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个人,做生意发了大财,成了大财主,家财万贯。平日他自己生活节俭,但乐善好施,方圆百里的乡邻都尊敬地称呼他为“老爷”。
由于老爷一直忙于做生意,到四十多岁才娶了一个十八岁的美貌少女做妻子。少女很不幸,在生第一胎的时候死了,不过儿子活了下来。老爷心满意足,厚葬了老婆,雇了一个手脚勤快的保姆把儿子精心抚养长大。
这天,保姆对老爷说,老爷,少爷太丢人现眼了,今天我是从妓院里把他拖回来的。老爷大怒,骂道,这说明我儿子已经成人了,你这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爷当即辞退了保姆。
此时少爷十五岁,长得高大英俊风流潇洒。凭他的身架,保姆是决计拖不回来的,他只不过是看在她十几年的抚育之恩分上,顺了她一回。
妓院很欢迎少爷这个主顾,姑娘们都喜欢这个年纪轻轻的嫖客,每晚都有好几个人陪他睡觉。他是她们的乖弟弟,很听话,出手大方。
有几个嫖客,嫉妒起少爷来,商议着在路上揍他一顿,并着手施行。然而少爷很懂得化干戈为玉帛的道理,他在以一对多的情况下把他们个个打倒在地,在此大好形势下,他摸出大把银圆分给各位敌人,说,咱们做好朋友,打架是不对的。
少爷还继承了老爷乐善好施的优良传统,遇到街头艺人和衣食无着的乞丐,他每次都慷慨解囊。在那个县城里,少爷声名远扬,众口称誉。
老爷偶闻儿子在外头的所作所为,很开心,认为他是个孝子。其实每次少爷出去之前,老爷就知道他要去哪里,因为每当那个时候,少爷身上就会散发出夹杂着甘草、黄瓜和爽身粉的混合气味。老爷年轻的时候,也常能闻见自己身上散发出这种气味,老爷就知道,自己需要泄火了。只是当年的老爷不比如今的少爷,当年老爷泄火只能靠自己解决。
老爷认为自己是这么想的,自己辛苦打拼了大半辈子,恍惚中蹉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岁月,遗憾当年自己穷困潦倒,无福消受灯红酒绿和妓院里的姹紫嫣红,如今年迈体衰,上头有想法,下头没办法,而少爷是自己的继承人,少爷的肆意挥霍和奢靡腐化,不正好弥补自己当年的缺憾吗。老爷觉得自己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老爷拿出了三分之一的财产供少爷挥霍。三分之一的财产他自己用来研制长生不老药,老爷秘密收藏着一些古籍,上面有各色各样的秘方配方。还有三分之一的财产,老爷藏在挂钟后面的墙壁里,老爷认为少爷永远也找不到,除非他告诉他。老爷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告诉少爷,如果告诉少爷,该是什么时候。因为老爷还不能确认长生不老药是否能够研制成功,这只有在他死后才能见分晓。
老爷对少爷说的是,家里的财产除了少部分留给自己作日常开支和将来购置寿材外,已全部交给他了。少爷对此深信不疑,表示自己在坚持挥霍无度的同时,将尽可能地节约开支,减少不必要的浪费。
此时老爷已不再做生意了,深居简出,由于儿子很少在家,倍感寂寞的老爷养了一只花猫。老爷自己吃着粗菜淡饭,但给花猫吃的都是鸡鸭鱼肉,花猫好吃懒做惯了,舍不得离开老爷,成天蹲在老爷膝前,磨蹭着他的脚趾,舔舐着他的手指。这样,老爷完全控制了这只花猫。
老爷并不认为儿子在外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有什么不对,他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喜欢动了,也动不了了。老爷大半辈子泡在生意场里,凭自己双手的辛勤劳动,积累了大量财富。既然如此,就应该让儿子风光,儿子的风光来自于他的钱财,这就好比是他自己在风光着一样。老爷确实感到寂寞,他不强求儿子回来陪伴他,也不打算再娶一房,他觉得如果再娶一房会给简单的生活带来冲击。比如这女人怎么和儿子搞好关系,怎么和花猫搞好关系,已经三等分的财产是否需要重新分配等,老爷觉得这些事情很复杂。
饲养花猫在老爷保持简单生活的原则所允许的范围内,花猫用温柔多情的目光抚摩他,就像儿子在外头与众多姑娘亲热一样。他的手摩挲它整个身子,从脑袋到尾巴,指甲刺激着它柔软的脊背。花猫惬意地摇晃着尾巴,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发出表示快感的声音,并且频繁地向老爷抛媚眼,要求他不要将手停下来。
老爷心想这是一个好伴儿,它是一只雌猫,刚买来的时候不知雌雄,它长大了他才知道。在这件事上他很是得意。这是注定的,老爷大声对花猫说,你如果是一个雄的,怎么会对我老头子如此多情呢?
