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宋仲琤,字后扬,沪上皖人,已出版《中国民俗之谜》、《都市新档案》、《蓝色新人类》、《大跨越》(报告文学)、《中国佛话》(与人合作),发表了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近200万字。现任当代上海研究所副所长。
1、后门
“赵局长要找个司机,”上班时在机关大楼地下室出口不期而遇,匆匆步履中,江海市机关事务管理局后勤处处长孟吴越告诉车辆管理科科长何其广,孟处长一反常态,口气有点严厉,这是何其广第二次接到这个指令。赵一飞从正处级升任副局级,原先没有司机,孟处长第一次跟他说时,他以为新上任的体育局副局长赵一飞只是准备在局车队里选个司机而已,因此,也没当回事。绝大多数新官到任都是带着原先的司机来的,即使换了单位更换司机,也是在新单位的车队里挑,没料到这个赵副局长居然视车队里的司机若无睹,独辟蹊径要另选司机。这样,何其广科长就有点棘手了——他没有去社会上招聘司机的权限啊。机管局只有极少数司机是事业编制的,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工人编制进事业单位的门早就关死了。现在的司机基本都是从汽车租赁公司来的,机管局只跟汽车租赁公司发生关系。换句话说,机管局只负责将租赁费用打到汽车租赁公司账上,至于司机的“五金”、“补贴”什么的,机管局一概不管不问。但既然孟处长再次关照,看来这事只能破点例、朝前走了。于是,何科长拎起电话,找来了江海市第一汽车租赁公司总经理成大江。江海市第一汽车租赁公司是机管局的年度服务供应商,合作了很多年了,关系很融洽,双方的配合也很默契。有时候,“第一租赁”还会在机管局授权下做代甲方,代表机管局出面,承担机管局不便或不擅长处理的业务。
一进门,成大江就开门江山地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苦力有的是,材料我这里一大堆,司机排着队等上岗,但我只管给你提供名单和基本资料,你自己选择。说着,递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里面装着公司登记下的几百名司机的资料。
按照自酌的条件,揣摩赵副局长的意图,何科长从成大江给的资料里找出了20个司机的资料,重新制作了表格,当天就交给了孟处长。不料,当天还没到下班时间,孟处长走进办公室,虎着个脸,将资料摔了回来,阴森森说了声“没通过”,就走了。何科长想问原因,来不及拽住他。
既然没通过,赶紧再找啊。领导没看中,说明送上去的这批人条件不够,起码不符合领导的口味。但领导什么口味呢,何科长不知道,可能孟处长也不知道。赵副局长是新到任的,他的口味暂时还没人知道。赵副局长是生人,磨合期不可避免。要顺利度过这个磨合期,何科长就得忍受不顺和委屈,谁叫你是下级呢。何科长想起了孟处长说过的话,“领导给你的工资是你的工作报酬,福利就是领导给你的委屈费。”这么想着,何科长换了标准和要求,又挑了20个,像上次一样,按照市政府办公厅颁发的“行文规范”重新制作了表格,“姓名、性别、年龄、简要介绍(爱好、特长)等”一应俱全,下班前交给了孟处长。孟处长像上次一样,淡淡地看了何科长一眼,虎着个脸,一声不吭,拿着就去了主楼、赵副局长的办公室。
又没过堂!
大大出乎意料。甭说何科长纳闷,孟处长也觉得纳闷啊,这个赵副局长怎么回事啊?挑个司机而已嘛,又不是挑老婆、挑儿媳妇、挑……至于这么挑三拣四、选肥择瘦的嘛,大概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且,这回孟处长也不像上次那样,认为是何科长不解上意了,因为他自己也吃不准赵副局长的意图啊。一对难兄弟、两个上下级在机管局里郁闷惆怅,一筹莫展,没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心里颤悠悠的,下了班也不敢打道回府。
面对面坐在食堂里,呼哧呼哧吃着盖浇面,孟处长对赵副局长选司机的事依旧耿耿于怀,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仿佛漆黑如锅底的夜空划过一道贼亮刺眼的闪电,他忙不迭搁下筷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掏出手机来,拨了一串号码。
“喂,是我,成总,麻烦你把贵公司新近入职的所有司机材料传真一份给我。对,越新越好,刚刚入职登记的最好。谢谢成总!改天我请你喝酒啊。”孟处长收起电话,如释重负又自鸣得意。
小个子的何科长坐在大块头的孟处长对面,看着孟处长靠着椅背打电话,有点仰之弥高的感觉。两个人一起上学,从参加工作开始就是同事,可谓是穿开裆裤时撒尿和泥的朋友。上学后,何其广的成绩总是比孟吴越略胜一筹。而从参加工作开始,无论是评选先进还是晋级、升职,何其广的进步一直落后于孟吴越,因为何其广没有孟吴越那么好的爹——江海市商委前副主任。用曾经一度流行的话说,何其广输在了起跑线上——拼爹输了。
旁听了孟处长的电话,何科长茅塞顿开,不自禁竖起拇指,称赞孟处长英明:“不是我拍你马屁啊,你的脑子就是比我的好使!”
次日,赵副局长接过孟吴越递交的司机资料,孟吴越一如既往地正要离去,赵副局长叫住了他,说我马上就看,你稍等片刻。说着,在一份文件上写了几个字,装进文件夹后,放在了一边,就开始漫不经心地、一页页很快地翻看起来。翻到最后,顿了顿,又回到了第5页,稍微瞄了一眼,指着一个格子说,就这个吧。
孟吴越凑过去一看:冼小马,河北保定人,25岁,复员军人……正往下看着呢,只听赵副局长意味深长地说,司机嘛,没有别的,政治觉悟、纪律性很重要,身体一定要健康,军队复员的同志比较可靠。在机关工作多年,孟吴越知道,还有一样他没说出来,就是作风扎实,所谓的作风扎实,就是讷于言而敏于行,做到守口如瓶。
当孟吴越将这话告诉何其广后,何其广算彻底明白了:为了将自己的人调进来,赵副局长可谓煞费苦心,先让他去“第一租赁”应聘,获得资格登记后,专门为他开了一扇不大不小的后门。这么看来,这个冼小马跟赵一飞副局长的关系应该非同一般。何其广一直不明白的是,这么小的一件事,赵一飞副局长干吗用这样的方式反复折腾他,直接说出来不就行了,说出来难道我们会不照办吗?孟吴越说,你老兄又犯傻了不是,领导怎么会直接说出来呢,说出来岂不是他的决定。这么小的事,你难道也要领导亲自作出决定?事必躬亲的话,领导养着你我这帮人干嘛呀?何其广说,那我们拿来材料给他看也是他的决定啊。孟吴越就说,那可不一样啊,人是你们选出来的,他只是在你们选出来的人里面挑选而已,性质不一样的好哇。何其广摇了摇头,仍然表示不能理解。
2、上岗
尽管心中愤愤不平,但工作还得继续,而且还得在孟吴越领导下继续。按照孟处长的吩咐,2003年11月1日,何科长从成大江总经理手中领过新来的司机冼小马,带着他来上班了。
冼小马人高马大,身高不到一米九,起码也有一米八五以上,身板很挺拔,站如松、坐如钟、走如风,典型的军人姿态。还有一个突出特点是,冼小马每天穿戴整齐,比何科长整齐,比孟局长整齐,有时候比赵副局长还整齐,完全可以用“山清水秀、一丝不苟”描述。只要是衬衫,必定是熨烫过的;皮鞋,必定是擦得铮亮的;裤子,绝对是两条垂直直线的。这让何科长很是不解,你不就是个司机嘛,你以为你是首长啊。但他没说,没有哪条规定司机不能比机关工作人员穿得整齐、体面。
一如既往地给新上岗的司机培训,一共是三个方面的内容,被司机们戏称为“三讲”:一是政治原则,内容包括保密原则,在领导这儿听到的话、在机关看到的文件等不能对外泄露;二是岗位纪律,听从指挥、服从分配,遵守纪律,不开霸王车等;三是注意事项,就是驾驶安全,行车时间匡算,不准卖油票等等。
虽然是老生常谈,但何其广讲得很认真,这是他的工作,他对工作一向是很认真的。何科长滔滔不绝地讲着,冼小马坐在他对面,始终笑眯眯地直视着他,而不是像其他司机那样,不敢正视他的双眼。看着冼小马毫无表情的脸,何其广觉得他似乎没有听进去。可当何科长提问时,冼小马却对答如流,甚至一字不漏。
一天,何其广办完事从楼上下来,看着赵副局长的车稳稳地停在机关大楼的门庭下,警卫开了门,赵副局长下车走进大楼后,何其广正好走到车子旁边,他一眼瞥见整辆车子脏兮兮的,而右后门却是很整洁的,觉得很不解,拉开门坐了进去,车子开进地下车库的路上,何其广问冼小马怎么回事?冼小马很不好意思地说,何科长法眼如炬、明察秋毫,今天起床晚了,来不及洗车,匆匆忙忙地只好抓紧时间把右后门擦了擦。
原来如此!
