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天机破

2012-04-29 13:10宋晚瓷
南风 2012年11期
关键词:王爷姐姐

宋晚瓷

【庭院深深,寂寞梧桐清秋索】

“砰”瓷器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残屑飞溅在四下里,一片狼藉。“又打碎了一个花瓶,沈云舒,你有没有作为一个奴婢的自觉,这是你打碎的第几件瓷器了?我翌王府是供你消遣的吗?”一个面如冠玉眸如沉星的男子坐在堂前厉声向跪在面前的女子喝道。女子削肩细腰,穿着一件极普通的淡绯色小褶素裙,已被浆洗得有几分陈旧,却仍然是极干净整洁。简单的梳着一个双云髻,唯一的装饰便是斜别于髻侧的一支小巧的百花穿蝶珍珠簪。她的脸色有几分病态的苍白,虽然跪在地上却依旧是不卑不亢,一双倔强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坐在堂上的男子、翌王府的主人——夜玄翌。夜玄翌被沈云舒不甘示弱的眼神惹得有些恼火,狠狠拍了一下身侧精细的云香檀木雕花方桌,桌子上早已凉透的一杯清茶晃晃悠悠的洒出来小半杯。“不识抬举的东西,怎么变得和你那个姐姐一样的脾性,滚出去外面跪着,不到明日拂晓不准起来。”夜玄翌扫视了一遍剩下待在屋子里吓得不敢出声的仆人侍妾,目光在虽然竭力维持端庄,眼角眉梢却依然溢出笑意的王妃苏月莞脸上顿了顿,既而用发冷的声音道:“谁敢替沈云舒求一声情,或者帮她作戏欺骗本王,无论是谁,一律,杀无赦。”

虽是初夏的天气,可半夜仍不免凉如水,更深露重,沈云舒单薄的小褂已经沾染上湿气,更给她添了几分寒意。皑皑月彩穿花树,水榭楼台参差成影,沈云舒呵了呵手,拢紧了衣袖,依旧跪在台阶下。“沈云舒,你讨个饶会死吗?整天一副倔样子,在这个王府你能活几天?有些事,能放下的就放下吧。”本来一片死寂的庭院突然响起一个男子清冷的声音。沈云舒后背一凛,在听清声音后又放松下来。“夜玄翌,这是我姐姐欠你们沈家的,现在她死了,我替她还,自然是应该的。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摆出一副伪君子的模样徒增我厌倦呢?假若我死了,不正是顺遂了你的心意,你应当开心才是。呵呵,”沈云舒突然低笑了一声,声音里多了几分讥诮,“若是您的王妃少暗地里给我使些绊子,你翌王府的物什自然会被我少作践几套,王爷如果您有这个时间三更半夜的来这院子里教导云舒学会低头迎合,不如把这份心力用在调教调教您的月莞王妃上,免得她以后行事不周,再背后去唆使别人用点什么歪心思出了岔子,倒显得你堂堂翌王府礼数不周了,净让那些耳长嘴尖的人听嚼了去,失了这翌王府的体面。”“你!”夜玄翌将月白衫子一甩,刚想怒斥她的不识好歹,却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一般怒极反笑,开口间竟有了些得意,“沈云舒,你还是一副牙尖利嘴的样子,不过以后有空琢磨这些,不如费心研究研究自己的舞艺,过两天本王宴请宾客,月莞既然给这王府失了面子,那就由你来添补。”他的话语顿了顿,声音放小了一些,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里,“江廷佑也会来,他现在可是抚远大将军,加封一等护国侯,宴会就是为他的凯旋接风洗尘的。”沈云舒在听到那个名字后如同秋风中摇曳的残蝶,虚弱的晃了一晃。

“看来,你还是忘不了他啊。”

