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难

石亚明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十年肯定只是一瞬间，可是在人的一生中，十年却不是一段短暂的时光。一个人在十年里，可以学习多少知识，创造多少业绩，又可以享受多少幸福与快乐！然而，我的这个十年，却因一起突如其来的车祸，让我长期浸泡在痛苦、悲伤乃至绝望之中了。

十年前的那次惨烈的车祸，使我从一个健康人一下子变成了残疾人。命运骤变，一落千丈，我无奈地由人生辉煌的巅峰坠落到了苦难的深渊。听说我是在心跳已经停止5分钟呼吸彻底消失的状态下才被人送进医院的。当时急诊室医生见此病状，当即就决定放弃治疗。万万没想到，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诊室里走进来一位新提拔的年轻的副主任医师。他见此情景，当机立断，马上组织了紧急抢救。或许这位主任当时抱有“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但他毕竟在重症监护室里，在我已经昏迷了30天之后，居然把我这一脚踏入奈何桥的人，从死神手里生拉硬拽了回来！

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重症监护室里。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心中充满疑惑。白床、白被、白柜子、白窗帘、白屋顶、大夫的白大褂，白色世界，好单调，好恐怖呀！特别是刚想转身，就发觉自己左半截身子不会动了！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心里有说不尽的惊慌和恐惧。

我怎么啦？躺在床上的我胡思乱想起来。往后，我还能走路吗？还能上班吗？自己多年努力争取来的良好的人生起点——年仅26岁被破格任命为副处长的职务，还有寒窗苦读考取的让人无比羡慕的南开大学研究生学历，是不是都灰飞烟灭，成了黄粱一梦啦？再看看昼夜守护在病床边早已疲惫不堪的父母，我就深深地陷入了惊恐万状的精神绝境中和难言的苦痛中。我未来生活将怎样定位？竞争激烈的社会还会有我的位置吗？一向自尊自傲的我将如何面对人们或可怜或耻笑或厌恶的眼光？我真不知道自己又该如何以残疾之躯苟活于这人世间。这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渺小的生物，甚至不如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因为他们虽小，但是他们还会有美好的未来；而等待我的生活将是龌龊不堪的，我的天地将是最为人所不齿的狭小局促之所在，我将以残疾人的身影茫然地在世间挣扎，先前我享受过的花环和掌声统统都将随之消失。啊，我还能拥有什么？我还能做什么呀？！

這时，我又发现从我苏醒的那天起，就压根儿没看见我那新婚5个月的妻子的踪影。怎么回事？我张大眼睛四处搜寻，大夫、护士看我时的眼光老是怪怪的，我父母、妹妹的眼光又总是躲躲闪闪，就仿佛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似的。果不其然，我出车祸后，家中的确发生了一件重大变故。事后妹妹告诉我：仅仅当了她5个月的嫂子，在我昏迷期间不仅一直未陪伴过我，而且丧尽天良地单方面写了《离婚起诉书》，非逼我父母签字不可。在她没有达到目的的情况下，她又急不可待地疯狂席卷了家中的名人字画和大家为我治疗捐的款，然后扬长离去……我一听，脑袋就蒙了。哎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怎么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绝情绝意的女人？太让我震惊了。一时间，我觉得我是个特没用的男人，我当初怎么……我的眼光呢？我的理智呢？我的脑袋进水了，还是出毛病了？更为阴险狠毒的是，这个女人窥测动向，以求一逞。她瞄准了我出院的那天，闯进家门，将一纸离婚诉状扔给了我，让我签字，逼我离婚。这个女人的残酷原形大暴露了，我还有什么割舍不了的呢？从此我俩一刀两断，形同路人。我虽不觉得失去她有什么可惜，我倒是可惜我当初白白浪费的感情呀！同时我特别为自己选择的这次失败的婚姻而懊悔不已。唉，流水落花春去也，让这场错误的恋爱和失败的婚姻像空气在指尖吹过一样不留痕迹的淡忘了吧！这时候不想，那是瞎话。我又开始有些后怕。假如这女人让人憎恶又恐怖的原形没有机会暴露，万一有那么一天，她又觉得吃亏了，我岂不随时有被她收拾的危险？继而我又十分庆幸，幸亏她绝情于我的时候，残疾的我身边尚有健康的父母伺候着，不然的话，那狠毒的女人还不把我活活折腾死？

出院后，我天天坐在床上翻看以前的相册与奖章，沉浸在对往昔的痛苦回忆中，任父母如何开导，我就是振作不起精神。一天，母亲无奈地说：“让你练，你不练，现在我们还健在，等我们都爬不动了，看你咋办？”闻听此言，我不禁有些悲哀。是呀，老一辈常说“养儿防老”，可如今的我，还没有侍奉半点二老双亲，反倒成了他们牵不走、背不动的累赘，我有何面目对二老双亲呀！那夜，我失眠了。凌晨，突然惊醒，又想起母亲的话，浑身一激灵，就要起床。不行，我得练！

