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叙事

2012-04-29 00:44张立国
辽河 2012年12期
关键词:井台日头老五

张立国

在我们家的那个小村落里,没有一个真正的指定的聚会场所,却有个自然形成的聚会地点。也就是被村里人众所公认的去处,那就是:夏天上井台,冬天上戏台。

人们常说的那个戏台,坐落在村子的正中央,是村祖们为了热闹,在建村时就建了起来。古戏台原本是一座用木头和石头垒砌起来的庙宇,楼顶虽是木头制作的,但支撑楼顶的四根柱子,却是用石头垒起来的。或许是年代久远了,岁月的风雨把戏台佝偻成一张弓,斜倚在村庄脚下。古戏台地场上有一棵两搂多粗的古槐树,树杈上吊着一口铸有符咒的铁钟,可以召集村里人聚会。据老人们讲,这座古戏台早先叫药王庙,村里人祭拜药王神和唱大戏都在这里。至于药王庙这个旧名称,早在解放初期,人们就把它丢掉了,给它换上了许许多多新名字,像什么“庙上”、“亭子院”等等,可惜名字虽多,却都没离开什么庙呀亭子的。直到有一天,村里成立了村革委,在敲得震天响的锣鼓声中,把药王庙冠名为“胜利戏台”,公社宣传队一次次到这里演节目,这里着实热闹了些日子。再后来,古戏台就消停了,回归朴素;冬天里,晴天的太阳照得很暖和,北风被高墙挡住,人们正好在这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开无题的漫谈会。戏台成了村里人休息、娱乐和交谈政治高见的场所。

到了夏天,古戏台暴露在骄阳之下。太阳像下了火一样,在人们的脸上烧,空气像是堆满了火炭,让人张开嘴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暴热天,再往这地方聚拢就显得不相宜了,于是,人们选择了村中的井台。

这是一眼普通的老井。岁月的年轮在古老的井壁上镌刻着沧桑痕迹,边角处零星点缀着一些年数久远、黯淡黑色的积年苍苔。日复一日的朝霞晚露夜昼更替中,老井从天地之灵性中汲取生命的水分,经受年深日久的浸泡、滋润后,它供应大半个村子吃上好甜水。井的四周,有着用大青石砌成的宽阔的井台。井口上方用木架支撑着一个带有摇把的辘轳,辘轳上缠有很长的绳子,绳子的下头系着一个水筲,打水时只要摇动辘轳把,绳子就会在别有情味的辘轳摇动声中把水筲吊上来,然后再把水筲里的水倒进水桶里或井旁的水槽中,这个过程充满了民歌的欢乐的味道。

据说,这眼井里的水脉软,凡是吃这井里水长大的人都性子活,心眼儿多,舌头根子灵便,说出的话来让人听着也柔和。尤其是吃着这井水长大的姑娘们,娇好的身姿各个体态丰腴,皮肤细腻,秀美的脸蛋上闪出两朵红晕,浅浅的,娇羞而妩媚,尤其是娇艳的阳光涂在她们的周身、面庞和脖颈时,让人似乎感觉到有些光芒如佛,闪闪发亮。她们神情恬静安详,如诗如画地行走于村落里,给整个村庄增添了无限的妩媚之韵。难怪村上的那些馋后生们,在她们的身上递来许多酸溜溜、馋痒痒的目光,猜想着她们的皮肉是多么细腻,甚至,许多不怀好意的想法,如灶膛下初生起的火,渐渐地在心里偷偷升腾起来。

老井的南边挨着一片荷塘,荷塘的外面,接上一眼望不到边的大田。荷塘的岸边,长着十来棵“高可参天,阴可蔽日”的老柳树。这时的高粱已经拔了节,打了苞,扯了旗,玉蜀黍也长得特别茁壮,粉红色的须根,有力地抓着土地,精力充沛地舞着肥厚的叶子,在风前豁啦啦地飘着,像大海中翻滚着绿色的波涛。荷塘里的莲花在开放,树荫下边送来的凉风,带着大田里可人的清香;深井的凉水,从井口透出凉气。这真是村里人的福气,是很好的歇凉地方。