由于完全地陶醉于花猫为他所营造的温柔乡,老爷甚至不惜卑躬屈膝地躺在床上,让花猫在头上抓虱子。久而久之,这便成了花猫的专职工作。它细细地梳理着老爷稀疏的头发,还不时恶作剧地抓他那光秃秃的额头,动作当然是很轻的,决不会留下抓痕。老爷舒服得五体酥软,任凭自己的脑袋由花猫情人玩弄着。花猫捧着这颗圆圆的脑袋,那神情,像是抓住老鼠后要先好好地耍上一通,不过它的目光充满无限疼爱,不可能凶神恶煞般地像撕开一只老鼠那样把这个脑袋撕开。老爷是严禁花猫与老鼠打交道的,开始时提防着,违禁了就得惩罚一通,处罚很轻,起不到惩戒作用,主要是由于老爷任由花猫吃好的喝好的,花猫很快意识到抓老鼠不合算,从此金盆洗爪,一心服侍老爷。
2
少爷不仅有嫖客朋友,还有酒友、赌友、鸟友等,各行上的朋友几乎都有。鸟友就是一起斗鸟的朋友,少爷平生最爱的是美人,不怎么喜赌,但偶尔也喜欢斗鸟。斗鸟的形式很多,比如把两只彼此陌生的鸟放在一个笼子里打斗,有时是在笼外打斗,决出胜负。少爷出钱,把自己的鸟寄养在一位鸟友那里。
少爷喜欢大摆酒席,邀各位朋友和名妓一同赴宴,都是在富丽堂皇的豪华场所。姑娘们个个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她们的眼睛熠熠发光,每个人都流露着奔放的热情,如同她们的美貌,各各不同。
一个姑娘说,少爷,你铺张浪费,老人家会心疼得要死的。
另一个姑娘说,说哪里话,我们的青春、放浪和淫荡可以驱除老人的寂寞和衰老,少爷,你说是吗?
少爷搂过这两个花枝招展的尤物说,两位美人,你们都说得有理,我爹是个吝啬鬼,他对自己一向很苛刻,对我就不一样,我的青春可以使他冰凉的心变得火热。
一个姑娘说,少爷,我们可以去服侍老爷吗?就跟服侍你一样。
少爷会妒忌的。一个少爷的酒友说。
怎么会呢,少爷说,只是老爷不喜欢那样。
一个少爷的赌友说,少爷,听说老爷只给你零花钱花,他把大部分的财富都藏匿起来了。
这位赌友欠下别人巨额赌债,差点被人大卸八块,是少爷替他还了债,保住了一条狗命,从此几乎成了少爷的跟屁虫。
少爷根本就没考虑过老爷到底拥有多少财富,因为他觉得老爷赐予他的财富已经足够他挥霍一辈子了。此时经赌友一提,少爷脑子里有一簇火苗闪烁了一下,但火苗随即熄灭了,因为他觉得还不到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灯火辉煌,热情迸发,金壶银盏撩人耳目,酒气香醇弥漫。姑娘们个个年轻貌美,令少爷赏心悦目,哈哈大笑起来。
活着真是好啊。少爷以这句总结性的话止住了自己的笑声。
一个被少爷搂着的姑娘拉过少爷的手,送到她的胸前摩挲,又疯疯癫癫地在少爷的手上啃了一口,大声问道,少爷,老爷什么时候死啊?