【画畔悠悠,未到花朝一半春】

“姐姐你听说了吗,过两天咱们王爷要代皇上大宴群臣呢,那场面一定很壮观吧。”昨个沈云舒在尚迎轩前跪了一夜,今天一早刚刚站起来,连饭也没顾得上吃一口就被翌王妃苏月莞召到锦池台去做清扫,据说苏月莞邀了几个侧妃来这锦池阁赏这季初绽的荷花。沈云舒端着一碟杨枝甘露刚刚走近她们,就听到侧妃关雨枝献宝似的把翌王府的这件大事说与苏月莞听。她突然想起昨夜听到的那个名字,手不自觉的抖了一抖。苏月莞正漫不经心的剥着葡萄。一颗晶莹透亮的水晶葡萄辗转在她三寸长的指甲间煞是好看。她抬眼看了看正在摆放碗碟的沈云舒,唇角勾起一抹讽刺,“这么大的事,我自然是听王爷说了。关妹妹,你还不知道吧,王爷可是亲点了云舒姑娘在那天献舞呢,不好说被那个显贵看上了一飞冲天,以后咱们姐妹几个可就不能让人家端茶送水的伺候着了。”说罢以帕半掩面轻轻地笑了几声。这样的明嘲暗讽早就听得多了,对沈云舒而言已经不值得计较。她继续整理茶具,一旁的关雨枝斜瞥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你看她自打四年前来了咱这院子,陆陆续续不知死了几个人了,好好的就投了井,这丫头阴气太重,要走也好。而且她这副狐媚子的模样,也适合干这种抛头露脸的活儿。不过王爷也真是放心,要是她也像她那个下贱的姐姐一样,利用什么机会与他人私通,咱到时候就是死,也不知道是谁背后谋划的啊。”听到关雨枝提到自己的姐姐,沈云舒的心里一紧,一个镶金边的紫田玉茶盅没拿紧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混帐东西。”苏月莞站起来甩手给了她一巴掌,“这还没攀上高枝儿呢就给本王妃脸子看,摔摔砸砸的吓唬谁呢,看来昨天跪的那一夜还不够长记性,来人啊,端一盆水给她。举着这盆水跪在烈日底下,什么时候水干了什么时候才能起来。”沈云舒的膝盖昨天已经跪破了皮,现在又跪在烈日底下已经是一种巨大的痛楚,更何况还高举着一木盆的清水。

“原来她们都认为你是下贱的胚子,利用玄湛的宠爱偷盗他的兵符与敌将暗通款曲害死了他。原来她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啊。”沈云舒高举着木盆跪在地上,虽是烈日竟也沁了一头冷汗。

事情发生在四年前,那时翌王还是九皇子,与三皇子夜天湛感情最为亲厚。夜天湛虽不是嫡子,但他的额娘抱月夫人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爱乌及乌,且这夜玄湛文武双绝,精诗词,惯箫琴,通奇数,博古今,胜天资平平的大皇子百倍。先帝便力排众议立他为太子,在他二十一岁那年,遇到了沈云月,也就是沈云舒的姐姐,一见倾心。沈云月沈云舒被誉为“双绝”,琴舞极精,却因家中清贫被迫到倚香阁做清倌,挂牌卖艺。没多久夜玄湛就为沈家两姐妹赎身过府。因沈云月出身低微,所以先帝下诏令夜玄湛不得娶她过门。虽曾因生活所迫寄身风尘,但也是情深意重,既然已经表了心意,姐姐自会以她为天,怎么可能如她们所说恃宠而骄,记恨先帝的诏令,与敌将私通,盗取兵符,在战场上陷夜玄湛于腹背受敌的险境。那一仗极其惨烈,夜玄湛带领十万精兵迎战敌国的四十万大军,多方设计谋划终于平定了战乱,但他却因身负重伤而战死沙场。痛失爱子,先帝下令斩杀沈云月,其后也因忧思过度而驾崩。资质平平的大皇子夜玄皓在群臣的拥立下继位。夜玄翌恨沈云月,如果不是她,他就不会失去三哥,也不会失去父皇,如果不是她,现在坐拥天下的就是他三哥,又怎能轮得上这个整天只知沉迷声色的草包,现在连为凯旋而归的将领贺功洗尘都要他这个王爷代劳。所以沈云月死后,夜玄翌就把沈云舒接到王府,干最低等卑贱的活,任人差遣,即使知道她屡次犯错是因为遭人陷害也不追究,照样罚她。可是永远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有多苦,就像永远没有人知道她有多苦一样,因为他们从四年前开始,从失去了各自的亲人开始,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戏子了。

