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路
清明回家,才知爷爷又住院了,大人们一如既往地直到放假才告诉我。一是怕我在外担心,二是爷爷常为些小小的不舒服独自跑去住院,一来二去我们也习以为常了。爷爷过年后感冒导致肺炎住了医院,这次不知是什么毛病,总之就是,又住进去了。
我爷爷八十多岁,老党员,爱养生,没事总往医院跑,爱听家人围着说他好话。爷爷总是不带钱就去住院,然后等家人来付钱、探望,他最开心的就是挑一两周后的某一天,一大家子兴师动众接他出院,好让他风风光光和诸病友握手告别,带着无尚的满足回家,享受一顿久违的盛宴。
回家那日晚上吃完饭,我去医院看爷爷。照例是这么一个问题开场:“入党问题解决没?”
“还没。”
“怎么这么慢,不是跟你说要多和辅导员联系吗?”
“积极分子太多了,都排队候着,先来后到的,轮不到我也没办法。”
“总之得快点儿,我说过多少遍……”
然后开始聊别的,比如我的功课紧不紧,吃得好不好,有没有结交新朋友……当然最多的还是听爷爷唠叨他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光荣事迹。
爷爷12岁就出来当学徒,解放前入了党,从此走上公仆之路。爷爷总是义愤填膺地责骂如今的居委会,因为他们连让他看清代表们的简介的时间都不给就催他赶紧投票,他痛斥选举的有名无实,然后开始讲自己当年是怎么风风火火搞起街道普选来,大伙儿都排着队井井有条地等待自己投出公正的一票。他常常挂在嘴边的有,年轻时去全国各地考察选举,文革时受了很多罪……我从小听了无数遍,却也总是支离破碎,爷爷随意讲我随意听,始终拼不起一个完整的故事来,自然也不知真假。
我常常怂恿他:爷爷你有这么多话想说,干脆写本自传呗!爷爷说他退休起就开始动笔了,可惜断断续续不成文章。还说自己的日记写了几十年,也可以出版的(胡适等先生听到会不会抹泪)。我说那你口述我帮你记下来,爷爷又义正言辞地否决了:“那可不行,不是亲手写的,总归会有点什么差错,你不知道……”
爷爷常常语出惊人,想法和做法也够大胆。比如前些年他写信给温总理,说什么市里领导不关心老干部的退休生活,然后提了好多意见。还有次,他就着“八荣八耻”的词谱了一个小曲儿,非得毛遂自荐在居委会里公开表演,说是最好让大家一起来学唱。爷爷爱种花草,家里家外到处都是,每到海棠开旺了就打电话给当地晚报,对记者说你们来拍啊你们来拍啊你们快来拍啊就这一周啊……打了若干次电话,今年他和他的花儿终于见报了,高兴得一塌糊涂,貌似还有通讯费好拿。爷爷收藏了好多旧玩意儿,光各式各样的毛主席头像就摆了一抽屉。
有一次我问爷爷,咱家有没有家谱,他说以前有的,解放前弄丢了,再说你爹妈给你起名字时也没采纳我的意见啊说着说着他就怒了!我随口问,咱家的祖上跟那有名的太原王氏琅琊王氏有什么关系,爷爷竟一口咬定我们是太原王氏出来的一支(当时我就崩溃了,爷爷这话您也能随便说么)。我问爷爷是怎么知道的,他说他也是小时候听爷爷说起的。这时我突然想起哈代的小说,德北先生听约翰道士一糊弄就真以为自己是德伯家的宗亲,于是就让无辜的苔丝从此走向了不幸的深渊……小说和现实总是如此相映成趣吗!
说起来爷爷退休都三十载了,连大伯二伯都退休好几年了。爷爷的退休工资说不上低但肯定不够高(因为常年巨大的医药费开销),老干部总是被遗忘在时代的灰烬里。他常常看着报纸说起这个谁是当年他培养的,那个谁是他提拔的,这个谁的爹早前跟他有过节几年前去世了,那个谁的亲戚曾经拜托他给小孩儿安排工作……可是这些除了爷爷本人还有谁记得呢?会有市长热线回应他频繁打去的投诉吗?会有人回复他手写给总理的挂号信吗?会有人愿意唱他写的红歌吗?人被时间忘了,人只好住在过去的回忆里,这样才不会为自己的落寞感到难过。他的妻子,我的奶奶已经去世十二年了,我去医院看爷爷的时候,他嘱咐我,明天拜奶奶坟头要乖一点,别乱说话。他的孩子,都已成中老年人,各自忙碌,辛苦地经营家庭。他的孙辈,大的三十好几,最小如我也已上了大学,但他四世同堂的盼头仍不见踪影。
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爷爷有一张赤着身子戴墨镜和草帽的照片,我的同学都惊呼:活生生的龟仙人啊!我不知道如果爷爷没有那么多怪念头,怪想法,如果没有整个过去拿来反刍回忆,他还能过得开心吗?老来糊涂是多么好的事儿啊!
我想起上中学以前,和爷爷奶奶住在弄堂里的日子,他们还那么矫健,还有精力陪我在学校里打乒乓,做蛋饺和煎面糊螃蟹给我吃,监督我每天洗冷水澡,听广播,读报纸,吃饭不留剩饭,看见大人一定要打招呼……现在弄堂拆了,奶奶走了,我长大了,只有爷爷还住在那段岁月里,他的信仰,他的习惯,像他那把用各种旧衣服碎布扎起来的拖把头,像他那个抽屉里的一大把毛主席头像,不曾为时间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