,拿起书时每一个字都幻化成乔桔一。

可我不知道寄往何处,只好拿上我和她第一次拥抱的天台上烧掉。火光在黄昏的天色里微弱的燃烧起杳渺的丝烟通往第一颗亮起来的星辰,我烧到一半才突然发觉我所干的这件事情里寓意着的诅咒,我不敢再动,最后几张纸也被扔进了火堆,蓝绿色的火光里全是我的担忧和愤怒。

是的,我多愤怒。

我曾以为和她是同一个生命的两个部分,可她彻底背叛我们之间的友谊,她离开的讯息我从小道消息得知,我给她写信不知寄往何处,而我却时刻为她担忧。有一天半夜里我惊醒,眼前是逼仄的小巷,乔桔一穿着大红色连衣裙向我走来,小巷狭窄的天空中突然掉落下了一个花盆,将桔一正正砸中,她笑着倒在我的前面,血一直流到我的脚边,迅速爬上我的脚,将我的全身都染红了。

我愤怒自己依旧担心她。我不希望她死,但我确实失望至极,她回来的那一天我就把一切对她说清楚,我不会再陪你玩下去,你在这里沉沦吧沉沦吧,我要离开你,你得把sherry还给我,必须把她给我。

你不是她了,我来扮演这个角色。

很多人都看出来了我的失常,因为夜里失眠,每天早上我都颤抖着双腿去上课,又坚持不肯喝咖啡,每一节课都昏昏沉沉,下课了趴在桌子上,但始终睡不着。后来渐渐就养成了睡眠焦虑,不想乔桔一时也睡不着。可我不暴躁,坚持不在学校哭,成绩一落千丈。

于是我等着,我在心里恶狠狠的说乔桔一我等着你回来,你有什么脸回来见我。

有时也哀求,说乔桔一只要你回来就好。

那一段时间我和班上一个成绩不太好的女孩子渐渐热络起来,桔一在的时候我们曾和她在南树街偶然遇上过,那一年她带着发箍,额头光洁,而眼袋深重。有一天下午她上黑板写一道数学题,演算到最后几步时怎么也进行不下去,她举着粉笔,身体僵硬不知所措,我观察到她另一只手在发着抖,下课后她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我经过她身边时,不小心将她摆在桌角的一摞书全部碰倒,书哗啦啦的掉下来,在安静的教室里爆发出巨响,我捡着书连说对不起,但她依然把头埋在胳膊里,我以为她只是睡着,却发现她肩膀在发抖。我摇摇她,说对不起,她艰难的抬起头来,满脸都是眼泪,哽咽着低声恳求我,“在这呆一会好不好,就一会儿,别让人家看见我这样。”

我站在她身边,从上向下看着她,就像一件毛衣胡乱团了一下就扔在桌子上,柔软而卑微。那一刻我想起乔桔一,可是艳阳高照啊,傍晚没来,不会下雨,这里没有乔桔一,只有我。

只有我,渐渐我和那女孩子同进同出,手挽手,一起吃饭,也分享学习心得,批判老师,也在考试时比成绩,说同学小话……像任何一个平凡高中生一样,生活平淡乏味,期待每月的期刊杂志,发英语报纸时期待头条会是孙燕姿,但总不是;回家的路上我们讨论是否要参加英语学习班,我想想说,“还早吧,高三再说吧……”。太不可思议,乔桔一跑了之后,我意外的获得了一份普通平凡的友谊,莫名其妙的作起了正常人。我的朋友个性羞怯,不善言辞,个性里还有很大一部分因为成绩不佳而引起的自卑,任何人对她的任何事情她都可以与她成绩不佳这件事情联系起来。几个月里才能有一次鼓起勇气问老师题目,和男孩子说话会紧张得脸通红。私下无人时她对我提起的很多人露出过鄙夷神色,说,不就是学习好点吗,有什么了不起。

乔桔一也说过这样的话,但乔桔一说的时候用漫不经心的俏皮语气,而这个女孩却是用极其认真的表情看着我,眼睛里的妒忌被人轻易看穿。我突然觉得她有一点可怜,于是第一次去拥抱了她,在她耳朵边上悄悄说,“来,我教你抽烟如何?”