何其广还是第一次见识这么机敏的司机:由于时间仓促,来不及擦洗整辆车子,就把右后门给擦洗干净,让领导发觉不了司机的怠惰。同样是偷懒、是弥补过失,这样的偷懒和弥补过失还真显智慧和技术含量呐。
据报,冼小马初来咋到的那一个礼拜,别的司机打牌、睡觉、看电视什么的,尽情娱乐,他却没闲着,不是拉着老王取经,就是缠着老李学习,或请抽烟或请喝咖啡,请他们讲注意事项、讲个中诀窍。讲经验,也讲教训。经过这一番讨教,冼小马就有了可以吸收的正面的经验,又有了可以借鉴的反面的教训。而这么一个过程,又使他和机管局的所有司机都认识了。一举多得,真有他的。
何其广把这事告诉孟吴越的时候,孟吴越脸上瞬间显示一惊的表情,但马上恢复了平静,装作不经意地说,领导亲自选中的人还会有错啊,当然是出类拔萃的咯。
何其广没想到孟吴越是这个做派,他最恨孟吴越的就是他装腔作势,明明是刚刚知道的事情,装得他早就知道的样子,以显示自己的高明。跟外人作秀,跟自己人有必要这样吗?他没想到的是,孟吴越已经形成习惯了,习惯成自然,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呢。
形成习惯就很难改了,冼小马的习惯就是每天早上出车前把车子擦得铮亮,下班前再擦一次,巩固一下。因此,他的车每天光可鉴人。而且,他不像别人只用冷水擦,他先用温水擦一遍,再用冷水擦一遍。没有特殊状况,一周打一次蜡,打完蜡在阴凉处晾干,绝不在阳光下晒。
擦车是辛苦点,尤其是冬天,凉水浸着、北风吹着,冷啊,但为了行政车形象,这也是必须的,说到底这就是工作,冼小马明白。因此,冼小马不仅不讨厌洗车,还很乐意。那天,正洗着呢,被何科长看见了,何科长跟他开玩笑说,你这车擦得也太亮了,苍蝇在上面也站不稳啊。赶明儿给我的车也擦擦?
没料想,次日把赵副局长送到办公室后,冼小马真到后勤科来找何其广了,跟他要他的车钥匙,去给他洗车。何其广说,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啊。冼小马说,当然是真的,我是下雨天打小孩——闲着也是闲着,你把钥匙给我,我洗完给你开回原处。何其广于是把钥匙交给了他,冼小马就把车子开到了机管局洗车处。
冼小马来还钥匙的时候,何其广请他坐下,泡了一杯松萝茶给他品尝,以示谢意。冼小马只是出于礼貌表示谢意,并不推辞。冼小马不知道,何其广泡松萝茶招待,那是对来者很高规格的礼遇,相当于徐孺下陈蕃之榻。这茶叶他珍藏着,平常自己也不舍得喝的。可见何其广对冼小马的赏识。于是,两个人一边喝着茶,一边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
何其广发现,冼小马懂得还真不少,政治、经济、军事、民生诸领域,都有涉猎。他问冼小马怎么知道那么多,知识面怎么那么广,冼小马嘻嘻一笑,似乎很惭愧地告诉何其广,说,他也是在领导的调教下有了一点点进步,这话绝对不是谦虚,而是陈述客观事实。他见何科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并没有插话的意思,便继续说,上班的第一天,接上领导来上班,领导下车后,将他在车上看的一叠报纸随手扔在了副驾驶座上,我揣摩领导这是要我多看报、多学习啊。
这时候,何其广打断他的话问,为什么?冼小马说,领导的意图很明显啊,按照习惯,他看完了自己带走或者丢在后排座位,而不是扔在副驾驶座上啊,扔到前面来,不就是要给我看的嘛。我觉得也是,在机关工作,应该多看书、多看报,了解国内外形势,关注国计民生,扩大知识面。这样,谈吐就不会太俗气,走出去不会丢领导的脸。
何其广没有打断他,他是纯粹被他吸引了,更确切的说,是被他敏锐的观察力和了然的悟性吸引了,他觉得,冼小马是个人才,做司机实在是可惜了,他应该到办公室来,承担更多、更重要的工作,譬如一部分管理工作。
冼小马见何其广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以为他说得太多了,立即打住,跟何其广道歉,说我太罗嗦了,何科长,对不起!应声站起来,要端起茶杯出去倒掉。
何其广跟着站起来,连忙说,放下放下,一会儿清洁工会来处理。你说的很好,假如每个驾驶员都像你这样,我们的工作立马可以上三个台阶。冼小马说,何科长高抬,请何科长多多指教、多多关照。
应该说,冼小马开门伊始的三板斧给何其广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何其广甚至认为,冼小马是近年来机管局最好的司机,他想再观察观察,提拔他做小车队的队长。说是“队长”,其实充其量仅仅是个驾驶员召集人而已,既不是个行政职务,也没有任何补贴,但不少驾驶员却是很看重的,好歹是个荣誉,毕竟大小是个“官”嘛。
一天吃中饭的时候,正巧在食堂碰见冼小马,何科长就问他最近在看什么书,样子是漫不经心的,口气却是充满关切的。他不想让冼小马知道他是故意来凑近冼小马,跟他套近乎;但他又不想让冼小马觉得自己是无话找话,打发时间。
冼小马见问,立马下意识“嚯——”地站了起来,何科长见了,忍俊不禁,用手向下压了压,说,坐下坐下,小马,这是在机关,不是在部队,不用起立、敬礼,况且我又不是首长。你看,动作这么大,汤都洒了。冼小马见状,忙不迭地拿餐巾纸去擦拭。
嘿嘿,习惯成自然了,冼小马一边擦拭一边说。接着他告诉何其广,他前些天已经报名读大专了。他告诉何其广,首长说了,在机关工作,应该有追求、求上进,不断学习。年轻人更应该学习,不学习就会退步。
何科长听他这么说,心里就犯起嘀咕了,原先准备的话到了喉咙口都咽下去了。冼小马已经走到我前面去了。人家已经报名读大专了,当队长根本不需要大专文凭的。这么说来,冼小马有更高的目标;这么说来,冼小马和赵一飞副局长的关系真是非同一般。
3、崭露头角
冼小马和赵一飞副局长的关系引起了何其广强烈的好奇心,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动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做了调查。何科长的能耐非同一般,结果很快出来了:冼小马的父亲与赵一飞副局长的哥哥在部队里是战友,赵一飞的哥哥曾任某部野战旅旅长,冼小马的父亲曾任某部野战旅政委,两个人是工作上的搭档,关系自然不同寻常。冼小马复员后,考公务员铩羽而归,灰溜溜在家里闷了几个月,失去了再考的信心。
在家窝着的时候,无所事事,不是吃饭看电视,就是看电视吃饭,被老爷子教训得受不了,一甩头出了门,开了两年出租车。老干部的公子没有工作被逼无奈,向马路要饭吃的事,被赵副局长的哥哥知晓后,他把胸脯拍得山响,向老战友许诺,一定妥善解决冼小马的工作问题。兄弟两个一番商量,赵一飞副局长告诉其兄,说他上任伊始,立场没站稳,屁股没坐热,动作不便太大,建议让冼小马来机关开车,或者干脆就给他开车,他正好需要一个司机。老旅长一听,复员军人做机关司机挺好啊,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不料,当老旅长兴高采烈地把这个自认为很妥善的安置告诉老政委时,老政委却不像他预想的那么兴奋。或者说,老政委对这个安置甚至颇不满意。在他眼里,司机可不是一份理想的职业。一定要会开车,但不能把开车当职业,就是不能做车夫。但事已至此,谁叫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没考取公务员呢,求人家给安置,还能挑三拣四的?