那么多苦都吃过,那么多罪都受过,曾经多次以为自己已经快要死了,但还是活了下来,今天这点惩罚又算得了什么呢。沈云舒咬牙把后背挺得更加端正。

“月莞姐姐今天唱的是哪一出啊。”一个温婉轻柔的声音响起。沈云舒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侧妃素尹,身着一件浅绿色银纹绣百蝶的上衣,腰身紧收,下面是一袭鹅黄绣白玉兰的长裙,越发显得她肤若凝脂清丽脱俗,样貌在这几个人中甚为出挑。“今儿不过是咱姐妹几个闲话个里短家常,何必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闹心。姐姐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就饶她这一遭,下次莫犯就是。若是王爷知道了,恐要误会姐姐以正家规的苦心,只觉得姐姐不够矜贵,净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置气。”素尹就是素尹,沈云舒暗自赞叹,又有些感激涌上来。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既给足了苏月莞面子,又句句话为她开脱求情。“妹妹真是菩萨心肠,又会替王爷着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翌王府是妹妹当家呢。”苏月莞小酌一口茶,凉凉的开口。

沈云舒知道,虽然苏月莞是王妃,但却是因为指婚不得不娶,素尹却因为样貌出众气质温婉更得夜玄翌的宠爱,因而苏月莞一直不待见她。“如果你无德无能无良,这个家不当也罢。”一个阴冷的声音乍然响起,惊得一亭燕瘦环肥连忙请安:“臣妾见过王爷。”原来是夜玄翌。“本王说让沈云舒好好准备几日后宴会的独舞,你们都聋了吗?谁违逆我的吩咐让她出来伺候的?还敢罚她跪着,你们一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是不是。”“臣妾不敢。”“都给我滚回各自园子里待着去,月莞,”他目光落在跪在最前面的苏月莞身上,“既然你持家把握不好分寸,不如让素儿代管吧。”苏月莞闻听此言瘫坐在地上,不敢置信的看着夜玄翌,他这个话是什么意思,这不就是剥了她的实权,让她这个王妃的名号有名无实吗?夜玄翌没有再说什么,斜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沈云舒,让人把她送到听菊苑去休息。

自那日在锦池台前跪了一个时辰后,沈云舒就大病了一场,整日昏昏沉沉。夜玄翌虽然不来亲自探视,但也是每日遣了最好的医官为她诊治,送来最好的药材和补品。素尹更是亲自在床前衣不解带的照顾,连药都要自己试过然后一口一口喂给沈云舒喝。这样过了三日,沈云舒终于悠悠醒转过来,睁开眼睛就看到坐在床边的素尹,温婉的笑脸掩不住面上的疲惫,因着忙碌也清减了几分。两行眼泪从沈云舒的眼睛里流出:“素尹侧妃前几日还在锦池台为云舒开脱解围,现在又这么照顾我,你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素尹笑着为沈云舒整理了一下被角:“傻妹妹,我与你姐姐云月很是要好,我虚长她几日,她便唤我一声姐姐。现在她去了,我代她照顾你当然是应该的,哪里用得着见外,若你不嫌弃,也可以称我一声姐姐。”提到沈云月,素尹拿起帕子拭了拭眼泪。“姐姐莫要伤心了,虽然我姐姐走得不堪,但到底我还活着。”沈云舒的一番话说得不明不白,素尹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妹妹昏睡这几日,姐姐给你做好了宴会用的舞衣,你看看式样颜色合不合称心意。”素尹差人拿来她和几个绣工极好的丫鬟赶制出来的衣服。沈云舒刹那间眼睛一亮:烟青色云霏妆花缎织百花飞蝶的锦衣,只袖子做得比一般宽大些,迎风飒飒,腰身紧收,水钻金丝滚边,以平金针织进翠绿的孔雀羽线,裙摆只略垂至脚踝处,整件衣服既华贵又不失典雅,绣工极精细,且款式也很是简单称意。“好漂亮啊。”沈云舒连连赞叹,“姐姐对我真好,这么漂亮的衣服,还是姐姐亲手绣的呢。云舒身无长物,都不知道怎么回报姐姐才好。”“傻丫头,你喜欢就好,还说什么回报不回报的。宴会那天艳压群芳给姐姐瞧瞧,也让那些不长眼的东西看看我们双绝之一的云舒丫头,省得以后再瞎了狗眼总是想挑你的错处。”姐姐又取笑我,挠你痒痒,看你还敢不敢笑话我。”沈云舒扑上去,和素尹闹成一团。