她吃惊地用力甩开我,纯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眉头皱着说,“你疯了!”她抚抚自己的刘海,试图使自己平静一些,“这样对身体多不好。”

我没理她,从容的在书包里一阵翻腾,终于掏出一盒万宝路,接着又从另一个拉链里掏出打火机。我“嗒”的一声打出火,将烟凑上火苗,她两三步冲过来,大义凛然的打掉我手里的打火机,像一个最真诚的诤友那样,不可置信又痛心疾首,“你不要这样,你知不知道你一旦抽了就不能回头了。”

我看着她,说不出来一个字,我默默过去捡掉在地上的打火机。弯下腰的时候我听见她难过又焦急的声音,“不就是一次没有考好?!你至于吗!”

我看着她,心里对乔桔一的所有想念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乔桔一微微笑着眉头微微皱着的脸渐渐覆盖了我的全部视线,我蹲着颤抖着点燃了烟,在剧烈的咳嗽里看见桔一飘飘然然的就像一缕烟,自由热烈疯狂,伸长着优美的少女的颈敬献太阳。我想念桔一的怀抱,想念不已,像每一个失眠之夜里渴望睡眠那样剧烈和失去理智。

大年三十敲钟的时候,我听着客厅里的欢声笑语,躲在楼道间偷偷抽烟,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自己就是乔桔一了。突然电话铃想起来,我神经质的猛然站起来,甚至没来得及熄灭烟就冲进屋子里,拿起电话时紧张得手都开始发抖,是桔一吗?这时候了,她该来电话——每一个节日和特殊日子里我都在等待她的消息。

我拿起电话,那边女孩声音甜甜的说,“祝你过个好年啊,今年里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你这个好朋友,我们是知己你知道吗……”

听筒从我的手上滑下来,落在地上哐当一声响,和窗户外的礼花声以及鞭炮声重合起来,混淆了欢乐和悲伤,希望和失望,庆祝与怀念。时间在所有的维度里囊括大喜与大悲,但此时此刻的当下,既不能谈大喜,也不至于到大悲。大人们开始下饺子,新一朵礼花在天空中爆炸开花的时候,我流下了新年的第一场眼泪,掩面痛哭时我想到,这个预兆是多么不祥啊。

果然那一年,我在眼泪中泡过了青春期最后的春暖花开和夏雷滚滚。

7

三月到来之后乔桔一和梁衡已经被人迅速遗忘。如同隆冬季节大家狂热讨论和崇拜鄙夷他们一样,将他们迅速抛入了高中时光里诸多传奇的一个,可能很多年后的同学聚会才会有人重新提起。连我,也要把乔桔一忘记了。

乔桔一走了之后,我时常仔细回想从前那个冬天的下午,我们坐在床上手握手的那段对话;很多很多年冬天的下午,我会想起桔一那时义无反顾的样子,渐渐想通,桔一其实并未如我所想的那般,被梁衡改变,走向一条正常的道路,而是,梁衡将她的执着牵引至了另一个更加偏激的极端,尽管并不是刻意。桔一这样的女孩怎么会对梁衡似的正经八百的男孩义无反顾,特别是在那样的年级里,这种迷恋相当危险。

我想起过桔一为了梁衡,下课时认认真真坐定在书桌前的样子,那番专注我见过,在我们看电影和小说的时候,在我们一起研究穿珠子和十字绣的时候,在我们谈起将来自由穿行撒哈拉,住在烟雨乌镇的时候。

我还想起桔一认真写作的样子,桔一笔下的sherry热烈美丽,爱上良之后的sherry甚至更加疯狂,sherry的故事就快要结束了,到尽头了。

那一年我面容平静的每天走过一中的校门,心中有一份骄傲,小心翼翼的寻求所谓梦想,追逐友情,还没有遇上让我动心的男孩,每周六晚定时坐在电视机前看快乐大本营,笑得真心诚意,周末到书店里一本一本的看小说,不学习,晚上习惯性的失眠,瞪着眼睛等待星期一早上的语文课。

