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戈
1
铃声响起。
笼板上挤挤挨挨的,不同姿势横躺着的人群,慵慵地动了动,有人看了看铁窗外,天空才蒙蒙发白,懒懒地不愿起来。
这时走廊上响起了“哐!哐!哐!”的脚步声,大家都知道“吃熊掌”来了,“嚯”地坐起。
笼头老大“地炮”郑军慢腾腾地拖着肉墩墩、圆鼓鼓的身躯下地,迈开方步,走向水槽洗漱。第二个是李木勇,稀里哗啦拖着脚镣去上厕所,左手提镣、掰腿,右手摸出家伙,黄黄的尿液直射蹲坑,激流飞溅,顿时热气腾腾,弥漫上一股刺鼻的臊气……躺在第五、第六个位置的人,迅速地把笼板上的被单、被褥抬起来,对角折叠好,放在靠厕所边的角落,平整得像一道砖砌的防火墙。
轮番洗漱完后,这时,铁门的小窗“哐”地打开,窗的外口小,内口大,像一个方斗形的喇叭。大勇叫了一声“鸡头!”有个大个子急忙跑到窗边,用毛巾边裹边接塞进来的一个又一个饭盒,一共十五个。然后又往外推出一摞塑料碗。外面,勺到每只塑料碗里的是烂菜叶拌碎豆腐。这就是丽云市看守所今天早餐分给各位在押人犯的公菜了。
“地炮”郑军,死刑犯李木勇和经济犯苏戴围在靠小铁窗的笼板上吃早饭。苏戴拿出三根红红的“双汇”火腿肠,给郑军和木勇各一根。郑军即从笼板下摸出了半包白色粉末,往三个烂菜碗里抖了抖,估计是味精之类的调味品。他念了“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的顺口溜后,宣布开饭。后面的人依次蹲坐在塑料凳子上,一溜儿展开在大通铺床沿前吃饭。转眼间,有人去洗碗了,意味睡第五铺位以下的人吃饭就该结束了。
强奸犯陶岩松才吃了一半,硬咽硬吞,被一根长菜梗卡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像是公鸡吞咽又粗又长的蚯蚓,哽得脖子一伸一缩的,脸红眼泪流。郑军叫:“强奸!”
陶岩松慌忙放下铝饭盒,跑到郑军的铺位前,半蹲下来。李木勇“啪”地飞出一巴掌,把岩松打得坐在地上,并吼道:“还不快去把饭盒收去洗掉!”
木勇又叫:“偷牛!”
缩头缩脑的偷牛胆战心惊地挪向前来,蹲在地上,只听脚镣“唰”的一声,李木勇一脚扫在他的胸口,骂道:“你怎么教新客的?嗯!”
偷牛“唔”的一声向后仰去,踅回到水池旁边,突然对正在洗饭盒的陶岩松一顿拳打脚踢,打得陶岩松毫无声响地蹲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陶岩松又悄悄地站了起来,继续洗他的碗和饭盒。然后,偷牛小心翼翼地拿出两条旧毛巾,麻利地擦笼板,教陶岩松如何拖地……
人怕犯法,铁怕入炉。任何人关到笼子里,也就由不得你了。
一切很快恢复平静状态。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出几分钟前,有人动手打人,有人被打的迹象。
我们再回过头来说说这个死刑犯李木勇。丽云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决李木勇死刑时,他只有二十八岁,是丽云市大源乡大源口村外岙自然村人,家中三代独苗一根。小学毕业时,父亲就把他送到堂叔那里学习烧木炭技术。出师之后,大部分时间在江南省永安大峡谷里烧木炭为生。一米六七的个头,四肢发达,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可能与他整天在深山老林里干活有关。
杀人案就发生在他老家。在他从小生活的老木屋里,他先用杀猪刀杀了胡亮,然后又气势汹汹地赶到胡亮家里,用刀直捅胡亮的父亲胡保富。当时他就想着杀两个赚一个。
有人问:李木勇为什么连连砍杀这两个人呢?
其中的缘由,将牵出一个既震撼又凄凉的故事。
2
李木勇的家住大源口村,离丽云市五十多公里。外岙自然村坐落在山坳里,错落有序的木房子隐藏在茂密翠绿的毛竹林和古树之中,颇有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情画意。
村里有个叫胡保富的人,曾经当过兵,文化大革命中随部队支左时,火线突击入党。复员回到大源口村后,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了,就当上了党支部书记兼村长,因人长得黑,绰号“黑炭”。
前几年,胡保富喊着“要想富,先造路”的口号,号召全村两百多户人家,建造大源乡到大源口村的机耕路。胡保富对此事很积极,不断到县扶贫办、交通局、民政局讨款要钱。但路造了五年,至今还未通车,一节节开了山皮的路基像剥了皮的长蛇,一段段地躺在溪边。
虽然路没造好,但胡保富的房子却翻新了好几次。两层楼上又加了个小阁楼,正面水泥砖块,玻璃门窗,楼下的厨房也鸟枪换炮,换上了液化气。睡觉的大房间铺上了红蓝相间的大地砖,正中还镶着松鹤延年图,转角矮柜上则摆放了一台34英寸的大彩电,那可是全村唯一的一台彩色电视机。它成了胡保富在大源口村地位和身份的象征。
胡保富有个儿子,皮肤黑如非洲人,小名“非洲”,大名胡亮,是他四十岁那年才生出来的,因此,胡保富对这根独苗爱得有些变态。胡亮刚会说话时,就指着他父亲的鼻子说:“你妈撞(骂人话,“与你妈做爱”的意思)!”胡保富却高兴万分地告诉全村的人:“我家胡亮会说话了,会骂我了!”后来稍大了点,半夜撒尿总把他爹的皮鞋、布鞋当尿壶,可到了第二天,胡保富还是提着尿湿的鞋满村地夸奖他的宝贝儿子。
因此,胡亮在自己家,在整个大源口村,就相当于皇太子。
由于胡家富有,胡亮吃得人高马大,打起农家小伙伴来,好比看守所里的笼头打新客,要打就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结果那些小伙伴们都不敢跟他来往,远远地躲着他,怕被他打,也就没人跟他玩了。孤独的胡亮,开始天马行空,独来独往。
有一次,七岁的胡亮看到六岁的阿丽蹲在屋基沙坑边玩,穿着开裆裤,露出屁股。他好奇地伸头看了看,感到神秘无比,便悄悄地跑到沙坑边的田埂上,拔了根下端削尖的扁豆签(插在豆苗旁供苗蔓生长的小木条),戳向阿丽的下身,霎时捅出一片鲜红鲜红的血来。
阿丽痛得惊叫起来,哭喊着要妈妈,被人抱到卫生所后,诊断结果:阿丽阴道壁膜破裂。
事后,胡保富气愤地问胡亮:“为什么戳她?”
胡亮却说:“爸爸!我想弄清楚那儿有多深!”
保富听后反而转怒为喜,还对人说:“我家胡亮才七岁就知道研究女人那东西到底有多深了!”那神气,就好像他儿子在北京大学攻读博士一样地自豪。
学校规定孩子八岁入学,胡保富却把七岁的胡亮硬是送进了村小学读书。因为胡亮的块头比八九岁的小孩还高,又是村支书的儿子,学校也就让胡亮入学了。
大源口小学只有一个姓廖的女教师,丽云师范毕业,文文静静的,二十来岁,教书认真,在胡亮身上花了不少心血。可胡亮不是读书的料,光是一年级就读了三年。廖老师心中内疚,总觉得对不住胡保富支书的重托,上课时就重点关注胡亮,总让他回答问题。可越是抽胡亮回答问题,胡亮对教师越反感。
3
廖老师性格内向,但朴素的装束裹不住她青春的张力,她那诱人的体态,在大源口村摇曳生姿。她独自一人住在祠堂的阁楼上,她的房间先用《江南日报》糊上,而后再贴上白纸,木板床里铺上蓝白相间的床单,小枕头上盖着黄色的毛巾当作枕巾,整洁的薄被中央放一只大大的毛绒绒的米老鼠,窗外挂了串铜质的风铃,风吹草动时会发出一阵阵叮叮当当的声响,犹如天籁之音,远远传来。
有天夜里,廖老师被一个爬窗而入的人强行给办了。直到天蒙蒙亮时,入窗客才沿梯而下,扬长而去。第二天,廖老师痛得迈不开步子,下不了楼梯,就像圆规行走于纸面似的一左一右,一摇一摆地直挺着脚,一步一挪地摆向教室……
胡亮觉得,廖老师唱的歌,好听!廖老师说话的声音,好听!五官长得,好看!虽然讨厌她的上课抽问,但却并不妨碍他的窥看。只要廖老师穿裙子,胡亮总是借机蹲伏在低矮的地方,设法偷窥老师裙内的隐秘。也是胡亮最先发现廖老师她胖了,原先的细腰变成水桶腰了,而且越来越胖,后来竟胖得不成样子,就像肚子里塞了只小西瓜。
廖老师人都胖成这样子了,还是不断抽问胡亮,他还是答不出来,弄得胡亮很没面子。最后胡亮恼羞成怒,走到圆鼓鼓的廖老师面前,趁她不备,狠命地蹬了廖老师一脚,廖老师像皮球似的滚下了祠堂的台阶……
后来,听说廖老师流产了。
胡亮再也不敢去上学了,他的名字也就从那回起变成了“胡来!”从此同学们都叫他“胡来”。
不久,廖老师含泪离开了大源口村。
胡亮这一次,也是人生头一次挨了他爹胡保富狠狠的一记耳光,扇得他晕头转向,满天闪星,分不清哪是东哪是西,看到亮着的灯泡还以为是太阳。过了一个星期,他的右耳还有回音,医生说他耳膜被扇得穿孔了。
胡亮原以为踢老师的大肚皮会得到父亲称赞的,怎么会挨此重揍?他小小年纪当然闹不明白:廖老师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父亲胡保富的,那流掉的正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
4
此后,村里人亦把胡保富的儿子叫“胡来”。这个胡来长大以后,真的胡来了。他,老师讲的知识,记不住,偷鸡摸狗的经验,想忘都忘不掉。譬如他发明了偷鸭绝招:先把玉米放在白酒里浸泡一天一夜,第二天趁没人时,撒到大源溪滩边的鸭群中,鸭子吃了浸过酒的玉米后,就像吃了摇头丸似的东歪西倒,抓住也不叫,能很方便地塞入麻袋背回家,下酒配饭,正好!
他还有一套偷鸡的“高招”,就是嘴含玉米,一粒一粒地喷吐落地,鸡只顾连续而下的玉米,纷纷前来抢食,越来越多,愈挤愈近,愈近愈乱。这时,再张开麻袋,两手围拢鸡屁股,塞入袋中。后面的鸡闹不清怎么回事,一个劲儿地抢食玉米,还死命往前钻。
结果,被塞进麻袋里的鸡还咯咯地寻玉米吃。
他这一招百试百灵,被狐朋狗友们奉为偷鸡的宝典。比起原先那些到别人家里偷鸡,说开鸡笼时用右手托鸡肚子,让鸡不叫的方法,胡来的玉米盗鸡技艺,就像是开桑塔纳和开拖拉机,天差地别了。
胡来还买来了一杆气枪。
他打鸟不准,打电灯泡却百发百中。尤其是夜里打亮着的灯泡,特准。有次他一时性起,沿路打灭村道上的路灯还不过瘾。“砰!”、“啪!”把阿丽家厨房的电灯也击灭了。阿丽的妈妈惊叫着探出脑袋想骂人,一看胡来站在阴影中正举枪瞄着她,慌忙缩回了脑袋,没了声音。
还有一次,丽云市城郊几个小混混偷东西,被人发现,逃到大源口村胡来家躲避。小混混在一起总喜欢海吹胡侃,比狠比凶。胡来想加盟,表现一点狠劲,恰好那晚侃到夜深人静肚子饿,炒粉干吃,没有肉。胡来就操起尖刀说了声“我去拿!”跑了出去,消失于茫茫的夜幕之中。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猪仔嗷嗷急叫的声音。那猪还在叫,胡来却手里提着一只鲜血淋淋、毛绒绒的猪耳朵回来了,说:“把猪毛用胡须刀刮掉,炒起来吃!”