不过,对于冼小马和赵副局长不一般的关系,何其广倒也不是很惊诧。机管局里,谁跟领导不是沾亲带故的。机管局里,皇亲国戚、八旗子弟多着呢,有的还有天线,直通市里的主要领导。有时候,文件通过正常渠道报上去,十天半月没个音讯;请某某打个招呼,隔天——最多也就三天——就有回应了。
不过,任何事都有利有弊,不利的地方是,皇亲国戚、八旗子弟什么的,都有不大不小的脾气,不怎么好管,把他惹毛了,发起飙来,别说一个小小的科长,就是孟吴越孟处长也不在他们眼里,逮住照骂,骂得你还不敢还嘴。当然,这样的场景至今还没发生过。孟处长是何等样人物,他对火候的掌握,那可是特级厨师的水平,机管局里没人不佩服。高明的厨师都是这样的,炒菜时旺火重油,这样炒出来的菜鲜嫩、保持原样但很入味。然而,炉火烧得再旺,也不会让油烊起来变成明火,这个度很不好掌握。也正因为如此,掌握得适度的人才是高手。
让何科长惊讶的是,冼小马居然也是高手。当然,他的高超之处不在烹制菜肴上。
那天,秋水长天一色,碧空万里如洗。何其广忙碌一上午,完成了工作,忙里偷闲用午餐的时间,和几个同事坐在阳台上,面向滔滔的母亲河长江,品着挂职干部带来的上品铁观音,胡侃海聊着。
突然,食堂正门方向传来一阵喧闹,打破了保持一上午的宁静。循着声音望去,何其广他们着实吃了一惊:一名村妇正拉扯着同事、秘书处副处长张彬的衣服,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从顺风飘过来的零星的话语中,似乎听出在骂张副处长玩弄妇女之类的。一边站着个姿色平平、身材凹凸的少妇,看样子是村妇的女儿,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儿看看人群,三分尴尬、七分不安的样子。因为正是用餐时间,工作人员三三两两地从四面八方朝食堂涌来,三个人立即就被围在垓心,而且,人越聚越多。立马就变成了拉开场子表演的架势,围观的人群变成了天然的观众。
何其广他们一看这阵势就明白了:离婚不久的张副处长跟女朋友的关系没处理好,惹恼了准丈母娘,招人打上山门来了。张彬是跟何其广一起进机管局的,算不上朋友,但关系还不错。一看外敌当前,何其广放下心爱的铁观音,赶紧冲了下去。
机管局办公室沈副主任已在劝架,他身形魁梧、人高马大,而且,他天生的不会笑,脸上像刷了糨糊一般,没有笑容。看见他笑,就像看见麻雀走路一样难得。因此,他一出现便凛然生威。沈副主任敏于行而讷于言,而这时候显然不适合使用武力,当力气于事无补时,他来劝架就好像老牛掉进水井——有劲使不出,根本没有优势可言。但他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有他这堵高大、坚实的有机隔离墙,至少保证了将张牙舞爪的村妇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张副处长的进攻化解于无形。
“当代陈世美玩弄妇女,政府干部道德败坏!”村妇一边疯狂地骂着,一边试图越过沈副主任,去抓张彬的衣领,但被沈副主任伟岸无比的巨大身躯阻挡得逮不住半点机会。这使她有点气急败坏,一边不着边际地骂着,一边继续不停和沈副主任做着不屈不饶的斗争。
围观的人莫名其妙,村妇的女儿极其尴尬,张彬则窘态万般,恨不得地上裂开条缝让他一头扎进去。或许,村妇就是希望达到这种效果。
正当何其广即将赶到时,斜刺里杀出一条汉子来,那气势,不说常山赵子龙百万军中救阿斗,起码也是猛张飞喝断当阳桥吧。
“闪开!闪开!!都闪开!!!”跟沈副主任相比,汉子身形不大,但声音却磁性十足。随着喝令,人群“唰——”地就分开一条道来。汉子来到垓心,问村妇。你要干嘛呀,在这大吵大闹的,成何体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村妇不吃这一套,说我不管什么地方,这个陈世美欺负了我女儿,我就要给我女儿出头、给我女儿讨回公道。汉子问她如何讨回公道,村妇说要见单位领导。汉子哈哈一笑,说我就是单位领导,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吧。村妇狐疑地看着汉子,看他这么年轻,显然不信,但她与沈副主任之间闪转腾挪的斗争节奏明显放慢了。
汉子见她半信半疑,就问村妇:你是来打人、揪人的,还是来解决问题的,或者是来存心来闹事捣乱的?村妇被汉子一连串审问式的气势震慑住了,说我不是来闹事的,我也不是来打人、揪人的,我更不是来存心捣乱的,我的女儿被这个陈世美欺负了,我是来讨回公道的。汉子说,这就对了,你是来解决问题的。倘若你是来打人的,那我就让你们对打,真打起来我看你绝对不是这位大块头的对手。他是三年前全运会蒙古式摔跤冠军,只要出手,手没伸直,你恐怕就受伤倒在地上了。倘若是来闹事的,我立即叫保安来处理;倘若是来解决问题的,那就听我的,放开他,立即跟我走。
村妇一听,面前这个小伙子跟在场的所有男男女女都不一样,说话斩钉截铁,语气不容置疑,表情坚定沉着,似乎有一种笼罩一切的气势,一出现就把她好不容易营造的气场冲垮了,用通俗的话说,是把她的好不容易拉起的场子砸了,她疑疑惑惑地放开了抓住沈副主任的手,但口中喃喃自语着:你要给我个公道,领导你要给我个公道。至此,她已经相信小伙子是单位的领导了。
何其广定睛一看,这不是冼小马嘛!他太佩服冼小马处理突发事变的能力了,这方面他自叹不如。冼小马出马,三言两语就搞定了。沸腾的一片人海,定海针一树在这儿,霎时风平浪静了。
沈副主任好像也不认识冼小马,直盯着他看。没准,他也在想:这小伙子是谁啊,危机处理很有手段、立竿见影啊。这也难怪,冼小马一直很低调,除非领导交待他去办什么事,从来不往机关大楼里跑,沈副主任根本没有机会认识他。何其广给他们作了介绍,口气和措辞中饱含赞美。冼小马被何科长表扬时,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一阵。嗫嚅着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很快,“机管局出了个很强悍的司机”就传遍了江海市各个机关。起初,不少人都以为是出了个很强悍的书记,因为在江海话中,“司机”和“书记”读音很接近。及至明白是司机后,大家都很好奇,司机居然这么能干,难不成是某个领导干部来基层卧底锻炼的?因为没人相信司机会比办公室沈副主任还能干。但不管怎么样,冼小马的名字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得机关里面尽人皆知,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名人了。
这时候,何其广感觉到,冼小马是条潜龙,车队不是个深潭,显然是藏不住他的,跃出车队这个小池子是迟早的事。当他把这个感觉告诉孟吴越时,他以为孟吴越会为他的“发现”大吃一惊的。没料到,孟吴越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反而坦然地说,人家不走咋的,你等着他来接替你的位子啊。此话一出,何其广浑身一懔,仿佛冻着了一般,打了个寒噤。他不知道这句话包藏着多大的内涵,但他掂出了这句话的份量。
4、灭火
早在上班的第一天,“老政委”就语重心长地告诫过自己的儿子、这个曾经的军人,他说,你现在不是在部队里开军车了,在地方上开车、给首长开车,跟在部队里开运输车是大不一样的,你得注意点安全、注意点时间、注意点仪容,安全第一,仪容第二,时间第三。万一出了车祸,你受伤或牺牲都是次要的,首长可不能有差池,你要全力保护首长。你明白了没有?冼小马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不说我也明白,安全第一,首长第一。
可是,一旦开上了车,安全就甩到脑后去了。这倒不是冼小马不注意安全,是领导经常不能守时。常常是这边拖拉了,那边还要准时赶到,迟到有损领导形象啊。这样一来,冼小马就得在路上把领导耽误的时间抢回来。而要抢回来,闯个红灯、走个逆向什么的就在所难免。还好冼小马开的是小号码的车,交警基本是睁个眼闭个眼。即使管了,也是管给别人看的,不会实质性处罚。但冼小马有原则,不到万不得已,他就不违章。
但这次没办法了,这是限时送达的机密要件,可不敢延迟了。他知道青海路北京路口由东往西的车辆不能右转,右转就是逆行啊,何况今天车子挂的是普通牌照。正想着呢,就到了路口了,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方向盘打过去了,车子转到单行道上去了。
果然,刚拉直车头,小警察就过来给他敬礼了,很规范的样子,很客气的口气,请他拿驾照。他立即下车,看也不看警察,径直奔向后备厢。警察见了,紧跟着他来到了车尾。他一打开后备厢,还没来得及抱起里面的一个纸箱子(限时送达机密要件),小警察眼尖,瞥见了后备厢里面的一个小号码车牌,立马俯身抓在手里,厉声问他怎么会有这么小号码的车牌,在哪里购买的。那么不容置疑,仿佛抓住了他现场造假的证据。
冼小马一听来了气,以更加严厉的口气反问警察,你是抓我右转违章呢,还是抓我私造小号车牌违法?这可是两个完全不同性质的问题啊,你想想清楚!我先去办事,回来跟你理论。说着,争分夺秒地抱起纸箱子,以在部队里负重拉练奔跑的速度,迫不及待冲向百米开外的一幢大楼。
这个警察怎么也没想到,违章的司机口气比他还硬,态度比他还横。但他从这个司机的做派看得出,这不是一般的司机。他拧开对讲机,开始呼叫总队。
了解到的信息令他大吃一惊,这个普通车牌号码确实是市机关事务管理局领取的,而那个“江A0039”的车牌,则是市体育局领导的专车。小警察出了一身冷汗,关掉了对讲机,站在车子边上不敢离开。车子没锁,在他眼皮底下,丢了什么东西的话,他是脱不了干系的。更何况,刚才“得罪”了这个司机,倘若这个司机讹他,他纵然全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骄阳似火,树叶纹丝不动,地面温度达到40度以上,警察站在车旁,寸步不离,仿佛守着的不是一辆车,而是一个金库。身上流着汗,心里暗暗骂着市交警总队:做这样的车牌改革干什么,领导倒是避免了被群众戳脊梁骨,压力全转到我们身上来了。以前挂小号码车牌,一目了然,惹不起躲得起,睁个眼闭个眼就过去了。现在好了,根本看不出,万一拦着车的时候领导在车上泰然坐着就倒霉了。前不久,在这个岗位上执勤的同事,因为不明就里拦了领导的车,被调到鸟不拉屎的远郊去了。那个憋屈啊,跟谁诉说去!
