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元良
赵四家的老屋,孤零零地立在西北大山深处的一道山梁上。过去他常为自己住在这种“鬼不下蛋”的地方感到烦恼和沮丧,可如今,他突然发现自家的老屋是个“宝”。
原来,前不久大山里开进了一支部队,足有一千多人。在山沟里扯上了一大片军用帐棚,升起了袅袅炊烟,就像多了一个草绿色的“村落”。听当兵的说,他们要在大山里训练两三个月,而且今后每年这时都要来这儿“扎营盘”。
赵四虽然是山里人,但打小有股子机灵劲,再加外出打工走南闯北了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他很快发现了这里头的“商机”:这么多军人窝在山沟里,对外联络都靠打电话,自家老屋位置高,接收信号效果好,如果设立一个临时电话亭,那钞票还不“哗哗”地往口袋里流啊?
主意打定,赵四当天就往山外赶。他来到县城电信公司如此这般地经过一番咨询和周折,就搬了个接收卫星电话的“锅”回家来,有偿提供给驻训的官兵打长途。
你别说这一招还真是“靠谱”。他装好卫星接收电话的当天傍晚,就有很多当兵的上山来打电话。此后每天傍晚,打电话的军人都在他家门前排起了长队。赵四又进了些副食品、饮料之料的,干脆在老屋开起了小卖部。这一来,打电话的人一个接一个,买东西的人络绎不绝,家门口的“业务”红红火火,赵四的钱袋子很快就鼓了起来。这让他在老婆儿子面前说话时,喉咙都响了好多。那天儿子说:“爸爸,你去年就说过,等以后有了钱一定给我买一辆自行车。这话算数吗?”他头一昂说:“爸爸说话能不算数?一定买!”就这一句话,乐得儿子在门前一连翻了三个跟斗。
可是,不愉快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问题就出在那个大个子兵身上。大个子兵一口外地口音,土话听上去就像外国话。他几乎每周六的七点前,都会雷打不动地来排长队。每次排队都一个劲地往前挨,还不住地看手表,一副猴急样儿,一看就是每周相约“定时”打电话谈情说爱的。
赵四也是打年轻那会儿过来的,对大个子的心情能不理解吗?可恼的是大个子兵不太识相。比方说吧,大家都等着通电话呢,可如果七点之前轮不到他,他好像就控制不住情绪了,一个劲地催前面的人“快点、快点”!那回他居然和已经拿到电话机的小兵做交易:“大胖,先给我打好不好?我来不及了!你这一周的臭袜子全包给我洗了!”
那叫大胖的兵大概是生气了,把电话听筒一扔就下山去了。大个子的这一举动,弄得排队打电话的人全看不下去,议论纷纷起来,还有人高声说:“你算哪根葱啊?怎么这么没素质啊?”可高个儿充耳不闻,拿起电话机眉开眼笑地就喊了起来:“啊呀!我说王小红哎,我的大美人哎!”
他的嗓门实在太大,排在他身后的几个兵起先被吓了一跳,接着又“哄”地笑了起来。是啊,谈恋爱说的都是“私房话”,你看其他战士和女友通电话,都是捂着电话机轻声细语地说,哪有像他这样的?可他对别人的议论仿佛浑然不觉,而且声音越说越响,“哈哈哈”的笑声更是振聋发聩。那旁若无人的张狂样儿,确实有点让人看不下去。
打这以后,大高个就成了电话机旁“最不受欢迎的人”。每周六只要他一拿起电话机,放开嗓门一喊:“我说王小红哎!我的大美人哎!”就有人摇头,有人发笑,还有人不屑:“有个漂亮女友就值得敲锣打鼓似的炫耀吗?”甚至有人说:“得得得,今天就让他一个人得了,咱们走吧!”
见此情景,赵四对大高个是越来越烦了。更让他头痛的是听说离他家不远的山民王木桶,还到县城电信公司打听过安装卫星电话的事,而且听说他还到军营附近放风声:“不愿意到赵四那儿打电话的,以后可以到我这儿来!”