少爷认为自己是个孝子,正色道,鉴于老爷生活简朴,花不了多少钱,我希望他活得越久越好。
另一个一脸迷乱的姑娘双手吊在少爷的脖子上,娇声道,少爷是个正直人,你怎么可以诽谤呢?
先前说话的姑娘不服气,骂道,你就知道拍马屁,少爷长了什么心肠,我难道不是一清二楚!少爷,你说呢?
第二个姑娘欲回敬几句,少爷摆摆手,说,两位美人别争了,都到我这里亲一下,和好和好——他指指自己的两边脸颊——两位美人快和好,共陪少爷睡大觉。
两位姑娘从命,翘起粉嘟嘟的小嘴,各在少爷的一边脸颊上啃了一口。
另一位赌友说,少爷,不能便宜了她们。
少爷说,兄台何出此言?
赌友说,少爷你玉体娇贵,经不得姑娘们折腾,我看,用什么办法一决高下,胜出者方可侍寝。
少爷问在座的一位鸟友,兄台有何办法?
鸟友说,有一个办法。
鸟友趴在少爷耳朵边嘀咕了几句,又指了指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鸟笼。少爷当即颔首。鸟友起身把房间的门窗全关上了,为了防止有人闯入,还上了门闩。鸟友把鸟笼门打开,那只画眉鸟就扑扇着翅膀飞了出来。画眉鸟在酒席上方飞了一圈,拉下了一泡稀屎,又唧咕唧咕地飞开了。
少爷笑呵呵地问在座的美人,哪位姑娘愿意今夜陪侍本少爷的?请举手。
在座的五六位姑娘都齐刷刷地举起了手。
少爷说,本少爷甘露有限,不能普洒,请姑娘们褪去衣裳,一丝不挂地徒手捕捉画眉,哪位姑娘抓住了画眉,本少爷今夜就属于哪位姑娘。
众姑娘欢呼雀跃,纷纷起身褪去衣裳……
3
老爷病重,少爷不顾老爷的一再反对,雇了一名保姆在家操持,又雇了一名年轻力壮的仆人跑外头。这名仆人虽然年轻力壮听话,但是有点傻乎乎的,是小时候得脑膜炎没有根治留下的后遗症。半傻子只会按照别人的吩咐做事情,只要有人吩咐他做什么,他就笑嘻嘻地表示听明白了,如果没有人吩咐他干些什么,他一般就是一根榆木,立在原地不动。少爷之所以招了这样一个人,是为了照顾老爷的情绪,一下子招两个人,要供他们吃喝,还要发工钱,要花不少钱,而招一个半傻子,工钱可以减半给,虽然半傻子的饭量一点也不含糊。
半傻子也不是一无是处,他的嗅觉就特别好。一次,保姆正在扫地,半傻子一把夺过了扫帚,说,你今天不方便,我来。保姆大惊失色,觉得自己就像被半傻子剥光了衣服一样,连两腿之间流淌着什么颜色的水都被半傻子瞅了个明白。
少爷坚持自己付工钱,老爷虽觉心疼,但最后还是妥协了。少爷觉得这只不过是从自己那巨大的蓄水池里舀出了一小瓢水,有时他一个夜里赏赐给姑娘们的就是一大瓢水。少爷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不管自己的蓄水池有多巨大,水终究是在一点点流失的。
少爷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那就是欠自己巨额债务的那个赌友说的也许是对的,老爷并没有把大部分财产交到他手上,而是藏匿起来了,莫非老爷要把它们带到寿材里去?一向无忧无虑的少爷就多了一份心思:老爷自然不可能把金银财宝放进寿材里带走,那么老爷是担心自己走之前,我就已经把全部家产败坏殆尽,所以留了一手,待自己驾鹤西去之时再拿出来交付于我?
