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华
十四
五保户张家阿奶刚送走,王家大爷又说走就走了。村里的事情一桩接一桩,一个个都十分棘手,又都十分简单,幸亏王家大爷开春就害了病,害得还算是时候,开春的时候一大家子人正准备着外出打工,说病就病了。弟兄四人各自请了阴阳看日子,说是最迟打不过阴历十月,因此,几个儿子和一大堆孙子都没有外出打工,做好了守孝的准备。
“得了,这还得了!要在三十几年前,我让民兵连长把你们兄弟四个捆起来批斗!让你们跪在祖坟里低头认罪!让你们趾高气扬的头勾在裤裆里当逑使,让婆娘娃娃吐一脸口水!”
我从村子东头吃过派饭回到村长家时,村长吊着一张茄子一样的脸,坐在炕沿上正气急败坏地发火,嘴唇气得发紫,鼻孔里喘着粗气。他一边在炕沿上敲着烟锅,一边骂道:“这是人吗?是畜牲,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如果啥时候有修村志的机会不要躲躲闪闪,指名点姓写进去!”那高昂的口气,一派理直气壮的派头和痛快,像一位小学老师肆无忌惮地骂那些差下生和他们的娘老子。
地下跪着的是王家大爷的老四儿子,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等着村长发话。王家大爷跟村长是同族同宗,辈分儿比村长长一辈。他旺盛的精气儿年轻时没挣下多少家业,倒是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排名分别是,老大王全来,老二王全有,老三王全贵,老四王全财。齐乍乍四个儿子一个个虎背熊腰,一个个娶妻生子,一个个人前头走得出去的人。可王家大爷直挺挺放在地上没人抬埋,这在千户台是一件破天荒地史无前例的事情。难怪村长骂得那样理直气壮。
老四儿子王全财跪在地上一直没有起来,村长不发话他就不起来,一父生四子,四子都是儿,这个丧事无论如何四个儿子共同承办才对,走遍天下都能说过去,走到法庭上也是这个说法,凭啥要老四一人承担。父亲一咽气,王全财就跑去找老大王全来说:“大哥,大没了,你看咋抬?”王全来没有吱声,他又跑去找老二王全有说:“二哥,大没了,你看咋抬?”王全有也没有吱声,最后,他跑到老三王全贵家里时,王全贵说:“老大、老二你问过了?”
“问了。”
“他俩是啥意思?”
“他们都不吱声。”
“他们得给个话。”
王全财从三个哥哥口里没有讨上领干话,便慌了神儿,就一口气跑到村长家。村长枯寂无聊地坐在炕沿上抽烟。王全财的头脑里突然一片空白,他木木地望了一会儿,才跪在地上喊道:“村长哥,我大死了!”
村长怔了一下说:“死了?”
“嗯。”
“死了就抬呗,齐奔奔的四个儿子还问我呀!”
“老大、老二、老三都不吱声。”
“你去了?”
“去了。”
“都去过了?”
“都去过了。”
“狗日的,哪有儿子不抬老子的道理,你先回,看我咋收拾!”
村长还没有吃晚饭。送走了王全财,他长叹了一声说:“唉,这世道,没儿不行,儿多也不行,还是只生一个好,管他是男是女,哪怕用土软填了,瞎好都是他。”说时,他有点迟缓地去了厨房。他佝偻着腰有些吃力地点燃了麦草,一股青烟冒过后,他在麦草上面放了一火铲碳,拉响了鼓风机。一会儿隆隆隆的声响,火势正旺的时候,锅里叽叽的一阵呻吟,水开了。
村长有了紧急公务,他便自作主张煮了我的两袋方便面吃了,似乎又来了精气神儿。
此时,太阳在西山里只剩下多半张脸,扯着一些红云,红得一片悲壮和惨烈,红得让人有些不可思议。村长背着手勾着头沿着巷道走出去时,刚刚完工不久的水泥路豁然在眼前灰白地舒展开来,在晚霞中显得十分宽阔和辉煌,向山外延伸着。暮色中,深秋荒寂枯黄的村子里没有一丝响动,满目都是一种混混沌沌的空旷,他看见王家大爷的老大儿子王全来,在西坠的夕阳里勾着头朝王家大爷家急匆匆走去,他在巷口通往水泥路的拐角处迟疑了一会儿,就又见老二王全有也朝王家大爷家走去。村长在心里嗨嗨地笑了,看来王家老四前脚才给我告状,后脚他们就闻风而动了。
时下虽然村干部的权威荡然无存,决定不了社员们的命运,村里也没有明事理、德高望重说话算数的长者,但村长因地制宜,总有整治他们的办法。村长披着几缕火红的晚霞进去时,兄弟四人都已经到齐了,四个媳妇也已经到齐了,像模像样跪在草铺上。
村长揭开王家大爷脸上盖着的布单,脸已经刮得干干净净,脚上的污垢也都洗过了。看来老四事先还是做了准备的。一副瘦长的脸,一副慈祥绵善的面孔。他摸了摸王家大爷的额头,就来了个先声夺人和假戏真演,突然,他十分伤心和悠扬地哭叫道:“这么绵善的一个人,屎一把尿一把把你们从一个肉疙瘩拉扯大,把你们咋子了呀!把你们咋子了呀!你们这些贼挨刀的,没心没肝的,天理难容呀!”
