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历史遗忘的烈士高瑞欣

郭振山 赵世民

随着电视剧《毛岸英》的热播，全国人民大都知道了毛泽东的儿子毛岸英，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侵朝美军一次针对志愿军首脑机关的轰炸中英勇牺牲。但和毛岸英一同牺牲，直到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通过手表辨别出毛岸英遗体才确认身份的另一牺牲者——志愿军司令部作战参谋高瑞欣，这个出生于河北省安国市石佛镇高街村的无名英雄，在以后的半个世纪中，却很少有人知道。

2012年11月26日，是高瑞欣烈士牺牲62周年的日子。在安国市城区正东15公里的高街村，笔者见到了高瑞欣胞弟、曾任村党支部书记多年的高子刚。通过交谈，了解到高瑞欣烈士生前及身后鲜为人知的历史片段。

高瑞欣，1927年出生，世代务农，为补贴家用父亲农闲时帮人打制碾磨、石碑等石器挣个辛苦钱，因此高家比村中一般家庭日子好过些。正因为如此，与大多同龄孩子不同的是高瑞欣有机会上学识字。1935年8岁时被父亲送入石佛小学读书，1941年6月以优异成绩考入冀中军区下属的抗属中学。1942年“五一扫荡”期间抗属中学停课，高瑞欣与其他几个同学穿越敌封锁线找到陆军第十七团驻地参加八路军。同年11月，抗属中学在冀西完县（今河北顺平县）峦头村复课，高瑞欣服从组织安排重新回到学校。1943年1月学校与抗大二分校附中合并，不久抗大二分校奉命转回延安，到延安后高瑞欣转入抗大七分校二大队继续学习。1944年高瑞欣由支部书记宋英奇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1946年2月，100多名同学奉调延安中央军委机关，高瑞欣等24人被分配到军委一局。1947年西北野战军成立后，彭德怀在组建西北野战军司令部时，将高瑞欣调到作战科任参谋，从此跟随彭德怀身边主管文电起草、送阅等工作。彭德怀喜欢下象棋，只要有空就会约人杀几盘。同样喜欢下棋的高瑞欣自然受到彭德怀的喜欢。据彭德怀秘书王亚志回忆，“在西北野战军的时候，我有个很亲密的同学高瑞欣，在彭德怀身边任参谋，也很会下棋。彭德怀经常找他下棋。有一次和高瑞欣下棋，高瑞欣一般不怎么赢棋的，结果这次他赢了，彭老总就说小高啊小高，你这个棋还是高啊，可是你这个子长不高了。高瑞欣说，你棋艺高，你这个个子比我高多少，你也长不高了。可见在这种场合，没有上下级关系，是平等的。后来高瑞欣到了朝鲜，彭老总一看见高瑞欣来了，就说小高来了，欢迎欢迎，现在忙，等空闲了咱俩杀几盘”。由此可见，对高瑞欣彭德怀是相当喜欢的。解放战争时期，高瑞欣跟随彭德怀转战大西北，参加过保卫延安、解放兰州、进军宁夏、决战新疆等重大战役。全国解放前夕的1949年2月，彭德怀来建屏县西柏坡中共中央临时驻地参加中共七届二中全会，高瑞欣作为彭的机要参谋随同前往。会议正式开始前，彭德怀将高瑞欣叫到跟前，似命令实则关心地说：“会开起来可能得几天，这回到了你老家门上，我给你一星期的假，回去看看父母去吧”。高瑞欣听罢内心不由得一阵喜悦，但他知道，西北战场上激战正酣，作为西北战场的最高指挥员，彭德怀虽身在西柏坡但心里无时不在牵挂着战场，战场上的电报也会随时发到这里来。这个时候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稍有松懈，自己身为彭总的机要参谋更不能离开彭总身边。想到这里高瑞欣犹豫起来，向来不拘言笑的彭德怀似乎看透了高瑞欣的内心，微笑地拍拍高瑞欣的肩膀：“去吧，父母养育之恩不能忘啊，不然以后你父母知道你到了家门边都不去看看他们，该埋怨我彭德怀不近人情了，我可不希望让你个小高坏了我彭德怀一生的清白呦。放心去吧，你的工作我先安排别人顶几天，不过你要记住，就7天。到时候准时赶回来，一刻也不能耽搁”。彭德怀说完不再理会怔怔的看着自己的高瑞欣，转身向会场走去。反应过来的高瑞欣对着彭德怀的后背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目送彭总身影消失后回到驻地，向同来的参谋交代一下工作，急急的踏上返家的路程。