不管少爷是真孝顺还是假孝顺,反正在他对老爷的呵护这件事上是无可挑剔的,真正体现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精神含义。老爷反对雇保姆和仆人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要花钱,而他更愿意把钱拿来供儿子在外头挥霍,把钱花在他老头子身上不值得。一番话说得少爷感动不已,心头不免有些愧疚,连忙安慰说,爹,该花的还是要花,你身体健康,这是最重要的,如果我把钱花在外头会使你心情愉快,那我会在这方面再接再厉。老爷反问,那又何必把钱花在我这把朽骨上?我又不怕死,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少爷辩解道,爹高兴我在外头挥霍,因为这样能够使爹心情好,心情好身体就会好,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雇人照顾爹,也是为爹的身体着想。
少爷曾不止一次地建议请郎中来治病,但被老爷顽固地拒绝了,并以死相威胁。只要有一个郎中出现在我的床头,我马上一头撞死。老爷威胁道。少爷无奈,只得叮嘱保姆和仆人尽力照顾好老人,若有怠慢,就马上辞退,如果老爷病情好转,重重有赏,反之,罪责难逃。保姆噤若寒蝉,唯唯应诺,半傻子照例笑嘻嘻的。
几日下来,老爷看着儿子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心下不忍,说,儿子,好男儿应该到外面大好世界风流去,闷在家里干什么,去吧,去吧。儿子恭恭敬敬地回答,爹,你身体欠佳,孩儿怎敢外出寻欢作乐,孩儿尚有廉耻之心,即使孩儿从命,也是玩得不痛不快。老爷说,玩的时候要把爹忘得一干二净,你的孝心爹知道,再说,爹不是得了什么病,而是人老了,身体各部分的器官都老化了,这是必然的,请郎中没有用,什么时候死是命中注定,你呆在家里也没用,爹对自己什么时候走有预感,死前定唤你回来见上一面,你尽可放心大胆地去。
少爷想想也对,他心里头其实也着实怀念灯红酒绿的生活,遂跪在老爷床榻前磕了三个响头,说,孩儿不孝,出去玩了,爹有事让半傻子叫我一声。起身,疾走,以示坚决状,在门口又回过头来说,爹,你就安心睡在床上,除了吃喝拉撒,不必起来的。少爷临出门时,对保姆说,不许让老爷死掉,对半傻子说,如果老爷死掉,你要尽快找到我。保姆不敢吱声。半傻子说,到哪里找少爺?少爷扬手给他一巴掌,说,这问题你也问得出口?哪里姑娘多本少爷自然就在哪里。半傻子不敢再多嘴,连连说是。仁慈的少爷倒觉得于心不忍,说,这个月多赏你三块银元。对保姆说,你也一样。少爷顺手在她脸蛋上摸了一把,说,这是多给你钱的原因。
少爷一走,保姆问半傻子说,万一有事,你到哪里找少爷?半傻子说,哪里姑娘多少爷自然就在哪里。保姆又问,那哪里姑娘多?半傻子说,少爷在的地方姑娘多。保姆又问,那少爷在什么地方?半傻子说,哪里姑娘多少爷自然就在哪里……
保姆被气得吐血。半傻子反过来安慰她说,我能闻出少爷的气味呢,一路寻觅过去,不怕找不到少爷。保姆问,什么气味?半傻子以匪夷所思的眼神瞟了保姆一眼,说,你都没闻到?这段时间,房子里、院子里到处弥漫着甘草、黄瓜和爽身粉的混合气味,都是从少爷身上散发出来的啊。
儿子一走,老爷与花猫重拾旧情。这真是一只好猫啊,几天来的冷落它丝毫不见怪,一直默默地蹲在床榻前。它的腹部和大腿的毛皮白得发亮,爪子周围长着圈酷似天鹅绒的带斑点的细毛,如同漂亮的镯子。轻轻摇动着的尾巴也是白花花的,但末端有几个黑环。背部的皮毛犹如未经抛光的金子,呈黄色,但非常平滑柔软,散布着极有特色的斑点,形状似玫瑰花,深浅略有不同。
虽然保姆隔三岔五地为卧床的老爷擦拭身子,但是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当保姆擦拭到老爷身子的某个部位时,总是免不了偷工减料。老爷也不好强求。这使得一段时间之后,那个部位奇痒难当,同时房子内逐渐弥漫开了一股夹杂着甘草、黄瓜和爽身粉的混合气味。看见老爷呲牙咧嘴的痛苦模样,洞若观火的花猫义不容辞地钻进了那个部位……事后,已趋平静的老爷吩咐保姆把花猫带出去好好洗个澡。