那头被活生生剁了耳朵,彻夜嗷嗷乱叫的猪,正是阿丽她们家的。
阿丽家也明知这缺德事是胡来干的,却没有办法。全家和那头缺了耳朵的猪一起,心疼流泪。人噤若寒蝉,猪却不顾不管地惨叫不停。
阿丽的父亲叫李志达,一天到晚没有几句话,是个针戳进去也不挪一挪屁股的人,因此村里的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死鱼”。阿丽小时被胡来戳出血来,全村的人都义愤填膺要收拾胡来,邋里邋遢的他擤擤鼻涕,不死不活地说了一句:“没办法呢!”
再也没了下文。
长大后的阿丽就是因为这个事,妨碍了找对象婚配。最后,只能勉强找老实巴脚的李伯明结了婚。李伯明一米五不到的个头,和阿丽站在一起还让她高出一个头。生了个丫头片子,取名叫李彩凤。这小丫头只三十来个月,长着白嫩的皮肤,弯弯的眉,很像阿丽小时候的模样。
5
一次,胡来懒洋洋地坐在弄堂口乘凉。阿丽也拖着彩凤来乘凉,喂完奶,小彩凤挣脱了阿丽,下地学走着向胡来这边蹒跚而来,胡来抱过还不会讲话的小彩凤亲昵了一下,抱着她玩。
就在这个时候,阿丽突然想起煮在锅里的猪料忘记了搅拌,便跟胡来说:“阿亮!帮我照看一下彩凤,我回去一下就来!”她慌忙回屋里搅猪料去了。
小彩凤的眼睛乌亮,忽闪忽闪的,圆圆的脸蛋如熟透的苹果,白里透红。她穿粉红小袄,开裆裤,白嫩的屁股圆溜溜的……
夏天,是发情的旺季。这可能与女人们穿衣少,曝光多的程度有关。专家们如是说。
弄堂纳凉的地方随阳光的转移照射,加上知了无休止的鸣叫,燠热了起来。乘凉的人一个接一个退到屋里午睡去了,只有胡亮的叔婶雷小玉,依然躺在弄堂斜角的竹躺椅上。
这个叫雷小玉的女人,大源乡横路村人,号称村花。刚过门时,连上茅坑都要关紧二道门,擦一下背也要左看右看确信家里没有外人才动手,生怕被别人看见。生了丫头片子雯雯之后,很快变得圆腰粗脖,性子也变了,只要雯雯一哭,就会不管不顾一大堆乘凉的男男女女在旁,当众便掏出奶子往丫头嘴里塞,一点都不害羞,与她做姑娘时的害臊,判若两人。这对奶子,小玉做姑娘时,一次换衣服不小心,被窗外晒谷的木勇看了去,羞得差点想当场跳井。而如今却犹如曝光过的胶卷,整天露在外面也无所谓了。
小雯雯在摇篮里安然地睡着了。雷小玉也累了,酣然入梦。
问题就在雷小玉躺睡的那把竹椅上,那竹躺椅底层有一层活动的脚垫,双脚搁在脚垫上时,脚膝高,大腿低,风一吹,裙摆下滑,春光尽泄。仿佛淫心贼胆霎时探出了触角,胡亮吞咽着口水,像只馋猫想捞锅里的鱼一样,猴急不安。他拼命地把小彩凤的小屁股手忙脚乱地一边往自己的双腿间叉坐,一边瞅视雷小玉。
他的视线紧紧地绞住雷小玉的中段不放。
触电的视线,转换成热能,热能化成热流,刹那间汇聚在胡来身上。鉴于雷小玉是胡来的长辈,弄堂口又有人陆陆续续地走动,胡来嘴里发黏,唾液变酸,强忍着自己的冲动。可他心里是多么地想上前去,哪怕是用手摸一摸也好。
胡亮从运动短裤的左边掏出被短裤压迫得生痛的光头小弟,朝小彩凤的下身擦了擦,顿时一股异样的奇爽涌上心头。他怕被人发现,干脆把这丫头片子慌忙地抱进自己的房间里去。
故意不关门。
因为这样方便,就是听到声响抽出家伙缩回运动裤里也只需一秒钟的时间,他打心眼儿就已算计好了。
……一种暖烘烘的快感传了过来。奇怪的是,小彩凤竟眨闪着乌黑的大眼睛,不哭也不闹,像被按住穴位似的安静。他很想深入,又不敢深入,就那么顶在那儿。
小彩凤掰坐在他的腿间,依然不哭不闹,静静地眨着大眼睛。
因小彩凤坐下的重量,慢慢地,慢慢地,他的家伙逐步地陷入小彩凤身体深处。再看小彩凤,仍呆呆地眨着眼睛,还是不哭不闹,静静地,也好像懂得感受这神奇的尝试。
幸福和快感紧紧地缠绕着胡来,爽惬得他几乎眩晕。
阿丽料理完家务,跑到弄堂口看不到彩凤和阿亮,一跺脚说:坏啦!急忙高叫:“阿亮!阿亮——”
胡亮心虚,一惊之下,身体就像受到刺激似的一下子抖了出来。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进入小彩凤身体的家伙突然拔出,顿时吓得小彩凤惊痛大哭起来。胡来将家伙塞回短裤内,并迅速地把小彩凤那被戳过的地方,用手指捏了捏,才故作镇定地把小彩凤抱出屋来还给阿丽。阿丽觉得蹊跷,发现彩凤下身有细细的血丝渗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场气得脸如白纸。
阿丽本想跟胡来理论个明白,转想是自己主动把彩凤交给他照看的,又想到自己小时候遭遇的那事,一下子没了勇气,只好气恼地疯抖啼哭不已的小彩凤,这奇怪的抖抱法,倒止住了小丫头片子的哭闹。
打掉的门牙,只好往自己的肚里咽。胆小的丈夫李伯明知道后,只轻轻地骂了句气话“畜生!”也就没有了下文。
6
胡保富承包了大龙山的采石场。随着房产热、坟墓热的兴起,石料生意越来越红火,他的钞票也就越来越多了。古人云:金钱如盔甲。有了这副盔甲,胡来的腰板也就愈来愈挺了。
炎夏酷暑,大家乘凉,说到某某田里西瓜被人偷了,有人就说:“胡支书家的西瓜用药种的,味道特别甜……”
胡来接过话茬说:“我家的瓜,谁敢偷!?”
恰好这时,李木勇从烧炭的山上回来,听到胡来的话,心里不服气。这个李木勇从小就是个犟脾气的人。小时候,大人骗他,若拧自己耳朵时谁叫痛,长大要讨饭;不痛才能当官。结果,他被大人拧得耳朵出血了,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决不吭声叫痛。有一回,他从代销店买棒冰回来经过独木桥时,碰到胡来,两人谁都不愿让谁先过独木桥,他宁愿手中的棒冰融化光,捏根棒冰签,也要死守桥中央。结果回去被父亲李跃师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李木勇想:人家的西瓜就可以偷,你家的西瓜为什么就没人敢摘呢?我偏要摘你家的。
当晚,熬到夜深人静,月挂中天时,李木勇挑着箩筐,趁着月色,偏偏把胡家瓜园里的大大小小的西瓜,龙卷风似的扫荡了一番,趁夜色直接挑到深山,他烧窑的地方去了。
胡支书的瓜被偷了个精光,在大源乡,这就等于小偷偷到了公安部部长的家里一样,那还了得!第二天,大源口村掘地三尺,却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胡来万分恼火,但他也绝对想不到是李木勇干的,因为木勇一直都在深山老林里烧窑。寻不到主儿,找不到赃,便报复到村里其他人身上,特别要在女人的身上释放自己的怒气。
他首先怀疑“死鱼”家。在他家找不出丁点的蛛丝马迹,却看见小彩凤睡在床上,顿时又生邪念,要抱彩凤出去玩。阿丽死活不肯,当时死鱼在田里割稻谷,家中只有她母女俩,胡来的胆子就更大了。
阿丽哀求胡来说:“彩凤才三岁呢!你真熬不牢,我给你!”
胡来这才放下彩凤。
后来的日子里,胡来就像一只喂不饱的狼,经常光顾阿丽家。每次来阿丽家,阿丽总是主动献身,想让这只饿狼吃饱后不再伤害她的小羊羔——彩凤这小丫头片子。
凡吃不到的果子,都是最鲜最有滋味最具诱惑力的。
阿丽越是主动送上门去,胡来就越是对她不感兴趣,唯独对彩凤这颗小桃子垂涎三尺。
这个阿丽也真够惨的。她老公因为胆小,绰号“老鼠胆”,倒插门住在阿丽家。他跟随大源乡的包工头在金安铁路挖隧道,做开山工,难得才回一趟家。老鼠胆不会赚钱,全家生活的重担把阿丽压得喘不过气来。阿丽有时也想:只要胡来别纠缠才三岁的女儿,随便他拿自己怎么折腾都可以,她决不吱声。因为偶尔胡来从外面回来,也会捎几斤猪肉或者生日贺卡之类的东西,给了她实惠的同时,也给了她浪漫。
最乡下、最农村的女人,也是喜欢并懂得浪漫的。
尽管她努力地配合胡来,胡来却嫌她髂骨太凸,皮肤太松,乳房太平。城里女人遭罪般地吃减肥瘦身茶之类的东西,追求魔鬼般的细瘦身材,胡来却说她太瘦,说是伏在这么瘦的女人身上犹如躺在乱石滩上一样,卧死人。
有一次,搞腻了的胡来居然肆无忌惮地从床底操起一只塑料拖鞋,拍打阿丽的私处,痛得阿丽“哎哟!哎哟”地噙着眼泪不敢叫出声。看着阿丽渐渐被拍打红肿的私处,胡来得意地笑道:“我就喜欢这样搞!”说罢,把阿丽拖到大床上。
阿丽家那张雕花门洞床,是她老公“老鼠胆”的祖父留下的传家宝。他祖父是大源乡有名的地主,出名出在他吝啬的程度上,连自家水牛不小心把牛粪拉到别人的地里,也要马上赶回家拿来锄头、畚箕,把它抢回来,否则会一个晚上都睡不好觉。雕花大床是“老鼠胆”的曾祖父给他祖父结婚用的,他祖父居然舍不得用。解放那年,被办了地主,房屋田地都被分了。他祖父一时心如刀割,活活地心痛而死。死时连眼睛都没有闭,睁得大大的。
这张床额上刻着“百年好合”的大门洞床,床前有一对振翅的小鸟,鸟翅上嵌有弹簧,床一摇动,翅膀就会一扇一抖,栩栩如生。床四壁是彩描油漆,透出陈年旧事的光泽,蚊帐沿床壁两边拉拢、撩开,很像戏台上的帷幕。
床里角睡着小彩凤。
胡来顾自横卧在床中央,阿丽被折腾累了,睡去了。
胡来却在胡思乱想。
当翻身左手碰到小彩凤的小腿时,一下子又唤起了他的激情。
胡来偷偷地抱起小彩凤置坐于腹上。彩凤醒了,看着胡来并没有哭吵,胡来趁势把自己的家伙对准目标,慢慢地往小彩凤的身体里推进。那感受,舒服得胡来不顾一切,用力往上挺,撑起了小彩凤的整个身子,霎时痛得小彩凤“哇!”地大哭起来……
阿丽被彩凤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惊醒,看见胡来抽出的那带血的家伙,发疯似的扑向胡来撕咬啃抓。吓得胡来边抵挡,边穿裤起床,讪笑着朝门外逃去……
阿丽咬牙切齿地骂道:“胡亮!你这个畜生,不得好死!”
