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
晚上,林家同骑着电动车往城里赶着,他刚刚探视完生病的老母亲,所幸乡下老家离城也就二三十里,很快就能回到城里的家了。当骑行到一处荒凉之极的土坡下时忽然尿急,此时月朗星稀光可照人,林家同当即下车钻进了树丛中。
正方便着,听到自行车行驶过来的声音,林家同探头一瞧,明亮的月光下一个女人骑了过来。林家同正难堪,意外发生了!
随着一阵急促的汽车引擎声,一辆小车急如流星般开到眼前,突然间车头一歪竟冲出路基,然后毫不减速直撞过去,“砰”的一声,那女人甚至来不及惨呼一声,整个人便倒飞出去,落地之后一动也不动。
在林家同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小车终于停了,车门开处下来一个胖子,他踉踉跄跄地看了看现场,显然酒喝多了,嘴里又模糊不清地咕嘟了几句,然后爬上车掉转车头,竟扬长而去。
借着月光,林家同把那胖子的模样看了个一清二楚,胖子有点眼熟,可现在顾不上这点了,颤抖着手掏出手机先拨了急救电话,紧接着又报了警。他平日里总是要求自己做个有良心的人,也是个经常做善事的义工,现在当然不能视若无睹。打完电话后忽然想起胖子是谁了,那是个很有权势的人,常在电视报纸上出现。
这一幕太血腥太悲惨了,胖子太冷血了,以至于林家同一整夜几乎都没怎么睡,第二天一大早醒来他愣怔了一会,决定再到现场看看,以便确定是不是做了个噩梦。
一来到昨天发生车祸的地方,林家同就知道那不是梦,因为现场有好多人在哭泣、烧纸钱,中间一个大约二十来岁披麻戴孝的男孩哭得十分伤心,一口一个“妈妈”凄惨地叫着,字字泣血声声惊心,旁边还有好多人一边抹着同情的泪水,一边小声议论着。
林家同听了一会儿更加触目惊心,死者一家人的遭遇真是太惨了。这男孩还在小时候他爸就得病死了,他母亲吃尽人间酸苦才把他拉扯成人,并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大学。谁知破屋偏遇连夜雨,就在前不久这男孩也查出了大病,只得休学回家治疗,这样一来他母亲更是掉进了苦水里,每天起早贪黑地打工挣钱给儿子治病,哪知昨天晚上母亲也送了命,这下原本住院的儿子只好出了院。
林家同听这一说仔细看去,那哭泣的男孩果然脸色苍白如纸,心里不由得长叹一声,老天爷怎么这么狠心啊!他走上前,拉住那男孩的手,说:“小兄弟,你不要太难过了,现在当务之急一是让你多苦多难的母亲入土为安,二是追究肇事者的责任,还你母亲一个公道。”
那男孩一听睁着泪眼打量着林家同,忽然问道:“请问您贵姓?”
林家同心说问这干什么,但他还是回答了:“我姓林。”
男孩用力一把拉住他,說:“您叫林家同是不是?您就是昨晚的目击者吧?”
林家同一惊,脱口问道:“我是林家同,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我吗?”
男孩忽然站起来,然后做出一个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动作:他直通通地朝着林家同跪下来叩了三个头,说:“是警察告诉我的。恩人,多谢您的仗义报警,我母亲在九泉之下都会感谢您的。”
大伙一听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有人鼓了一下掌,接着更多的人鼓起掌来,每个人的眼内都是钦佩的目光。林家同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慌乱地摆着手,又紧握着这个反应敏捷的大男孩的手,说:“千万不要这么说,你放心,我一定陪你打赢这场官司。”
一晃过去了好多天。这天林家同呆在家中正心乱如麻,门铃响了,声音不大却吓得林家同浑身一哆嗦,打开门一看,果不其然,那个一脸苍白的有病男孩出现在面前。前不久,林家同改变了口供,他跟警察说那天晚上光线太黑了,他认错了人,之后林家同断定这个叫张枫的男孩迟早会找上门来的,短暂的接触使他知道张枫是个很倔强很有头脑的孩子,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
张枫一进门就直勾勾盯着林家同一言不发,直盯得林家同如坐针毡,目光压根不敢对视,然后张枫平静地开了口:“大哥,官司输了,本指望十拿九稳的官司都输了,嘿嘿,这世界还有公道没有……大哥,官司输的原因就是因为你不肯作证,你为什么要改口?你为什么说那天晚上认错了人?”