正怨恨着,冼小马来了,见警察像中南海卫兵似的站在他车旁,乐了,打趣道:哟,哥们这是拴着驴呢还是牵着马啊,生怕它跑了怎么的?警察见了,没睬他,挥了把汗,撇了撇嘴,往岗亭走去。冼小马本想再逗他几句,想想小警察也挺不容易的,就打消了这念头,左转掉头,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隔天,冼小马就被秘书处告知去邻省出差,出席一个有关“长三角竞技体育与公共体育发展”议题的论坛。说是邻省,听起来似乎很遥远,实际上就是隔壁城市,长江对面而已。
冼小马找何科长问了问有关出差的注意事项,何科长公事公办交待了一番,冼小马双手合掌拜了拜,感谢不迭地走了。
下午的局长办公会议一结束,冼小马就载着赵副局长出发了。
车子一驶出江海市境,赵副局长就问冼小马,前不久的“消防灭火”是怎么回事。冼小马知道领导问的是处理张彬副处长被村妇揪打的事,便一五一十做了汇报。赵副局长听了,赞许地点点头,表示首肯。同时告诫他,要注意身份,有些事不要冲到前面去,机关里的事,看似简单,实则复杂。水面看似平静,水底暗流汹涌。作为驾驶员,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是第一位的,不要锋芒毕露。在机关里,事情做得多不一定是好事。这样看来,看似平静的机关,倒真是暗流涌动,时时处处潜伏着暗礁、回流和漩涡。但从另一方面看,冼小马认为,这也是磨练和锻造人的好地方。只要应对得当,便披荆斩棘,茁壮成长;应对失当,头破血流就在所难免了。
当晚,在论坛会务组安排下,冼小马跟领导一起入住森林温泉酒店。按照会议议程,举办地城市主管体育和文教的副市长设晚宴欢迎与会嘉宾。冼小马当然没资格出席宴会,而被大会会务组安排观看具有浓郁当地特色的民俗文化演出。他本来想跟一帮子司机同行去酒吧喝酒的,今晚不用摸方向盘,难得放松一下,但念头一起,老爷子“安全第一”的教诲便在脑海里回响。他咽了咽口水,还是打消了去酒吧买醉的念头。杯中物,杯中误,小小的酒杯,淹死的人还少嘛。
晚上十点刚过,冼小马刚洗完澡,正准备躺在床上看电视时,收到领导一条短信,让他速去四川西路152号乙。冼小马不敢怠慢,立即穿戴整齐出发。在森林温泉宾馆登记入住时,他留心了前台,拿了张当地地图。这是他的习惯,到哪儿都先摸清路线。这会儿按图索骥,没费什么周折就到达了指定地点。泊好车一看,152号甲是个消费品公司,152号乙是一家叫做“值千金”的消闲会馆。冼小马虽然读书方面有点僵,但他知道这个店名是从古诗“春宵一刻值千金”来的。这么说来,这个“值千金”和色情有点沾边?他有点疑惑,生怕自己走错了地方。掏出手机翻出短信来看,确实是这儿,没错。他不知道领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心血来潮跑这种地方来了。冼小马凭着自己有限的知识知道,诸如此类的地方,多半是私企老板、出差在外的男人和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光顾的。不过,刚刚走近门口,冼小马瞬间醒悟过来了,领导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啊,尤其是出了自己的地盘,尤其是领导也是出差在外的男人啊。
推开会所大门,正琢磨着怎么找领导呢,一个操当地口音、自称是论坛会务组工作人员的女士迎了上来,问他是不是小马,冼小马说是,女士立即压低声音告诉他,你们领导在302号房,你赶紧上去吧。冼小马听了,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往电梯走去。
“小马,”女士又叫了他一声,走过来凑近冼小马,压低声音关照他,进房间前一定记住敲门,别忘了啊,千万。冼小马说,知道了,谢谢!便进了电梯。这个女门神是很尽职的,细心周到。
走廊里光线幽幽的,墙纸是粉红色的,弥漫着时隐时现、飘忽不定的荷尔蒙气息。偶尔有妖艳的年轻女子走过,穿着暴露,妆容很浓,鬼魅似的。走廊两端有看似保安一样的小伙子在逡巡,很警觉的样子。冼小马想,主办方安排得真是周到,节目有特色,安全措施也很到位。
轻轻地敲门,慢慢地开门,冼小马惊讶的是,开门的不是领导,而是个漂亮得有点妖冶的年轻女子,穿着透明的绸睡衣,睡衣里除了身体,没有别的内容,青春逼人的身体,看得冼小马呼吸急促。女子扶着门框问,是小马吗?冼小马心跳过快,鼻子里充满了从女子身上扑面而来的香水味,或许还混杂着某种别的什么味儿,冼小马觉得这味儿特别撩拨人,有点把持不住,反应也迟钝了不少。见问,赶紧点了点头。女子于是伸出摊平的手掌,示意他凑过去,似乎要跟他说悄悄话。他有点迟疑,女子见状,自己主动凑了过来,附在他耳朵上,告诉他,首长在按摩浴缸里正泡着呢,赶紧去买几个套套来,越快越好。说完,对着冼小马挥挥手,后退一步,关上了门。
冼小马得令,电梯也不乘了,立即飞奔下楼,在门口差点撞翻会务组的女士,那个女门神,女门神拦住他问,任务清楚了,冼小马点点头,女门神说赶紧去吧,第一个路口右转,过去再左转,向前300米左右就有,只是不知道还在营业不。
没等她说完,冼小马已经跑出了门,声音从后面传来,像被饿狼撵着似的,他跑得飞快。他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考验他的时候到了,这样的关键时刻,可不敢掉链子啊。与其说上次是消防灭火,倒不如说这次是真正的消防灭火。而且,这次灭得不当、不及时,会烧伤甚或烧死自己的。
冼小马选了大中小三种规格,普通、带刺和按摩三种款式,草莓、苹果和桃子三种香味的各买了三个,以最快速度送到了“值千金”消闲会馆302室。本来还想选择不同颜色的,可惜只有一种颜色。他想:买一种型号肯定不合适,谁知道领导的具体状况啊;买一种款式也不合适,谁知道领导的喜好啊。多买几种,让领导自己选择。领导是擅长做选择题的,冼小马刚来机管局的时候,跟老司机去送“机要件”时听说过,往上报文基本都是提供两到三种方案供领导选择,领导只需打勾就成。领导不是不会思考,领导是不屑于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思考。
5、转正
这一天是2005年2月6号,一个极其难忘的日子,但更令冼小马难忘的是另外一个层面的事,他和赵副局长双双喜事临门:赵副局长因为政绩卓著、贡献突出,被提拔为江海市政府秘书长,这一天接到任命书;冼小马拿到大专毕业证书后,从“专业技术人员”序列,调入江海市机关事务管理局车辆管理科,以“主任科员”身份,正式成为何其广科长的下属。冼小马无从知道领导接到任命书时的表情、神态,他自己是很高兴的,这是很重要的一步,是个质的转变,跨进这个门槛意味着走上了可持续发展之路,他的人生之路也上了一个重要台阶。
当孟吴越处长在后勤处宣布这个消息时,何其广科长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辣咸苦混杂来袭,让他一时不知其味。原先希望他来参与管理工作,现在真进来了,他倒是隐忧多于欢喜。人真是个刺猬,远了想接近;真走近了,却竖起满身的尖刺加以防范。
宣布这个消息时,孟吴越有意无意地扫了何其广一眼,让何其广更加觉得自己是好龙的叶公。不过,他表面上还是很大度的,跟冼小马热烈地握手,一叠声说着祝贺祝贺、欢迎欢迎。冼小马说,欢迎啥呀,我不是早就在这儿了嘛,我做你的兵都做了三年了。何其广说,是啊,一年多了,时间也不算短了。他装作无意,实则有意纠正了冼小马在时间统计上的夸张,因为他从冼小马的话中,听出了“我早就该进来了”这样的话外音。何其广听着很刺耳,但也无可奈何。
何其广现在才深切领会,孟吴越关于冼小马进机管局对自己不利的预测的先见之明。像他这种只有背影、没有背景的人,在机关里的危机感是很强的。倒不是怕出局,只要不犯错误,他的词典里是没有“下岗”这两个字的,这是机关的好处。但问题也就在这儿,只要大腿比你粗的人来了,你做得再好,照样一脚踹得你靠边站。即使不撤了你的职,把你晾在一边乘凉也是分分秒秒的事。何其广觉得冼小马看上去不像有野心的人,但事情的症结在于,很多时候,不是他本人在起作用。就像人乘在船上,水涨船高,人不想高也不行的。
因此,刚刚跟冼小马握手、说着祝贺的话语时,何其广恨不得踹他两脚。当然,冼小马也不是傻子,他也知道何科长这是逢场作戏、应景表演而已,当不得真。同事之间,尤其是一个部门的同事只能是同事,绝对是做不成朋友的。做同事是不由自主的,做朋友是需要不深不浅的缘分的。
不过,他隐隐地有种感觉,冼小马的最终目标不在车管科,甚至不在后勤处。他想,赵副局长——不对,现在是赵秘书长上升趋势明显,他就像火烧得很旺的热气球,只要燃料足、操作正确,上升是情理之中的。只要他升上去了,冼小马当然也会随着升上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就是这么个理儿。