抱起女儿彩凤,母女俩哭成一团。
7
前面讲胡来的事,信马由缰讲多了,现在言归正传,回来说说死刑犯李木勇和妻子楼玉珠的今世姻缘。
大源山上有一种叫青h的树,可以烧成白龙炭。日本佬聪明,自己国家的一草一木都不肯动,专门通过外贸代理商,来中国的山区收购白龙炭。用鲤鱼窑烧出来的好炭,乌黑贼亮,敲去咚咚响,根根挺直,死重死重。日本佬运回本国专供上流家庭烧烤生猛海鲜、羊肉牛排。用白龙炭烤出的食品,原汁原味,回归自然,既流行又时尚,因此白龙炭收购价格高达三百多元一千斤。大源口村后山的青h树,树质坚硬,可惜长得慢。二三十年了,还只有碗口那么点粗。江南省有个叫中越公司的日方代理,来大源乡指导烧白龙炭,只半年工夫,就把山头上的青h树砍光了。
实在值钱哪!每斤值三毛钱,十斤炭就值三块钱,也就相当于十来只鸡蛋呐!
李木勇听人介绍说,江南永安大峡谷那里有满山遍野的青h树,于是斗胆决定只身到永安的山峡谷烧炭。找到了成片的青h树后,与所在地永安岭背乡岗腰村订了协议,在那里建两口鲤鱼窑专心烧白龙炭。
楼玉珠是木勇在岗腰村房东的女儿。说是房东,其实李木勇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深山老林的炭窑中。只是十天半个月的,要让人把吃的霉干菜、大米等食物替他送到山里。
楼玉珠瘦高的个子,厚厚的嘴唇,不擅言语。听大人讲话总是腼腆地笑,脸色黝黑,但由于个子高的原因,腰肢显得特别长,有点水蛇腰的味道,摇摆晃动时显得青涩可人。
她生于岭背乡,长于岗腰村。那个自然村,只有五户人家,都姓楼。李木勇是第一个走入她生活的外乡人。她对路途迢迢独自一人来永安烧窑赚钱的李木勇,有一种异样的佩服,佩服他的吃苦创业精神。
那年腊月,隆冬的天气,已是大雪封山了。白雪皑皑的崇山峻岭,积雪像厚厚的棉被,漫山遍野地铺盖过去。山岭上的树木,冰花悬挂,绿白相间,敲撞树身,积雪纷纷坠落,扬扬散散,情趣顿生。
木勇的那两只鲤鱼炭窑,建造在树丛凹里,袅袅冒着热气。窑边碗口粗的原木,横横竖竖,拼搭成一个悬空的木房。木房内,草席铺在干草堆上,角落有几只盘碗,一盏玻璃风罩的马灯高悬,两条皱巴巴的棉被搁在草席上,散发出有人窝居的气息。房顶上的油毛毡积满了厚厚的雪,格外纯净。
一阵寒风吹来,吹得屋里的干草嗖嗖作响,给人一种寒气逼人的感觉。
可以说,烧炭人是世界上最寂寞最孤独的人。
冬天来临,就连身边的鸟儿,附近的走兽也都藏起来,不跟他们烧炭人交往了。李木勇当然也一样,孤独得不行。他呆呆地坐在窑口,看着火红的窑内,孤身一人,添柴增温。
这几天大雪封山,也是李木勇最空闲的时候。人要是一空闲,就会胡思乱想,此刻的他,正回想起大源口村雷小玉那勾魂摄魄的身体……那是他某次晒谷时无意看见的,现在,那性感的身体,就像一只漂流瓶浮现他的脑海。李木勇准备进行“五个打一个”活动,今天他心情特好,因为小窑刚刚出了白炭,质量特别好,窑内还有余热,长久不退。他走进小窑内,穿件衬衫也不觉得冷,干脆把窑门用竹帘给挂上,变成一个高温空调房。
脑海浮现的一切,使他一会儿在小窑内,一会儿又到大窑门口添柴,好心情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骚动。当他再次钻出窑门去给大窑添柴时,远远地看见玉珠挑着送食物的担子,呵着热气,鼻子冻得通红通红,一步一步艰难地向自己走来。霎时,李木勇似脱了缰的野马般激动地跑过去,接下她肩上的东西,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握搂着玉珠冰凉的双手,不知如何表达感谢她雪中送炭的情义。
慌忙之中,他拽拉住玉珠的手不放,来到了小窑内,将她轻轻地摁坐在凳子上。暖烘烘的窑内热得玉珠脸面通红,她脱了旧棉袄说:“‘面火崩上来了!”随后好奇地看了看闷热的空空的窑洞,笑了笑,露出了平整洁白的牙齿。
木勇看了看窑门口的一堆红番薯,扒了两只扔进火红的窑内。过了一会儿,他又找了一根木条,从火堆里扒出两块乌黑的东西,小窑内顿时溢满了烤番薯特有的香味。接着,木勇撅起嘴用力吹了吹那只大的,捧在手心,剥掉外面焦黑的皮,露出一块金黄色的、香气扑鼻的熟番薯。
他把它递给玉珠,说:“辛苦你了!吃点这个暖暖身子。”
玉珠此时也真的有点饿了,也不推辞,接过去有滋有味地慢慢啃着。
木勇同样又剥开那只小的番薯陪着她一块吃着,他俩都没有言语,只顾着吃着手里的烤番薯。
满山遍野静悄悄的。
岗头坪鲤鱼窑的四周也静悄悄的。
玉珠和木勇,各自吃着手里的烤番薯,除了咀嚼声外,也静悄悄的。
窑外,风在呼啸,雪在纷飞。窑内的温度蒸得楼玉珠头上冒热气,脸上流热汗,木勇也难受起来。脱毛线衣时,他突然意识到现在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这里,一种冲动在木勇的心中越来越强烈,他借口竹帘不挡风,便把破棉被挂到窑洞口,霎时窑里彻底昏暗了下来,两人犹如在黑夜里对坐。李木勇在黑暗里,胆子大了十倍,脸皮厚了十多层。喘着粗气,伸手摸到玉珠的后背,生硬粗暴地拦腰抱住她。玉珠吓得拼命挣扎,手在半空挥舞,脚踮不着地面。
很长的时间里,木勇就这样死死地搂挟着玉珠不放,没有下文,也不知如何把这件事进行下去。
玉珠挣扎未果,收回双手拼命掰木勇抱在她腰上的手指,抓得木勇的手背血痕条条,但是木勇宁可痛死也不肯放手。
暖窑里仍然没有发出说话的声音。
十多分钟的僵持与较量中,玉珠如一只大刺猬,木勇动手解剥她,就遭她的拳打、脚踢、口咬。双方僵持很久,李木勇终于改变了进攻方式,双手像熊掌般地从正面轻轻搭在玉珠的肩上,久久不动。
玉珠呆呆害怕地看着他,摆了摆腰,也屹立不动,随时警惕防范。她看见木勇的眼睛里释放出熊熊火花,那眼神告诉她:今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就是那番薯,吃不吃,由我,由不得你自己了。
今天,今时,我非吃了你不可!
木勇那坚定的意志和冒火的眼神,终于动摇了她抵抗到底的决心。尤其是木勇他平时略有笑意的脸,已经变成冒青泛红,冷峻可怕。玉珠很伤心,平日她佩服的大哥般的房客木勇,为了那事,怎么说变就变,竟成了这般模样呢?正在她想着这些事之际,木勇那搭在她肩上的手指,从背脊延伸下来,一把把她紧搂到自己的怀里,动弹不得。异性的体香、挣扎和反抗,强烈刺激着久居深山的李木勇的欲望。
此时的木勇犹如一头猛狮对待一只竭力挣扎不服输的小鸡,提起了捕捉的兴趣。他运足力气,手指挖入玉珠的裤腰,用力一拉,卡死的皮带“嘣”的一声响。
这条玉珠父亲用过的旧皮带,断了!
……
事毕,木勇送玉珠下山,小心而又卖力地用手搀扶着她走。玉珠蹒跚地迈动双脚,一摆一晃地走向岗腰村。直到看不见玉珠人影很久很久了,李木勇才回到暖窑。从此以后,玉珠便有事没事地总往山上送菜、送米。实在没有东西送时,家里炒碟花生米也要分半碟送到窑山里来。两情缱绻,情烈似火。她的父母知道他们俩感情好,却浑然不知每次进山时两人鱼水交欢的事。
8
没多长时间,岗头坪的青h树就烧得差不多了,李木勇赚了点小钱,带着楼玉珠回到了丽云市大源乡大源口村外岙自然村的家里,举行婚礼。
玉珠只身嫁到大源口,是阿丽当的接姑(陪伴新娘的人)。当地风俗,酒宴前后闹新房时,不论辈份,不分大小,用当地的话说,“新房三天没大小”。村里趁机乱摸揩油的男人就像看戏一样快活,不时缠在新娘玉珠和陪娘阿丽的身旁,寻机下手揩油。
许多人大模大样地在阿丽的胸前、屁股上摸摸捏捏,弄得阿丽边尖叫边躲藏。
胡亮与木勇既同村又同学,当然也来喝喜酒。酒喝到一半,他说了一句:“我去闹新房!”便丢下筷子匆匆地奔向新房。他三步两脚闯进新房内,一把搂过新娘,按在门后,手像泥鳅一样地溜进她红西装里面,羞得新娘楼玉珠脸红耳赤,弓成一团,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只好把头埋进脚腿间。
但胡来还不过瘾,转手向下深入……
玉珠本能地弹跳起来,逃了出去,说:去上茅坑。
一群昏天黑地的小孩也雀跃般地钻入人堆,跳起来去抓阿丽胸前,高叫:“接姑的奶好大,来摸接姑的大奶喽!”
阿丽自从小时候被胡来用木条戳伤过以后,就如店里有疵点的布料,怎么也不值钱了,连她自己也不把自己看成是一块好布料,有点任人裁剪的味道。她当接姑的那一晚上,至少有三四位吃喜酒的客人对她动手动脚,她也无所谓。
言归正传。
生活如一个洋葱,一瓣瓣剥下去,总有让人流泪的时候。
李木勇结婚后,只有一个月时间,就扔下新娘玉珠,独自一人到龙泉十八都的山上烧白龙炭去了。听说日本佬急于收货,出了高价。
新婚不久的玉珠在大源口村独守空房,乏味度日。村里无业闲民胡来,自从上回闹了她的新房后,就像小偷发现钱包没有主人搁在路边一样地牵挂。他总是留意玉珠独处的时候,伺机接近她。但每次玉珠总像一头警惕的小鹿,一有风吹草动,就逃入鹿群,逃到木勇的父母身边去,导致胡来数次的狩猎都告失败,悻悻而去。
狐狸做梦时,都在数小鸡呢!胡来怎么会轻易地放过玉珠呢?