这次探家，离家8年已经22岁的高瑞欣不仅见到日夜想念的爹娘和兄弟，同时由村人介绍与同村姑娘李翠英订了婚。时间一到，高瑞欣来不及与未婚妻亲热便返回西柏坡。1949年11月，第一野战军与西北军区合并组成新的西北军区，彭德怀任西北军区司令员，高瑞欣调任军区司令部作战参谋。不久，西北军政委员会成立，彭德怀被任命为主任同时仍兼任西北军区司令员。随着西北全境的解放，作为西北军政委员会主任的彭德怀其主要精力已转向剿灭国民党残匪及恢复经济建设上来。西北军政委员会驻地西安，高瑞欣作为西北军区司令部作战参谋随司令部在兰州驻守，这是高瑞欣自1947年来到西北军区作战科后第一次和彭德怀分开。1950年2月，高瑞欣请假回乡完婚。全村人怀着崇敬的心情，迎接这位跟随彭大将军为中国人民解放做出贡献的英雄。因此婚礼办的十分隆重热闹。新婚不久，这对新婚夫妻即返回兰州。在路过西安时，高瑞欣带着新婚的妻子去看望老首长，受到彭德怀的热情接待。回到兰州后，李翠英进入工农速成中学学习，高瑞欣则每天坚守在司令部作战科，忙碌于西北地区剿匪反特和恢复社会正常秩序的工作中。有时忙起来，两人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面。虽然聚少离多，但李翠英感到十分满足也十分幸福。1950年10月朝鲜战争爆发，中央决定组建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支援朝鲜人民军作战，彭德怀临危受命出任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率军入朝。1950年11月上旬，高瑞欣接到彭德怀命其入朝的电令，顾不上临产的妻子，火速动身于11月17日赶到朝鲜志愿军司令部向彭德怀报到，随即被任命为司令部作战参谋。

美军在第一次战役失败后，麦克阿瑟于1950年11月24日宣布发起“圣诞节结束朝鲜战争的总攻势”。针对敌军部署和行动，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于21日下令在25日晚西线我志愿军向敌发起第二次反击战役。高瑞欣报到后顾不得喘口气就立即投入熟悉和掌握敌我情况的工作中。志司（志愿军司令部）办公室主任成普在延安时是军委一局副科长，高瑞欣在其领导下工作过，他同时还是司令部作战处副处长。办公室的参谋有随成普来的龚杰、徐亩元，还有西北军政委员会来的杨风安，毛泽东的儿子毛岸英和高瑞欣共六人，每天有两人昼夜值班。

在志愿军总部，高瑞欣和毛岸英年纪相仿，又都是新婚不久，许多地方谈得很投机，因此没过几天就成了好朋友。风趣幽默的副司令员洪学智曾开玩笑说“你们这俩后生这么投缘，想必上辈子就是兄弟吧？也真希望你俩这辈子再续前缘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吧”。不想一语成谶，两天后，二人果真一起牺牲，真正成了生生死死在一起。

志愿军司令部于10月24日进驻位于平安北道昌成郡的大榆洞，此地距志愿军第一次战役10月25日首开记录歼敌1个营的两水洞20多公里。三三两两的居民点散落在东北、西南向的山沟内，西南沟口有东、西公路。此地是金属矿区，战争开始后已停产。原为矿工住宅的大榆洞和做为矿场办公人员的平房已空无一人。这排平房的右上方、矿洞的左上方有一独立铁皮顶木板墙大房子，原为矿山工具房。志司、志政机关进驻后，把这个大房子隔成三间，靠东一大间是彭德怀的办公室，正中一间是会议室，墙上挂着作战地图，房间放有一长形桌，桌上放有电话机，桌四周放有几把长条板凳，一些重要作战会议就在此召开。最西头隔成两小间，靠南墙一间是彭德怀的卧室。靠北墙一间是警卫通信值班室，昼夜有人值班，高瑞欣来了后几次在此值班。

志司作为志愿军的指挥机关，作战命令、战役指挥令等情报源源不断从这儿发出，每天发报机声、电话铃声不断，美军利用先进的电子测向仪侦知，即不断派飞机进行骚扰、空袭。11月24日，两架美军飞机到大榆洞上空盘旋侦察。邓华和洪学智副司令员敏锐地感到事态的严重，为保证彭德怀司令员和志司机关的安全，当晚部署了防空措施，规定25日7时起，除值班人员外，一律到防空矿洞待避，值班人员要在防空警报时离开办公室进防空洞。