一提到“练”，我又踌躇了。康复医生早已经给我判了死刑，说我再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既然如此，我自讨苦吃有何用？一转念，想起赵朴初的一句话：“愁也一天，乐也一天”，我何不来个“残也一生，乐也一生”？残疾虽然已是不争的事实，可我还得快乐地活呀！俗语道“知子莫如父”。其实父亲已经洞悉了我的心理活动。他坐在我身边耐心地开导说：“以你的病情，完全恢复跟以前一样不客观，但是你如果能刻苦坚持，加上科学锻炼，你一定会进步的，至少生活自理没问题！”显然父亲的开导点燃了我的希望之火。

很快，我制定了一个锻炼计划，从早到晚安排得满满当当。父亲看后就笑了：“现在不能求量，得求质！”我一下子火了：“还有活路吗？我不练，你们怨我；我练了，你们又给我泼冷水！”“你的心情我理解，可你却不能急于练走，应练基本功。比如抻抻胳膊呀，踢踢腿呀，都行啊！假如你想练走，也行，哪天我陪你走走看看，能走，最好；不能走，你也能发现问题。好不好？”父亲和蔼可亲地跟我商量着说。

当天我琢磨了一宿。转天一早，我在父亲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出了门，下了电梯，来到楼门口的空地上。这时，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挺胸膛，想昂首阔步迈出新生的第一步。父亲站到了我的右侧，小心翼翼地说：“别急，别急，这么多年没走路了，乍一走，不能急！”然后又再三叮嘱鼓励着，“慢慢来，走小步，哪怕走出半步也算胜利。”“你太把我看扁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走路！”我不满地嘟囔着。可是刚要抬腿往前迈，奇怪方才特意挺直的上身就像抽筋一般扭曲着，腰部一点劲都使不上，左腿也划起圈儿来，同时整个身体就要向左倾倒。楞充好汉的我连忙伸手抓住父亲的胳膊，刚刚逞能的劲儿一点都没了。父亲见状忙安慰道：“别怕，别怕，有我呢！站住，直直腰。我看还是先回家找找问题出在哪里吧。”我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只得乖乖地让父亲搀扶上楼。进屋后父亲说：“你应该清醒地看到现在问题就出在你腿部力量差，脊柱平衡能力不好。只有这两个问题解决了，走路才能有进步。”说着父亲便让我先练蹲起，说这既能增加腿部力量，还能锻炼脊柱的平衡性。毛病找到了，办法也有了，我也看到了新希望。从此，我按父亲的要求，在床边，让双脚与肩同宽站好，再双手前伸平举，然后屈膝，徐徐下蹲。可一蹲，又发现不妙，就像有人在身后拉我左臂一样，我的身体便险些向左侧倒下去。幸亏父亲一把扶住了我。他马上嘱咐我：“以后练蹲起一定要在床边练，发现自己站不稳，就顺势倒在床上。”果然，在我平稳而艰难地完成一次蹲起以后，接连又做了第二次，然后逐渐增加，几天下来我一口气能做50个，一周后就创了纪录，一鼓作气竟做了100个！这时父亲才说：“你可以练走了。”

于是，小区出现了一个由一老一少两个人组成的硕大的“人”字。开始我只能用右手扶按着父亲的左肩练走。我一瘸一拐地走啊走完全没顾忌年近七旬的老父亲的感觉。脚下一拌蒜，身子一踉跄，我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剧增到200多斤的体重不知吝啬地全部按压在父亲的左肩上。一天，父亲用手揉着左肩，无奈地说：“歇会吧，我快受不了啦！”我看着父亲汗流满面、脸色暗黄、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不觉心头涌上一阵酸楚。只听父亲又苦笑着说：“估计等你会走了，我这支胳膊也废了。”我心想，父亲为了我，已然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往后我该怎样奋力练抗，练出个样子来报答父亲呢？从此，我坚持独自一人出门练走。开始我鼓足勇气，偷偷下楼，刚走出两步就闹出笑话。原来两腿突然迈不动了，上身又晃悠起来，想转身又转不过来，看样子我马上就要摔倒！紧急时刻，我只好自己给自己打气：不怕！不怕！汽车都没撞死，害怕挨摔吗？加油！加油！蹲起100个白练了吗？没想到，全身顿时生出定力，不但完成了转身，也挪动了脚步，平安回了家。有了这次历险，我的信心足了，每天都坚持独自出门练走，很快能连续走三四个小时了。父母看见我进步，都眉开眼笑了。

自从学会了走路，我的生活勇气增添了不少，可是没过多久，我又精神恐慌、思想空虚起来。莫非以后的日子我就如此这般东倒西歪、颤颤巍巍地走下去？我走到猴年马月算一站呢？莫非我的生活就这么循规蹈矩、老牛破车地过下去？我的青春、我的人生价值就这么毫无意义地消磨掉了吗？有一阵子，我走火入魔似的，疯狂地给《今晚报》的征婚广告写起了应征信，少则四五页，多则七八页。妹妹从北京回来，笑着说：“傻哥哥，眼下人家对你是不会考虑的。你可要小心，别让你这个肢残再遇上个脑残的！”