林家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吱声,张枫突然暴怒起来,一把揪住林家同的衣襟,野兽一样地吼道:“你说啊为什么?是不是人家给你钱了?要钱你说啊,我也可以给你的,你怕我没钱是不是?我可以卖房啊,那房子虽小,但全给你还不行吗?我妈都没了,还要房子干什么……”
张枫突然止住了,他看到林家同痛苦得凑成一团的脸上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然后林家同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把雪亮的刀。
林家同嘶哑着说:“兄弟,我不是个见钱眼开的小人,我也不怕报复,可是,我有亲人啊……就在前不久他们找到我,要给我封口费,被我当场拒绝了,这些人一阵冷笑过后并不多说就离开了,然后我乡下老家的房子就着了火,幸亏他们只是烧了厨房,这才使我六十多岁的老母亲躲过一劫,可就是这样我母亲已吓出了病。然后,我才上幼儿园的女儿放学时被人突然从她妈妈怀里抢走,光天化日之下抱上一辆面包车后扬长而去,吓得我妻子魂都没了,幸亏那些人很快又把我女儿送回了小区,他们在用这种方式警告我啊……最后,他们送给我这把刀,说如果再乱说的话,我的家人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林家同说到这里眼都红了,说:“兄弟,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真的没有办法啊!再说,这起案件并不复杂,警察若想一查到底还是可以从肇事车辆、监控录像什么的发现蛛丝马迹的,可是……”
张枫一字一字认真地听着,眼神内满是不屑,末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我也不管别人,我只知道一点,你昧了良心说话,你没有坚持正义,在我看来,沉默即是同谋,所以,我恨那个胖子,也恨你!”
望着张枫眼里喷出来的怒火,林家同不寒而栗。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家同天天说服自己忘了这件可怕的事,可是,恰恰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仅不能淡忘这事,耻辱感反而与日俱增,恨自己懦弱又虚伪,平日里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可一旦对自个有利害关系时就露出了本来面目……
就在这时出了件大事:撞死张枫的那个胖子死了,死因同样是因为车祸!有人目睹了车祸的全部经过:当时胖子的车正好好地开着,忽然车子像喝醉了酒一样在路上扭起秧歌来,然后以惊人的速度一头撞上路边的一棵大树,其结果是车毁人亡。
林家同听了第一个反应是罪有应得,活该!上次死胖子酒后撞了人,他不吸取教训还要酒后驾车,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且慢,据跟胖子吃生前最后一顿饭的朋友讲,胖子开车前并没有喝酒。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看见鬼了吗?这时警察的化验报告出来了:胖子体内发现大量的致幻剂,同时在车内发现一瓶纯净水,那剩下的水内正含有致幻剂。
这么说胖子死于谋杀,给他喝纯净水的人即为凶手!
经警察这一说,胖子的朋友想起来了,说胖子开车前确实买过一瓶纯净水,可是,那卖水的人戴着一顶帽子,长长的帽檐压得极低,根本看不清模样。
案情至此可以断定,那卖水的人有作案嫌疑。
林家同了解到了相关信息,一股寒意忽然从后背直冒上来。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休学的有病的大学生张枫所学专业即为医学!