虽然花猫任劳任怨地与老爷调情玩耍,没发一句牢骚,但老爷还是觉察到了它生活水平的下降,这是保姆的过失。老爷欲起床训保姆一顿,他抓起袜子想套到脚上去,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一双手像是别人的不听使唤。这时花猫跳起来叼起他的袜子,两只前爪抓住袜子的各一端,不住地摇动尾巴,示意老爷配合它的工作。老爷喜不自禁,让花猫干净利索地为他穿好袜子。可是他迈不开步子,摇摇晃晃地站立着。花猫见状,咬住他的裤脚,往回拽,意思是让他回床上去。老爷更加感动,但却鬼使神差地往前迈了一大步,他的身体马上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花猫被老爷压住了一条腿,凄惨地叫着:咪,咪,咪……老爷尚有一丝知觉,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花猫获得了自由,但它那条腿被压坏了,它一瘸一拐地在老爷身边绕圈。
很快,保姆跟在花猫身后跑了进来,看见此情状,吃惊不小,连声叫道,老爷,老爷,你怎么啦,快醒醒。花猫在一旁兜圈子,更加剧了保姆的恐慌。
老爷微微弹开眼皮,厉声道,你给猫吃了什么?
保姆不解,答道,我把吃剩下的给猫吃,老爷,你没事吧,老爷?
你把吃剩下的给猫吃?老爷大怒,一口痰噎在了喉咙,指手画脚着,只是说不出话。保姆连忙跪在地上,把手伸到老爷的后脖子上,又拍他的胸部。老爷吐出了那口痰,有气无力地说,给我记住,它得比你吃得好……说着头一歪,晕了过去。
4
半傻子一路循着甘草、黄瓜和爽身粉的混合气味,径直奔向方圆十里最大的那家妓院。老鸨听半傻子说完,知道事情严重,遂带着半傻子直奔二楼。房内,少爷正和十个相好赤裸裸地在一张宽广无边的床上做好玩的游戏。房间内弥漫着浓重的甘草、黄瓜和爽身粉的混合气味,有点甜,有点酸,叫人恹恹欲睡,又似乎使人亢奋难眠。
这次玩的是跳高比赛,谁跳得最高,可以得到一次与少爷“单挑”的机会。开始时姑娘们站成一排一起跳,但是少爷还没看出来,姑娘们已经纷纷落在床上,千姿百态。只好一个一个跳,但是由于床上玉体横陈,起跳的姑娘要提防落地时不要踩到人,而且床垫柔软,姑娘起跳时身子一开始就歪歪斜斜,加上少爷被眼前的波涛汹涌弄花了眼,两个时辰过去了,每个姑娘都跳了好几次,少爷还是搞不清楚谁跳得最高,反而弄得双眼酸痛,泪流不止。
少爷听得门外半傻子的声音,知是那事,连忙套上衣服,开门出去,行动迅速且不失细心,顺便把门带上了,以免半傻子看见房内的不雅场面。
半傻子抽动了几下鼻子,捕捉到了几缕那一瞬间从房内溢出来的甘草、黄瓜和爽身粉的混合气味,沁人心脾。
半傻子欲开口,少爷挥挥手示意他不必说,飞奔下楼。半傻子慌里慌张地跟在后头。老鸨高叫道,少爷下次再来。
老爷蛰居在他家宽敞的住房中最不舒畅的一个角落里。平时,少爷回家没有得到许可也不能进去。这次,少爷顾不上这些了,步履匆匆地经过冷清幽暗的长廊,直奔老爷所在的角落而去。半傻子跟在他后面,竟忘了夜幕已降,他该点一盏灯什么的。
保姆看见少爷回来,连忙起身说,少爷——
少爷挥挥手,骂道,少爷个屁,你的三块银元没了。
保姆在少爷到来之前已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昏迷不醒的老爷搬到了床上。看见少爷回来,她像一个孩子见到了久别的母亲,正想要哭诉几句,哪知反而被少爷骂了,实在委屈,无声地退出,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根蜡烛,放在老爷床前的小柜子上。
可能是冥冥之中听到了儿子的脚步声,老爷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说,孩子,玩得还痛快吧?