窗外的一点阳光撒在舞衣上,光彩夺目。

【舞罢翩翩,城深血泪故人心】

家丁婢女来来往往忙碌不停,翌王府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今天是翌王代皇上大宴群臣的日子,看着那些红得耀眼的灯笼,暗自叹了一口气,该来的总是要来,已经四年了,也是时候了。

她自廊内向外望,黄昏已尽的天空一半如同滴加了墨汁透出黑意,一半是被灯笼和夜明珠撑起的幻彩流金如铺开了长长的一条彩色弹花织锦。

“要变天了吧。”

沈云舒喃喃道。“云姐姐,你怎么还杵在那儿呢,王爷差人寻你半天了,现在在棠梨阁等着你呢。”一个叫浣纱的小婢女冒冒失失地一头撞进沈云舒的怀里。“我这就过去,小丫头走路小心点儿,撞到柱子上去了怎么办。”沈云舒语气里有些嗔怪,浣纱抓了抓脑袋蹦蹦跳跳地走了。没有心机,天真可爱,多么好啊。沈云舒盯着浣纱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收拾了一下心绪来到棠梨阁,看见夜玄翌坐在一侧慢慢饮一杯上好的雨前龙井。

“王爷找我来有什么吩咐吗?”沈云舒倾倾身子恭敬地向夜玄翌福了一福。“云舒,你来我府里四年,我可从来没有见你跳过一支舞。”夜玄翌打量着她。“这个请王爷放心,我虽四年不舞,但当年既然敢称为一绝,自然是有些功夫的,现在虽比不上当时,但好歹丢不了翌王府的脸面。”“是吗?”夜玄翌看着她又是这样冷淡的神色,语气里仍然是客套和疏离,又想起刚刚江廷佑说的那番话,一股怒火蹿起,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不满,心疼,和恨。他突然站起来一个伸手钳住了沈云舒的下颚,逼她抬头看着他,“我当然不担心你的舞艺,我只是担心你见了你的情哥哥会失态。”

“不许这么说我和廷佑,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沈云舒挣扎不得,大大的眼睛乌黑发亮,深得如同一汪泉水,只是现在里面充满了怒火。“没有什么关系?没有什么关系他愿意助我谋反,条件就是带你走?沈云舒,我以前真是小瞧了你,没看出你竟然有这么大的价值。”夜玄翌冷哼了一声。“不,他恨我,他根本不会愿意带我走,他心里念念不忘的,一直都是……”沈云舒突然有些崩溃。

“王爷,抚远将军已经到了尚迎轩,诸位大臣也到得差不多了,王爷还是去迎接一下,免得让人觉得咱们轻慢了。云舒也要上妆了,您不是还点了她的舞吗?再过一会儿准备就来不及了。”素尹突然出现截断了沈云舒的话,夜玄翌听见后怒视了沈云舒一眼,接着拂袖而去。“妹妹,今天姐姐亲自为你上妆。”素尹把沈云舒引到妆镜前,用象牙梳仔细打理她如瀑的长发,精心绾了一个雅致的仙游髻,又从上面的匣子里拿出一支镶红蓝宝石的攒珠四蝶金步摇,斜斜地簪在髻上。那宝石似乎是闪耀在乌云间的星月光辉,衬得人也多了几分神采。素尹又以薄粉轻敷她面颊,扫上淡淡的胭脂,执笔为她画了两点远山黛,又以一枚镶花金钿贴至眉间,拿起朱红叫她抿了抿。最后又帮她换上烟青色的舞衣。“妹妹今天真真的艳丽超群,恐那天上的仙女也要逊上几分。”素尹看着沈云舒轻轻地笑。“是姐姐手巧。”沈云舒看着镜子中的绝色女子,忽然悲从中来,若四年前她没有死,怕是现在容颜要更胜自己一筹吧。“姐姐大恩,妹妹无以为报,今略备薄酒,是我自己酿制的,还希望姐姐不要嫌弃。”沈云舒端起刚才让人送来的两杯酒,把其中一杯递给素尹,素尹有些奇怪酒中若隐若现的一点暗褐色,又看看沈云舒淡定坦然的笑靥,便稍稍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妹妹美意,做姐姐的怎能推辞。”说罢一饮而尽。唉,姐妹之情。最脆弱的也是这姐妹之情啊。沈云舒微笑,也仰头一杯饮尽。