夏天上井台,冬天上戏台,这是村里人常年久惯了的事。村人们就是这样,地里活闲了,或者在家里吃完饭无事可做,或者歇个晌纳个凉什么的,人们就三一群五一伙地随着季节往这两个地方凑。来这里的人们姿态各异,孩子们在各处玩耍走动,不住地大呼小叫;女人们或抱着孩子或纳着鞋底,细声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男人有的蹲着,有的坐着,相互敬烟,相互骂出些表示亲热的话,开些亲热无比的玩笑。尤其是那些刚结婚的小青年们,他们在这里低声地谈着青年夫妻永远谈不完的话题,但很快地,他们便争执起来。

小两口的争执并不是什么国家大事。只因媳妇的肚子里起了变化,不久的将来,要生下一个小宝宝来,是男是女,虽不知道,名字还是要提前准备的。小两口就是为这个有了分歧。媳妇的意思是:不论生男生女,名字里都带英字。她认为英字是天下最好的一个字,而她心目中真正主要的是,由于什么英雄也离不开英字。和媳妇的意见相反,未来的父亲主张不论生男生女,名字里都带军字。于是,两个人为了宝宝的未来名字争执起来了。媳妇的嘴头子像画眉鸟,一说就是一串,振振有词,把个小丈夫说得一句话也没有,逗得其他人都在那里笑。

比较沉稳的是村上的老人们,他们不为任何事所动,无论小夫妻们怎么吵闹,仍旧坐在那里,只动嘴不动手,一个劲地“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杆。

在村里这些老人们里,当属老五爷威信最高了,村里人说他是夏天的一棵大树,冬天的一盆红火,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总少不了要围一圈人。村里人爱听他讲《水浒》、《三国》;也爱听他拿着筷子敲着空碗,唱一阵评剧……反正老五爷能给他们带来快乐,人们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想闹什么,就闹什么,想怎么红火,就怎么红火。天天如此,日日照旧。有时,老五爷还要给人们讲些老古,他说老古就有过一回好久没有日头的日子,满世界一天到晚都是墨古打黑,乌古隆冬的,当时的人们吓得拼命地敲盆打桶,才把打了瞌睏的日头爷震醒过来。为啥日头爷瞌不醒?有人在问。老五爷说,因为日头爷在高高的天上,世界上的事都瞒不了他,他见的世界上龌龊的事情多了,就会伤心难过。过分的伤心难过他就会闭上眼睛不看,打瞌睏,否则他就会流眼泪。日头爷的眼泪就是雨。日头爷的泪曾经流过八九七十二天呢。人们听老五爷这么讲,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眯起自己的眼睛,望着挂在中天上那刺眼的冒着毒火的日头爷。心里头无不庆幸日头爷暖暖地照着他们。

平素里,村里的人和和睦睦,就像一家人家过日子。倘若谁家生了孩子,全村都会送蛋去;谁家的老人过世了,全村都会去给他化纸钱。一家的喜事等于是全村的喜事,一家的丧事也是全村的丧事。村里从没有出过偷窃的事,白日里,鸡可街乱跑,晚上,鸡是如数归窝。当然,并不是没有过纠纷,相骂的事也是有的,但在外人看来,那并不是相骂,都和声细语说着自己的理由至多到脸红为止。

在老井处不远,有一盘年代久远了的老碾盘,由于在这里碾粮食,既能与村里人相乐,同时也能在相乐中把自家的活干完。日子里,这盘碾槽是不得闲的,咿咿呀呀的声音,总是不间断。当然,在这里把手干活的是男人,有时,男人见人群谈得热烈,想上去接舌,就喝叱自己的儿子顶替他干活,但儿子更是干不了一会就溜之大吉,待女人去验视碾的米面是否合格时,哪还有人的影子,听话的牛也在走走停停地偷着懒。女人一气,顾不上什么脸面,气冲冲地走进人群中,一手扯起自家男人的耳朵,数落着把他拉回到了碾子边,继续干活。回到家里,儿子也少不了挨顿老子的骂。碾子是村里的岁月,很沉重,很坚硬,周而复始地碾压着磨盘,它的沧桑淹没着村庄。

