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冰如
1
简生六岁时,跟着卓安回到了拉萨附近的这个镇上,据卓安说,这是简生出生的地方。
至于到底是不是,简生记不清了。
依稀记得,有个男人抱过幼儿时的自己,轻声唤囡囡,有些沙哑有些干瘪的声音里,缱绻着淡淡的烟草味,在一方充斥着古木的霉湿味的地方,房门开关会吱呀吱呀地惊响。
这个宽阔温暖的怀抱和飘渺的烟味,在某一天的下午,在简生的生命线里戛然而止。
之后简生的梦中总会重复这样的画面:卓安面无表情,一脸的无表情的泪,一路无表情地流,一只手拉着灰布的大衣箱,一只手紧紧攥着简生的手,一直走,简生频频回头,看到身后村口的那棵好几人也合抱不过来的老杨树,渐行渐远,慢慢变成视野里的一个黑点,那棵老杨树立在村口,三面环着贫瘠裸露的荒原,外接灰蓝的天,南面仍旧是草根裸露的矮山坡。树边有块沟壑纵横的大石块,一面被磨平了,上面刻着一个巨大的“简”字。这应该是村子的名字。这村子,也许埋葬了自己六年的记忆,同样也埋葬了卓安的青春。
简生一直都在怀疑,这些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但如同一枚钉子被血淋淋地钉进大脑的是,那个下午,当她们来到这个石墙砖房的小镇,人们穿着红黄的袍子在街巷里左摇右晃,醉酒般起舞,黑鼓鼓的眼珠死死盯着简生,简生只觉得一阵陌生的恐慌与窒息。在喧闹中,简生什么都听不到,只听到卓安对自己说,爸爸不在的时候,不要叫我妈妈。
简生忘了卓安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语气。忘了之后她又说了什么。甚至也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反正,那年那天那个下午之后,简生从未叫过卓安一声妈妈。
2
卓安喜欢穿藏青色的裙子,摇曳着暗金色碎花的裙裾。因为简生说她这样穿很好看。
“卓安,你真漂亮。”长大后的简生常常粗着嗓子模仿男声调侃。即使从来没有爸爸出席过家长会,但如同月下鲛人的母亲仍足以让简生长脸,她没有任何不满足。
只有简生自己清楚,她并不是不在乎自己的父亲,并不是不在乎别人的异样眼光。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简生没有勇气站在卓安面前,替她挡下每一把流言的利刃。她能做的,就是在卓安面前,从未问起过关于那个男人的一丝一毫。
卓安撇着嘴对简生说:“简生,你真早熟,跟我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语气里说不上是傲还是悔。简生嗤笑一声,当然,针对的只是后半句话。
简生五年级初潮,她自己从铜盒存钱罐里拿了钱,往店铺里柜台前一站,伸手指了指货架的第二层,站柜台的是这家店主的儿子,年龄与简生相仿,顺着简生手指一看,瞬间红了脸,像被人勒住了脖颈。
卓安后知后觉,几个月后看到简生在洗床单才恍然,哦,原来,女儿已经是和自己一样的女人了。
可是在简生眼里,卓安从未被看作一个女人,甚至,卓安从来没长大过。她怀简生时还在上学,到简生出生,到简生和她一般高,从未有过固定的职业,卓安总是背着块边缘满是油墨铅渍的厚重画板,没有规律的作息时间,或早出晚归,或晚出早归。
受到母亲影响,简生高考的志愿是美院。简生希望有一天,她可以画得比卓安好,而且是好很多。
卓安偶尔能卖出一幅画,便会摇曳着藏青色的裙子,拉着简生去吃宵夜。单凭卓安这几幅不入流的画,简生知道她们根本挨不到现在。只是,简生不问,卓安也不说。
这是血肉相系的两个女人在一起生活十多年培养出的默契。
每天早上,卓安会用一把断了两根齿的木梳,将简生黑硬的长发编成辫子,简生坐在镜子前,卓安站在她身后。简生总会想起有人在一棵胡杨下告诉自己,身后是最危险的地方,除非是最信任的人,否则不要把身后留给别人。
尽管作为一个母亲卓安再怎么不称职,但有她在身后,简生一直都很放心。简生知道,卓安不可能一直站在她身后。亦如卓安不能陪她一辈子。
3
高考落榜那一天,简生不敢告诉卓安,不是怕卓安会怪她骂她,她倒宁可让卓安打一顿骂一顿,她唯一怕的就是看到卓安瘦削的身影在高原昏黄的夕阳中默默落泪。她只在六岁那年看到过一次,却这辈子也不愿再看到。
她翻过矮墙,溜进了房间,把珠石胸饰和松耳石全翻了出来,这些都是每年简生生日时卓安送的,卓安是从小到大唯一会送她生日礼物的人,也是唯一记得她生日的人。我要走。她神经质地告诉自己,待职业或学业安定下来了再回来,一定会回来。
简生背着麻布包跑到街上,伸手挥舞了半天却拦不下一辆车,突然感觉包被人猛地向后拉,简生来不及尖叫一声就踉跄着向后倒,感觉包似乎已经绞着她的胳膊脱离了她。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简生的胳膊,然后手的主人又帮她拉住了包,一拳挥向她身后的人,简生愣在原地,只听见身后一记闷响,和随即响起的呻吟。