和桔一交换sherry的故事的那一年,忽然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三月时我突然收到了桔一寄来的写sherry故事的笔记本,那天春雨绵绵,像每一个普通的傍晚我怀着绝望的心情经过收发室——永远也不会有乔桔一的信。可那天黑板上有我的名字,我的心怦怦跳,随之拿到桔一用蓝色钢笔写着“苏锦收”的邮包。我觉得它和我的梦想一样沉。

邮包从北京寄来,带着从北向南风尘仆仆的咸涩。我不用猜,我知道那里面肯定装着sherry,不知她现在如何,好久不见。

这一次,桔一写了有史以来最长的故事,足足二十页,出乎意料的,尽是sherry和良的冲突,良要求sherry不再出入欢场,被sherry强硬的拒绝,于是良威胁sherry即将离开她,sherry伤心欲绝的挽留他,良说,我也希望永远在你身边,可你不能总是辜负我。

不知为何,我觉得她越写到后面越是焦灼起来,笔迹潦草并且用力过度,直要把纸戳穿似的。

桔一将这段争吵写了二十页,这太出乎我的意料,尽管我心中对桔一和梁衡之间的感情已经抱了悲观态度,可桔一直接将这种消极代入sherry还是令当时的我大为意外。在长久的观察中,我发现,sherry是桔一最希望成为的自己,所以在故事里,sherry总是能满足桔一的愿望,从前,桔一的笔下,良曾为了sherry死过,良爱sherry爱到发疯的地步。事实上,良对sherry的爱是支撑sherry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大原因,这一点是我和桔一都认可的。

桔一这一次写得混乱而琐碎,发泄一般的描写sherry与良的争执,有时声泪俱下,打了无数个感叹号。我仿佛能看到桔一披头散发像电影女主角崩溃的那个样子,我心里觉得不妙,但还有另一种奇异的感情。

十七岁的我看完故事,下意识的觉得,也许这是桔一要重新回到我身边的预兆,心中有一份自己不能察觉也不愿意承认的窃喜。

那一年一定是太寂寞了,所以这样自信。

我展开本子,思索了一番还是决定要这样写,“良既然已不能使我在这个世界觉得幸福,那么或许我应该在他离开我之前,先离开他。不要怕残忍,无痛即无爱。”

小说后我附信,“不管你是否回来,我都永远在你身边,sherry,我永远选择相信你的任何决定。只要你活着,好好照顾自己。”

之后桔一没有回信,春天便这样过去了,春天的最后我终于交了男朋友。

还接了吻,男朋友和梁衡桔一在同一个班,我一次次去理科班填补乔桔一离去之后的空白,总能看见他;我独自穿过五条街去何来书店,有几次我发现我们同路。我们接吻的那一天我发觉是他在跟着我。男朋友的唇让我想起乔桔一,我抱紧他,问他,乔桔一你认识吗?

他楞了愣,含糊说,当然认识。

我第一次和男人距离这么近,我靠着他的肩说,他是我的朋友,这辈子最好的朋友。说着说着我哭了,谈恋爱的时间里我表现得像个贤妻良母,傍晚时分我站在天台上看操场上男朋友打篮球,在打篮球这件事上他还是个新手,我们在一起之后他才开始这项爱好。我站在天台上看他,他渐渐变成了模糊的光点,夕阳就像大雨,倾盆落向尘世的庸碌,闪闪发亮像点燃一个烟的火光?像深夜还亮着的台灯?或是海市蜃楼。我终于明白乔桔一其实就是我的海市蜃楼,沉浮于波涛汹涌的我,飘荡在苍茫灰暗的我,为我展开一幅蓝图般的画,然后渐渐消失,消失成夕阳里光点似的大雨,无影无踪。

乔桔一连同了那个年纪里我所有的不安、否定,盲目与自我发现,张开迷蒙睡眼瞬间的恐惧,还有以自身去验证生活的多种可能性,假想里的成长,刻意的成长。她走了,一切都无可逆转的中断了。乔桔一就算此时回来,也没有任何办法拯救我了。

高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我沦落到了三百名之外,此前班主任找我谈话的频率从一星期一次到一月一次到再也不找我,这一次是历史老师找我,曾经我的历史成绩是全班第一,他说高三时是一定会重新分班的。面对他的那一刻我打从心底感到愧疚,我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状态特别不好,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一阵狂风从窗户吹进来,我突然又一次感觉到了乔桔一。