说话间又是一个星期六,大高个这回来得比平常迟,等到他心焦火燎地赶到时,已是七点零五分,只见坐在一边的小个儿战士直埋怨:“你不是叫我替你排队吗?可排到了你没来,白排了!”高个儿上前就要拿电话机,轮到打电话的战士不乐意了:“你怎么插队?这么不文明呀?”高个儿赔笑说:“我是叫人替我排队的,不算插队的!”那战士也是火爆肠子,眼看要吵起来了,赵四为了息事宁人就说:“算了,让高个儿先打吧,他确实是叫人排了队的。”
那高个儿接过电话机又吼上了:“我说王小红哎!我的那个大美人哎!……为什么迟了?我是托人给你买礼物了……你戴上是最好的!明天就给你寄出……”
他还在对着电话机大喊大叫,赵四实在受不了,心头压抑了很久的火气“呼呼”地直往上蹿,他走上前去朝大高个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我说这位同志,打电话可不是吼秦腔,你能不能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啊?”
大高个儿正聊得热火,被赵四打断了显得有点不高兴:“老板,我没少付你电话费吧?”赵四彻底火了:“你知不知道已经严重影响到我的生意了?我才不稀罕你那点电话费呢!请你以后不要来了,我这儿不欢迎你!”
正在这时,在屋里做作业的儿子跑出来抗议了:“爸爸,我们老师都说解放军叔叔是最可爱的人,他们保家卫国很辛苦的,你用这种态度和解放军叔叔说话是不对的!”
赵四正没处发火呢,哪容得了儿子当众顶撞他。他一个巴掌将儿子拍倒在地:“去你的小兔崽子,誰叫你多管闲事,还不回屋写你的字去!”儿子倒在地上大哭起来:“呜呜呜!爸爸你太不讲理了,明明自己错了,还打人!”
高个子的脸一阵红,一阵青,又一阵白。他过去扶起地上的赵四儿子,帮他拍干净了土,又朝赵四敬了一个军礼:“星期六我还会再来,但不用再大声通话了,这是最后一次,我向你保证!”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这不愉快的插曲算是过去了,可赵四想起自己刚才打了儿子,心里不由得涌起了一股子歉意。宝贝儿子向来听话,从小到大,自己都没舍得捅他一个手指头。再说昨天孩子的话也没说错啊,自己怎么就下得了手打娃呢?这真是……唉!怪来怪去都怪那个大高个儿兵!
赵四越想心里越不得劲,他一心想弥补自己对儿子的过失,可又拉不下脸来向儿子认错,他突然想起自己前一阵子,曾承诺要给儿子买一辆自行车,得!这下有门了!
一辆漂亮的自行车,很快就摆在了家门前。放学回家的儿子惊喜地大叫:“哇!这是我的吗?今后我也可以骑车上学喽!”显然,他对父亲的不满情绪已烟消云散。见此情景他妈妈也开心地笑了:“傻儿子,你还不会骑呢!”儿子一扬头说:“别小看我,学会骑自行车还不容易吗?”
第二天是星期六,吃过中饭,儿子就兴冲冲地扛着自行车到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练车去了。赵四在家正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填写着单子准备下山进货去,突然听到妻子在高呼:“娃他爹,快快……快来呀!娃……掉崖下去了!”
赵四一听,全身的汗毛一下子竖起来了:儿子练车那地方,是他们平时的晒麦场,那儿一边靠近山路,另一边是“百丈崖”,儿子从那儿掉下去还有命吗?自己刚才看见儿子去练骑自行车,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啊!赵四现在懊悔得寻死的心都有了。他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晒麦场,却看见一副奇怪的景象:儿子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妻子却趴在悬崖边正在呼天抢地,嚎啕大哭,这到底是怎么啦?
看见丈夫来了,妻子连滚带爬、连哭带喊地朝着他过来了:“快快喊人救人啊!儿子掉下去了……不不不,是救我们儿子的解放军掉下去了!快点通知部队救人啊!”