且不管他卖纯净水的是谁,先顾自个的老母亲要紧。自从上次受了失火的惊吓后,老母亲的病情越发严重了,林家同基本是三天两头回家照看。白天要上班,所以林家同都是下班后赶回老家,再连夜返回,而每次路过那段发生惨案的土坡时,心里总生发出异样的感觉来。
这天天色已晚,當林家同再次行至那荒凉的土坡时,忽然听到一阵呻吟声,听声音应当是个女的。此时月亮明晃晃地照着,四下里寂无人烟,呻吟声若有若无,一阵风吹过陡生寒意。林家同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只好佯装听不见,正要走,那呻吟声忽然大了起来,林家同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刹住了车,朗朗乾坤难道真有鬼怪不成?上次改了口供已是铸成大错,现在决不能见死不救一错再错了。
他当即往土坡上跑去,循着声音看到不远处斜躺着一个女人,正背朝着他呼救,想必是爬坡扭伤了脚踝。林家同忙跑过去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一边伸手去扶。就在同时那女人也伸出手一把拉住了他,林家同立时一愣,这女人的手怎么好粗好硬……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女人猛地一拉,林家同一个立脚不稳栽了下去,不好,前面是一个大坑,两人顿时直坠进去,“咚”的一声林家同的脑袋重重撞在了坑壁上,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家同幽幽醒了过来,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脑袋依旧很痛,好像还流了血,再一看已是天亮,而自个身处坑底。身边还有一个人,这人已脱下女人衣裳,不是别人,正是一脸病容的张枫。一段时间不见,张枫越发骨瘦如柴,脸色白得像雪一样。
两人对视了一会,林家同摸摸口袋,张枫插话了:“不要摸了,手机摔坏了,没法求救的。”
林家同一看,手机果然摔坏在一旁,心想指不定是你砸坏的哩,他只得苦笑一声,说:“胖子是你杀的吧?”
张枫漠然地点点头,说:“我一直跟踪他寻找机会,终于成功地卖给他一瓶水,他这是罪有应得。”
林家同不知说什么好,便又问:“现在你也想杀了我,对吗?”
张枫却疲惫地闭上眼睛,答非所问地说:“我跌得也蛮重的,让我歇会,现在我们听天由命,等人来救吧。”
时间慢慢流逝着,林家同又饿又冷,因为流血都要渴死了,唯一的方法是缩成一团无望地等待,嘴里说:“我这是报应啊!”
不知过了多久,林家同因为饥饿醒了过来,整个人几乎都要虚脱了。见他醒来,张枫从怀里竟掏出两块面包和一瓶水来,说:“我不想你早死,我要拉长你等待死亡的恐惧时间,拿去!”
林家同大喜,接过来正要吃,又想起什么,说:“你吃了没有?”
张枫无力地摇摇头,说:“我是病得要死的人了,现在又是个杀人犯,还糟蹋粮食干什么?”刚说完他的脸上现出极端痛苦的神情来。
林家同急忙问道:“你得的什么病?得加紧治疗。没钱的话可以向社会求助……”
张枫苦笑一声,说:“还治什么治啊,都是骨癌晚期了。再说我可不想撕开血淋淋的伤口博取同情,何况死了也好,正好跟爸妈团聚去,我太想他们了。”说完含着泪大笑起来。
林家同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直至张枫昏迷过去,一时间心如刀绞。
当张枫再次醒来时觉得口中有异,略一回味明白了,他口内含的是面包,顿时一脸的惊异,说:“你把面包全喂我了?”
林家同点点头说:“你身体这么差,再不吃一点会更受不了的。”
张枫的声音有点异样,问:“可我都是个要死的人了……”
林家同大声叫道:“我才该死!我是个懦夫、伪君子,我怕报复,不敢作证,兄弟,我好悔啊……”
当他再次醒来时,身边的张枫已经僵硬了,手内攥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我口袋内有一部手机,你求救吧,并代我自首。还有,沉默即同谋,这话我至死认同,所以我诱你进坑想报复你,可实在下不了手。你毕竟还算是个好人……”
紧紧抱着张枫的尸体,林家同失声痛哭起来。
(责编/邓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