就像他和孟吴越,两人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都是同学,成绩不分上下,能力不分轩轾,可他有个好爸爸,一起步就把何其广给甩下了一大截。如果不出意外,明年差不多就升任副局长了。还有这个冼小马,后发先至,不是因为他内功精湛,而是因为有“高手”把功力传输给他。得了外来的功力,就像练成了轻功,奔跑起来,谁也跟不上他。
进了编制后,冼小马只要进了大院,就会来车管科转一转,这是跟以往的不同之处。以往,他只在司机休息室里呆着,没有事情绝不到车管科办公室来。根据孟吴越的吩咐,何其广给冼小马配了张办公桌,让内勤人员给他领了办公用品,放在了桌子上。
出车时,冼小马原则上不主动跟领导搭讪,但只要领导问起,他就会枝枝蔓蔓、一五一十地详细汇报。为此,赵秘书长不止一次颇有感慨地说,你的汇报很好,比我们有些干部条理清楚。当赵秘书长听说何其广给他配了办公桌时,他呵呵呵笑了,说,机管局的工作最近有起色,值得肯定。
时间过得飞快,跟战友在一起肆无忌惮欢度建军节恍如昨天,转眼八月份就到了最后一天了。他虽然不会惊叹白驹过隙,却也颇感时光流逝之快。
2006年9月1日,领导去临海区出席江海市国际网球场开工暨国际网球俱乐部成立仪式。这是赵秘书长任体育局领导时主政的项目,总投资达到3亿美元。因为在市中心,牵涉大量民房和市属、区属单位以及央企下属企业动迁,谈了整整三年,这才尘埃落定。体育局邀请赵秘书长出席今天的仪式,一是顾念老领导的先驱作用,二是让老领导视察他们在老领导离开后继续革命、乘胜进击的成果,也算是现场汇报吧。这样的仪式,赵秘书长当然是不会推辞的。这个项目好比是赵秘书长亲手养大的儿子,他看着它从襁褓中长大、下地、牙牙学语,看着它蹒跚迈步,当然要来给它过生日,做它成长的见证者。
仪式很隆重,台商很重视这样的开工仪式,请来了专业乐团的管弦乐队,台湾同胞比大陆人还坚信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仪式开始后不久,主办方邀请的公关公司总监找到冼小马,拎来一个手提纸袋子给他,说是赠送给今天出席仪式的贵宾的纪念品。诸如此类的东西,冼小马都是循例接过来后放在车子后座地板上的。
对于收到的纪念品(礼品),领导有时候看一眼,心中便有了数,连包装也没拆封,就转赠给冼小马了;有时候,则让他转赠给张某某或李某某。通常是领导写个地址,冼小马给送过去。有些时候,是让他快递过去。小马猜测这些人是领导的亲戚,或者很好的朋友。不过,他没去核实,这跟他无关。领导的事都是秘密,这在上岗前何科长就谆谆教导过了。有时候呢,则自己拿回家去了。只有很少的部分,领导交到了办公厅监察处。领导收到的公务活动礼品上交,这是纪律。
还有另外一种状况,领导把收到的礼品交给了局工会,用作岁末举行迎新年联欢会的抽奖礼品。冼小马觉得这个办法很好,既不惊动监察处,也没有据为己有,不会给任何人留下口实。因为跟领导时间长了,冼小马家里也有很多纪念品,大到高级皮包、手表、香水、手机,小到杯子、优盘、工艺品等,形形色色,俨然小型的百货公司。
他不知道这次仪式的纪念品是个啥玩意儿,看包装的手提袋体积,应该蛮大,或者说蛮长的,从总监手里接过来的时候,小马觉得沉甸甸的,蛮吃重。是个啥玩意儿呢?冼小马很好奇。领导正在讲话,无非是老生常谈的一套官场八股,祝贺啊、感谢啊,鼓励啊,还有预祝啊什么的。没有什么新意,三天两头灌进冼小马的耳膜里,耳廓听出了老茧。
看了看杂志,又听了会儿流行音乐,领导还没出来,冼小马觉得有点无聊,就想着去看刚刚拿到的纪念品。他听说过主办方将领导剪彩的剪刀做成同等重量纯金的,剪彩后送给领导当纪念品。这个主意太妙了,设计者真是独具匠心啊。这么做,既避免了送礼的嫌疑,又有实实在在的纪念意义。
金剪刀?这次应该不是的,领导还在台上,还没剪彩呢。这次是什么呢?他太想知道了。以往拿到纪念品后,他一点想看的冲动或念头都没有,可这次强烈想看,极其好奇,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想拆开被封箱带黏住的手提袋口,一探究竟。一边在想着算了,不就是个大一点的纪念品嘛,再大也是个纪念品啊;一边心里就像被一根鹅毛撩拨着,痒痒的,把持不住。想看的冼小马和自劝放弃不看的冼小马斗争了很久,还是前者占了上风,小马去车后座拿出了手提袋。
这不看则已,一看吓一大跳:原来是一个金灿灿、黄澄澄的黄金质地的网球拍,跟真实的网球拍一样大小,难怪那么沉重。再看手柄上的字,冼小马几乎差点“妈呀——”一声惊叫起来,居然是99.99纯金的!这么大、这么重、这么纯的金子,得值多少钱哪?要知道,一枚金戒指都要好几百呢!
这惊艳一瞥非同小可,冼小马的心脏差点从胸腔中跳出来。脑子也有点缺血,瞬间出现短路,晕眩了一会儿。清醒过来后,赶紧用报纸重新裹起来,确认严丝合缝后,放回了手提袋,回到了驾驶座。报纸是前一天的《江海晚报》,很厚的一叠。70%以上的江海人家庭订阅《江海晚报》,把它当做每天晚饭后的甜点。这是江海市的市民报纸,是江海人的身份象征。
回到驾驶座后,人有点虚脱的感觉。想想不放心,冼小马又回到后座,将手提袋上刚刚扯断的封箱带小心翼翼地一条条撕去,尽量不留痕迹。而且,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到后备厢里去,这么大一个袋子放在后排空间不太合适。这么想着,他就把这个袋子放到后备厢里去了。
过了这惊心动魄的三分钟,冼小马狂跳的心逐渐恢复了正常。这个时候,领导的电话来了,仪式结束了。
6、小试锋芒
冼小马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可家里的客人还是没走,在生生等着他回去呢。一推开门,客人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小马”。冷不丁的一声,让冼小马一愣,定睛一看,原来是昔日战友留必成。这个小平头是他在部队里的好战友,棒打不散的亲密伙伴。
无事不登三宝殿,留必成是来托冼小马办事的。
冼小马的父亲见儿子回来了,对儿子说,你的战友小留来了很久了,我告诉他你下班没点的,他说他知道,可他一定要等你回来。你回来了,我可把他还给你了啊。
留必成一边满腔热忱地向老政委表示感谢,一边拉着冼小马的手问,吃饭了没?累坏了吧?冼小马说早吃过了,这都几点了,还没吃完饭啊。不过,夜宵还没吃,你要请客我也不反对。留必成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从小马的插科打诨中听出了潜台词,忙接口说,好呀好呀,没问题,小菜一碟。小菜一碟。
于是,两个人下楼,找了家茶馆坐了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入座甫定,留必成便迫不及待地给冼小马介绍情况,也许他是等待太久、不吐不快的缘故,“我妹妹家的房子……”
“是拆迁的事吧?”冼小马打断他的话茬,便给他斟茶,边心平气和地告诉老战友,“不是我不帮你啊,这样的事,市长恐怕也帮不上忙得。现在哪里不在拆旧建新啊,哪个旮旯不在进行旧城改造啊。强拆的事多了去了,管不了啊。老兄。”
留必成万万没想到,等了大半夜,会是这么个结果,他有点接受不了,瞬间被塑化了般,愣怔在那儿了。冼小马见状,柔化了语气对他说:“不是我不肯帮你的忙,是真的帮不上忙,我虽然给领导开车,但我不是领导身边的人。老战友。”
迷离的灯光下,战友的脸看上去有点变形,显得不那么真实和质感,有点虚幻和漂浮,冼小马不再说话,喝了口茶,静静看着他。尽管已近夤夜,外面已是黑暗笼罩,茶馆里的客人却依然几近满座。
“你不是三号首长吗?就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事情,你若肯帮忙的话……”愣怔了一会儿,留必成如梦初醒般恢复了来时的满脸虔诚和柔和的表情,但话没说话,又被冼小马打断了, “我虽然见天跟领导在一起,但我跟领导是说不上话的,不单单是纪律规定,而是领导根本不听我们这样的人的话的。你这事吧,要找人赶紧去找,别在我这儿耽误了,那样我可担当不起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留必成仿佛鼓足了气的皮球,瞬间戳了个眼,很快瘪掉了。
但留必成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听了冼小马的逐客令,迅即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用手压着,推向冼小马,郑重其事地说:“这样吧,我也不让你为难,这封申诉材料麻烦你交给市领导。拜托了。”说着,双掌合在一起,作揖似的,拜了两下。那副虔诚的样子,恐怕信徒在寺庙里拜佛时也就这样吧。冼小马本想拒绝的,但看到他祈求的眼神所传递的无奈和救助的无力,他狠不下这心,将信封收了起来。