“云舒姑娘,王爷吩咐姑娘准备开始了。”有侍婢过来通传。“云舒妹妹,姐姐突然有点头晕,就不陪你过去了。”素尹以手撑额坐在椅子上。“那姐姐就好好休息吧,云舒一个人过去就成。”沈云舒以纱遮面,罩了一件宽大的外袍,转身出门。

“哎哟。”她刚刚出门没走几步就与一个人相撞,幸亏那人端着的东西加了盖子才没有撒出来。“这是什么东西?”沈云舒皱了皱眉,看着小太监端着的那个精致的酒壶。“回姑娘的话,这是王公公差奴才给王爷送的御酒,今儿皇上赐的上好的青竹酒,说是犒赏王爷辛苦。”那个小太监点头哈腰的回答。“御酒?”沈云舒掀盖一嗅那个气味,明白了七分。“公公劳累了,正好我要去尚迎轩,不如就替公公把这酒捎了去。”“这可不行,皇上吩咐下来,说虽不是多么名贵的酒,也好歹是一片心意,要奴才们亲自看王爷喝了才行。”小太监左右逢源,一番话说得挑不出破绽来。“这御酒,咱寻常百姓家还真没见过,横竖要为王爷试毒,再说也不甚名贵,不如先让我饮一杯吧。”沈云舒自袖中拿出一锭黄金悄悄塞到小太监的手中。“也好,反正也没什么要紧。”小太监略略思量了一下,欢喜地为她斟了一小杯,沈云舒缓缓饮尽,然后迅速在袖中用银针刺破手指,趁放回酒杯的时候向酒壶中滴了一滴血。

“谢过公公了,御酒真的是不同凡响,咱这就走吧。”

这一路已没有了刚才通明的灯火,灯笼已经全部熄灭,夜明珠也全被收了起来。从迎尚轩阶前至轩内,齐齐两排洛阳花烛,洋洋数百支,支支如手臂那么粗。许是烛中灌入了沉香屑,朦朦胧胧的烛光吐出清郁的香气。有婢女在轩前等候,看见她后将她引至侧室。沈云舒脱下外罩的袍子,整理一下妆容,只听得琴声泠泠一响便翩然而出,赤足以足尖轻点于地,寒意由足尖传遍全身。琴音乍响,沈云舒轻灵的一个旋转,宽广的衣袖随风飞舞,轻逸出尘。突然她借巧力翻身跃起,轻轻地于空中翻旋三圈,然后稳稳地落在早已置于桌上且仅有足尖大小的一个玉盘上。众宾皆吸了一口凉气。沈云舒将力凝于足尖,纤柔腻舞,听琴音乍到高潮,突然从袖间挥出三尺红绫,然后飞速旋转越转越快,红绫也随着她极速旋转,一时间只能看见嫣红的绸带和淡青色的影子。琴音慢慢喑哑,她的动作也渐渐慢下来,最后琴声停住的时候她将红绫向上一抛,单足点盘停了下来。全场一时间寂静无声。

“好!果然是天人之姿。”突然有人抚掌盛赞,定心一看,果然是他,依旧是棱角分明,朗目疏眉,神骨秀气飘逸,眸子刚中带柔深不见底。

沈云舒自玉盘跃下,向他盈盈一拜:“见过抚远将军。”