机会终于来了。
一天,李木勇的父母要到相隔四十里的横路乡的姨妈家吃喜酒。是木勇他表弟结婚,而且要住横路村过夜。探得消息的胡来激动得不得了,好不容易熬到半夜,就跑到木勇家敲门。玉珠早早就把门闩得死死的,加了根横木条,任胡来怎么用力也推不开。急中生智的胡来开口叫道:“玉珠!玉珠!快点!快!你爸妈在横路被拖拉机撞了,正在卫生院里抢救!”
玉珠一听,急了!连忙穿衣并翻箱倒柜找钱,把自己陪嫁的一千元钱拿出,毫不犹豫地塞入口袋后,匆忙过来开门。守在门口的胡来一把将她拦回房里,说:“莫慌,莫慌,想个办法!”
玉珠早已乱了方寸,满脑子是父母亲车祸的场面,想都没想,恍惚间就让胡来进了内房。胡来趁机反手把门闩上,她都没发觉。
一个想的是到卫生院如何抢救亲人。
一个想的是如何纵深发展调情做爱。
胡来和玉珠此刻的心境,风马牛不相及。
当胡来展开双臂赶小鸡似的把玉珠往床上赶时,玉珠却气恼地推开他的手说:“这个节骨眼上你怎么还胡来?”结果,人被胡来仰天按在床上,脚悬半空,踏不着地,撑不起身,像只仰天的乌龟,四脚乱蹬。车祸的消息使她心急如焚,一巴掌掴向了胡来的耳朵。
胡来也恼了,想这娘们不给她点颜色看看,是不会屈服的。便凶神恶煞般地接连回掴她三个嘴巴,左右开弓,啪!啪!啪!揍得玉珠牙缝流血,眼冒金星,傻在那里。他恶狠狠地说:“你爸的事,是我骗你的!再动!我就打死你!”
这三个铁巴掌,把玉珠的脸打成辣油烤带鱼般的火辣辣,玉珠吓呆了。她明白,再挣扎,肯定又要吃重重的巴掌,便不敢动弹了,像泄气的皮球般瘫在床上,植物人般地任由胡来妄为。
胡来完事后穿上自己的裤子准备走时,看到床边还有一沓人民币,便一把抢过来说:“这是你打我巴掌的赔偿费!”说罢,头也不回地开门大摇大摆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当玉珠反应过来时,钱已经没了!再伸手摸摸那红肿的脸,刺痛的耳朵。顿时,一股悲凉涌上心头,她只好伤心地躺在床上暗暗哭泣。
楼玉珠此时多么想把自己的委屈告诉李木勇。她触摸到腿间那鼻涕般的东西,全身顿时毛发倒竖。一阵凉风吹来,她弹跳起身拿来毛巾,用力擦洗,想洗掉这身上的耻辱,这恶心,这男女间的罪证。
更让她牵肠挂肚的是那一千元娘家的陪嫁钱,这是她视为性命的钱啊!如今却被胡来抢去,一万个不甘心,一千万个不甘心!
第二天,玉珠便硬着头皮来到胡家找胡来。她第一次来胡家,看到那豪华的装饰,与自家相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胡来此时正坐在自己房间的靠背软沙发上,看她进来,头也不抬地说:“我们好好办事,只要你听话,钱!我会还给你的!”
在胡家二楼,胡来把她放在卧室的那张软沙发上办了,这次,玉珠的顺从让胡来很满意。事后,胡来还让她在他家的热水淋浴器下洗个澡,那种惬意,是玉珠自小到大从来没有享受过的。以前在自己家,水都是放在锅里烧起来的,就那么一盆,洗不爽,也洗不干净,洗不过瘾。因此,乘这次机会难得,洗它个够吧!楼玉珠磨磨蹭蹭地在卫生间里洗了起来。胡来对她在自己房间里洗澡,像自己老婆一样的随便和放心。
玉珠终于拿回了她那一千元的陪嫁钱,如释重负地回到家里。想想钱已经拿回来了,脸也不痛了,虽然被人睡了,但其实也没什么损失,这么一想也就安然睡去了。
女人的心,秋天的云,那晚开始时她睡得特别香,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梦到一半,突然惊醒,担心会被老公李木勇发现,那可不得了。醒后她睡不着就冥思苦想如何应付老公的盘问。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若被木勇发觉,肯定会出人命。
9
楼玉珠也怕把事情搞大,到时不好收拾。为了躲避胡来的纠缠,决心一定要跟木勇到龙泉山上一起烧炭。
按照烧窑人的规矩,一般是不能带女人上山的。但李木勇从心眼里爱楼玉珠,想到她迢迢千里从永安跟随他到丽云大源,又主动提出跟他到这深山野岭里帮忙烧炭、做饭,自然分外感动。山规归山规,爱情归爱情。各烧各的炭,各卖各的钱,反正又没有明文规定不准携妻烧炭。再想到妻子诉说独守空房的苦闷,李木勇就点头同意把玉珠留下来了。
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一棵棵色青质硬的青h树、乌h树,烧成了一根根、一捆捆乌黑油亮的白龙炭。玉珠管后勤,木勇劳作一线,就像两只冬天里的小猫,有空就窝在一起,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琴瑟合鸣,如胶似漆。
一雌一雄常依偎窝在一起,耳鬓厮磨,雌的體型早早地发生了变化,很快变成了圆球型。木勇高兴得一把抱起大肚子的老婆,对着大山大喊大叫。他每天千方百计让玉珠吃补品,喝营养汤。结果到了临产时,玉珠反而吃了苦头,骨盆不大的她,怎么也生不出九斤多重的婴儿,结果挨了一刀才取出胖手大脚的女婴。女婴肤色黑亮,旁人都说是玉珠妊娠期里在山上让风吹太阳晒的,取名叫李克富。
木勇当了父亲后,对玉珠更加好了,有空就来抱老婆,抱女儿,百般呵护。对玉珠的情感,也犹如坚挺的原始股,一路攀升。木勇的倾心投入,换来了玉珠加倍的柔情回报,她每每想起与胡来做下的亏心事时,就会格外对木勇好,对木勇爱,对木勇关心,对木勇温柔,以此来弥补自己心灵深处的歉意和内疚。
有一次,玉珠喝了木勇蒸煮的枸杞人参汤后,相拥上床。一张床上不说两样的话,一感动,不知咋的,积郁在心中的话总觉得不吐不快。于是,楼玉珠主动一五一十地把与胡来的事,原原本本地坦白讲给自己最心爱的人听,等候李木勇的宽恕与惩罚……
作家池莉说过,世界上没有比爱情更娇贵的了,有点像刚出笼的嫩豆腐,沾了灰尘,洗也不行,拍也不行,打也不行。如瓷器有了裂纹,基本没有可塑性。
木勇听后,只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没有任何反应。
从此以后,他俩的感情,犹如隔了一层透明玻璃,再也贴不了体,粘不到肉了。
转眼克富两岁了,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皮肤黝黑。木勇推算过玉珠怀孕的日子,居然提前了两个多月,因此他便怀疑自己的女儿说不定就是胡来的种。而克富刚会讲话,见了他,总是甜甜地叫:“爸爸抱!爸爸,抱!”叫得他心又软了,难恨难怒。看着可爱又可疑的女儿,矛盾在他脑海里交错。
有一次,他忍不住讲出了心里话:“越看越像那贼!”
这句冷冷的话,犹如一颗子弹击中玉珠的心脏,她顿时瘫坐在地,冷汗 “叭嗒叭嗒”冒出。因为她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李木勇借酒浇愁。
一斤烧酒下肚,酩酊大醉的他就开始骂人,骂急了,就动手打玉珠,狠狠地打,痛快地打。最后,他下定决心要让玉珠回大源口家里,远离自己,滚远点!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把玉珠母女赶回去以后,他一个人在山上,一如从前一样地生活、烧炭。每天把一根根鲜活的硬木,烧成一捆一捆的木炭,运出山区,销往日本。
话说楼玉珠携女儿李克富回到丽云市大源乡大源口村后,第二天,胡来就如猫嗅到了腥味一样,守在玉珠身边。结果,那根看不见的男女之间的孽线又缠在一起了。
狗改不了吃屎。胡来又瞄上了幼女李克富,如法炮制地用对阿丽女儿彩凤的方式,同样尝了李克富的鲜。玉珠对胡来由厌恶感到绝望,只好把克富的真实身份告诉了胡来。原以为他会震惊羞愧,无地自容。结果呢?胡来反而认为玉珠离开大源口村两年多时间变坏了,反口咬他,想敲诈他,狠狠地说:“谁知道她是哪个的杂种?你能跟我乱搞,难道就能保证不跟其他男人?不要在我面前弄这种套路!”
楼玉珠在菩萨面前发誓:一生只有他们两个男人,绝对没有第三个。
但是胡来就是这么看她,她还能争辩什么呢?只有抱着女儿躲在房间旮旯抹眼泪的份了。
风声总能爬山越岭。很快,他们俩的事又传到了百里之外的龙泉深山李木勇的耳朵里。其实李木勇是很爱玉珠的,但爱得越深,痛得越真,愤恨如山溪的溪水,不断汇聚胸中。李木勇想,只有杀了胡来,割下他的肉放在铁锅上支在窑火中,烤吃滴油冒烟的人肉,才能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只要他一空闲下来,心中就气恼。一气恼,就磨刀。不久,他真的把厚背的砍刀磨成了一把亮晃晃的尖刀,一试锋利无比,拔下一簇头发向刀刃上一吹,竟能吹断头发。插入刀鞘,随身携带……
10
一天,木勇突感有一种莫名的心神不定,连打喷嚏,总觉得家里有事。正好窑内白炭已经起出,便决定悄悄潜回大源口村家里看个究竟。
当天晌午,木勇回到了家门口,也不忙着马上进门,在窗口踮起脚听屋内动静。当他发觉声音不对,便扭转身猫腰从门缝里往内瞧,这一瞧,差点让他当场吐血:那对狗男女正赤裸全身缠在一起,玉珠先是挣扎了几下,随即就不再动弹,过了几分钟,居然双手搂住了那狗娘养的胡来的腰,贼兴奋呢!