我低着头对历史老师承诺,我一定一定会调整过来,不会离开尖子班。

晚上我尝试着做一张数学卷子,一整个晚上连十二道选择题也没有做完,我想念乔桔一,但此时此刻憎恨起她来,甚至也有点憎恨自己。我别无选择,唯一的对抗方式只有哭。午夜时分不知从哪里传来火车的轰隆声,声音近得如同它就从我的身边穿过,那声音竟莫名的使我振奋。有一天我也会坐上那辆火车,我想,就像乔桔一。

睡前我洗干净脸,双脚干燥着钻进被窝,我想我得给自己赚一张车票,起码能距离乔桔一近一点,再近一点。那么也许我们还有再见的可能。

可是那一天的夜里我失眠了。乔桔一走后失眠对我是常态,但那天的夜里我那么绝望,在夜的中间,向前看不见12点向后清晨还远,黑夜遥遥无边,我恐惧黑夜,但更害怕这夜就这样迅速过去。那大概是唯一的一晚,我一次也没有想起乔桔一。

我裹着被子浑身是汗,害怕得浑身发抖,我在害怕什么?我想,我年纪轻轻就已经失眠,以后上大学了,工作了可怎么办?后来的日子里我常想起这个绝望的夜里,我完全是在为自己而焦虑,竟然一次也没有想起乔桔一,也许这就是心理意义上的一种成长,我终于意识到,哪怕我和乔桔一再心心相印,我们也永远是两个人。

我下定了努力的决心,要用实际行动拯救我自己。在刚拿起书,试着不去想乔桔一的那几天,我总是想起高一那时,还在平行班的我自己,每天焦灼的学习,心心念念要进实验班,那时我还没有认识乔桔一。接着,我迅速的和男朋友分了手,我在日记里写,我发自真心的不爱他。可过了很多年,上大学之后,再想起那段日子,总觉得这个决定十分草率,我是真的一点都不爱那个男孩吗?他高大,爱听音乐,学习好,对我好,我是一点儿也不爱他,还是我太爱自己了呢?不过至今为止,倒是从来没有后悔过那时的决定,男朋友和我分手之后,很快有了新的女朋友,他为了她学下棋,我站在天台上看着球场,打篮球的人里再也没有那个回过头来冲着我招手的人。他根本也是发自真心的不爱我吧,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天台说,我期盼着,哪怕是幻觉,乔桔一也可以出现一小会儿,安慰我一下。

年末的一天,阴湿的城市里竟然下起雪来,尽管我一次次的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但这一天还是起晚了,我背着沉重的书包,像个活动的肉包子,热气腾腾的走在迟到的路上。几粒雪钻进我的脖子里,我恶狠狠地想,我总有一天要永远的离开这里。可是我很难过,我压根没有一丁点儿的自信。

其实我知道,我对乔桔一的一切想念都是我对自己的想念,我对乔桔一的一切期盼,都是我对自己的期盼。虽然我时刻深知,我永远也不是她。

在那之后不久乔桔一就回来了,在我就快要习惯没有她的时候,她像是一只鸟,扑闪着翅膀,如同走的时候一样,毫无预兆的又回来了。真的是毫无预兆,那天我拿着一摞资料去复印,冬雨绵绵,满目都是呵气,乔桔一就从我的身边走过,我们竟然谁也没有将谁认出来。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那么扎眼,我竟然都没有把她认出来,可见我们真的是生分了。后来想想,那一天我们之所以没有彼此认出,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我们都已经变了,我们再也不是从前那样做伴随运动的星球,我们的轨道早已远远分离。更也许我们本来就是两个方向完全不同的轨道,那短暂的相交伴随,是亿万分之一的偶然。

他们的归来并不像出走时那么轰动,那时已经是高三,大多数人都在埋头苦读,彻底的隔绝了和真实世界的关系。我也是。那天课间我正喝着沏在运动水杯里的咖啡,突然听见他们说乔桔一,我苦苦的想,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她,随后sherry的日记本到了我的手上,桔一在我的面前,我觉得真像是做梦。