村庄里的白日的确有些意思。故事就像牛背上的牧童沿着父辈的步履,驻足或行走在村庄里:一步也不多、一步也不少,但却一步比一步沉重。

在冀中这块大平原上,夏天的傍晚,格外闷热,没有一丝风;那稀薄的空气里,好像掺进了盐卤那么苦涩。小蠓虫在各家的门前滚成团,“吱儿 、吱儿”地叫成一片;蔫头耷脑的母鸡,犹犹豫豫地不肯钻进窝里去。这样的热天气,人们自然不愿窝在家里挨蒸熏,不愿意挨蒸熏的人,很自然地结合到了井台上,吹着自然的风,开起了又一个无题的漫谈会。

一阵田野里的风吹过来,老柳树的长叶子扑拉扑拉的一阵响,这时,深井里也和着吹来的风透出一股子凉气,洒到人们的身上,让人感到舒服的凉意,一下子凉到人的心里去了。

人们开始吧啧起嘴,连连称赞着这股令他们打心底舒畅的凉风。称赞中,不觉抬起头来,望见了月亮圆圆地黄黄地贴在村东的天上。天蓝得无底。有月亮的夜晚,村里还是热闹的。这热闹来自孩子们,他们总是扯着老爷爷们的衣襟,让他们讲那天上有关月亮的故事。老爷爷们吸一口旱烟杆,然后轻轻地把故事吐出来。他说无底的天上住着玉帝爷爷和王母娘娘,他们不愿地上的人的夜里总是黑暗,就从宫殿里抛出个盘子悬在天上,给人间点了这盏不灭的天灯。

月光似纱似雾,笼罩着安谧而闹哄的村子。这时候,孩子们不再听老爷爷们讲故事了,伙伙地做起了游戏。他们主要的游戏有:捉小鸡、捉迷藏。由于村里的井和壕坑多,怕掉下去没个救,家里的大人一般是不叫自家的孩子们夜里玩捉迷藏的。夜里孩子们玩的游戏是捉小鸡,他们一个牵着一个的后衣摆,打头的张开手,拦着他对面的另一个人去捉最后的那个人。捉的人忽左忽右,假东真西,想尽办法要突破拦的人。拦的人动一动,后面的人就要跟着动起来,于是井台旁的场地上的嘈杂也非同一般。

好在这夜实在是太静谧了。孩子们再怎样闹得天翻地覆也在如海般温柔深厚的月色里消融了。大人们坐在井台的一旁,望着孩子们的玩耍,乐融融的,难免也会想起自己童年时有过的热闹。这时间,呼呼的来了一阵风,大田里的庄稼叶子哗哗哗,接着,就听见一阵咔咔咔的响。据说,这是庄稼在往上长。紧接着,风儿又吹来了一阵香味,开着无题漫谈会的庄稼人,一皱鼻子,一鼓胸脯,快活地说道:“庄稼秀穗啦!”这些人们都是土地的主,早把庄稼的味道吃透了,他们知道,庄稼秀穗的时候是清香味,庄稼熟了是焦香味。这阵子,一股浓郁的清香味,随着风扑入他们的鼻中,你说,这怎不叫他们心里又松爽又凉快,像喝了凉糖水一样。

忽然间,不知谁家的牲口棚里的大叫驴哇啦哇啦地叫起来。驴一叫,人们醒悟了过来:天不早了。人们止住了原来的话题,纷纷猜测着夜晚的时间,有的说:“古语说,‘驴叫半夜,鸡叫明,看也有半夜了吧!”也有人看了看天,说:“勺把子调了角,有后半夜了!”人们这样说着,都立起身来,伸着懒腰,然后,带着一身的夜色,蹒跚着向家中走去。

这样的情景,到了冬天,村人就都全部把它移到了古戏台处,同样的无题漫谈,同样的故事,同样的玩耍,所不同的,只是在时间上缩短了。

猜你喜欢
井台日头老五
有一种感觉叫怀乡
怕不怕?
娘走了,妈还在呐!
裸背
凌晨
从井台到广场
蒲公英一样轻盈的灵魂
小蜗牛爬井台
老五
烟台日头泊元代墓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