“皇上御赐翌王清竹酒一壶。”那个小太监打破了沉静,恭恭敬敬的端了酒上来。夜玄翌面色一沉,刚想开口拒绝,只听得沈云舒开口道:“这酒,奴婢刚才已经替王爷试过了。”如果在这个时候拒绝皇上的赏赐,那不就明摆着有二心吗。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奴婢,夜玄翌隐隐觉得不安,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安,抓过酒一饮而尽.接着就是觥筹交错宾客尽欢,沈云舒悄悄退了出去。

外面的景色还是这样好,银色的月光给花枝覆上淡淡的光辉,流金般的烛光隐隐曳曳,香气陶陶然。沈云舒呆呆地看着面前开得正好的花朵,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切,快要结束了吧。

“你倒真留她这么多年,到现在她还没死,还不如我动手快,那个皇帝也就在这几天了。”背后男子的声音里有几分戏谑,也有一丝不满。

“四年都等过来了,何必着急呢廷佑哥,”沈云舒伸手掐断那朵花在手里把玩,“她快要死了。”

【思怨年年,双面勾挑天机破】

自那日宴会以来,素尹就莫名缠绵病榻,医官换了好几拨,仍旧是越发虚弱下去。夜玄翌和沈云舒每天都过来陪着她,虽然素尹身体虚弱,但她的神志却愈加清明。“王爷,我想单独和云舒妹妹说两句话。”这天素尹硬撑着半坐起来,却只对夜玄翌说了这么一句。夜玄翌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沈云舒,命人全部退下,随即自己也走出了屋门。“我这不是病,是中了毒。”素尹咳了两声,看着一身素白的沈云舒,沉声道:“我这个毒,是你下的吧。”“姐姐果然细致,才这么几天功夫就知道是我下的毒,不错,那天你喝的那杯酒里我下了冰蚕血,这个毒,无解。”沈云舒毫不掩饰。“为什么,我待你如亲妹子,你口口声声地说回报我,竟是用如此歹毒的手段回报我的吗?”“歹毒?”沈云舒苦笑,“我本良善女子,怎奈世事不予我半分容忍,非逼我至冷面蛇蝎方才罢休。若论歹毒,你我还需分彼此吗?”沈云舒缓缓抬手至左耳侧将覆于面上四年的脸皮揭下来,一张与刚刚那张六七分相似的脸。“姐姐可还记得这张脸?”“沈云月,你没死?”素尹悚然大惊。“我当然没死,你很失望吧。”沈云舒,或者应该说是沈云月,冷冷地看着素尹。

"不可能,不可能的,那天我明明看见你死了的,明明看见……”素尹惊慌失措。

“你看见的那个不是我,是我的傻妹妹,她居然买通狱卒将我换了出来。”沈云月凄然一笑,声音转而狠厉,“素尹,当年我唤你一声姐姐,你居然那般利用我,让我偷出玄湛的兵符给你,你不是说会帮他调兵迅速解决战事的吗?最后竟然害死了他,还害死了我妹妹。云舒那么天真,就那么走了。怎么,你费了那么多心力帮夜玄皓继了位,他竟然不要你了吗?最后才委身给夜玄翌做侧室?”沈云月嘲弄的问。

“哈哈,玄皓怎么会不要我,等我杀了夜玄翌还会做皇后呢。夜玄翌不是一直在策划谋反吗,他那天喝了玄皓赐的青竹酒,你以为他还能活几天呢?哈哈哈。”素尹终于撕去了温婉的伪装,变得有些癫狂。“那壶酒里有七清散吧,无色,有类似青竹的香味,喝下去时无任何异状,不出一月暴毙,药石无用,也查不出中毒的迹象来,对吗?”沈云月淡笑。

“你…你怎么知道?”