逆着阳光,一个高大的人将她拢在他的影子下。“你没事吧。”他说,顿了一下。“我记得你,你以前总是来我家店里买东西。”
简生从他影子下走出,借着阳光总算看清了他,想起来了,是那个店主的儿子。
“你给我印象特深刻。”他说着说着脸就红了,跟五年级时一样。
有那么一刻,简生觉得,代替卓安站在她身后的人出现了。
她问他叫什么,他说,“阿措”。
在藏语里,措,就是湖和海。可以包容一切的胸襟,可以用温柔将一个人淹没。
阿措也是外乡来的,之所以用“也”,因为简生一直都不认为这里是她的家乡。
那天阿措说:“简生,你知道吗,你不会走的,因为你妈妈把你勒太紧,几乎见血,她太爱你,而你同样把你妈妈抓得太紧了。”
那天,简生没走。
4
那晚,简生准备熄灯睡觉时,突然看到楼下矮墙外站着一个人,大幅度挥手,仔细看了下,发现是阿措,简生咧开嘴笑了。在阒静中,楼下的男生用口型喊。我喜欢你。
原来在这个不是故乡的故乡,自己也可以遇见这么浪漫纯情与美好的事。
简生也想回一句,但背着光,怕他看不见,就顺手拿了透明雨衣,写上“我也喜欢你”,然后高高举起。
隔壁卓安房间的灯光突然亮了,简生看到阿措匆匆忙忙地跑走了。她马上熄了灯钻进被窝。不出所料,不一会儿房间门被吱吱呀呀地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卓安钻进简生的被窝,搂住简生的腰,把脸埋在她的发丝里。简生想刚刚卓安可能一直暗着灯站在窗口看,所以决心装死到底。两个人都没有动静,简生突然感觉后颈一阵濡湿,再也装不下去了。
“卓安对不起,求求你别哭了。”简生微微侧过脸说。
“简生,高考的事我知道,你们的事我也知道,你想走我也知道,简生,我是过来人。只是我在等,等你什么时候跟我说。”
“对不起。”简生咽了下口水,挤出三个字。
“听我一句,简生,我从未要求过你什么。他不会真对你好的,而且你们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在一起。简生,你知道么,我当初就是这么碰到他的,在跟你一样张狂的年纪,也许更小点,我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头也不回地跟他走了,我们到别处一起打拼,我天天做梦都想着和他两个人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到头来,却是和你,两个人独自回来的。只有我跟你。”
“不要说我自私,简生,你是我的,我只有你。”
“我会管好自己的。”一阵沉默后,简生干涩地开口。
她终于想起来了,小时候妈妈常拉着她在那棵胡杨树下,等着爸爸回家。
卓安也许真的老了,简生想。她既然知道自己和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应该知道自己会和当年的她作一样的选择。
5
阿措的妈妈看到是简生,猛地关了门。简生站在风里,一时语塞,她上前拍了拍门,喊道:“阿姨,我找阿措。”
门被隔出一条缝,一个中年女人扯着嗓子喊:“你们一家子都有病是吧,怎么你妈刚来闹过你又来闹!阿措都说不认识你们了还来做什么!”
简生突然间忘了,不,是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了。
高空中传来布达拉宫遥远而又悠扬的钟声,震醒了她。
她转身,回家。收拾了衣服,提着灰布箱离开了家。
卓安,你放心,我不会走你走过的路,因为拜你所赐,我是一个人走的。但还是谢谢你,让我有勇气放开你,放开这里。
卓安,卓安,我没长大的妈妈啊,要学会照顾好你自己。还有,谢谢你的爱。
卓安正在买菜,想着该怎么给简生补一补让她高复,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前面有个人提着箱很像简生,没有身高优势的卓安不顾淑女形象,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可都是满满当当的人头,只好提起藏青色的裙子使劲往前挤。刚挤过去,人就不见了。
6
简生仍在路上,眼角已经被高原的风吹出了细纹,虽然一开始,她只是把这与沿途的荒芜风景无关的旅行,当成人生一次蓄谋已久的暴走。
一路跋涉似修行,待身心都从那市井与桎梏的阴湿小巷里爬出来,她明白了,为什么那么爱美术的卓安一直画不好画。
卓安从离开种着胡杨树的地方开始,就一直都把自己关在小巷这个密闭容器里发酵,由内到外,早已烂尽,卓安要是想复活只有一条出路,就是从里面出来。
简生背着边缘满是油墨铅渍的画板,到处走,到处画胡杨,希望其中一棵,就是自己梦中的那棵,也是卓安离开的那棵。
她想找到离开前的卓安。
她再次梦到卓安一脸的泪拉着她,一路走,她一回头,那棵老杨树渐行渐远,慢慢变成视野里的一个黑点,最后恍然跌落。醒来时,竟也是一脸的泪。
第二天路过一个荒废的村口,裸露的土层中卧着一个风干的树桩,旁边立着一块石头,上面写着一个“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