11月25日7时前，大榆洞的志司机关除值班人员外，均进入防空洞待避。早饭后彭德怀仍如以往一样来办公室办公。不久防空警报响起，洪学智强拉硬拽把彭德怀拖进办公室西南50米处新开的防空洞内。但两三个小时后，敌机未来，毛岸英和高瑞欣从防空洞回到办公室与值班的成普、徐亩元谈当晚我军发起攻击的事。11时，4架敌机飞到大榆洞上空，防空警报发出后，成普等4人立即离开办公室躲进防空洞，但敌机并未轰炸也未停留，而是径直向北方飞去，大家都以为敌机是奔鸭绿江大桥去了，虚惊一场，大家的警惕性随即就放下了，4个年轻人重又回到办公室。4架敌机在北边虚晃一枪后掉头又飞回来，待发现时飞机已飞临办公室上空，一时刺耳的防空警报齐鸣，徐亩元顾不得多想转身冲出办公室。成普紧随其后快速跑出室外，仰视空中，看到许多白色球点，即太阳光照耀下的凝固汽油弹，成普连喊不好，高声呼喊毛岸英、高瑞欣赶快出来。正靠近墙火炉处取暖的毛岸英和正对着南墙凝视壁上敌我态势图的高瑞欣离房门较远，他们听到成普的喊声回过神来时已来不及了，近百枚汽油弹纷纷在办公室四周落地，1000多摄氏度的高温烈火浓烟霎时吞没了木板房，成普浑身起火扑地翻滚，脱掉棉衣，脸被烧伤，幸免于难。毛岸英和高瑞欣未能脱身而牺牲。本来，11月25日这天，高瑞欣并无值班任务，他跑回办公室是因初到志司，急于了解熟悉敌情，默记敌我军番号、位置、行动等。

警报解除后，志司管理处副处长张宗三指挥警卫排战士清理被烧毁的办公室，从灰烬中清出毛岸英、高瑞欣的遗骸，根据手表残骸判断出毛岸英遗体（当时办公室只有毛岸英有手表），让工兵制作两副棺木，装殓遗体安葬于北山坡上。墓前埋下刻有毛岸英、高瑞欣汉字的砖块作为标记。

彭德怀得悉毛岸英、高瑞欣遇难，悲痛、负疚万分，中午不吃饭，皱眉呆坐，思绪烦乱。下午他捉笔拟电稿准备上报军委，114个字的电文，时写时辍，写了一个多小时，报告了毛岸英和高瑞欣不幸牺牲的经过。

彭德怀写完致军委电后，又以志司名义致电西北军区，告知高瑞欣牺牲情况，指示西北军区领导：“高瑞欣同志在解放大西北的战争中是有贡献的，望军区向其亲属予以慰问”。张宗逊副司令员接到电报后，与甘泗琪副政委、阎揆要参谋长商议，鉴于李翠英已临近产期，决定暂时保密，待适当时机再告知她。高瑞欣罹难17天后女儿彦坤出生。又过了几个月，李翠英得悉丈夫牺牲噩耗，当即晕倒在地。

高瑞欣烈士牺牲两周年后的1952年11月25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与政治部联署发出了001号“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送到河北省安国县石佛镇高瑞欣之弟高子刚手中。高子刚手捧证书，全家人陷入深深的悲痛和缅怀之中。具体到证明书为何寄往烈士的老家而不是寄给在兰州的烈士配偶，因时间已过半个世纪，已无从查证。但有一点毫无疑问，近半个世纪以来，高子刚保存有高瑞欣烈士的“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李翠英却不知道。