不过,冼小马在回到家前就想到了这封信的处理方法,刚才左右为难——转给领导是不现实的,不被领导一顿臭骂算他运气齐天;丢掉是很不厚道的,人家可是满怀希望交给咱的——的情绪转眼间烟消云散了:交给信访办啊。冼小马拍拍脑袋,兀自情不自禁地笑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对于他转送去的材料,信访办极其重视,专门派人上门了解情况,实地调查,登门处理。没多久,老战友留必成就打来电话,乐不可支地告诉他,拆迁组做了很大让步,补偿金额几乎提高了一倍,安置房面积也增加了百分之二十左右。
“问题圆满解决了!谢谢你老战友。”喜不自禁的模样,冼小马通过细细的电话线也能想象得出来。冼小马有点不敢相信,假如是很难的事,怎么这么快就解决了呢?假如是很容易的事情,留必成为什么到处申诉也解决不了呢?冼小马思来想去,最后落到了留必成说的“三号首长”字上。难道……冼小马肯定这个身份的同时,却摇了摇头,太不可思议了,这份材料领导既没有在上面批示,也没有跟有关方面打招呼,他甚至看都没看到,整个过程跟他跟他浑身不沾边啊。如果说起作用,那就是他的特殊身份起了作用。难怪那天转交给信访办的时候,信访办的工作人员那么认真地登记、询问呢。
原来如此——
这也太神奇了!冼小马想。倘若领导知道了这事,会是什么态度?他不会批评我没有原则、徇私舞弊吧?我也没有对信访办的人说过什么啊,我就是转交过去,如此而已罢了。即使纪委的人来调查我也不怕的,我什么都没做。倘若转交也不可以?他想,那就是我转交这份材料这个动作错了。这样的话,我也无话可说。
当他把这件事说给父亲听的时候,老政委一直绷紧的脸立马舒展开来了,老爷子仿佛从黑暗中转向光明一般,自言自语道,我说呢,午睡醒过来准备出去遛鸟时,从门缝底下塞进来一个信封,我看见它挤进来的,可等我开门追出去时,人却早没影儿了,跑得那叫一个快啊。我以为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呢,毒品啊,药物啊什么的,你们猜怎么着,是钱,是2万块钱。偷偷摸摸地干嘛呀,你是给人钱,又不是偷人钱。
老爷子说着,递给冼小马一个信封,冼小马一看到信封上“江海市第五染料材料厂”的字样,立马明白是留必成所为了,因为这跟那天晚上装申诉材料的信封是一模一样的。这个留必成,居然还来这一套。冼小马想,这环境改造人的力量多大啊,那么一个老实疙瘩,几年没见,竟然大变样了,变得有点不大认识了。
为了表明心迹,冼小马说:“我会妥善处理这笔钱的,爸爸,”他告诉老爷子,“我不会留下辫子的,更不会给咱家带来麻烦,您放心好了。”
老爷子听了,一改此前说书似的夸张表情,严厉无比地对儿子说:“你敢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7、摔了一跤
2006年12月10日,冼小马把留必成约出来,把留必成给他的钱还回去,留必成显得极其尴尬,怎么也不肯收回,还不停说着:你是不是嫌少了,嫌少了我加点呗。弄得冼小马反而更尴尬,没法再往他怀里推。他想,这家伙看来是真心实意而不是因为随俗的。想想也是啊,房子多分了,补偿款也加倍了,他的感谢出自真心完全可以理解。留必成再不解风情,毕竟也生活在这个日益变化的社会环境里,耳濡目染的,也学会了。恭敬不如从命,与其让留必成误解为是他要求再加点,还不如就这样收下。不然,他还真以为是自己嫌少,上门来讨要更多的。那样的话,岂不是典型的弄巧成拙嘛。
当然,这事对于老爷子要绝度保密,让他知道了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届时,请出“家法”是轻的,赶出家门也不是不可能的。老爷子那脾气,一发作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很多时候,善意的欺骗比赤裸裸的真实更重要。况且,明年就要结婚了,这钱正好派用处。即使老爷子同意婚后还住在家里,房子不用买了,但结婚的开销仍然是不小的。
还有,也绝对不能让领导知道。
适当的隐瞒既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别人。这个别人既包括留必成,也包括领导。跟领导汇报了,领导知道了,事前不制止、事后不纠正就成了他的错了;他不知道呢,顶多是个失察,过错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三五两的小错误太轻,对领导构不成任何打击和阻碍,就像蚍蜉撼树,岿然不动。
譬如这一次,领导就仅仅是失察而已。当然,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与纪委接触的时候,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呢。
就是三个月前,出席网球中心及俱乐部开工仪式那一次,那么长时间过去了,纪念品一直放在后备厢里,冼小马没敢跟领导提起,主要原因是他拆封过了,生怕领导发觉,没法交待;其次,也确实是忘了。那个手提袋被他搁在领导的高尔夫袋子之后,可能是时间长了的缘故,也可能是纪念品太沉的关系,车子颠簸多了,手提袋已经破了。纪委怎么突然查这个事了呢?难道是有人举报?倘若是一般案件,领导肯定事先知道了,领导的渠道多啊。可这次领导怎么一点没透露呢?难道领导已经被“请”进去了?
就他们直接来小区门口堵住车子的做法看,纪委应该是收到相关举报材料了,不然不会一大早来小区门口突然袭击、断电式截获,而应该从碉堡里拔掉火力点(从办公室里“请”走)。而且,也不是将他请出车子,上纪委的车,不让他开车,而让纪委的人开他的车,显然是不怕他逃跑的。而领导的车子开进了纪委,说明领导已经牵扯其中了。诸如此类的事他听纪委的同行说起过一些,略略有些了解。
冼小马的判断或者说猜测没错,这会儿,市纪委副书记千帆竞正和赵一飞秘书长坐在西郊宾馆的“曲水流觞”贵宾厅里。当然,他们之间的谈话不像冼小马和监察一室之间的这种格局,他们是一边喝着早茶、吃着西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呢。只不过“曲水流觞”门口的设置跟以往有别,以往站的是白衣服的服务生,今天站着两个西装笔挺、神色肃穆的小伙子。这个阵仗,明白的知道他们是敌我双方在较量,不明白的以为他们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在谈生意呢。
一连串疑问让冼小马的脑子像一个先进的CPU,超高速运转起来,迅速处理与这件事相关的一切数据,寻求稳妥处理这件事的办法,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软着陆”。
他突然记起了大哥曾经的教诲:不管出了什么事,不能推给领导,领导在,希望就在;领导进去了,你自己再安全也是白搭。大哥怕他不理解,打了个比喻说,领导就好比起重机,你掉进深坑了,他也能把你吊起来;起重机倒了,你扶得起来吗?
想到这,冼小马对前来带他走的纪委监察一室的人说:“走吧,去哪儿?”表情极其沉着,情绪极其稳定,口气极其冷静。听着不像是第一次跟纪委这样的部门打交道,而是临危不惧、老吃老做的老手。
监察一室据说是查大案、要案的,而我只是个科级干部,还没开始查就定为大案要案,说明这事百分百牵涉到领导了。这样的话,更要大包大揽,全部拽到自己身上,全力保护领导。心中有数,言行不慌。冼小马直愣愣地凝视着办案人员,试图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出点潜在的内容来。
办案人员没用他听说的大功率灯光照他,也没用疲劳战术,对他采取“车轮战”(轮番审讯他)……他们几乎没有给他“上手段”。这就传递出一个信息:他们一定只是接到了举报,还没掌握足够的证据。这样的话,冼小马就更不必惊慌了。领导也说过:没事,我们不惹事;有事,我们不怕事。领导的话仿佛镇静剂,让他更坚定了信心。
进纪委大门后,办案人员拿走了他的车钥匙,这会儿,他们拿来了那个破破烂烂的手提袋。里面的报纸也在颠簸中被后备厢地板磨破了,露出了黄澄澄的网球拍手柄。在灿烂的灯光照射下,那么黄,那么耀眼。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问,一个人做记录,还有一个人站在一边,似乎把着门,不让外面的人进来。
“人家送的。”冼小马平静地回答。
“谁送的?”口气并不严厉,却句句透着寒意。
“网球俱乐部的老板。”
“送给谁的?”
“主办方拿来交给我的。”
“送给你的?”硬梆梆的,仿佛严寒的冬天、砸在坚冰上的丁字镐。
“主办方拿来交给我的。”冼小马重复了一遍,不多说一个字。
“给你的你怎么不拿回去?”
……
“给你的你怎么不拿回去?”问题重复了一遍,语气有点减弱。
“那就是给赵一飞秘书长的,赵一飞秘书长知道吗?”
“他不知道。”冼小马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怎么会不知道?”
“主办方交给我后,我没告诉他。”
“你知道这个网球拍值多少钱吗?”
“不知道。”
“你知道这个网球拍多重吗?”
“不知道。”
“你知道黄金价格吗?”
“不知道。”
“你知道这是纯金的吗?”
“不知道。”
“你拆开看过,怎么会不知道?”