妹妹的玩笑话一下子让我猛醒。是呀，这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吗？哲人不是都说，浪费时间无异于浪费生命吗？虽说眼下自己行动不便，可我比起张海迪大姐和史铁生老师来说还是幸运多了呀！既然他们能用文字纵情驰骋在美好的世界上，从而实现了自我的人生价值，我为何不能呢？

除了张海迪、史铁生让我沉思以外，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系列尊贵的残疾人形象：在西方，从盲诗人荷马到双耳失聪的大音乐家贝多芬，从双目失明的大作家赫尔伯斯到全身瘫痪的大科学家霍金，当然还有又聋又瞎又瘫的永恒少女海伦凯勒；在中国，从忍受腐刑司马迁、遭受髌刑的孙子到瞎子阿炳，他们的肉体虽然都缺损了，但是他们却创造出了光辉的成就，他们的生命价值令世人永远敬畏和仰慕。

由此可见，生命与肉体显然不是一回事，生命的质量和意义肯定也是不能用肉体的状况来评判的。那么我又该如何面对我眼下身体的残疾呢？今后的路又该如何走？像我这样的残疾人，怎么样做才能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冥思苦想，辗转反侧，我猛然想到臧克家的那句诗：“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慢慢思忖着，调动我对我全部人生经历和社会阅历的回顾与判断，为什么人活着却死了？为什么死了却依然活着？诗人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仿佛开始明白了：之所以活着却死了，那是這种人活得太没有意义，整天浑浑噩噩，庸庸碌碌，胡吃闷睡，你说他跟死还能差多少！而有的人，有追求，有抱负，天天努力，天天进取，没有他对付不了的困难，没有他做不好的事情，这样的人活得多精彩，多有意义！即使他死了，人们肯定会纪念他，他的精神不朽，他的生命也就会永存！

后来，我终于确定了自己决心践行的人生道路——读书与写作，并且做好了为此付出终生努力的思想准备。于是，我先去买书。看一套名家新书，眼前一亮，原价上千元，我只五百就买下了。那满载而归的喜悦，恐怕谁都无法感受。

到家，我三天捧书狂读，可是事与愿违。因为我大脑严重受损，注意力不能集中，想读书却又坐不住。另外记忆力和理解力也有障碍，好词句想背下来，却不行；连很平常的一句话有时都看不懂。看不懂，就着急；越着急，越看不懂。我坐立不安，在室内踱步换脑，照样没用。

我把苦恼向公安医院的一位加入天津作协10年的老大姐诉说。老大姐听后笑着鼓励、开导我说：“你已经很不错了，遭受身体的重创，还能追求生命的意义，不简单呀！我曾负责病人脑电图检测，我知道你的大脑肯定还会有所恢复的，这是人的自身补偿功能。另外你看书别着急，反复多看几遍就有印象了，我看书同样得反复看几遍。只要坚持，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听了老大姐的话，我不禁又拿起书本坐在了写字台前。这次，我还找出了笔记本，看到好的句子与段落，就马上摘抄下来。由于半身不遂，左手按不住书页，我就找了一块扁平的四方石头来压书页，哪怕字写得歪歪扭扭，也能拿着笔在书上划在本上记。

不光动眼、动手，还动口，好的文章我还反复大声朗读；还动脑，读完一篇文章，我还能写出读书笔记来。这样我坚持了一段时间，觉得记忆、理解能力都有所提高，再读再写就感觉不怵头了。由于我开心地读书写作，从此我不再孤独，不再寂寞，不再空虚，心里豁然开朗，就好像我蜗居的小屋跟外面的世界一下子联通起来一样。

从此，阅读与写作就成了我每日生活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成了我生命存在的证明。一天天过去了，我沉浸在幸福之中。真好，我每活一天，我都感觉自己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阅读使我因十年病痛折磨而濒临干枯的心灵得到了雨露般的滋润，阅读使我在病痛的阴霾和生途的绝望中看到生命的曙光和未来的希望，阅读使我获得了奋斗前行的勇气和动力，阅读还使我的心灵得到洗涤，精神得到升华，把我从一个蜗居小屋领进了一个广阔的天地。

写作对我更是快乐的。因为写作不但真实地记录了我的喜怒哀乐，观照了我的青春生命的艰难历程，同时也证明了我顽强的生命价值和蕴蓄勃发的生命潜力。

总之，十年光阴，十年磨难，我学会了坚忍与奋进，我感谢这十年磨难赐予我的感悟、智慧和力量。

啊！十年磨难，让我终于找到了践行自己人生价值的道路——读书与写作，这是我人生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