少爷心如刀割,想到这个善良的老人从此就要离他而去,而他则可以坐享他的万贯家财,他就觉得自己是一个谋财害命的强盗。儿子呼吸着落满灰尘的古老壁毯和橱柜发出的腐臭味和霉烂味,看着父亲已不成形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老爷像是在他离去的短短的时间内消瘦下去的,紧紧包着骨头的皮呈暗绿色,被老人垫着的枕头一衬托,显得格外恐怖。老爷的嘴巴因痛苦而抽搐着,半闭半合,牙齿全无,儿子像是今天才看到父亲的牙齿掉光了,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老人这副奄奄待毙的神态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平日的声色犬马并没有带给老人多大好处,这使得他更加痛苦。如果老人就这么走了,他藏匿的金银财宝,其埋藏之所就永远成了一个谜。少爷此时突然就认定了,老爷还藏着一大笔秘而不宣的财富。
蜡烛的灯光摇摆着,把老人躯体的形状不时地抛到墙壁上又洒下来。少爷掉下了眼泪。
孩子,老人吃力地说,你玩得不痛快吗,姑娘们对你不好吗?
少爺真诚地回答道,父亲,我难过极了。
他话音刚落,蹲在他脚边的花猫突然喵喵喵地叫起来。少爷听了毛骨悚然,他想花猫是不是不相信他的话呢。幸而老爷并不这么想,他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少爷连忙上前扶起他,说,爹,您慢慢来,我听着呢。
我有要紧事要跟你说。父亲把头靠在儿子的手臂里说。
少爷以为父亲要立遗嘱了,用目光示意保姆和半傻子退出去。
父亲,你说吧,少爷说,你有什么要求,只要儿子能办得到,一定不惜赴汤蹈火为你去办。
老爷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儿子,父亲不想死呢,就像你不能没有美女、醇酒、青春和金钱一样,父亲也不愿意放弃生命。
少爷吃了一惊,正色道,父亲,我完全相信你的话。可是他思忖了一会儿,认为不能鼓励老人抱有这样可怕的想法,说不定老人抱有活着的念头,他就一直活下去。他终于说,父亲,我给你请郎中,多吃补药,你会多活几天的,可你怎么能一直活下去呢?你要遵从造物主的意志呀,造物主创造了你,到一定时候也必定要收你回去的。
老爷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儿子,你父亲不相信造物主,或者说,你父亲本身就是造物主,他创造了你不是吗,这世上没有造物主,你要信仰的就是你自己,我一直是这么做的,钱要靠自己赚,要靠儿子花,所以你大肆挥霍,我一直是赞赏的。
少爷不吭声了。
老爷接着说,声音既柔和又温存:我有一瓶神药,上苍给的,根据神的旨意,你不能知道这瓶药从何而来,这是长生不老药,我死后,你要隐瞒消息,不准让任何人知道,从现在起,保姆和半傻子不得进入我的房间。
父亲,你别胡言乱语,少爷说,我不相信有什么长生不老药。
不,不,孩子,老爷说,神药就在放蜡烛的柜子的抽屉里,我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现在用你灵魂得救的名义向我起誓,要准确无误地执行我的命令,行吗?我教你怎么做,我死后,你要马上把我平放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把蜡烛吹灭,窗外有星星的亮光,你大致看得清就行,然后,用这瓶神药仔细湿润我的眼睛、嘴唇,接着是头部的其他部分,然后依次是身躯和四肢,如果你发现我一点点地活过来,千万不要惊慌,要继续抹下去,神药用完才可以停止。
为了给少爷一点威慑力,老爷大叫一声:去拿瓶子!然后他就在少爷的怀里缓缓地咽了气。
少爷考虑着要不要执行老爷的命令。老爷还没有告诉他金银财宝藏于何处,要不要把这些房屋搜个遍呢?他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而且很可能一无所获。藏东西容易找东西难,自古就有这么个道理。那么叫上一大批人帮忙呢,这样势必兴师动众,于他名声也有所损害,再说这样也不能保证找得到,再说,万一找到的人起了心思呢?
