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庆楼主
在笔者的《中国傩食文化事典》一书的序言中,著名学者罗澍伟先生写道:“尽管目前专家对‘傩的阐释还有不同看法,但无论如何,‘傩确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词语。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可见‘民与‘食的关系是与生俱来的,而且密不可分。有人认为‘傩是由‘人和‘难两个字合成的,所以,人遇到难处,便要由‘傩来解决。这话不无道理。因为在生产力尚不发达的原始社会,人们求得生存与延续的最大困难,就是‘食以果腹,所以‘傩与‘食便产生了不解之缘;尔后,‘傩方从一种原始的文化现象,衍生为农耕时代的意识形态和准宗教行为。”
窃以为,原始的傩舞就是先祖们大猎后产生的最早的食戏共生的文化现象。
随着文明的进步,文化的发展,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食和戏,吃和乐,都被提升到了精神层面,成为了一种共生和互通的意识形态和精神文明成果。笔者在《中国傩食文化事典》中曾论述:“舞者的格,京剧的相,津菜的扒,中医的望,妙处全在飞白。白受彩,甘受和,静中动,虚含实,是有限中的无限。中国书画是以不画处为画,有画处以形为息,无画处将息化气,所以大画无形,大乐无声,大味无味,不说底法是真禅。厨匠做的可吃物或傻咸贼辣,或花拳绣腿,就像外行看书画,只是墨黑一片,此谓味贼也。大师则可墨分五色,味出君臣。淡中出五味是修炼的真功,是五味致和的艺术。”
中国烹饪和京剧讲究的都是“味”,都是以味致和的艺术。
食戏共生共长的实例很多,中外都有。比如维也纳的音乐小吃,成都的茶馆书场,天津的“下完馆子进戏院”等等。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吃的艺术很早就表现在将一些雅或俗的艺术形式引入到饮食活动中,赏乐观舞历来都是高级筵宴的构成部分,这便是所谓的“乐舞侑食”。
礼制完备的周代社会,已经有了歌乐侑食的礼仪制度,即所谓“钟鸣鼎食”。周代开始流行的编钟,是一种编组乐器,至战国已发展到数十件乐钟为一组的编制。曾侯乙墓出土的一组编钟共64件,全都悬挂在高大的钟架上,编钟总重量达3500公斤,至今仍可演奏乐曲。此外,还有编磬、鼓、琴、瑟、笛、笙和排箫等,算得上是一个规模很大的管弦乐队。帝王及贵族们进食,有庞大的乐队奏乐,口尝美味,耳听妙乐,自是妙不可言。
到了汉代,乐舞侑食的传统得到继承,并有普遍化的发展趋势。在考古发现的汉代大量画像砖、画像石以及墓室壁画上,描绘着不少的宴饮场景,观舞、听乐常常是宴饮活动的组成部分。
唐代的宫廷筵宴,乐舞也是必备的节目,配有阵容强大的歌舞伎。《唐六典》有如下记述:“凡大燕会,则设十部之伎:一曰燕乐伎,有庆云乐之舞、庆善乐之舞、破阵乐之舞、承天乐之舞;二曰清乐伎;三曰西凉伎;四曰龟兹伎;五曰高丽伎;六曰天竺伎;七曰安国伎;八曰疏勒伎;九曰高昌伎;十曰康国伎。”
十部之伎,大多为西域乐舞,可见唐人对西域文化的推崇。连杨贵妃所跳的也是胡旋舞。
宋代宫廷筵宴的乐队,也有很完整的建制。《武林旧事》卷一录有宋理宗时的“禁中寿筵乐次”,将乐器名、乐曲名、乐工名及演奏次序都写得明明白白。
如“天圣基节排当乐次。上寿第一盏,觱篥起《圣寿齐天乐慢》……之后,演出小杂剧,名曰《君圣臣贤爨》,演员为吴师贤等,演毕要高呼“万岁”。接下去,继续饮酒献乐……第二十盏,觱篥起,《万花新》曲破。”
文中详列有参加演出的人员名单,有近300人之多。这是一个完整的节目单,演出的曲目近50个,还有歌舞、魔术、杂耍、木偶、百戏、杂剧等。这哪里是酒宴,分明是一次文艺演出。
明代的宫廷筵宴,分为大宴、中宴、常宴、小宴四种。筵宴的程序,见于《明史·礼志七》的记载,其中还特别强调了用乐制度:
“凡大飨,尚宝司设御座于奉天殿,锦卫设黄麾于殿外之东西,金吾等卫设护卫官二十四人于殿东西。教坊司设九奏乐歌于殿内,设大乐于殿外,立三舞杂队于殿下。光禄寺设酒亭于御座下西,膳亭于御下东,珍羞醯醢亭于酒膳亭之东西。设御筵于御座东西,设皇太子座于御座东,西向,诸王以次南,东西相向。
群臣四品以上位于殿内,五品以下位于东西庑,司壶、尚酒、尚食各供事……光禄寺进御筵,大乐作。”其中有一首《芳醴之曲》唱道:
“夏王厌芳醴,商汤远色声。圣人示深戒,千春垂令名。惟皇登九五,玉食保尊荣。日昃不遑餐,布德延群生。天庖具丰膳,鼎鼐事调烹,岂但资肥甘,亦足养遐龄。达人悟兹理,恒令五气平。随时知有节,昭哉天道行。”在封建社会中,帝王能允许在宴饮时唱些劝诫性的歌,应当说是很难得的。
清代的满族统治者入主中原后,也吸收了汉民族的传统节日,每年一进腊月,宫中便饮宴活动频繁。据记载:
