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式政道思维还是西式政体思维

2012-04-29 00:44王绍光
人民论坛 2012年12期
关键词:先哲政体治国

王绍光

中国式话语体系建构是一个非常艰难的事情,可能要打阵地战,也可能是一场持久战。

现在,无论是在国外,还是在国内,人们都非常重视政治制度,或政治体制,或简称政体。在不少人眼里,一切问题都与政体相关,诸如经济增长、社会公平、腐败、幸福等等,不一而足。政体好,其它都会好;政体不好,其它都好不了。 这个看法,可以叫政体决定论。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其实是似是而非。大量证据表明,这种政体与经济增长、社会平等、幸福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政体未必有决定性的作用。

所以讨论任何问题,一定要跳出别人圈出来的框框,包括流行的概念、分析框架、理论体系。尤其是政治问题,在这个领域里流行的概念、分析框架、理论体系都是意识形态的产物,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其隐形预设的结论。

“政体决定论”的反思

政体这个概念简单地说,就是政治体制和政府的形式。在西方,早在公元前五世纪,希罗多德已经开始谈政体分类,后来德漠克里特、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西塞罗、霍布斯、洛克、孟德斯鸠、卢梭、亨廷顿等都把政体分类作为政治研究的基础。

当然,他们这样分析也有一个客观原因,比如亚里士多德政体分类的基础是他对古希腊170多个城邦宪制的观察。这170多个城邦,大概相当于170多个村庄和集镇,几千到几万人。所以,他看到很多政体可以进行分类。这个状况一直延续到中世纪欧洲,在欧洲大陆还有500多个政体,到了文艺复兴的时候,启蒙时代很多政治家也习惯利用这种方法进行分析。

在过去30多年学术生涯里面,有25年以上我自己对“政体决定论”也是深信不疑。但是,后来用“政体决定论”来分析中国以及国外问题的时候,碰到很多难以解释的问题。我开始对政体进行反思。实际上,今天回头看政体分析,问题非常之多。

其实,即使在西方,从政体的角度去分析政治现象也是问题重重。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对政体进行分类后,对其中任何一类都不甚满意,混合政体于是成为了一种选择。尤其是当政治实体的规模扩大以后,不可能采取任何一种纯粹的政体,而且纯而又纯的政体未必是好的政体。到了现代,世界上更是难以找到任何纯而又纯的政体。西方国家总是标榜自己是“民主制”,但实际上西方所谓“民主”国家无一例外都是混合政体,包含了君主制、贵族制和民主制成分,只不过有的国家这种成分多一点,有的国家那种成分多一点。

中国政道论

与西方的哲人不同,中国历代的先哲考虑最多的不是政体,或政治体制的形式,而是政道,即为政之道、治国之道,或更具体地说,治国的理念、治国的方式。中国的先哲为什么不重形式而重实质?道理也许很简单,从商周开始,中国这个政治实体的空间规模与人口规模已经相当大,远非希腊那些小不点的城邦可以比拟。在这么庞大的实体中,治国之道也就必然比希腊城邦复杂得多,有无数个相互纠葛的维度,而像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那样以一两个简单的标准对政体进行分类,既无可能,也无必要。

因此,从先秦诸子一直到朱熹、顾炎武、黄宗羲,他们谈的都是政道的问题。例如,孔子推崇“先王之道”,并以“道”的标准来衡量现实国家。又如,孟子严格区分了以德服人的“王道”与以力服人的“霸道”,力倡“王道”,力拒“霸道”。再如,荀子在承认“王道”是正途的同时,承认“霸道”的作用;而管子则一面强调“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一面力倡和践行以刑赏为基本内容的霸道之治。

其实,中国的先哲很清楚,哪怕政体相同,都是君主制,治国的理念、治国的方式可以非常不一样,其后果自然也会千差万别。因此,对中国的先哲来说,真正重要的是政道,而不是政体。

那么,何为“政道”?“政道”既是关于政权的道理,也是关于治权的道理。我理解的“治道”是指治国的理念,是政治之最高目的,是理想政治秩序。

政道为本,政体为用

梁启超100年前发现西方都在研究政体,我们中国从来没有谈过政体,梁启超几乎是第一个把政体概念引进中国的人。政体对中国来讲是一个非常新鲜的概念,只有100多年历史。中国关心的是为政之道、治国之道。

中国的先哲几大家基本可以这么概括:儒家贵民,就是人民的民;法家贵军;墨家贵兼;道家贵己,就是自己,这是他们治国的理念。一个国家治理最高的目标是什么?是这么几种,各有各的看法。

那么,从治理国家的方法来看,四大派也非常不一样。儒家强调是德治或者理治,法家强调是法治,墨家强调贤治,道家强调道治。这样的分析方法在中国古代一直延续到19世纪末。

梁启超把政体概念引到中国,他开始的时候写过很多东西,后来,他到美国转了一圈回来之后,逐渐发现用政体概念来分析中国现象和问题好象不太行,结果他自己慢慢放弃政体分析方法,又回到政道分析思路。这样的人还可以举出好多。

实际上,把西方的政体视角换为中式政道视角,无论是回顾中国历史政治,或者是当代政治,或者展望未来,都至关重要。

比如说,从政体的角度看,某些政体比较优于另外一些政体,然而从政道的角度来看,不管什么政体都会面临种种挑战,其中有相当多的挑战是类似的,完全可以通过互相借鉴治国之道,很难说哪个政体优于另外的政体。

又比如,从政体的视角看,人们往往会寻求一揽子解决方案,只要引入某一种新的政体天下就太平了,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而从政道角度来看,具体问题必须具体分析,换个政体也许可以解决某些问题,但是可能会带来大的新问题,且不能用简单视角对待复杂的事情。

由此,政体思维和政道思维最关键的不同是视野宽窄,西方政体思维重政体,而政体只是各种制度中的一小部分,中式政道思维并没有忽略制度,比如包括各种制度安排,当然也包括政治制度的形式。但是,制度只是政道的一部分。因此,中式政道思维不会陷入制度绝对论,更不会陷入政体绝对论,两者思维差异的高下就很容易看出来了。

责编/ 艾芸 美编/石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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