顿时,木勇血冲脑门,顿起杀心,飞起一脚“嘣!”踢塌门臼,门板像纸片一样贴在墙上。他拔出随身携带的自制尖刀,箭般地冲入,对准胡来那一翘一耸的屁股狠命刺去。
而胡来呢?此刻正在高潮,门板的巨响也懒得理会。尖刀刺入,感觉屁股挨了一下,痛法奇怪,才惊慌地回过身来,只见李木勇正咬牙挥刀准备再刺,顿时吓得一软,滚落一边。
木勇看清玉珠那一丝不挂的裸体,顿时羞怒像粗皮鞭般抽打着全身所有的神经。他对自己说:这口鸟气,怎能咽下?不杀了胡来,活着也没脸面。恰好胡来爬起,提起裤子想把脚套到裤腿里。木勇毫不犹豫地一刀猛力砍去,正好砍在他的脖子上。
霎时,胡来就像那只祭山神的大公鸡,身体还没倒下,脑袋却被砍掉只剩下一层皮,倒挂下去,鲜血就像水龙头断裂水喷向天花板。簇簇滴滴珠珠雾雾降落地面。那喷血的情景,犹如烟花盛开,在阳光的斜射下,如梦似幻。木勇观赏良久,胡来的躯体才轰然倒地,睁着惊吓的眼睛,歪着嘴巴,脑袋像掉进红油漆桶里一般,血红血红的。
玉珠蜷缩在床角落,全身颤抖,不敢看木勇的双眼,慌乱得不知所措。李木勇想起这个他曾经呵护过爱过恋过的女人的背叛,恨不得也一刀结果她的性命,但想想她和胡来阴间拼对,不合算。迟疑片刻想找个地方把玉珠的肉割下一块来,解解气。
正伸手之际,“哇!”地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叫,这哭叫声是站在门口的李克富发出的。
李木勇转身看见黑不溜秋的李克富,想到这孽种的来历,本是她爷爷胡保富的权势引起,才有胡来的横行,而胡来的横行才有今天的结果。杀了一个胡来,是死!杀两个赚一个,一定要把胡保富也宰了。李木勇想到这里,冲出门外,手提尖刀,怒气冲冲地向胡保富家跑去。
胡保富早知道胡来和玉珠的关系,木勇也曾向他警告过,他居然说:“胡亮这样的未婚青年,不会看上玉珠的,定是玉珠主动勾引我家胡亮的。”还叫木勇管好自己的老婆,并嘲笑他自己的家伙小,妒忌别人的东西大。
那天,胡保富正好神气活现地站在家门口,和村里几个女人打情骂俏。木勇把刀放在身后,快速地接近他,挥刀砍去。胡保富觉得一阵凉风擦过,有道亮光射来,本能地用手一挡,刺骨的疼痛,才知道是刀砍来。
木勇又抡起尖刀,砍西瓜般地朝胡保富脑袋连续砍去。胡保富双手捂住头,趴在李木勇的面前昏死过去。地上留下一滩血渍……
刚才几个还跟胡保富打情骂俏的女人,刹那间逃得不见了踪影。
李木勇走到大源口村的村口,一阵冷风吹来,吹得他头脑清醒了许多。他知道自己已经闯下大祸,心中的怨气虽然平了下去,但他很清楚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结果。
阿丽听说胡来被木勇杀死了,匆匆赶来,看见木勇还死捏那把带血的尖刀站在村口的大树下,便大胆地跑到他的身边说:“两个都死了,还不快逃!”
“逃!”的意念多次闪过李木勇的脑海。
逃到哪里去呢?
十八都,连绵十万大山,密密丛林,茫茫云海。一辆出租车在前飞驰,后面警车红蓝警灯闪烁,在盘山公路上追赶……这些景象犹如电影蒙太奇的镜头,快速地在李木勇的脑海中闪转。他的思绪非常矛盾复杂: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他一介小老百姓,最终肯定逃不出法网,保不住性命。
我已杀了两个了!枪毙了也赚回一个了,逃,多么胆怯,会被村里人瞧不起,被熟悉的人看不起,被雷小玉、阿丽都看不起。想到这里,李木勇上身抖了抖,脚却迈不开步子。阿丽仍一个劲儿地催他快跑,说有人去报案了。
但李木勇仍然像被点了穴道似的,呆在那里不动。
雷小玉听人说过:杀了人,只要自己投案自首,就可以保住性命的。
农村有句话叫:帮死的不如帮活的。胡家的人已经死了,而李木勇在她的印象中并不坏,于是她便大胆地走近李木勇,说:“已经有人打电话报案了,木勇你还是快投案自首吧!”
木勇仍是站在那里像只呆头鹅,没有动。
小玉用力一推说:“投案也许还能保命哪!”
李木勇这才开步,但他并没有向大源乡派出所走去,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家里,走向外岙自然村那座出事的房子。
他老婆玉珠,此时不知逃到哪个角落躲了起来。房门洞开,探头探脑管闲事的人看到木勇提刀回来,就像见到了鬼似的,顿时化作鸟兽惊散逃走,眨眼没了踪影。
李木勇一言不发,镇定地走到胡来已开始僵硬的尸体旁,挥刀割下了只剩下一层皮的头颅,紧抓头发,一路滴血地拎着,头也不回地向大源乡派出所走去。
他决定听雷小玉的话,到派出所投案自首。
在村口转弯的地方,一棵古树下,李木勇看到他的父亲仍然坐在那儿,他母亲也站在一旁。同村的左邻右舍看见李木勇手提人头朝这边走来,纷纷闪到一边。
他走到樟树前,仍手拎人头,双膝落地,跪在父母面前说:“爸!妈!从今以后儿子不能再孝顺你们了,你们自己保重啊!”
两行热泪,滴落尘土。
他父母没有动,也没有答话。
李木勇站起,掸了掸膝盖上泥土,毅然向大源乡派出所方向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11
大源乡刚刚改成大源镇,派出所就坐落在镇人民政府的对面,凡吃工作饭的人都知道派出所是镇政府的一个部门。社会上混的人,却认为派出所比镇政府更重要,镇委镇政府犹如虚设。有时阿混们几斤狗尿样的劣质酒灌下去,都敢在小街上抓住副镇长的衣领紧捏拳头,但他们绝对不敢顶撞派出所刚分配的小白警官;尽管他肩上的杠都没有拉直,是一名见习民警,但在社会上(指混混社会的阶层)的威望,绝对在镇人大主席之上。
镇派出所设在一幢四层楼的洋房里,大大的网格状铁控门,自动关开,外面围墙还没有砌好,零散着砖砖块块,怎么看,都像一个试营业的招待所。幸好有丽云市大源镇派出所的白底黑字招牌悬挂在铁门旁边。午饭后,办公室围着一堆人在打扑克,两个输掉的人凳子没得坐,蹲在地上打,脸上还贴了三张纸条……
李木勇大步迈进,把胡来的人头重重地搁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咯”的一声,说:“我来投案!”
小白正低头出牌,说:“到外面等等!”小白以为又是来找他办理身份证的,因他是派出所办理身份证的干警。
他指了指蹲在地上的另一位说:“出!出!黑桃!”
蹲在地上的人觉到后面有股阴气飕飕旋卷,气息异常,猛抬头看见桌上的死人头,倏然间那高高扬起准备出牌的手停在半空放不下来,“呀!”地惊站起来,把茶几上的扑克牌弄得散落一地。
所有的人转过头,一愣,愕然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吓得面如白纸,没了血色。
小白一把抓掉了脸上的白纸条,伸手摸枪。腰间没有枪,所有枪支都让王所长他们带去包抄大源口村去了。对方手中有刀,屋里的人都没有护身之器,难免倒吸了一口冷气,软了腿脚。
李木勇反倒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意,随手把刀放在办公桌上。此时刀背上的血迹已凝结成紫红色血块了。
这一松手,办公室里的气氛才缓和了许多。
小白没有想到李木勇会主动来投案自首,这出乎意料的场景突然出现,难免慌乱。小白心想:一定要先稳住凶手。
房屋里的人和木勇保持距离地一个挨一个退出。小白对木勇说:“你先在这里等一下!”匆匆跨出门外,站在大门口那半截围墙边,给所长王缙强拨手机。
小白回来跟木勇说:“你先坐一会儿,王所长等会就回来!”并特地冲了一杯茶,放到茶几上,小白泡茶时,像个没有经验的动物园饲养员给猛虎放饲料似的,手一直在颤抖。一次性的塑料茶杯里,开水溢出不少,漫向茶几玻璃,沿杯四周形成了浪纹形状的湿面。
王所长立马向市公安局长柳松林汇报。柳局长命令王缙强火速将凶手缉拿归案,同时指示丽云市武警中队密切配合。各路人马,警笛长鸣,威风凛凛地驰向大源镇派出所……王缙强在断墙处,果断地一挥手,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卧趴在围墙外,举枪瞄准,像警匪片镜头,
子弹上膛。
箭拉满弓。
若遇反抗,即可击毙。
王缙强所长大约四十七八岁,从警二十多年,经历多了,格外沉稳,镇定自若地朝李木勇走去(门外伏着两名武警),面带笑容地跟木勇打招呼。他大声说:“不管闯了多大的祸,出了多大的事,来自首,就好!”边说边挨近侧坐喝茶的木勇,冷不防用手臂挟住他的脖子,一把摁到地下。接着,迅速冲进的武警马上将他反手铐上,再加了一道绳子,捆粽子似的把李木勇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时丽云市公安局吴副局长带大批人马赶到。他立即向市政法委书记郑振西汇报:大源口凶杀案三小时破案,现已抓获凶手李木勇,立即凯旋。
李木勇被押上蓝白相间的那辆警车,一路警灯闪烁而去。
他被挟坐在后排中间,左一位武警,右一位武警。前面一位胖警官驾驶,副座上坐着王缙强所长。这辆车夹在六七辆警车的中间行驶。车队浩浩荡荡地回到了丽云市公安局,市府分管政法的兰副市长、政法委郑振西书记等头头脑脑们得知命案快速侦破的消息,早等在局门口准备慰问辛苦参战的公安、武警。王所长到刑警队拿了一张盖有丽云市公安局印章和柳松林私章的空白刑事拘留证,填上李木勇的姓名和涉嫌案由,立即和另一名警察一起,继续把李木勇送往丽云市看守所。
李木勇继续坐在车内,王缙强所长等人同行,沿半山公路开去,绕了个弯,就到了丽云市看守所门前的停车坪。“丽云市公安局看守所”、“丽云市人民政府收容所”两块写有仿宋体字的长方形的铜牌,挂在铁门旁边。
王所长敲了一下门。
里面就有人开小门窗,是只很小很小的窗,只有一本杂志封面那么大。然后只听大铁门“哐啷!”打开,李木勇主动地踏了进去。大铁门内是座砖块砌围的高高方形监房,光是墙根脚基就有一人多高,由大块花岗岩错落有序地叠砌,水泥浆勾勒墙缝,犹如石藤牢牢地缠绕在巨石上,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花岗岩基础之上是水泥墙,约四五人高,平平滑滑,无法攀越。最顶端是四五根斜拉的电线,远看有点像五线谱,房顶是武警的巡逻岗哨。
花岗岩围墙的正中央,还有两扇大铁门,大铁门中嵌着小铁门。看守所赵所长领一行人到值班室,值班室是用玻璃隔的,放了几条仿红木的长椅,三四只红色塑料壳开水瓶。一张办公桌后面,满满地挂了在押人犯的姓名牌,细分案由,收容、起诉时间,判决人犯的姓名,并用不干胶粘贴纸做成不同颜色,以示区别。凡是名字是黑色牌底的,那就完蛋了,都是一审判决死刑的囚犯名字。
李木勇站在值班室往里瞧,可以清楚地看见,长方形的天井空地,有个巨大树桩。花木郁郁葱葱,有一截树桩锯掉了一大片,不知哪个有艺术想法也有点书法功底的人,书写了一个很大的“静”字。绿底金粉字,给人一种置身寺院的感觉。
赵所长叫一声:“李去法!给新客理头!”角落里有人应了一句:“到!”
一位五十多岁,眉角有几根眉毛特长的劳动犯,手拿推剪从黑暗角落走到值班室门口,穿着一件黄色的马夹,马夹上印有黑色囚号,光光亮亮的脑壳,肥头大耳的,很像寺院中的和尚,他大概就是那个李去法。李木勇弓腰伸头,手按胸前沾有血迹的衣服。李去法左手定住他的头,右手推剪,一撮撮黑发,随剪随落,嫩白的头颅显现出来。王所长办好交接手续,跟赵所长说:“我们走喽!”大铁门“嘭!”地响了一下。李木勇跺跺脚,低头摸拍自己的光头和脖子上的发屑,等候赵所长的指令。
赵所长没有发指令,默默走在前,李木勇跟在后面。他的脚步在12监舍的门前停下,木勇听话地跟在他的身边,一点都没有像动物入笼前的反抗或逃跑的心理,倒是赵所长像宾馆的服务生似地领他入住客房。
“哐铛!”