我毫无准备的看着她,此前岁月中所设想的一切关于再相见的想象——责备、追问、哭诉——都付之东流,她好好的站在那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感到一阵心疼,我抱着她,她瘦了吗?没有,可是我还是觉得心疼她,比之前为乔桔一憔悴的日子里心疼自己还要心疼她。但很奇怪的,我抱着她,并没有像设想中的那样,感到太多的兴奋和快乐,仿佛我早就知道她会回来,早已为此做好了准备。

回来之后的桔一,全身心都放在了学习上,没什么时间管我,其实我也不太有时间了。我们十分庸俗地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好像就是为了给双方一个交代。我远远的站在走廊尽头,怅然若失的看着她,突然间很为自己可悲,我那醉生梦死、浑浑噩噩的一年,也不过是他们的一场梦。他们如今梦醒了,我却还不知道归途何在。

Sherry的故事,不外乎是穿行撒哈拉,梦游桃花源之类的幻想经历,我们越来越没有时间去管她,我看着桔一越来越短的描述,觉得我们完了。但一年之前那样天崩地裂的伤心难过,再也不会有了,我没有时间去想是谁将我变得这样铁石心肠。我捧着语文书,背到“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想到了乔桔一,她就在距离我不远的那间教室里,可我们之间真的“情随事迁”了。

我终于达到了自己对自己所期望的那个状态,清晨听着英文广播刷牙,吃完早餐喝下一大杯咖啡,挤公交车时背单词,课间时间背地图,每天中午一张卷纸,学习到半夜一点睡觉。高三那一年我非常的高兴,甚至是高中三年里我过得最快乐的一年。没入了大多数人的海洋之中,我感到安全,我睡得香甜,不想再去回忆之前那一年我为乔桔一所付出的感情,现在的我对那时的我来说,就像是一个梦,那时我觉得我将永远停留在失去乔桔一的悲伤里,而如今,那时的我却更像是一个过去的梦了。那天月考成绩公布,还是习惯性的去看了理科榜,瞬间就找到了乔桔一的名字,乔桔一,我看着那三个字,寸步不能再移动,操场的风从我的背后吹过,热泪忽然涌入眼眶。然后我穿过闹市,又去了何来书店,我已经将近半年没有去过那里了。

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新学期来的春天,桔一最后一次把小说给我,那次是梁衡陪她一起在我们班门口等我,桔一把本子递给我,手有一点抖,我拿过本子的时候桔一竟然愣了神,呆呆的抓住本子不放手,我疑惑的叫,“桔一,桔一?”然后梁衡推推她的肩,说,“桔一,桔一?”

桔一放了手,对我呆呆一笑,我拍了拍她的手,对她点点头,表示理解。其实我理解什么呢?我什么也不理解,我看着桔一那神魂不一的样子,只觉得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带着眼镜一边抽烟一边背单词的桔一,那年冬天她流在我肩膀上的眼泪还是热的,但她已经彻底远离了我,离开了我们的世界,而那个世界也因为她的离开而彻底崩塌了,我也因此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我表示理解,乔桔一因为梁衡的改变,我祝福她。她皱着眉头,眼神困惑不解,梁衡拉着她的手走了,很明显她不能理解我。

8

“就是这样吧,我们谁都不会知道你的结局,当你日后越过高山潺溪,感受人世美满时,别忘了捎信通知我,就是这样吧,sherry,你先走吧。——桔一,3月2日。”

也许我从来都错解了桔一,我看着这样一句话,知道是乔桔一在跟我告别,却从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的告别。春天来了,到处春光明媚,鸟鸣和着蝉叫,我就快要18岁了。我并不责怪她,那时候的我已成长了很多,再也不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写诀别信,乔桔一就像是我生命中的一次春天,来过却最终还是要走,我挽留不住她,只能看她走远。

发黄的纸页上,停留着永远的“3月2日”,桔一写的字,并不娟秀文雅,却格外用力,夹带了很多情绪,当时我看不出来,现在却能一字一句的全都读懂,桔一不是在跟我告别,她是在跟我诀别。

