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何德铭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江湖上行走，更不可没有朋友。小伍也想交几个朋友，当然是要能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那种。这天，小伍上了一家酒楼，刚坐下不久，便又来了四个汉子。那四人看看酒楼已经客满，惟有小伍这桌只有一个人，就过来道：“朋友，四海之内皆兄弟，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江东四义请你一起喝一杯如何？”小伍是个爽快人，也喜欢这种爽快的邀请，况且江东四义在江湖上也并非无名之辈，交这样的朋友也正是他之所愿，就请他们一起坐了下来。几杯酒下肚，小伍和江东四义就已经是相见恨晚。江东四义道：“小伍兄弟，今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江东四义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小伍道：“既是朋友，我也甘愿为各位赴汤蹈火。”双方正说得兴起，酒楼上又来了个人。江东四义见到这个人，脸色立刻便拉了下来。老大道：“震山虎，你来干什么？”

那个叫震山虎的道：“上次你们打断了我的一条腿，我难道就不该来找你们算账？”

老大鄙夷地道：“就凭你？你是我兄弟的手下败将，难道还想来自取其辱？”

震山虎道：“别得意，这回来找你们算账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表哥。”老大还想说什么，老四已抢着道：“你表哥是什么东西？”就在这时，楼梯下有人接话道：“他表哥就是我，我不是东西，是个人，而且有名有姓。我叫萧慕寒。”说完这句话，此人也正好走到了楼上。江东四义全都惊得站了起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萧慕寒乃是江南武林公认的第一高手。小伍也知道萧慕寒，也知道自己和江东四义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萧慕寒是来找江东四义算账的，他本可以置身事外，但是现在江东四义已经是他的朋友，是朋友就该同生死共患难，于是他就挺身而出，挡在萧慕寒面前道：“你要找江东四义算账，就必须先过了我小伍这一关。”

萧慕寒道：“哦，你认为你拦得住我？”

小伍道：“拦不住也要拦，除非你从我的尸身上跨过去。”

萧慕寒道：“你和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竟然甘愿为他们而死？”

小伍道：“我们是朋友，是朋友就该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萧慕寒道：“说得好，不过请你回头看一看。”小伍不知道萧慕寒究竟是什么意思，疑惑地回头一看，突然就愣住了。他的身后竟已空空如也，刚才还说要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江东四义，在他挺身而出独自面对强敌时，竟然不顾他的死活逃之夭夭了。小伍这才知道，喝酒时说的话根本就不能算数，酒桌上交的朋友也根本不是朋友，最多也只能算酒肉朋友。

小伍尴尬之极，恨不得楼板上裂开条缝能让他钻下去，却听得萧慕寒道：“年轻人，现在像你这样重义气的朋友已经不多了，如果你不嫌弃，我想交你这个朋友如何？”萧慕寒在江湖上可是个大人物，很多有头有脸的人想和他交朋友都还巴结不上，而他却主动提出要和小伍这种无名小卒交朋友，这样的荣宠是小伍无论如何都难以拒绝的。萧慕寒也果然把小伍当成了真正的朋友，到任何地方去都会将小伍带在身边，又向所有的人介绍，说小伍是他最好的朋友。小伍也因此有了一种一步登天的感觉。但回过头来仔细想想，他和萧慕寒的地位和武功都相差得太过悬殊，实在不配享有这样的待遇，便找了个机会对萧慕寒道：“萧大哥，你把我当成好朋友，而我却对你一点用处都没有，我心中有愧啊。”

萧慕寒道：“小伍你错了。朋友不是用来派什么用处的，一个真正的朋友，只有在关键时刻才能显现出他的价值，我相信你就是这样的朋友。”小伍很感激，也暗暗下了决心，如果有这么一个关键时刻，他也一定要表明自己是个真正值得信赖的朋友。