村长老迈沙哑悲泣的声音,把屋里的气氛一下弄得庄严而肃穆起来。他怕村里人听不见他的声音,几乎是吼叫着训斥王家四兄弟的。首先惊动的是左邻右舍,然后就惊动了村里的许多人,有的走进了门道,有的站在门口。四个男人见势不妙,便呜呜啦啦鬼使神差地哭了起来,哭着各自的眼泪和伤心事儿,哭声从这个院子传到那个院子,从这个巷道传到那个巷道,从村子西头传到村子到头,传得一片恐怖。四个女人也立竿见影,顺着口腔和鼻孔里含含糊糊的韵律嘤嘤嗡嗡地哼哼着,像得了牙病,又像口里噙着一块肉。一个个一副悲伤交加,泣不成声的样子,只是不见眼泪。
“狗日的知道哭呀,都别哭了。辛亏天气凉,六月天你们也把人敢放呀!”村长说,“你是老大,长为父,你先说吧。”
“我分房另住时间长了,他们三个还都小,庄廓是我自己打的,房子是我自己盖的,这些弟兄们知道,村里人也知道,反正我该做的做了,我不说。”
“不说就是不抬,是吧?你干脆说你是王家的祖宗,把你像佛爷一样贡起来,你是孙猴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媳妇也是自己娶的。你说,我听着,把你这贼挨刀的,没一点礼行。你以为现在人们丢完了祖上的礼数,就拿你没办法了!我让你子孙后代在村里抬不起头,你信不信?”村长用老迈的腿狠狠踢了一下,差点把自己踢倒。
老大没有吱声,赶紧把村长扶了一把。
村长一把推开老大说:“听意思你倒成了老人的功臣。”他又把头偏向老二说,“你呢?”
“老四不是每年六千六千领低保金吗,这别说弟兄们知道,连村里的人都清楚。他心安理得地领了三年,油汤辣水地过着日子,这谁不知道,手头上多少有些存款吧,凭啥让我们抬?”
“就是嘛,凭啥?”见老大和老二表明了态度,老三随声附和着。
“噢,原来你们把老人挺在地上不管,扯心的是低保金呢!没良心的东西,哪低保金不给老人给你们咋样?”村长终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都是这逑 低保金惹的祸,连弟兄们都弄得反目为仇,连父子的情分都没有了,“这好办,今年我把它取掉,分给别的户头,我让你们狗咬狗窝里斗,看吃亏的是谁。既然老大不说,老二、老三又都扯心低保金,我说,兄弟四个每人按二千块抬,看行不行!不行了就这么十天半月放着,把老人的尸体放臭了,放烂了!”
“不说话就照我说的办。你们不是都心疼钱吗?也都看重钱吗?我让你们心疼,我让你们身上掉肉,烟酒老大的铺子里拿,酒,不要太好的,六块五的‘互大,烟,二块五的‘哈德门,老二、老三各一只羊,本地羊,市场价是十二块半,见斤,加上两个出嫁的姑娘两只祭羊,羊肉够了。老四,把猪圈里的那头年猪宰上。看有啥意见,没意见就分头准备。我就不信把你们拿不住,拿你们没办法了!土地分给一家一户了,就管不成你们了,走到法庭上也是这个判法,今天我就是法院,我就这样判了,不服了等抬了老人,你们到法院告去!”村长有的是办法。他知道自己的威严已经起到了实效,态度越来越强硬。他走进偏房,揭了寿材的盖单,看见一副白生生的棺材,更加生气的说:“有道是长兄为父,老大,你这个老大是咋当的,老人的寿材是六十一大寿那年做的,十几年了咋还没画?”
“明年是七十三岁的本年,准备画。”
“那,人已经放在地下了,是不是还要等明年画?”“你说画就画呗。”
“你的老子还是我的老子,我问你画不画?”