“素尹,你知道我这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舒儿死的那一天我便服食了冰蚕,夜夜受万虫噬心之痛,渐渐与冰蚕融为一体,所以我的血,是剧毒。这四年我滴血杀人,把各方面陷我于不义的人全部杀了,现在就只剩下你了。以我的血,一滴兑酒,喝时任何人都不会发觉异样,只是突然缠绵病榻,一月之内毒发,窒息而死。你只知七清散是剧毒,殊不知冰蚕血以毒克毒亦可解毒。那日那壶御酒里,我恰恰滴了一滴血进去。”沈云月说了这些话,竟然虚弱的扶住旁边的桌子方才站稳。

“你拿自己作引?”素尹记得若解七清散,须得以命换命,解毒者必须先饮一口与解毒之物调和方能解毒。

“是啊,我早就该死了,这四年就是替舒儿活的,能看着你们一个一个死去替玄湛和云舒报仇,我沈云月也值了。你和夜玄皓一起去死吧,说不定到了地府他还会给你一个皇后做呢。”有血从沈云舒的唇角蜿蜒而下。

“你…啊!”素尹忽然痛苦的大叫了一声,面部狰狞。

毒发了。

一声巨响,屋门被剑气刺穿,夜玄翌一步跨进来一把抱住快要倒地的沈云月。“你都听见了?”沈云月气若游丝地问他。夜玄翌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从四年前,就是喜欢舒儿的。后来她替我上了断头台,我便易容成她的样子跟你进了这翌王府,云月欠你的,用命,还清了。这四年,我杀了一个个谋害你三哥的人,没有…过,一个安心眠。”越来越多的鲜血从她口中涌出来,染红了素白的衣衫。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以为易成云舒的样子就能骗过我吗?你还记得那天你跪在尚迎轩,我告诉你,能放下的,就放下吧。为什么你不愿意听?”突然两行泪从夜玄翌的眼中流淌下来,“我只是恨你,恨你的存在害死了三哥害死了云舒,我本已与三哥商议好,待他凯旋我们便去求父皇赐婚,什么皇位什么富贵都不要了,他带着你,我带着云舒,我们找个小村,耕种织布,不慕琉璃榻,安在松下眠。可是朝夕之间,我什么都没有了,因此我看到你就恨你,想要折磨你。后来我都已经决定了,我要替三哥替舒儿好好照顾你,可是现在,现在,你是要死了吗?”

“不慕…琉璃榻…安在…松下眠,真好。”沈云月也流下泪来,“你三哥…第一次见我…夸我…舞跳得真好看…”沈云月颤抖着抬起手抚向夜玄翌的眼泪,唇间绽放出最温暖的笑容,“玄翌…做个好皇帝…不要让你三哥…失…望…”沈云月的手突然重重垂下,合上了眼睛。

四年,终于解脱了。

外面突然乱成一团,嘈杂一片,江廷佑冲了进来,看见夜玄翌怀中的沈云月,惊得后退一步,“她…她…”

“她死了。”

巨大的痛楚席卷了江廷佑,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也好,去了也好,这些年,她过得,很艰难。”

这个战场上使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忽然像个孩子一样蹲下身来号啕大哭,“她每天都要受百虫噬心之痛,憔悴得不成样子,因了杀人还常梦魇,这些我都知道,我不忍心看她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所以这四年从来不回来看她,她却觉得我一直是喜欢云舒的,所以因为云舒的死而怨恨她。其实不是,我和云月认识十年了,她原来那么善良的女子,后来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以为她杀了素尹和夜玄皓就了了心愿,所以我帮她,我这次回来是想带她走的啊。为什么,为什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当当当”,皇宫里传来丧钟的声音,

皇上,驾崩了。

【曲终人散,珠帘不卷夜来霜】

光圣四年七月戊寅,昊帝崩,次三日,朝臣以抚远将军为首推举翌王为帝,翌王登太极殿视朝,接受群臣朝拜。

庚申,昭告天下,继天子位,称元帝,追封沈氏云舒为淑敬皇后,追封夜玄湛为湛王,大赦天下。

后又下诏,令全国田父停桑、商贾闭市三日,皆着缟素,不得奏丝竹,举国同悲以悼沈氏。

……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你们说这沈氏是谁啊,举国为她悼三日。”

“不是说淑敬皇后吗?”

“听说先逝的皇后还有个姐姐叫什么月的呢,也不知道在哪儿。”

“是吗,我听我那个在宫里当差的小舅子说,前两天开了湛王的墓,葬进去一个女子。”

“真的假的,到底是谁啊。”

……

是谁非谁又有什么意义,无论怎样的轰轰烈烈,最后的恩恩怨怨,不过结于一场生死,寂寥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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