四月时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年假回家,光在桔一那里就待了好几天,但其实我本来就是回去看她的。她已经渐渐被销蚀,雨水、大风、春夏更替以及岁月,快要将她彻底带走了,当年那红润的脸色如今已经变成大理石的灰白,再过几年,也许就再也不辨眉目。我摸摸自己的脸,我知道,成长、生活、欢喜伤悲以及岁月也已经改变了我,倘若此刻桔一就站在我面前,也再不会将我认出了。我哭着哭着,突然产生了一种可耻的庆幸,幸好桔一她死了,否则如今的我们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呢?对面不识?难道我们要在融入生活的滚滚洪潮之后,把那段真挚干净当成一段年少轻狂的笑谈吗?还好,还好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

我靠着冰冷坚硬的她,没有闻见泥土和青草的芳香,只有腐朽而潮湿的霉气,已经不像早几年那时,因着这凄凉的环境,我为桔一难受,现下我更相信她早就已经离开,她去的那个世界是我所看不见的。

她真的是sherry了。

在桔一那的大多数时间里,我一遍又一遍翻着sherry的故事,对桔一朗读,sherry跳舞唱歌写诗,爱着良。从一个春天到另一个崭新的春天,sherry的一生只有仅仅两年,可却并不短暂,它不被时间纵向的节点束缚,恣意奔放地向四面八方发散,冲破一切事实层面的阻碍,那两年,像是几百个一生那么长,那么丰富。就像桔一。

出事的那天,具体细节我已经几乎忘光,不是岁月的问题,而是那天之后不久我就大都想不起来了,记得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情绪。一瞬间失去所有知觉,四肢麻木的那种感觉,对,就是每次乔桔一来时,我的感觉。乔桔一是火药是手枪,让我高中的最后几个月彻底爆炸了,更或者是余下来的整个青春期。那天下午走廊里一片混乱,我混在人群之中,我跟着他们跑,上气不接下气,奋力的跑,拼命的追赶,每个人都是那么慌张,那么恐惧,怎么了?夕阳要消失了?傍晚就要下大雨了吗?没有带伞就会浑身湿透,连内衣也不放过。

我到那里时,已经没有了桔一,我亲爱的同学们将那里层层包围住了,我真想让他们都滚开,可我没有一丝力气,我就那样,失去所有知觉的坐在一边,我不能去印证什么,因为我已经失去了知觉,我不需要去印证什么,因为我已经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瞪着眼睛坐在那里,一抬头,就能看见桔一从天台不断的落下,不断地,不断地。

前一天晚上,都十点了,桔一突然敲我家的门,来找我。我当时就应该有所警惕的,桔一虽然神色如常,但眼内无光,乌擦擦的好像玻璃脏了。她好像刚洗完头,头发还湿漉漉的。那天说了好多不相关的话,彼时满脑子都是学习的我一个劲儿的对桔一抱怨成绩,桔一双手叠着放在大腿上,很乖顺的点点头,说“嗯嗯,我知道。”我觉得这样的桔一是那么不对劲,但我没有说,我想,大概是她为了梁衡,已经彻底将自己改变了吧。我的抽屉里还藏着几盒烟,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拿出来。我根本忘了问桔一为什么要来,她来了,我既高兴又难过,各种感情纠缠着我,根本昏了头了。什么时候开始,面对桔一,我竟会这么的紧张。

她本来已经出门了,却突然回头对我说了声“谢谢”,单薄的她站在门边,风一吹就要飞走了似的,我柔肠百结,想拥抱她,但她已经走远了。

傍晚果然下起大雨来了,人都走光了之后,大雨冲刷着地面,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我看见那温柔而狰狞的红色,缓缓晕开,仿佛真的听见了“轰隆”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坍塌在了那里。一切都沉入了最深的海底,我伸出手试探,果真黑得不见五指了。那个和我一起在大雨里跳着唱着,带着我抽烟,让我肝肠寸断的乔桔一彻底离开了,那么突然,好像这场倾盆大雨,瞬间就来了,瞬间浇熄了所有,十八岁时我的所有,勇气,信念,爱。

这件事情至今仍被我的很多同学们记得,每遇同学聚会时必谈,它让人痛心疾首之处不在于桔一的死,而在于梁衡。他们为梁衡和桔一深深叹息。

那之后几天,梁衡归案,起因于桔一在日记中凿凿地说,梁衡多次要求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可她并不想。是的,她写的是“并不想”,为此我困惑了一段时间。想通这一切的那天我正在上地理课,抽着烟的桔一在黑板上不断飘荡,环绕着我,我想她从来也没变,依旧是那个敢爱敢恨,情绪激烈的桔一,我懂她的故意。