一次，萧慕寒又带着小伍一起出去办事，在一座叫“天下居”的酒楼里，二人落座后，很快小二就把他们要的酒菜端了上来，还殷勤地替他们摆好了碗筷，斟好了酒。这时萧慕寒发现，这个小二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不露出真正的面目。他心中一动，便去看碗中的酒。酒很清冽，显然没有下过药，而且爽快的小伍也已经一口喝下了半碗，一点事都没有。事实上有些自卑的小二在尊贵的客人面前是不敢抬头的，而他无疑就是一名尊贵的客人，于是萧慕寒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豪爽地一口喝下了半碗酒。可是酒一入喉，他就觉出了不对，喝道：“不好，这酒有毒。”

小伍愕然道：“酒有毒？我怎么没感觉啊？”这时，那个“自卑”的小二已抬起了头来，阴笑着道：“如果是毒酒，哪能瞒得过萧大侠的眼睛，只不过在下把毒药事先涂在了碗上，任凭萧大侠江湖阅历再丰富，也不会想到这一招吧。”现在小伍已知道，这个小二当然是假的。一个人行走江湖，多多少少都会结下一些仇人，萧慕寒也一样，而这个称作夺命圣手的假小二，又是萧慕寒的仇人中最厉害的一个。只不过若是在平时，夺命圣手遇上萧慕寒，要夺也只能夺他自己的命，但现在萧慕寒已经中了毒，情况就另当别论了。小伍见情势危急，急道：“萧大哥，现在该怎么办？”

萧慕寒道：“我需要时间运功逼毒。”

小伍道：“萧大哥，你尽管放心运功逼毒，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可是夺命圣手的武功虽然比萧慕寒要相差一大截，却比小伍要强得多，他也知道，萧慕寒内功深厚，只消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将体内的毒逼出，因而他必须要抓紧时间，于是夺命圣手就向小伍发起了一阵急风暴雨般的进攻。不一会儿，小伍的身上就已经留下了七道刀伤，鲜血染红了衣衫，但他仍咬紧牙关，一步都没有后退。夺命圣手惊道：“萧慕寒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不要命地护着他。”

小伍道：“因为我们是朋友。”这时候，朋友二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重逾千钧，于是夺命圣手又开始了一阵急风暴雨般的进攻，又在小伍的身上添了四道刀伤。但就在小伍即将倒下时，一声清啸响起，萧慕寒已经成功将体内的毒逼出。夺命圣手眼见大势已去，只得叹了一口气，黯然而去。

萧慕寒请了最好的大夫替小伍治伤。第二天，又有一位绝色美女前来侍候他。美女很尽责，就连晚上也衣不解带，困了也只是在床边的竹榻上打个盹，一有响动立刻就会起来，无微不至地端茶递药，嘘寒问暖。有时候看着竹榻上那个娇柔的身影，以及和猫一样轻柔的呼吸，小伍的心里就会情不自禁地升起一股浓浓的爱怜。半个月后，小伍的伤基本上好了，虽然极不情愿，但他还是对美女道：“姑娘，你走吧，回去告诉萧大哥，我已经不需要人照顾了。”

美女道：“你说的是萧慕寒吧，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更不是他要我来侍候你的。”

小伍一惊，道：“那又是谁要你来的？”

美女道：“谁也没要我来，是我自愿的。你在‘天下居的事迹大家都知道了。你是个英雄，我崇拜你。”几乎每个少女的心目中都有个崇拜英雄的情结，她只不过付诸了行动。小伍很感动，一下子就爱上了她，并把她留了下来。美女说她叫李红红，留下后对小伍更好了。但令小伍不解的是，每当他要做出一些亲热的举动时，李红红总会说她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连碰都不让他碰。小伍感到很奇怪，这么纯洁美丽的女孩子怎么会身子不干净？在他的再三追问下，李红红才流着眼泪道：“那一年的冬天，一个恶人闯进我的家，糟蹋了我，后又不顾我的苦苦哀求，杀死了我的父母家人。”

小伍义愤填膺地道：“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知道他是谁吗？”

李红红道：“知道。”

小伍道：“告诉我，不管他是谁，我一定替你报仇。”