在以后的若干年中，李翠英向女儿高彦坤隐瞒爸爸牺牲的消息，每当女儿问起爸爸，李翠英都想尽办法遮掩，她把痛苦深深地掩埋在心中，没对任何人谈起过丈夫。尤其是与杨守信重组家庭后，为了不让曾经是前夫战友、同为军区司令部干部的丈夫有丝毫的负担，从不在他面前表达对高瑞欣的思念，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偷偷拿出与高瑞欣的结婚照默默地垂泪。1959年，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因言获罪，高瑞欣自然成了不能宣传的人。而不愿生活在烈士光环下已改嫁他人的李翠英处境更加艰难。为了不使老家人受到牵连，李翠英忍痛割断了与老家人的联系。同样，身在老家的高子刚也不愿因此再增加嫂子的痛苦，与嫂子的联系越来越少。经过文革动乱，他们之间的联系彻底中断。因此在长大后的女儿高坤彦的心目中，只知道爸爸是一个战斗英雄，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牺牲。至于爸爸叫什么，怎样牺牲的，她问过但妈妈不说。好在她早已习惯了没有父爱的生活。童年时，每当看到同龄的孩子在爸爸怀里、身前撒娇时，她除去羡慕外内心总会涌出浓浓的酸楚。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知事的高彦坤对妈妈的同情与日俱增。为不致重新引起妈妈的痛苦，不致引起视她如己出的继父的伤心。对爸爸的牺牲经过、爸爸的老家是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她从来不问。以至于多年后，在老家河北安国市高街村因看了中央电视台播出的《毛泽东和他的儿子》电视剧后，为剧中错误的把高瑞欣的籍贯安排为河北饶阳人的高瑞欣胞弟高子刚数次到北京找有关单位要求更正而辗转奔波时，她依然不知道自己的老家就是安国，与毛岸英一同牺牲的高瑞欣烈士就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1997年，中央电视台播出电视剧《毛泽东和他的儿子》，剧中出现高瑞欣与毛岸英初次见面时的画面，这是近半个世纪来高瑞欣首次出现在屏幕上。该剧播出后，引起高瑞欣老家河北安国市高街村村民群情汹汹，高瑞欣胞弟高子刚当晚就彻夜难眠：高瑞欣是我亲哥哥，原本在高街村前身王玉巷村出生长大，小时和我一起玩耍、一起上学识字，后来从这里走上革命道路的，哥哥的音容笑貌至今还深深的印在自己的脑海中。并且由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和政治部联合发出，最能证明哥哥身份的001号“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现在还保存在自己手中。那为什么电视上硬说高瑞欣是饶阳人呢？对电视剧中这种说法，村民们也不接受，一些年龄稍长与儿时高瑞欣同学邻居的村民纷纷要求高子刚去北京找有关方面反映澄清，还历史以真相。高子刚肩负着村民的重托，数次往返于北京、安国，虽均无获而归，但为了哥哥能够九泉瞑目，年过七旬的高子刚依然乐此不疲。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1997年春节前，同样看了《毛泽东和他的儿子》，两个多月来为高瑞欣的籍贯被错误安排辗转不安的安国市农业局干部高秋荣匆匆赶到高子刚家中，她是高瑞欣烈士的堂妹，也是高子刚的堂妹，没有寒暄问候，说明来意后便将李翠英娘家侄女李宽心的电话告诉了堂兄，希望通过李宽心联系到她的姑母李翠英。高子刚当即委托高秋荣想尽一切办法，尽快与李翠英取得联系。几天后，高秋荣辗转多人终于找到李翠英家的电话并在第一时间内告诉堂兄高子刚。欣喜不胜的高子刚当即拨通了李翠英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高瑞欣的遗腹女、自己的嫡亲侄女高彦坤，激动不已的高子刚老泪纵横，通过话筒对久违了的侄女原原本本地道出了实情。

高彦坤猛不丁接到千里之外突然冒出来的叔叔的电话，再也顾不上四十多年来的顾虑，急不可耐的向母亲求证。面对急于知道真相的女儿，李翠英知道再隐瞒下去已不可能了，何况自己已近风烛残年，来日无多，也到了让女儿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了。因此李翠英在抱怨李宽心多事的同时，还是向女儿讲述了多年前令人追忆的往事。随后，李翠英母女尝试着与高瑞欣当年的战友王亚志取得联系，王亚志当即约彦坤到北京见面。根据王亚志的讲述，高彦坤将其整理成回忆性文章《我的爸爸高瑞欣》，发表于《军事历史》1998年第4期。以后，王亚志又陆续在《军事历史》等报刊杂志上发表了《壮志未展，英明长留——追述高瑞欣同学》、《与毛岸英合葬在一起的高瑞欣》等回忆文章。这样，被世人遗忘近半个世纪的高瑞欣，才重新回到那一代人的记忆中，同时也让在共和国怀抱中长大的新一代认识了这个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终身奋斗，最后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和毛泽东的儿子毛岸英牺牲在一起、埋葬在一起的无名英雄。

1997年4月，高彦坤回到陌生的老家探望从未谋过面的叔叔高子刚及其家人，当她从叔叔手中接过爸爸的“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时，不禁失声痛哭起来。四十七年的漂泊今日认祖归宗，长眠于朝鲜青山绿水中的高瑞欣终于可以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