从腊月初一至二十日,宫中连日赏赐阿哥、军机大臣、阿哥师傅、南书房翰林以及唱目连戏的学生、太监。妃嫔等也可聚会用餐。
腊月二十六日,乾隆开始在重华宫看戏,照例在重华宫用晚膳。腊月二十九日,安南、廓尔喀使臣等人应邀进重华宫听戏,赏用果盒20列。
除夕大宴是皇帝的团圆年饭,皇帝用的金龙大宴桌上,共摆放膳品8路。申正时刻,在中和韶乐声中,乾隆和后妃先后入座,在乐声中用汤膳和粳米膳。乐止,在南府承应戏的演唱声中送奶茶。饮毕,应承戏即止。随后进膳,膳毕再摆酒宴,乐声再起,直至皇帝启座,筵宴结束。
清代的御宴都按固定的程序进行。在筵宴过程中均有宫廷音乐伴奏。酒馔之后,还有音乐、舞蹈和杂技等各种文艺节目演出,既呈现一片歌舞升平景象,又使筵宴处于清代宫廷文化的氛围之中。
在民间的饮食生活中也有不少食文化与戏文化共生共长之例。
饮茶是中国人的普遍爱好,因而,中国的茶馆几乎遍及各地。茶馆是卖茶水的店铺,设座位供客饮茶品茗。因各地习俗不同,有的茶馆兼卖茶果、茶点、茶食。茶馆既是人们饮茶品茗的处所,又是人们进行社交活动、交易活动、文化娱乐活动和休息的场所。因此,经营项目围绕供应茶水而配合供应各种精美的茶食、茶点,可提供顾客办茶话会、茶宴活动。为满足顾客的文化娱乐需要,有的开设音乐茶座,有的邀请戏曲、曲艺、音乐演员和演奏员演唱、说唱或演奏京昆折子戏、评弹、评书、相声、乐曲。成都的茶馆,扬州的茶馆,北京的大碗茶、“老舍茶馆”,天津的相声茶座,已成为世人皆知的好去处。
进茶馆的乐趣就在于坐,人们一坐往往就是几个小时。在成都,在重庆,人们进茶馆不在茶本身,而是相坐一桌的茶友,大家在一起谈见闻、谈趣事。也有的为听书而来,每天听一段,似乎上了瘾,只待说书人的惊堂木拍声最后一响,宣布“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这才带着悬念憾然离去。
“翠釜鸣姜海味稠,咄嗟可办列珍馐。烹调最说天津好,邀客且登通庆楼。”九河下梢天津卫既是“食窝子”又是“戏窝子”,饮食文化与戏曲文化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余幼年生活在天津的南市荣业大街,在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是个饭馆与戏院扎堆的地方。记得当年居所附近的饭馆有:天一坊、十锦斋、天源楼、天和楼、五芳斋、同福楼、松竹楼、晋春楼、泰丰楼、义和成新记、聚合成、蓬莱春祥记、聚庆成、登瀛楼饭庄、燕春楼羊肉馆、燕坊楼、恩华元饭庄、会宾楼、永元德羊肉馆、增兴德等。戏院有庆云、群英、升平、聚华、大舞台等。那时家里来了客人,一般是打电话叫饭庄送饭,不用多大功夫,饭庄伙计便提着提盒送到,上桌时饭菜还是热的。饭后,可以就近定个包厢请客人听戏。余是个戏迷,特别爱听戏,每到下午4点左右,戏园子便“门户开放”,于是,几乎每天都可以骑在家人的脖子上,站在后排,白看“戳腿戏”。最令我着迷的是小盛春将佩剑抛向空中,落下时自动进鞘的那招绝活。后来,余和老艺术家袁文君先生成为师友,每谈至此都惊叹不已。还有的大饭庄本身就带有戏台,食客可向戏班子单点曲目,边吃边欣赏戏曲,那叫戳活,当然,是要多花银子的。
餐饮业和戏曲业的双星璀璨,使得天津成为上个世纪二十到四十年代的京剧、曲艺和餐饮文化中心。
烹饪与京剧融入天津市民的生活成为了一道特殊的社会风景。京剧唱的是否地道,要借助饮食语言来表达,即“是不是那个味”。上世纪四十年代,李多奎的《钓金龟》唱段,曾经轰动了京津沪沈。观众则把最红的三段唱称作“鲤鱼三吃”。一段“叫张义我的儿听娘教训”被称为“红烧鱼头”,“有几个贤孝子听娘来论”被称作“酱汁中段”,“这几辈贤孝子休得来论”称为“清炖鱼尾”。好吃又叫座,可见艺术相通矣。
京剧与烹调艺术的互通,还产生了不少的“京剧菜”,比如,京剧有《贵妃醉酒》,上海有以红葡萄酒烹制的“贵妃鸡”。天津有以10只鹌鹑为料烹制的“十老安刘”,以肥肠和青椒为料烹制的“乾坤圈”,以元鱼和鸡为料烹制的“霸王别姬”,以鸡胸肉和口蘑、冬笋、青豆为料烹制的“打金枝”,以牛舌和鸭舌为料烹制的“舌战群儒”,以鸡胸肉、虾仁、海参为料烹制的“古城会”,以大王鱼、小笋鸡为料烹制的“龙凤呈祥”,美食后面有故事,好吃又有文化品位。
人称天津人为“卫嘴子”。卫嘴子的宽容厚道,古道热肠,凝结成一个“哏”字。哏中出了刘赶三、孙菊仙、李吉瑞、尚和玉等京剧大师,银达子、金刚钻等河北梆子大师,李金顺、白玉霜、新凤霞等评剧大师,刘宝全、马三立等曲艺、相声大师;哏中出了李光羲、蒋大为、关牧村、刘欢等金嗓子;哏中也出了焦佑瀛、华世奎等美食家,陈士和、穆祥珍等金牌大厨。
这就是海河水培养出的共生共长文化。
(下期预告:萝卜白菜保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