“我没仔细看。”
……
问到这里,冼小马见办案人员显得有点无奈,交换了一下眼神,便换了个人,继续问,但这次的问题是活动名称、日期、地点、当时的场景、见证人等等,尤其在问到主办方给他纪念品的人时,极其详细,详细到了身高多少、年龄多大、发型什么样、是否戴眼镜、穿西装还是夹克等等。当然,这些问题难不倒冼小马,他一一对答如流。
随后,办案人员又交换了一下眼神,还耳语了几句,之后对冼小马说,你再想想,想到什么要补充的,告诉我们。说完,拿着笔录材料出去了。
当天晚上,他没获准回家,就在监察一室的审讯室里的双人沙发上圪蹴了一夜。最后一个办案人员离开后,他冻得受不了,自行打开了空调。实际上,他一夜没怎么睡着,一直想着他这么回答是否和领导在那边的回答对得上。万一对不上就糟糕了,不但帮不上忙、守不住阵地,还会弄糟事情,把领导陷进去,从而自己也卷进去。他是小浪花,打不到领导;领导是大漩涡,他卷进去必死无疑。
他打定主意,办案人员再问同样的问题,他就拒绝回答。据说,纪委屡试不爽的灵丹妙药就是反复问同样的问题,倘若是与事实不符的,多次回答肯定会出现差异。而只要发现前后不一致的地方,突破口就撕开了。要不出现破绽,只有两种状况,第一,超强的记忆力,即使是假的、是编造的,也能前后高度一致,滴水不漏;第二,说的都是事实,说真话比说假话省力,不会有漏洞。
果然,第三天傍晚,赵秘书长就在监察一室冯正青主任的陪同下来看他了。看到熟悉的、领导微微含笑的表情,冼小马感到极其亲切。
当然感到极其亲切,就像久在沙漠行走的人蓦然见到绿洲,能不感到亲切嘛!
实际上,亲切还是次要的,领导来看他,而且是在冯正青主任陪同下,说明领导顺利过关,已经没事了。大哥说过,大树没倒,小草就有希望;大树倒了,小草就会被铲、被挖、被踩、被拔。
但领导没跟他握手,他由此领悟到,领导解脱了,而他套牢了。果然,监察一室冯主任看了眼赵秘书长,似乎是跟他请示什么事,得到赵秘书长首肯后,便给前天的办案人员递了个眼色。办案人员会意,展开早已准备好的16开的一张纸宣读了起来——
“《关于对冼小马收受贿赂的处理决定》,江海市机关事务管理局车辆管理科正科级工作人员冼小马……”
市纪委将冼小马移交给司法机关。因为数额特别巨大,冼小马被法院以“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判了两年有期徒刑。但因为冼小马认罪态度很好,又积极配合调查,法院酌情轻判,最终判了一年零六个月。
8、翻身
这个结局在冼小马的意料之中,在他读的法律大专课程中,国家工作人员受贿是要被判刑的。何况那个网球拍差不多两公斤重,按照每克150块钱的市场价计算,25万元只多不少,属于数额巨大。还好不算情节特别严重,还好不算影响特别恶劣,还好认罪态度得到检方认可。这个时候,冼小马回忆起了老爷子有一次吃晚饭时说过的话,伴君如伴虎。在领导干部身边工作,风险很大,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就犯错误了、就犯罪了。
既然在意料之中,冼小马就一点不恨领导。想当初,领导让他进机管局,他一个出租车司机,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进步那么快,不是领导罩着,可能吗?冼小马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人,更何况,这件事领导确实是一无所知。
唉,也怪自己一时好奇,拆开了那个手提袋,那真是一个潘多拉之盒啊。要是当初自己没那么好奇、没那么手痒、没拆开那个手提袋,会是什么结果呢?当纪委来“请”去喝茶时,我会大包大揽往自己身上揽吗?
毫无疑问,会的。只不过没这么顺利。演戏和现实毕竟是不一样的,前者需要排练,后者本色出场。也许,正是因为表现出色,舍卒保車、舍己为主,才赢得了领导的信任和感激。进来的第二天,领导就派王秘书来探望了。带来了一大堆吃的、用的东西不说,还跟他交谈了好长时间。
交谈中,王秘书告诉冼小马,那个“脓包”是由网球场所在的临海区副区长“发炎出头”的,他的司机双休日擅自开着领导的车出去钓鱼,回来时出车祸,昏迷过去。醒来时,见身边围了一圈警察,吓得六神无主,立马“扑通”滚下地,双膝跪地,连声说我交代、我交代……把他所见的关于副区长的事全部抖搂出来了。副区长被纪委“请”去,架不住一番手段,酒醉后呕吐般,吐出一大堆“秽物”,又腥又臭。要不是办案人员制止,一些陈谷子烂芝麻都被他吐出来了。纪委顺着这条线索,才请赵秘书长去协助调查的。王秘书说,好家伙,临海区局级、处级干部一下子抓进去24个,有个别局、处几乎满门抄斩哪,造成区政府不大不小的官场地震。
王秘书说话很生动,尤其善于使用比喻。冼小马听了,吐了吐舌头,吓了一大跳。原来在找他的同时,市纪委监察二室会同临海区纪委组成专案组,在全市“张网捕鱼”呢,他没想到牵涉面居然这么大。据说,市纪委招待所“清风宾馆”整个儿被“请”进来的人住满,四周布满了岗哨。公安人员不够,还借用了武警。那一阵子,专案组每天加班加点审案,累得筋疲力尽。
王秘书临走时,再次和冼小马握了握手,握手的时候使了蛮大的劲儿,还抖了两抖,冼小马感觉手心中有个小纸团。等王秘书长离开后,冼小马回到监室,小心翼翼打开一看,是王秘书转达的首长的问候。除了表示深切、诚挚的感谢之外,嘱他暂且委屈一下,领导会出面“活动”,力争减刑,早日让他出去。
这话听着仿佛冬天的暖气,三身温暖,士为知己者死,冼小马想,这回自己应该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时。王秘书还关照监狱方给他调整了房间,不知道用的什么理由,反正他现在“住”的是单间,这样既自由自在,也宽敞舒适。就当出一趟长差吧,不就一年半时间嘛,很快就过去了。那次在部队,开车去新疆,来去不也差不多一年嘛。
临走前,王秘书还让他记下一个联系人,说有必要的时候就让狱警转告这个人,请他帮忙。他本想告诉王秘书说不用了,不会有什么事的。但转念一想,还是接下来了。天有不测风云,尤其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很可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有个应急是必要的。
王秘书刚离开,冼小马就把那个纸团嚼碎,吐在厕所里冲掉了。在这里,什么痕迹最好都不要留下。尤其是来自领导的东西,或者含有领导旨意的片言只语。不然,此前的一切委屈和坚守都付诸东流了。
他很感谢领导,这件事领导本可以一推了之的,跟他本来就没什么关系,他确实一无所知。通常状况下,司机出事后,领导会把他跟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离开十万八千里,越远越好。当今社会,这种领导多了去了。
还有留必成,老战友也来看过他。他起初以为是冼小马为帮他办事翻了船,内疚得不行,当听说不是这个原因,他才一下子释然了。尽管与在部队里时相比变化了不少,他到底还是个老实人。患难见真情,冼小马知道,这个时候来探望的,才是真正的朋友。因此,冼小马很感激他。两个人聊得个不亦乐乎,只恨探望时间太短。
老爷子和母亲、大哥大姐也来探望过,老爷子气得不行,但这个气和以前的气还是不一样的,以前的气是恨铁不成钢,现在的气是恨己无能施援手。由此可以看出,父子之情的真挚和可贵。老太太只管哭,眼泪淌得哗哗的。大哥和大姐都没说什么,他们虽然不知内情、未解详情,但他们知道弟弟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在里面的半年时间里,冼小马有足够的闲暇时间读书,他读了不少书。工作的时候,诸如此类颇有深度的书,他是绝对没有心思读的。他借了不少书,按照一年零六个月的时间做了个读书计划。可是,到了2007年9月初,在里面才8个多月时间,狱方就来通知,因为表现良好,多次减刑,他可以提前出狱了。
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王秘书关于“领导会出面‘活动的”的话言犹在耳,这个结果显然是领导力争来的。九月还不是丰收的季节,而仅仅是丰收季节的门槛,但对冼小马来说,这个收获太大了。他有点激动,明天就可以出去了,自由的天地多好啊!
迈出监狱大门那一霎那,他有点恍惚,仿佛投胎重生。老爷子、母亲、哥哥、姐姐,还有王秘书,居然还有领导,真的是领导,冼小马的眼睛瞬时湿润了,他万万没想到领导会亲自来接他出狱。这不是胜利者凯旋,而是戴罪者获释,这样的场合,绝大多数领导避之惟恐不及,哪里会亲自前来监狱门口迎接啊。冼小马和母亲、大哥、大姐一一拥抱,和老爷子、王秘书一一握手,久别重逢,他正想着怎么和领导接触的时候,领导很坚决地伸出了手,他一把握住,很用力、很紧密。为领导开了三年多时间的车,那么长时间处于车内那么小的空间,那么近的距离,但没有这一次亲切。而且,他还是第一次和领导握手呢。他知道,这次握手表明,他和领导的关系上升到了一个新层面。
领导一边握手,一边用左手拍拍他的右肩膀,既是对他,也是对他来接他的人说,小马是好样的!同样是这句话,是这样的语气,领导说和老爷子说是完全不一样的,前者是欣赏儿子,后者是肯定员工。
领导和王秘书一辆车先走了,他和家人乘一辆车,是大哥开的单位的商务车。车上,大哥告诉小马,赵秘书长今年三月底开完人大会议后就升任副市长了。姐姐说,照他这么个趋势,年底很可能会升任常务副市长。冼小马听了一愣,自己在里面虽然也看报纸,但这个消息确实没注意到。看来,他的政治意识还是不够敏锐。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冼小马也没有把实情告诉哥哥、姐姐,一是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二是他认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哥哥却告诉他,此前等他办手续出来的时候,王秘书透露,赵副市长准备启用他。冼小马说,不会吧,尽管获释,但毕竟是有过前科的。像我这种状况,组织部门首先就通不过。他们那种榆木疙瘩,谁敲得开啊,不是一般的力气啊。哥哥说,你还真别不信啊,你就看着好了,现在的赵副市长,他有意顿了顿,接着加重了语气说,不是以前的赵秘书长啦。他有点神秘地告诉弟弟,据说,赵副市长有天线,直通上面。
冼小马不解地问,上面?省里吗?