赵所长打开12监铁门上的大锁,拉开门,李木勇自觉地跨了进去。赵所长跟睡在门边的郑军说了句:“不要动他,是大源镇杀人的!”
“哐铛!”关上门,一锁,走人。
李木勇霎时间觉得监门很低,低到弯腰才能钻进去的程度。
刚入笼的李木勇,傻呆呆地僵在过道上。
笼中十五六个大大小小的光头,立即停止了动作,看木勇如看外星人般地上下打量,目光如聚光灯,照得木勇打了个寒颤。
没人理他。
他也不敢贸然坐下,站在那里,瞄了一眼坐在门边大笼板上的“地炮”郑军。郑军二十七八岁,形如圆球,秃顶,斗鸡眼,正虎视新来的猎物。这时犯故意伤害罪的朱君平,把手指一节一节地捏得咯咯作响,跃跃欲上。
木勇早就听说,坐牢是有牢规的,新犯入笼总是要挨打的,便向沉默不语盯着他的“地炮”郑军开口:“各位大哥!我是大源的,叫李木勇,杀了人,到这里来,请关照!笼里什么规矩,别人怎么过!我也怎么过!”说罢抱拳跪腿向笼里人行江湖大礼。
此时的“地炮”才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李木勇来。中等身材,一件灰色的衬衫,沾满斑斑块块的尘灰和血垢,灰青色的长裤袋口处撕出了一道长长裂口。圆脸型,厚嘴唇,眉毛淡而短。总而言之,神定气静,有点不卑不亢。郑军看他还算顺眼,加上赵所长有句话已交代过了,便说了一句:“照规矩打!”
从后向前依次来,朱君平上前把李木勇定在门后墙壁上,狠狠地向他胸前发了一拳。木勇“噢”了一声,身体往后摇了摇定住了。然后逐个依次发一拳,有的打得轻,有的打得重,最后轮到郑军,发了一拳。这一拳看似动作幅度不大,却用力很猛。木勇感到一阵剧痛,忍住了,装作摸拂了一下胸口,揉了揉痛处,再放下手来。郑军叫苏戴也打他一拳,苏戴的架势很大,但实际发力却很轻,打人的与被打的,心中很清楚。
而后,“地炮”郑军命令说:“快去洗澡!”
木勇走到蹲坑的位置,脱了衣裤,他没有毛巾和肥皂,苏戴叫“偷牛”扔给他一块肥皂和毛巾,一脸盆一脸盆的水,从水笼头接过,倾盆而下,此时,李木勇的眼泪,汹涌而出,渗入倾盆而下的水里。
洗好澡,郑军叫拐卖妇女的王志平找衣服给木勇。木勇穿上紧身的汗衫,汗衫胸前有一红“√”标记图案,再套上大大的略有花纹的短裤,显得精神多了。这个时候,小窗打开了,晚饭饭盒一个一个地塞进来。鸡头对小窗外说:“小阿姨,有新客!”小窗外又塞进一个铝饭盒,每个铝饭盒里都是食堂蒸的米饭。
饭里有细沙,很正常,吃的菜是冬瓜。按规矩新客洗饭盒。
郑军说:“偷牛!饭盒还是你洗!李木勇擦笼板,王志平拖地!朱君平折被,老章不用干了!”
这道指令,等于把李木勇地位插入后面的前三位,“偷牛”和王志平原地踏步。
在笼内就这样,“偷牛”和王志平尽管心里也有些不快,但必须按笼头的指令去洗碗和拖地。洗碗是洗笼内所有人的饭盒和菜盘。拖地用旧毛巾,用水打湿沿过道从头到尾拉拖,不能漏过一颗饭粒。如发现一颗饭,吃一拳。擦笼板用干净的毛巾,把笼板前沿吃饭的块面擦得干干净净。当然大家睡觉前的擦大笼板,是“偷牛”、王志平和木勇三人一起干。他们像三只青蛙,铺开毛巾,双手按板,俯首弓腰,一前一后,一弯一弓,快速擦拭,体质差一点的人犯,一般二三个回合拖擦,便脸色发白,气喘吁吁。六七条擦巾,轮番扔到水槽,由朱君平洗涤后扔回,轮换拖擦。
12
“哐铛!”铁门又开了,赵所长叫:“李木勇!”
“噢!”了声,李木勇站起,走到门边。他不知道应答:“到!”走了出去,门又关上了。有经验的“地炮”说:“肯定要夜审!”
看守所里关押的人听到夜审,比接到生效的判决书还要恐怖。
这时外面的天已黑下来了。
赵所长把李木勇交给了两个办案人。一位高个子,高鼻,小眼;一位平头,圆领汗衫,牛仔裤,小混混的模样。他们带木勇出门从台阶往上走,有幢二层的房屋,亮着灯,屋前有两株不知名称的树木,高大茂密,好像刻意掩盖这栋二层房屋似的。一切审问都在牢房的大围墙内进行。
木勇坐在一把铁椅上,扶手处有一根铁条横夹住腿腰部,使坐在椅子上的人站不起来,也滑不下去。提审的两人走到铁椅前的台桌上,桌子摆在高出地面30厘米的木地板上,使坐在上面提问的人,有一种居高临下、高高在上的感觉。
平头摸出一盒三五牌香烟,甩了一根给高鼻叫:“金队!”
提审开始。
金队长主审提问,平头做笔录。笔录的纸张是白纸暗线横格纸,最底边印有丽云市公安局审讯专用纸的细小宋体字。
金队长问:姓名?
答:李木勇!
问:出生年月?
答:1975年2月24日。
问:住址?
答:大源乡大源口村外岙自然村。
……
审讯很顺利地进行。
但到了審问怎么杀人的细节时,李木勇像突然断了电的电视机,霎时没了声音,很长很长时间僵在那儿。金队长也不急,掏出三五牌香烟摆在桌子上,慢悠悠地吸着,斜视坐在铁椅上的李木勇。
李木勇的脑子里此时正激烈地斗争着,都如实招了,按了指印,铁案定了,肯定要吃子弹,如不说实话,看这阵势也过不了关,关键是该怎么个说法,才能保住自己这条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已是深夜两点多钟了。金队去外面小便回来,自己又点上一根烟,递给“平头”一根,也扔给李木勇一根。
木勇在深山老林里烧窑时,解愁的东西就是烟和酒。本来对飘来的烟香,早已口水流淌,只是碍于僵局,不好意思伸手讨烟。现在接过扔来的烟,“平头”走下来,“嚓”地用一次性打火机为他点上。木勇便猴急地深深吸了一大口。顿时,脑海中杂乱无章的斗争,交错纠缠的矛盾霎时平静了下来,仿佛给这口吸入的白雾给淡化了。
一口接一口,三口气就把那支三五牌香烟烧进去三分之二,灰白的烟灰长长地粘在烟屁股上,不愿落下。那支香烟如有灵性的话,也会惊奇,好好的一根烟,怎么会一刹间就变成了灰呢?
等他吸完这根烟后,金队说:“事到如今,大家都不要绕圈子了,把你当时杀人的细节慢慢回忆清楚再说。你先谈谈你为何要杀胡亮的原因吧!”
金队毕竟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刑侦老手,他这么一问,好像是位大法官突然降下居高临下的姿态,想真心听一听犯人的陈述,并给李木勇说话的机会。
木勇理了理思绪,又伸手要了根香烟,准备说话,金队长干脆把半包多的三五烟扔给他说:“一五一十,详细地慢慢说清楚!”并示意“平头”作好记录准备。
李木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后,开始开口说话了,一边抽烟一边断断续续地讲……
胡亮不是人!
是畜生!……
自从玉珠向我主动坦白胡亮强奸之事后,我就觉得她怀孕得不对劲,一直搁在心里。克富出生后,我到龙渊医院花钱做了亲子鉴定,结果,鉴定出来,果然,她不是我的骨肉。
后来找玉珠,楼玉珠当场咬破指头,用血写保证书。内容如下:
我若再与胡亮保持那关系,要杀要剐由你,保证从此不和他好!
保证人:楼玉珠(指印)2000.1.10
一五一十,李木勇痛苦地讲下去。
楼玉珠携女回大源口村老屋,想真心悔改。回家后,玉珠怕遇上胡亮,犹如怕遇上狼般地害怕。有一次玉珠去村口代销店买酱油,被胡亮遇上拦住,玉珠骂:好狗不挡路!结果还是被胡来拖进灰堆篷里强行办了。
胡来有胡来的顺口溜:男人不泡妞,心里酸溜溜;女人没人泡,心里要烦躁。胡保富有胡保富的顺口溜:见妞就泡,替天行道;有妞不泡,送去改造!他父子俩泡女人兴趣相同,犹如两只发情的公鸡,展开翅膀,时刻追赶女人,追赶得大源口村尘土飞扬。
……木勇一路讲来,一直讲到他回家看到胡亮和玉珠在自家床上的那场现场实况转播。讲他如何横下心来,挥刀杀死胡亮的细节。
“平头”记录得很认真。金队长也斜着眼睛,脸上露出很同情李木勇遭遇的样子……
这时,看守所对面半山腰五岩寺的晨钟响起,钟声远远地传来。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金队长才停止了提问,伸了伸懒腰,看了看“平头”那三十多张的笔录纸笺。他认为差不多了,接着从黑色的手拎包里摸出一盒大红鹰,撕下防伪丝,打开反盖。木勇一看给自己的三五牌烟盒内,只剩下三根了,马上塞入袖口,又伸手向金队要烟。
金士得对今晚木勇的配合表示满意,便抓出五六根放在桌上,连烟盒扔给了他,说:“看一下笔录,是否正确,再签名。”木勇接过一沓审讯笔录看了第一页是印着填空的,匆匆地翻了翻,有些字体也看不清。“平头”拿过印泥,叫他在有改动过的地方捺上指印,两张纸的拼接处也摁上指印,最后叫他签名。
李木勇问:“怎么写?”
“平头”说:“以上笔录我已看过,与我讲的一样。然后写上你的名字和时间。”
李木勇按要求写了。这可是关系到自己性命的事,这笔录他倒不怎么关心,他极为关心的是这十多根精品大红鹰,怎么样才能不被警官查到,安全带回笼里。他签了名,摁罢指印,急忙把烟从烟盒内拽出,卷在裤脚翻卷处。金队长装作没看见似的,叫“平头”收拾卷宗准备开路。他们把李木勇带回监房叫门,也许是三更半夜有些睡意,值班的赵所长只是在木勇的口袋里摸了摸,没有细查,就送李木勇回监房去了。
13
十二监铁门一关上,大笼板上一溜睡着的人犯,在黄晃晃的灯光照射下,有几个蠕动了一下,睡第一个位置的郑军坐了起来问:“有没有货?”
李木勇忙用手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郑军马上明白有内容,立即躺下装睡。木勇走到洗漱池后面,双脚踮起在那里撒尿。
撒完尿,见郑军用手指勾了勾,暗示他过去。他怕所长监视,慢慢地装作到前面拿肥皂的样子,蹲在郑军的铺位边,把三根“三五”、十多根“大红鹰”都交给郑军。郑军马上用卫生纸包裹个严实,夹在床头一本旧杂志里,然后披上被单,趴在笼板上歪来斜去,好像在找东西。
木勇细看被单下面的大床板,有一个树洞孔,用卫生纸团塞住,拔了纸塞,约三指可以塞入。见郑军伸进手指在洞口边沿转了一圈,勾上一根黑色的细线,再慢慢地往上提,拉上来一只蓝色的一次性打火机。细线捆在打火机塑料和不锈钢的接合缝里,摇摇摆摆地被钓上了床面。郑军就在被单下,迫不及待地点上了一根三五,贪婪地吸了起来,顿时一缕细烟断断续续地在墙角落那边袅袅升起。
苏戴、老章、王志平、“强奸”、“鸡头”、“偷牛”等居然一个个都醒在那里,想闻一闻香烟的香味,为了等候那一口赏赐的烟屁股,竟在那里偷偷咽口水。郑军顾自吸了半根差不多时,才用眼睛示意苏戴,苏戴从被下接过烟头,捂在手心里,一抖一抖地去,蹲在厕所里,并随手把脸盆搁在水槽上,恰好挡住二楼巡视窗俯视者视线,吸了一半多又示意志平,王志平也用相同的蹲姿,捏烟的手不停地摆动,使上面看不清上升的烟缕。郑军吩咐:“屁股给木勇!”