但我泪如雨下,桔一最终选择的那个人不是我。

可笑的是梁衡竟然承认了,对谋杀的行为供认不讳,他苍白着一张脸,下巴上星星点点,短促柔软,年少的胡须。他对着我点头,一脸平静,多可笑,多可笑!桔一也想不到如今的结果吧,她大概只想让梁衡永远想念她,她怎么舍得让梁衡一起离开呢?我背着沉重的双肩书包,隔着铁窗和梁衡相见,只有两个月就要高考。我发疯了,对他大吼大叫,而他已经成熟,他很平静,我真想掐死他,我知道他为什么平静,他所满意的即是我所失落的。

我悲伤而狂躁,把sherry的本子摔在桔一面前,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如果是我,我就去找你了,绝不会像梁衡现在这样胆小。

作为桔一的好朋友,我在公安局指证了梁衡,我说是的,梁衡是她的男朋友,可是桔一并不怎么喜欢他。

我很愤怒,思念桔一,更怨恨她,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在报复谁,是被我和桔一联手送进监狱的梁衡,还是被我和梁衡联手逼死的桔一。我愤怒得眼泪也流不出来了,我大概是在报复我自己吧。

但事实上梁衡胆小吗?即使在那时我也觉得梁衡并不怯懦,虽然我嫉妒他,可也很佩服他。换做是我,我,我真的能像自己说的一样,毫不退缩吗?我看着梁衡,微微攒着眉那悲伤的样子,突然想起桔一对我说的“为了梁衡,怎么做都可以”的话来。我终于可以坐下来跟他谈一谈,我们认识了两年,这是第一次,桔一不在场时我们的谈话。以后桔一再也不会在场了。

那之后我有点懂得了桔一为什么会爱上他,他满脸不在乎,但眼神又是那么认真诚挚,他像桔一,像我一直想念的那个桔一,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我们促膝长谈,交换了桔一的岁月,两个桔一重叠在一起,成为了一个完整的桔一。可走在回家路上时我很后悔,我觉得自己突然变得那么那么的轻,刚才我好像把我的桔一送给了别人,就此,她真的离开我了。

“那时候你为什么会跟桔一一起走呢?”

“因为她想走啊。”

“那后来为什么又要回来了呢?”

“因为我想回来了。”

我突然很为那时因为梁衡努力改变自己,扭曲自己的桔一而不忿,梁衡的理由是这么的简单,典型理科生的思维,简直就是物物交换。而梁衡告诉我,他说你根本就不了解桔一,你不知道桔一为了迎合你,做了多少她做不来的事。

那个年纪的我们都真正理解了桔一吗?我们都很幼稚的在揣测她,过了很多年之后,在我多少体会了一些人事之后,我渐渐理解了那时的桔一,她那么做,其实并不是想惩罚谁,也许只是想解脱我们。桔一就像现在的我自己,追求的并不多,一份单纯一份干净,一份即使是物物交换的感情,那些都是我和梁衡当时拥有,但现在失却了的。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桔一该不会是穿越回来的吧?她其实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我照着镜子,看着我自己的脸,突然间产生了一个更可怕的想法,也许当时的桔一就是现在的我自己。

梁衡从不愿见我,这一次也照例不肯见我。我千辛万苦打听到他的住址,他当然不在家,他的妈妈接待了我。老人穿淡乳色的羊毛开衫,说话温和沉稳,对我细细讲述梁衡近几年的生活,其间我几欲落泪,但那山间松涛一样安然淡薄的声音安抚了我。抛去细节,他的生活概括起来很简单,只寥寥几句:他去年刑满,由于在监狱里自学了会计,现在一家印刷厂当出纳员。

“他过得很好的,你们不要再找他了。”老人说,然后从容的抿了一口茶水,茶几上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没画完的一张白菊。