5
思忖良久,少爷脸露笑容,开始行动起来。
少爷把老爷的尸体扛到桌子上,这时已将近午夜了。他吻了吻父亲那咄咄逼人的额角和灰白的头发,想起是该使用那瓶神药的时候了。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瓶神药,放在烛光下仔细观察,他轮流看着他的父亲和那瓶药。这时,他注意到那只花猫也在不声不响地轮流看着他和他的父亲。灯光摇曳不定,周围万籁俱寂。突然,一声厉响打破了寂静,似乎是挂钟生锈的发条发出的声音。少爷吃了一惊,身上渗出了冷汗,药瓶差一点掉了下来。他看到,墙壁上的挂钟里跑出了一只涂着油彩的大公鸡,喔喔喔地叫了三声,又跳回洞里,合上了精致的小木门。
少爷想,要么是时间出了差错,要么是木制公鸡报错了时间。他不再理会那公鸡,吹灭了蜡烛,霎时,月亮的光辉照亮了整个房间,像是折射进来的,投到房里的柔和光线能够使少爷清晰地看到他父亲的躯体。少爷用棉花蘸着药酒,轻轻地涂到父亲的双唇上,一边说,老头子,快告诉我宝贝藏在哪里。他清楚地听到一阵难以描绘的颤动声,却看不出老爷的嘴唇在动。他想,可能老爷的脑子子尚未复活,所以嘴里说不出话,于是他重重地蘸了药液,使劲地擦拭着老爷的两边太阳穴。可是效果仍不明显,老头子好像睡得很沉,并无多大兴趣醒过来的样子。
少爷加快了行动,眨眼间把老爷的整个脑袋涂得湿漉漉的。老爷的眼皮迅速睁开了,鼻子一翕一合,还皱着眉头。少爷看见两只充满生机的眼睛。两只只有孩童才有的眼睛居然出现在一具死尸的脸上,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它们被美丽的又黑又浓的眼睫毛保护着,犹如在冬夜的荒漠上行路人看见的孤独的亮光。
死尸开口说话了,你要什么,孩子,为什么不继续涂抹我的身躯和四肢?
少爷高高地擎着药瓶说,爹,你先把藏金银财宝的地方告诉我,我再继续涂抹你的身躯和四肢。
老爷考虑了一会儿,说,金银财宝是我用双手赚来的,也是我用双手藏起来的,它们还没有活过来,所以记不起来。
胡说,记忆是你脑子的事,关你的手屁事!少爷凶相毕露:你不告诉我藏金银财宝的地方,我就拿刀砍下你的脑袋。
死尸平静地说,儿子,你还不懂事,人身上每个部位都有自己的记忆,你只有先把我的手涂湿,我的手才会想起把金银财宝藏在哪里,然后告诉大脑,大脑再告诉嘴巴,嘴巴再说出来,你就知道了。
少爷觉得有理,便说,你是用哪只手藏的?告诉我。
死尸说,右手。
少爷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点药液涂在父亲的右手臂上,可是手臂毫无动静。这时父亲发言了,继续涂。少爷无奈,横了一条心,把老老爷的右手臂涂得湿漉漉的。老爷说,藏东西是两只手都派上用场的,还要涂左手。少爷心想就算他两只手都活了,又能拿我怎么样,我还打不过他吗?于是他继续涂抹起老爷的左手臂。他从手指头开始涂,涂到肘部的时候,突然老爷用已经复活的右手掐住了他的喉咙。少爷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瓶子落到了地上,打碎了,地上冒起一阵烟雾,什么也没剩下。
花猫在一旁欢快地兜圈子,它的叫声与少爷的惨叫交织在一起,响彻黑夜,响彻空旷的庭院。保姆和半傻子赶来的时候,少爷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