木勇接过一看,见已烧到了海绵嘴黄白之间那里了,就说:“我已经吃多了。”志平又抓回去,大口地猛吸起来,等火烫到嘴唇时,还舍不得扔进蹲坑的排放洞里去。
随后用水池里的水舀了一脸盆轰地冲掉。
那烤黄的烟屁股仿佛还留恋着他们似的又浮回水面上,转了一个漩涡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14
李木勇就这样,成了十二监人犯中的一员。笼中等待的日子是漫长难熬的,刑拘的等待释放,逮捕的等待判决,上诉的等待二审裁定。郑军与苏戴说,谁能发明长睡的药,吃一颗下去,睡多少年就刑满真好。苏戴说:谁研究出来,谁就是巨富!关押人犯喜欢讨论这类无聊的话题。李木勇的情绪也慢慢地稳定了下来。他发现,监房的墙壁上,横七竖八地刻画着许多深浅不一的字迹,凑近仔细辨认可以看出:
“烽源大路,黄鼠狼。1996.7.25”
“天若有情天亦老”
“平地三尺一条沟,一年到头水长流。不见牛羊来吃草,常见和尚来洗头!”
李木勇观罢,顿时也心血来潮,从笼板下撬出一枚铁钉,也仿学“前辈”们的留言方式,在显眼处的水泥墙壁上刻下:大源口杀人犯李木勇2001.2.17……
十二监的墙上,留下无数歪歪斜斜的曾“光临”到此的“好汉”的笔迹。铁打的笼舍,流水般的囚犯。第十二监监舍按关押10人、每月约调换20人(包括放、送、枪毙的)的规定计算,一年约140多人在这25平方米的笼里关押过。从建监以来算起,大约关过7000多人。大约近三分之一的人免于被起诉、放掉,三分之二的人判刑,约有2%—3%的人吃“花生米”被枪毙。各个监舍的人数加在一起,人数就更多了。有点文化、心存希望的被关押者,还会写点什么“严冬过后是春天”、“彩虹总在风雨后”之类的句子自勉。也有人把“冤”字用肥皂大大地写在放风墙上,雨来时,就会显现出来,天晴时字迹就遁隐不见。有一回巡视的武警看清楚后去报告了所长,可等到所长来时又找不出一点书写的痕迹,还以为活见鬼了。
新任局长柳松林来看守所视察时,恰好是阴雨天气。他看到了墙上那大大的“冤”字之后,叫所长派人把墙体统统粉刷一遍。一位叫林志飞的劳动犯,怕粉刷白石灰粉尘太大,便用一张《丽云日报》叠成纸帽戴在头上,刷好石灰后丢在笼板上。苏戴翻开一看,有一篇《震惊丽云的凶杀案侦破侧记——丽云市公安局两个小时破案,抓获凶手李木勇》的长篇通讯报道,约占第二版的四分之三版面,另四分之一的长条缝是丽云怀春性保健品中心开张的广告,彩色套印。
苏戴叫了起来:“木勇!写你的!”
《丽云日报》长篇报道的作者署名:通讯员王缙强,记者卢波。
李木勇默默地看完之后说:“有两个地方不实事求是。一是我自己去投案的,他们却说我被打翻在地,铐上手铐抓住的。二是地点错成了在我家,其实是在派出所的值班室内铐上的。”
苏戴指着报纸上的一段文字:李木勇向办案人员列举了胡亮的坏和恶,心中报复的怨恨沸腾涌动,说不杀了他和他的父亲,不能平息心中的怨气……“你的问题就坏在这里。”苏戴是经济犯,见过大世面,并当过记者,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他接着说:“情感与法律是两码事,你认为胡亮太坏了,一定要杀他,就有了杀人动机,也就构成故意杀人罪。假如你认为他不是坏得透顶,只是吓吓他,教训他两下,并不想把他砍死的话,那就是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那就可能保住脑袋!”
李木勇也清楚杀死了人是要抵命的,自古都如此,因此他做好了被判死刑的准备。被苏戴这么一说,虽然表面上没反应,但心中却为自己不懂法律界限招录了口供而懊悔。他自从看了《丽云日报》以后,便四肢乏力,咽不下饭菜。苏戴和郑军订的菜,每天中午和饭盒一起送来。有时是茭白炒香葱,有时是香菇炒肉片。因为木勇的家里送来了三百元钱,郑军便叫他也夹一点去,和郑军、苏戴三人一起吃。于是,木勇也就挨在郑军、苏戴的边上吃饭,这样,木勇在这个笼里的地位又提高了一大截。
15
这日子就像牛皮纸卷成的香烟,吸一口,够呛!在这铁笼里,李木勇已度过四十多天了。
一次放风,苏戴举起双臂迎着太阳,诗性大发:啊!我曾将青春,揉进烟圈的困惑;我曾将岁月,倾入文字的迷离……然后呆在放风坪上没了声音。木勇看见苏戴看着高空发愣,他知道苏戴是因写《丽云官员吃喝后的剩汤,醉倒三十六头大肥猪》的报道,被人整进来的,走过去劝说:“愣什么?坐牢有什么大不了的,太阳还有下山的时候呢!”
正好这时,所长叫李木勇出去提审,是市检察院起诉科科长张志刚和一名助手来提审李木勇。例行问询之后,态度格外和蔼。李木勇说的基本和在公安局的口供一样。这次补充说他是自己到派出所投案,是在值班室里被抓的。那个检察官听了,记录下来,放进了卷宗。
其实木勇也很想按苏戴说的当时不想把胡亮杀死的,来补救原来的口供中致命的杀人动机问题,但一时又不能自圆其说,半天说不出口。
张检察官说:“你的情况我们清楚,对方有明显过错,你又有投案情节。”并给了他一支云烟后说:“我们会综合考虑的。”同时也告诉李木勇:胡亮当场死亡,胡保富因抢救及时,经法医鉴定为重伤,没有死!木勇听后也为胡保富未死而松了一口气。这回他却没敢向检察官讨烟,把手中的半截云烟灭了,放入衣缝里便安心地回到了监房。
2001年7月12日,李木勇收到了丽云市检察院的起诉书。起诉书中确有胡亮有过错的情节内容。
2001年8月5日,李木勇杀人案在丽云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开庭审理。庭审结束后,法庭当庭作出了宣判:判处李木勇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回监后,李木勇便写明信片叫家里人请名律师邓水峰。但他老婆楼玉珠携女儿克富早已逃得不知所踪,父亲李跃师又犯精神错乱,母亲既没能力,又没有钱请律师。
笼里的人都知道,邓律师和法官的关系很好,要是能请动他的话,上诉有可能会保住他李木勇的这条性命。但坐牢的人也都清楚,一审判处死刑的,上诉高院也就等于枪的子弹已经从江南省城发出,射向李木勇的脑袋。
李木勇一天一天地等,子弹一天一天地飞近……
16
看守所十二监的声音静得异样。偷牛和山鸡正轻轻地用干净的笼板巾为李木勇绕裹脚镣。旁边王志平低声地唱道:坐在铁窗下,两眼泪汪汪,安江江连江,后浪推前浪,离开牢房奔向远方。接见的那一天,爸爸病在床,妈妈含着眼泪对我讲,孩儿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想家乡,不要想爹娘,不要想那可爱的姑娘……他因拐卖妇女罪,被判了无期徒刑,已被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将要送古荡监狱服刑。
十三号监那边有人用脚踢墙,传来了杀死弟弟的死刑犯厉樟树的声音:“甭吓!木勇!我先去给你把地盘争来!”木勇没有回应,心中很是不爽,认为樟树打了他的彩头。木勇是很不愿就这样死去的,他上有父母,下有老婆女儿,正年轻呢……他想:自己才二十七岁,美好的生命刚开头,怎么就这样死去呢?怎么同样是人,他说你死,你就得死,怎么一点都不给你留条活路呢?自己与他们都是怀孕十个月娘生的,这几个人怎么有这个权,生死要听他们?难道他们是怀孕十二个月才生的吗?他们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吃饭、拉屎、挖鼻涕垢,讲话的声音还那么难听。特别是那位记笔录的判官,字还写得张牙舞爪,螃蟹爬一样的难看,这帮人怎么可以明目张胆地“杀人”呢?人掉到水里叫救命,大家都要设法去救人。我喊救命,怎么一点用都没有呢?
想到这里,猛地摔下手中的脚镣,“哐”地一声,霍地站了起来,在笼板上“哗!哗!哗!”地来回走动,连脚痛也不去管它了。这脚反正也不是他自己的了,人都判死刑了,还痛个屁!
脚是肉长的,拼命地带镣铐走,痛感,明确无误地传达到大脑。他也明白这沉重的镣铐是自己无法逃跑的枷锁,他也悔恨自己怎么当初没有被扣上时不逃跑呢?现在却只有死路一条,谁也救不了他了。他绝望地数着二楼大铁窗的铁栅,一条、二条、三条、四条、五条、六条、七条、八条、九条、十条、十一条、十二条、十三条,整整十三条。现在的李木勇就是给你插上翅膀你也飞不出这十二号监了。死的恐惧和绝望如两条湿毛巾勒住了他的脖子,闷得难受。李木勇绝望得悲惨地大叫一声:“皇天!!!”
强忍多时的泪水,从他充满血丝的眼里滂沱而出……
这世界上,人都是不能准确知道自己死期的,而李木勇却明确知道自己的死期,怎么个死法。而且是自己同类要他怎么死,是用枪口顶住他的后脑勺,一扣扳机,“砰!”的一声,一颗古铜色的子弹穿过他的脑袋,脑浆飞溅,健壮的身体,摇晃一下,倒地抽筋了几下死去。
李木勇像一只被牵入屠宰场里的羊,看见了宰羊的场面。他那万般无奈的眼神,那悲怜的一瞥使苏戴心中一震,震得苏戴头脑一片空白,忘了现实,还是想象。苏戴马上走近他,劝慰说:“木勇!不要急!向所长要纸笔,我帮你写上诉。这是中院一审,省高院改判的例子很多。如偷税的徐松钟不就是省院改判后,保住命的吗?”
恰好这时赵所长开门,叫木勇谈心。李木勇拖着“哗哗”响的脚镣,跟着赵所长来到了值班室。
值班室内有四张赭红色的办公桌,一条长椅,两张木沙发。沙发的旁边放着米色茶几,茶几上放着一包硬壳的杭州香烟,一只白色打火机。赵所长笑了笑,指着那包杭州香烟说:“你自己拿吧!”木勇也不客气地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抖抖索索,非常激动地抓起打火机就点上,猛吸一口,也许是吸得太猛,呛了一口。连吸三四口后,也许是那烟起到了作用,李木勇的情绪稳定下来,渐渐地恢复了常态,便用手背揩了揩脸上的泪迹,生怕被赵所长笑话。
老赵略带同情地说:“木勇!想开点,这也是没法的!”