李红红道：“他就是萧慕寒。”小伍张大了嘴，半天发不出声来。他实在不敢相信，他最好的朋友，无比尊敬的萧大哥，竟然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采花大盗。这时，李红红又哀怨地道，“你不是说一定会替我报仇吗，怎么不说话了？”

小伍涨红了脸道：“可是萧……萧慕寒是我的朋友啊。”

李红红道：“他是你的朋友，但你不是他的朋友，他只不过是用了几顿饭菜，还有几句花言巧语，诱使你替他卖命而已。”小伍一想，李红红说得也确有道理。作为朋友，他替萧慕寒挨了十一刀，差点丢了性命，而萧慕寒并没有表明也能为他出生入死。如果萧慕寒真的是一个大恶人，那么他就不再是他的朋友了。可是他还有犹豫。

李红红道：“你还有什么顾虑？”

小伍道：“即使我愿意替你报仇也没用，萧慕寒的武功这么高，我根本就杀不了他。”

李红红道：“若论武功，天下确实没几个人能杀得了萧慕寒，但是你能，因为他是你的朋友。等你杀了萧慕寒后，我们就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很多人没有死在仇人的刀下，却死在朋友的手中，因为对朋友是不设防的。小伍懂得这个道理。况且李红红说要跟他过一辈子，这也正是他所梦寐以求的，于是小伍就揣着匕首去见萧慕寒，趁萧慕寒不防备时，一刀刺中了他。萧慕寒咬着牙道：“小伍，只有女人才能离间你我的朋友关系，你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小伍犹豫了一下，道：“她叫李红红。”

萧慕寒道：“好，我知道了，你走吧，再迟你就走不了了。”小伍突然感到很后悔。萧慕寒在最后的时刻仍没有为难他，或许并不像李红红所说的那样十恶不赦，然而事情已经是无可挽回，他只得匆匆离开萧家去躲了起来。

第二天，小伍就听到了萧慕寒的死讯，他知道萧慕寒的家人朋友一定正在四处找他，他只要一现身，立刻就会被大卸八块。可是躲了三天后，他又实在忍不住对李红红的思念，就在当天晚上跑了出来。但奇怪的是，一路上并没有人截杀他，竟然很顺利地回到了原来的住处，还听到了李红红说话的声音。小伍大喜，正要去敲门，却意外地又听到了一个男人的说话声，而且他已听出，这个男人就是夺命圣手。夺命圣手道：“红红，你在小伍的屋里和我寻欢作乐，就不怕他回来了撞见？”

李红红娇笑着道：“他还回得来吗？他只要一现身，就会被萧慕寒的人杀了，说不定现在就已经陈尸街头了呢。”

夺命圣手道：“你和小伍毕竟也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又那么爱你，他死了，你难道就一点都不伤心？”

李红红道：“我为什么要为他伤心？怪只怪他自己太傻冒，被利用了也不知道，死了也是活该。”小伍浑身僵硬，就像被抽走了灵魂，后面的话全都听不到了。他想冲进去杀了这个淫妇，再一想，其实他比她更该死，他竟然会相信这种女人的话和感情，去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往萧家走去，决心在萧慕寒的灵前自杀谢罪。

可是小伍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在萧慕寒的灵前见到了活生生的萧慕寒，不禁惊呼道：“萧、萧大哥，你究竟是人是鬼？”

萧慕寒笑道：“我当然是人了，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早就在这里等你了。”

小伍道：“那一刀没有杀死你？”

萧慕寒道：“小伍，你是个实在人，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所以我早就有所提防了。那一刀刺来时，我已经避开了要害，所以根本就不会致命。”

小伍道：“既然你已有所提防，以你的武功，完全能避开这一刀，为什么还要有意被我刺中？”

萧慕寒道：“小伍，李红红是个恶毒淫贱的女人，在江湖上早已是臭名昭著。我甘愿受这一刀，就是为了使你认清她的真实面目，不再被蒙蔽。”小伍顿时泪流满面，终于知道，他有了一个真正能够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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