哥哥说,省里什么啊,是天线。他有意把重音落在“天”字上。
果然,9月18日,他出狱才半个月时间,突然接到市民政局组织处通知,让他去市民政局报到上班。他估计要等一段时间的,趁这个空闲时间去外地旅游,好好玩玩的,通知居然这么快就来了,哥哥说得对。他不敢怠慢,当天就去报到。在组织处办完相关手续后,被告知安排在“江海市社区服务中心”工作,职务为该中心副主任。组织处长说,局党组已经开会研究通过了,不日就下发正式文件。
走出民政局大门,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冼小马觉得有点好笑。“进去”前,他还是个主任科员,握着方向盘的驾驶员;出来后,他反倒升官了,成了副处级的副主任,担任了实职。仿佛这8个多月不是在监狱服刑,而是在党校学习。人生就是这样诡异,充满幽默感和戏剧性。当然,这场戏的导演也不全是领导,但他肯定是演员。算不上男一号,却绝对是主角。而且,他自认为自己演得还不赖。
回到家,把结果告诉老爷子和母亲,老爷子听说儿子刚刚走出监狱大门就当官了之后,哈哈哈笑得合不拢嘴,捻着胡须、咧开嘴说,敢情你这一遭不是犯错误,而是立功了啊。有那么玩儿的吗,啊,有那么玩儿的吗?!老爷子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上举着,呈“丫”字状,在客厅里转着圈儿。老太太见了,乜了老伴一眼,对儿子说,瞧,老头子疯了,你爸爸真疯了!不过,去年我给你到庙里算过命的,说你命里必有一劫,但老和尚又说了,你在关键时候有贵人相助。现在看来,老和尚全说对了。老太太信佛,退休后就开始在家里烧香,长明灯不断亮。
老太太见儿子两眼生生盯着她看,以为儿子对她的话感兴趣,便接着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里见你变成了一只蛹,隐在地下,用力吸吮树根的汁液。我看你可怜啊,正要喂你吃东西,转眼你就变成蝉爬上树稍了,还叫个不停呢,叫声那个响亮啊。真是奇怪,到现在我还不明白。赶明儿,我得找谢瞎子给我解解这梦。啥意思嘛,我儿子变成蛹干嘛呀,还让他挨饿,凭什么啊。对了,马儿啊,上次给你求的那护身符你戴着没有啊?
父母亲姑妄言之,冼小马姑妄听之,没去理会。母亲经常做梦,一个比一个奇怪,找谢瞎子解了多次,也没见解出个所以然来。还给他在庙里求了个护身符,早不知道放在哪儿了。他才不去吸吮树根的汁液呢,今晚,他想让母亲炒几个菜,他得喝点酒,他一年多没好好喝过酒了,他要一醉方休。酒醉已然是个遥远的记忆,他已经想不起是个什么滋味了。
“喂,留必成、小留吗,我小马,我冼小马,对,小马,今晚有空一起喝一场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留必成举着酒杯,脸红得有点轻微的紫色,迷离着双眼,吟了两句诗。冼小马喝的比留必成还多,但他酒量也略胜留必成一筹。因此,两个人的状况不分伯仲。见留必成吟诗,冼小马不但不嘲笑他,反而也不甘示弱,但他吟出口时却是“朋友一大堆,同醉有几人?”
9、必要的补充
为了冼小马出来后的安排,组织部婉拒了王秘书的要求,赵副市长很是生气,亲自找市委组织部干部处叶处长谈话。赵副市长把谈话地点安排了江海市最高、最气派的“江海中心”,既避开了市政府,也避开了组织部。他的意思显而易见:没有宾主之分,只是工作谈话。
叶处长和他的同事先到,按宾主之序坐了下来,在他和赵副市长之间的茶几上置放了录音机。做完这一切,赵副市长也踩着点进来了。他乐呵呵地跟叶处长打着招呼,赞赏干部处对他工作的支持,但当他看见茶几上的录音机时,脸色暗了下来,随即阴霾笼罩。他想,这不是明摆着在现场取证,怎么着?想日后揪我辫子怎么的?于是,立即很不客气地命令叶处长关掉。叶处长申辩,这是工作惯例,请赵市长理解。赵副市长听了,脸色更加难看了,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声色俱厉地纠正说:我有必要告诉你两点,叶处长,第一,我赵一飞是副市长,不是市长,请你不要省了那个副字;第二,我们现在是一心一意谋发展,全心全意创事业,我们要解放思想,更新观念,与时俱进,不能按部就班,更不能因循守旧。
说完,很夸张地把身体往阔大的沙发里一蹾,仿佛不是坐进去、而是摔进去的,显然是带着一股子怨怼之气。
秘书小王站在一侧,恭恭敬敬,仿佛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赵副市长的话仿佛西伯利亚朔风,寒意嗖嗖,气势逼人,把个干部处处长整个儿罩在了寒潮里。又好像一发炮弹,炸得室内顿时硝烟弥漫、火药味呛人。叶处长听了,仿佛腿肚子抽筋,脚骨发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说,我有义务和责任跟您(他连赵副市长也不敢叫了,干脆回避了)汇报,有前科的人不大适宜担任领导职务……
“我知道冼小马同志有前科,他曾经是我的驾驶员,我不知道他有前科吗?”还没等叶处长把话说完,赵副市长就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茬,有点激愤地说,“冼小马同志他是犯了错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年轻人不小心犯了错误,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很沉重的代价,但他经过近一年的改造,刑满释放了。刑满释放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已经改造好了,改造好了就是我们的同志,不是吗?我们自己的同志为什么不能像我们一样出任公职,担任领导呢?我们正是考虑到他犯过错误,才建议他担任事业单位而不是政府机关的职务,这就是我们的慎重之处。”
他停下来,喝了口水,接着说道:“抗战时期,我们遵循毛主席的教导,建立了广泛的统一战线,很多地主恶霸不也成为我们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为抗战做出了积极的贡献了嘛。解放战争后,傅作义那样的战犯经过改造,不也担任了我党的高级职务了嘛。只要有一技之长,只要愿意为革命工作,为什么不能让他发光发热呢?不拘一格降人才,不拘一格降人才(他用食指在桌子边沿敲了敲),说了那么多年了,怎么还是停留在口头上、怎么就不见实际行动呢?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是救人,而不是往外推人。我的处长同志。”
赵副市长居高临下,语重心长、侃侃而谈,仿佛不是在跟干部处处长谈话,而是在给新晋干部处的同志上课、训话。叶处长听了很不舒服,但也不便或不敢发作。只得说,我回去跟储部长汇报,我一定把您的话带到。赵副市长说,这就对了嘛,你跟他如实汇报,不行我亲自找他谈。我相信,储部长也是讲道理的。原则性的问题,我是不会让步的。
听着最后几句藏针带刺的话,叶处长又浑身起毛了,什么叫“储部长也是讲道理的”?这不是含沙射影说我叶某人不讲道理嘛。他还想再争辩或说明一两句的,但一看赵副市长黑得像包公似的的脸色,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生怕再惹出他一番教训的话来,便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见过以势压人的领导,但没见过如此以势压人的领导。他甚至想到了“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这句话,是的,中山狼,猖狂。据说,他在体育局工作时,曾经在一次会议上把一个女处长“骂”哭,由此得一雅号“雷霆市长”。这么凌厉的领导,江海市也算一奇了吧?
叶处长本来还想提醒赵副市长,“两劳人员”的户口都已经取消,进事业单位是几乎不可能的,手续极其麻烦、复杂。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生怕赵副市长听到后产生误解、从而以为他是存心阻拦而遽然变脸,再来一番训斥。在赵副市长的变相逐客令下,叶处长一鼻子灰,耷拉着个脸,和同事一前一后,灰溜溜走出了江海中心。也许,这是叶处长最灰头土脸的一次出场。他当处长四年多了,走到哪里不是被簇拥着、拱卫着,吃香的、喝辣的、听捧的,人家巴结还来不及呢,何曾这么被训斥过?这个五短身材的赵一飞,怎么那么乖张、那么跋扈?有那么大的爆发力?不过,叶处长坚信:青松长不到天,竹篙撑不到底,今天蹦跶得越高,来日摔得越重。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赵一飞总有摔下来的一天,到那时候看你再这样神气活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