李木勇一边低头用力吸烟,一边附和着道:“赵所长!我早就想开了。下辈子投生远一点地方去,只是苦了老爹老娘啊!”
他讲话的口气好像不是说他自己判死刑的事,反倒像是讲寄给邻居一封信一样地轻松。讲着讲着,边拿眼角瞟向赵所长,只见他在本子上记什么(看守所谈心笔记)时,便飞快地抓过那包杭州,装作掏烟抽的样子翻开硬盖,又用眼瞥赵所长,乘他还在记录时,迅速抓了一把,看也不看飞速地往自己的袖口里塞。然后慢慢地掏出一根点上,贪婪地吸着。因为看守所里规定,笼里是不准吸烟的,就是死刑犯也不能例外(偷抽没被发现那是另外一回事)。
再说赵所长,木勇偷烟他并不是没看见,也并不在意他偷烟的事,就当作没看见似的说:“你也合算,给你搞死一个,伤了一个。像三号监的管彩明贩毒,他那么有文化,有钱,有水平也被判了死刑。他贩毒用的是他自己的钱,毒害的是他自己的身体,也判死刑。你木勇和他们比一比,就会想通了!”
管彩明,木勇见过。五十多岁,戴眼镜,圆脸,笑眯眯的,一团和气,一副大老板的作派。听说是香港那边来的,很有钱,也判死刑。李木勇心里也曾和管彩明比过,相比之下,是觉得没什么可怨的。他管彩明用自己的钱,买卖自愿,既不偷,也不骗,不抢,没杀人,被判死刑枪毙。自己毕竟是杀了人的。
李木勇被老赵的这席话,打中了对心拳。像一个生意人经过长时间的盘算,最后得出没有亏本一样,自己还略赚了一点,赚了个重伤的。他想通了以后,那波动不定的心,才慢慢平伏下来。
赵正江所长又补充说:“我调来的时间不长,十二号监是我管的,你平时是硬汉,要硬一点,人到了这时候是没办法的!”
李木勇掐灭了烟头,站起来说:“赵所长!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添乱的,说到做到!”
赵所长听后,高兴地拍了一下李木勇说:“抽!再接一根!”木勇又从空荡荡的烟壳里挖出一支来,点燃。这时,烟壳里面只有四五根烟斜躺那里了。木勇就坐在谈心室的门边聚精会神地品尝着这久违的烟味,因为笼里早已经断粮三四天了。
老赵又补充说:“你这几天集中精力写上诉,所里的人对你还是同情的,他们来复审时,我们会尽量帮你说说。你笼里的苏戴是大学生,请他帮你写,或许还有希望的!”
李木勇一股感动从脚趾头跳上喉咙,窜上眼睛,眼前霎时水雾迷漫,赵所长的脸模糊了。他像茫茫大海中,一条触礁必定沉没的船,在快要没顶的刹那,看到了远方一闪一闪的火光。赵正江所长就是那远方划出这一闪亮光的人。此时的木勇一刻都坐不住了,站起来马上报告要回笼,赶紧请苏戴把上诉书写好寄出。
木勇文化不高,但他非常清楚,一审判处死刑,上诉期内,就是枪的子弹从省城飞出,凌空慢慢地向他的脑勺准确地射来,这个时候可能在肖山上空了。他接过赵所长递给他的一叠信纸,连谢都来不及说,转身“哗!哗!哗!”地连忙回笼。
赵所长慢慢地跟在他身后,开锁,关门。
进得笼来,李木勇居然轻松带笑地把捏在手心的烟屁股塞给苏戴。苏戴马上跳将起来,鬼头鬼脑地猫到蹲坑上吸起这个杭州牌的烟屁股。这边,李木勇又把袖口里的一把白白的烟支掏出来给郑军,郑军马上用草纸一裹夹到一本《女友》杂志中。那本杂志的封面彩印,是一张“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丰乳广告。
笼里睡前面的几个人知道有货来了,馋得直咽唾沫,就像一群小偷在居民区晃悠到半夜突然看到一户忘了锁门的人家,桌上还搁着三四条金项链一样的刺激,高兴得如同囚犯吃红烧肉那样窃喜。
17
令李木勇愤愤不平的是审他的法官,一再跟他说“你不要太幼雅(稚)”,连“稚”字都不认识,还把硕果的硕,读成石字,笔录的字写得比他还差……那法官,人也长得歪头尖脑,怎么看也不像个好人。这样的人怎么好审判自己,他凭什么来审自己呢?
苏戴打心里同情木勇,毕竟他也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加上同笼一起吃住半年多时间了,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一起吃、一起睡的活人,变成一个死人,便义不容辞地拿起笔负责构思,帮李木勇写上诉状。请求法官判他个死缓,给他一次今生做牛做马劳动改造的机会。
苏戴边写边想,国家怎么可以以杀人的方式去制止杀人呢?我国从商代开始就高度重视死刑的案件,建立三级三审诉讼制度,一直沿袭到国民党统治时期。明清时期,朝廷对死刑复核控制更加严密,不仅一般的复核,还有系统的会审。秋审与朝审,必须到秋天将死囚押至京都,等候大理寺的最终裁定。美国的死刑犯未用尽全部救济之前,不得将其交付执行。在美国发生的一桩死刑案件,从判决到执行死刑平均要经过十年以上的时间,相比之下我们审判一个人死刑是否过于匆忙了?
人的生命真是很脆弱,仿佛一张薄纸,法官轻轻戳一下就穿了,画个圈,张一下嘴,就死了。法官他们可能不是考虑这个叫李木勇的人该不该杀的问题,而是要杀这一个人,目的是告诉所有人不能去干李木勇那样的事。枪毙一个人,教育意义是第一位,剥夺生命是第二位,是否正如古话说的,杀鸡是给猴看?
其实,犯人被关押,失去了作案环境,就是一个正常的人了。真正犯罪的是人的思想,思想是驾驶员,躯体是汽车,汽车违反交通规则,受处罚的应该是驾驶员,而不是汽车。现在杀李木勇实际上是烧毁车辆……
苏戴非常投入地想着,写着。他要使出浑身的学识和情感,如当年在江南日报社编辑部写稿般地认真,想帮李木勇写出一份能感动法官的上诉状……
18
今天是九月三十日。
苏戴趴在丽云市看守所的笼板上,写了近半年的长篇小说,终于脱稿。他要找一个有分量又引人深思的结尾,取个贴切的题目,可就是想不出来,莫名地心浮气躁,搁笔不想写了,一趟又一趟地往厕所里跑。郑军看罢笑着说:“懒人尿多,不想干活的人,往往上厕所的次数最多。”
这时,苏戴看到戴脚镣的死刑犯李木勇也心烦不安,躺下坐起,坐起又躺下……苏戴去小便时,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仿佛黑压压一股阴气罩住整个十二号监房。他发觉,楼上的巡逻道上多了两个武警。
苏戴轻声地喊:“勇!睡不着!”
“哦”了一声,李木勇反问:“眼镜!你写好了!”
苏戴说:“差不多了。”
“我看看!”他向苏戴提出要看小说手稿。
苏戴便把厚笔记本递给了他,他翻了翻,认真地看了起来……
苏戴当然知道他是专找与他有关的那些段落看。因为写这部小说李木勇也知道,有的细节还是他自己提供的。说话中,苏戴从床洞中挖出一根香烟,两人便到蹲坑轮换着抽,武警看到,也装作没看见似的没有吭声,不管他们。
李木勇认认真真地看到了半夜。
苏戴说:“木勇,在我那笔记本的空白页上写几句话吧!以后出版争取把你的亲笔字也印上。”
李木勇听后很兴奋:“真的?”
苏戴说:“肯定是真的!”
木勇他便认真地推敲着写什么好,想罢,便非常慎重地在苏戴用作小说稿的笔记本里写下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
祝苏戴新世纪发扬光大!
这部书我看过,是有(由)我增(经)历的人和事,但苏戴写这部书很生动,内容丰付(富)使我对以前之事有了回忆。
我是李木勇,为维护社会道德,村支书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我由于愤努(怒)失去理志(智)而杀死村支书的儿子,而走进牢房,望社会青少年和朋友们,以我的鲜血唤醒法律知识,千万不要杀人,希望青少年和朋友吸取教训。
判我死刑,后悔死了!!!
李木勇于丽云看守所
2001年9月30日
苏戴拿回那本厚厚笔记本的时候,李木勇说:“眼镜!你的作品有几个地方写得很好,我好几次硬了。”苏戴很有成就感地笑了笑,毕竟他是自己创作的原型,又是自己纪实类小说的第一个读者,两人在蒙目龙中昏昏睡去。
第二天,也就是十月一日——国庆节!
天刚刚亮,铁门被打开。赵所长在门外叫:“李木勇!”
刹那间,笼里的人全明白李木勇今天要上路了。
这时,苏戴才觉得自己昨天的预感是准确的。李木勇正好大便拉完,大家便七手八脚地给他穿衣换裤。笼内的气氛冷静得好像是给他穿衣打扮做新郎似的。木勇也快速主动与大家打招呼,连说:“大家保重!保重!”
原来说好,苏戴要把自己一件黑色西服送给他路上穿的,竟忘了,便大声对木勇说一句:“硬啦!”木勇点了点头,迈开八字方步,叮叮当当地跨出监房,铁门就“哐!”地关上了。
李木勇就这样,去了,不见了。
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再也见不到那个叫李木勇的人了。
约十分钟后,赵所长推开小窗,递进来六张塑料的饭菜票,共六元钱,说是木勇带回来的,并問:“谁有鸡腿?”
“我有!”苏戴马上答应。这时“山鸡”、“强奸”也翻出香肠、苹果和苏戴的鸡腿一起塞出窗外,苏戴还把黑西服也塞出去。赵所长讲:衣服就算了,推了回来。这时苏戴注意到衣服上有自己外贸公司的标志——红、绿、蓝三种颜色的图案,若被打一枪,心里的感受也不好,也就作罢。又想把八颗止痛片捎给木勇,小窗关了。
半个小时之后,警笛齐鸣,这年月枪毙人如过年过节时杀猪杀鸡。看守所周围的民众早已没有围观的热情了,大多是从窗前往外瞅一下,也就没有兴趣关心别人死活的事了。万人公审大会也没有开,只在看守所外边的大围墙里,法官宣读了江南省高院的死刑判决裁定书后,就直接押赴刑场,了结。
笼里的人计算看守所到执行的地方,最多十五分钟的车程。看守所里在押的人犯听不见沉闷的枪响,但李木勇中弹倒地的情景却十分清晰地浮现在大家的脑海。
警笛响过大约二十分钟后,苏戴蹲在厕所的蹲坑上,点燃一张张旋成圈状的黄色手纸。
此时,蹲坑里冒起缕缕浓烟。
这是用来祭奠李木勇灵魂的浓烟,燃烧的卫生纸是烧给木勇带到阴间花用的冥币。
强奸犯陶岩松却把李木勇那本杂志中花花绿绿的女人图片放在草纸上烧,嘴上说:“木勇!这些女人也送给你吧!这样你就不会感到孤单!”
丽云市看守所,第十二号监室,这个名叫李木勇的年轻人,随着这一小堆黑乎乎的纸灰冒起的浓浓黑烟,永远永远地蒸发,消失人间。
苏戴抬眼看着那腾升在蹲坑上空的黑烟,浓浓淡淡,飘出窗外,渐渐远去,远去……他不由想起李木勇说得最多的那句话:下辈子投胎转世,一定要投胎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