梁衡妈妈给我做了一顿饭,蒜茄子和土豆烧牛肉,我吃着味道过淡的那些菜,觉得那些清淡的水墨画好像都化在了嘴里,齿间萦绕菊韵茶香。我看着她,一而再地想起梁衡,我曾经认识的梁衡,微微笑着,站在灯光柔和的舞台上念一首诗,他让所有的人都陶醉了。

我问,梁衡今后可有什么打算?老人很诚实的说,不知道。

我低下头黯然夹菜,有一种歉疚之情,我有什么发言权呢?在时过境迁的现在,面对梁衡的母亲,我和桔一代表着同一种情感,那个将梁衡剥夺了的情感。此时此刻我和桔一是统一的,想到这一点,我又突然感到一阵无耻的窃喜,我原来还是这么的糟糕。

“对不起。”我说,那时刻我头脑一片混沌,简直以为自己就是乔桔一,“请代我向梁衡道歉。”

老人眼睛都不抬一下,“这是他们之间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太挂心。”

sherry和良,良和sherry,他们如今都已不知去向,长长的长路之上,高高的高空之中,只剩下黯淡星辰的背影。我是谁?一瞬间我几乎热泪盈眶,乔桔一,乔桔一,我是谁?你已经不能再回答我。我突然意识到谁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我却终于了悟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乔桔一和梁衡一起讲完了一个故事,我?我只是那个看故事的人。一切都是他们的故事,与我完全无干。

是不是在我和梁衡之间只能选择一个呢?如果对桔一来说,我算得上一个选项的话。仅仅如此,仅仅如此我就已经很宽慰了。但也许,我永远都只能是那个看故事的人,是ABCD的E,如同天地星辰历时规律,每个存在都有它既定的位置轨道,站在乔桔一身边的我,永远不是乔桔一,更无法成为乔桔一的梁衡。

后来又去看乔桔一的时候,我和梁衡竟然偶遇了,又过了几天,我离开了这里。几天里我只干了一件事情,和梁衡做爱。那感觉催人泪下,站在傍晚的天台之上,遥看远方大海滚滚而来的潮汐。浪潮席卷了我,拥抱着我,我不能呼吸,不能说话,不能叫喊,不能做任何事情,只能等待溺毙。那温存,曼妙,热烈的海市蜃楼出现了,闪耀着炽烈的光芒,让人晕眩,其中那沉浮不定的光点,那是桔一,桔一,桔一。

我只能一遍一遍的重复这个名字,我一遍一遍的在潮汐里翻滚,翻滚着,以期无限的接近她,我看不见一切,只感到桔一就在身边,她回到了我的身边,我们抱在一起,仿佛可以永远不分开。

梁衡闭着眼睛,我也闭着眼睛,我们谁都不说话。没有什么好说的,整个世界整个宇宙只剩下那唯一的途径可以通往乔桔一。我们心照不宣,我们心知肚明。

就是这样吧,sherry,我们谁都没有权利知道你的结局。

9

天桥上狂风乱作,又是一个即将大雨的傍晚,我站定在原地,泪水在一瞬间盈满了眼眶。

我的身体,我的脑子,我的心,变得那么满又变得那么的空,我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她,我也许能确定生活当中的所有事情,却唯一不能确定她。现在她要来了,她终于来了,我从干涩枯燥的时间里伸出头来,喘一口清新的空气。乔桔一是我的过去,我的回忆。她就是我。

我六神无主,四处的寻找她,我叫“桔一,桔一!”我看不见天桥上的人来人往,马路上的红绿车流,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华灯初上的夜晚,我忘了我要去给女儿开家长会。

桔一在哪里呢?

她远远的走过来,背着双肩书包,穿着一身蓝白的运动衣校服,带着一副眼睛,脸色略显苍白,看起来是个多么上进、听话、优秀的好学生。她走近了,平静地看着我,我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被压抑的不安分,隐隐的热烈。

她伸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问我:“妈妈,你怎么了,今天怎么没去开家长会?”

我的女儿今年上高一了。

雨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我突然非常想跳起来,和桔一一起。我说“我们一起淋雨好不好?”

她愣了愣,然后点点头,拉着我的手,声音雀跃而俏皮,“就这样,就这样!”

又是大雨,就这样,就这样好了。

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但绝对不是爱情。我知道,不是爱情,但是依然想说,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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