赵四连忙打电话通知部队施救。部队首长带着几十个当兵的来到了“百丈崖”边。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努力,救人的解放军终于被七手八脚地救了上来,可脸色苍白、嘴里还“咕嘟咕嘟”不住冒鲜血的他,已不会说话了,他看了一眼赵四的儿子,又吃力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军用挎包,然后头一歪就在首长的怀中断了气。
赵四的儿子大哭起来:“解放军叔叔!您醒醒啊!您不能死啊!” 赵四这才看清了救他儿子的那个战士的脸庞——他竟然是那个大高个儿兵!赵四全身都木了。
儿子哭着说出了事情的整个经过:他骑着爸爸刚买的自行车在晒麦场上练车,骑得正欢时,一不小心冲到了崖边,惊慌中他忘了刹车,正在万分紧急时,路过的高个儿解放军冲过来救他,他情急之下冲到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自行车车头,因重心不稳,被车头的惯性撞下了崖壁。
战友们将挎包打开,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个小包裹,上面写着收信人的名字——王小红。这下大家都明白了,大高个是趁星期六请假到山外去给女朋友寄包裹的。
赵四想着自己昨天还对大高个儿出言不逊,今天高个儿兵却用自己的命换了他儿子的命,不由得放声大哭!
两天后,追悼会在部队训练场隆重举行。赵四听说部队要安排专人送高个子兵骨灰回老家,就主动提出一同前往。一路上,两位解放军战士轮流捧着大高个儿的骨灰盒,赵四的口袋里则揣着大高个儿的遗物:一封信和一个小包裹。抚摸着上面的“王小红”三个字,他的心情非常惶恐和愧疚,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大高个儿的心爱之人。
他们先来到了村委会。村干部望着大高个儿的骨灰盒半天不会说话。他默默起身走了,过了一会就回来了,说了一句“人给你们带来了啊!”就不说话了。
趙四他们听说王小红来了,一齐起身朝门口望去。这一看,赵四吃惊得简直要昏过去,因为来的不是想象中的妙龄女郎,而是一个瞎眼的干瘦老太太!
赵四愣了,这……有没有搞错啊?可村干部却说没有搞错。他把赵四他们请到边上一间屋子说出了原委:大高个儿名叫张明辉,今年22岁,一年前刚当兵入伍,他也没有谈过女朋友,唯一的亲人就是奶奶王小红。
大高个儿的父母七年前在一场车祸中死亡,奶奶由于痛失亲人,脑子变得一阵清一阵浑。她原本耳朵就不好,后来眼睛也哭瞎了。多年来孙子张明辉一直是家中的“顶梁柱”,他是出名的孝孙,为让奶奶心情好,他千方百计逗奶奶乐,平时不叫奶奶叫名字,还叫奶奶“大美人”。
说到这儿,村干部提出了一个请求:“能不能不要把这噩耗告诉老人?因为……这会要了老人的命的。王小红今后的生活,由我们全村人照顾,我们都拿她当亲人。”
正在这时,奶奶由妇女主任扶着,颤颤巍巍地过来了,她高声笑着说:“我家辉辉前天刚打电话告诉我,说给我买了个好东西寄出了,今天又托部队上的人来看我!不是我夸口,十里八乡数我孙子最孝顺了!”
赵四这才想起大高个儿的包裹还有一封信,都在他这儿。他连忙拿出来交到老太太手上。老太太摸到这些东西好像抱住了孙子一样高兴,她眉开眼笑地说:“这位同志,我不识字,眼又瞎,你给我念念信好吗?”
赵四连忙拆开信念起来:“尊敬的王小红奶奶,世界上最美最美的大美人,孙子好想念您!
“每个星期六的19:00,我就盼望听到您的声音。我知道这个时候您也在支书家里着急的等着听到我的声音,这是我们俩的精神食粮啊!只可惜王小红奶奶耳朵太不好,害得我每次通话都要大喊大叫,这样对别人影响不太好,因此我用一年来积攒的津贴费,托人到县城购买了一个助听器,有了它,您耳朵就会亮亮的了,我打电话也不要大喊大叫了……”赵四再也读不下去了,他把信和那个装着助听器的小包裹往旁边的解放军手中一塞,冲到门外的大树下哽咽不止,还不住地用头撞着树干……
一天又一天,很快一个多月过去了。赵四的电话亭子,生意依然那么好。只是每个星期六晚上七点整,赵四就不再做生意,他要完成一周内最神圣的一件事——给远方的老人打电话。他认认真真地拨通电话,然后忍着泪,学着高个儿的口气笑着大声喊:“王小红哎!我的大美人哎!”
(责编/方红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