“画。”
不一会儿,又进来了一群人,都是王家的庄员,村长叫了几个顶事的分头安排后事。一是要请画匠,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是本地的还是外乡的,无论是要价高的还是要价低的,要手脚快,越快越好。二是月老(吹响),就请张家寨的张麻子,响,没毛病,好伺候。三是阴阳,要看风水择阴地,选择下葬时辰。四是先生,就请小学的李校长,字好,人随和,也懂礼数。
“没意见吧,没意见就照我说的做。”
跑腿的几个人领了任务一个个走后,村长装了一锅旱烟眯眯地抽起来。跟张家阿奶的丧事不一样,王家大爷的丧事要轻松一些,近几日村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外出打工的人。此时四野一片漆黑,院里的几只灯泡在电工刘传林的忙碌中陆陆续续亮了,亮得有些奢侈,把庄廓周围的白杨树照得白花花的。一堆干柴噼啪噼啪燃烧起来,燃烧得有些激动,干柴周围围了一圈大煤,大煤的周围又围了一圈煤砖。幽幽泛亮的柴火,艰难地将电灯不能照亮的四壁射去了一些似有似无的光明和温热。村长的脸上泛出了一些温软的表情,他轻轻地胸有成竹地敲着烟锅里欲尽未尽的烟灰,向四下里忙碌的人望了望,微微露出了一点笑容,他找回了一种久违的感觉。他已经差不多遗忘了这种十分熟悉和得意的感觉,要不是王家兄弟昏了头弄下不抬老人的这种丢人事,他怕是近三十年没有这种感觉了,他似乎找回了昔日的自信和威信,也自觉地进入了游刃有余的角色。
第二天早晨,刚打发走报丧的人,阴阳来了,阴阳的到来风尘仆仆。阴阳一点也不像阴阳,笔直的西装上面还套了一件时髦的风衣,倒像是一个小老板,他骑着一辆八成新的摩托车,风衣飘飘的,摩托车轰轰轰的声音响满了村巷,那些打陀螺的娃们打老远就让开了道。摩托车紧锣密鼓地冒着一股白烟,跟那些羊皮贩子进村的声音同出一辙,只是装束不像。阴阳戴着墨镜,夹着一个皮包,像那些推销小件商品的温州商人,不用问,皮包里装的不是常用的那本书就是罗盘。他的上衣口袋里挂着一支笔,显然是个有些学问的阴阳。他看过王家大爷的遗容,问了生辰八字和死亡的时间,查了王家的家谱说:“我来时阴地已看过了,桩也打了,打的是柳木桩,没问题,只是下葬的时辰不好定。”他以问询的目光看了看王家四兄弟,又看了看村长,他马上断定做主的是村长。
村长立马从袖筒里伸出右手,把拇指、食指、中指组合成一个锥体的形状,这是“七”的表示,阴阳都是头上一拍脚底下响的人,他立马心领神会地说:“夜里十二点前亡的,应该算两日,对,应该是两日。”他赶忙掐算了一下,果断说出了实质性的话,“哎呀,老人亡的不是时候,今后三天没有日子,只有第四天,第四天也没有日子,真是拖累了孝子们。”
村长说:“真的没日子?”
“没日子。”
“哪咋办?”
“只能囚起来,等过了今年才能择日。”
村长算了算,按新历算,还有四十多天才能跨年,说:“这咋行,你再算算看。”
“算算?”
“嗯,算算。”
这次阴阳掐算的时间长了些,而且用的是更先进更科学的手法。他皱着眉头狠狠吸了一口冗长的烟,一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他在纸上画了很多别人很难看懂的符号,进行了比较严密的演算和归纳,估计没有用微积分,排列组合是肯定用了。因为阴阳是高考落榜生,差4分没有上成大学,专科他又不想上,但他有进取精神,这在农村是十分可贵的。他开始自学阴阳、学看卦、学大夫,成了农村里远近闻名的复合性人才。
阴阳最后说:“那就第五天吧。”
老大、老二、老三都坚持第二天下葬,或者第三天。老大怕五天下来,把铺子里的烟酒弄光,这就赔大了,老二和老三怕两只羊和二千块钱远远不够,本来就不宽裕的家庭要雪上加霜。村长、阴阳、王家四兄弟商量的结果,还是坚持以阴阳的意见办,下葬时间不能变。村长说:“让孝子们自己定了下葬的时间,还请阴阳干啥?”
老大突然冒出一句十分不规矩的话:“七天的丧,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村长说:“你才骇人听闻呐,那好,日子由你定咋样?”
四个孝子都不敢说话了。
七天的丧事在千户台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记录。这是村长的一个策略,是他变本加厉整治王家四兄弟的一个主意,也算是给村里人敲响的一个警钟,不孝敬老人就该让孝子们身上掉几斤肉,也让全村人长个记性。这还算是一个人性化的设计,要不村长就彻头彻尾听阴阳的话干脆囚起来,等来年才能发丧,把王家四兄弟弄得哭笑不得。
阴阳心知肚明,在一旁一边开始喝茶,一边忙着他手里的活儿,还不时从口袋里掏出名片一一发给周围的人。别看他是个农村里的阴阳,还是自我包装的行家里手,名片也做得十分精致。粉红色的名片,正面是:
张乾坤
三道沟著名阴阳
三道沟卫生室大夫
背面是:
瞧病。看卦。择阴地。三代祖传。
诚信。守时。张乾坤。随叫随到。
在村长的精心策划下,四个不孝之子立马又变成了孝子。四只羊、一头猪的施舍和每个孝子二千块钱的抬埋费很快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传得神乎其神。丧事的隆重不言而喻,干活的吃饭的看热闹的都自觉自愿集中在这个院子里。这是困月,过上十天半月几户殷实的人家也许才能杀年猪,肚子里缺油水的庄稼人不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在农村,丧事里的饭基本上就是公饭,庄稼人一年四季没有公饭一说,吃公饭就是吃丧事,发丧的日子里哪怕是要饭的要上门来也要以客相待,这是礼数。吃的不是你活人的饭,吃的是死人的饭,是添岁长寿的饭,哪有不吃的道理。因为是七天的丧期,村长要把丧事的一些程序做足了做细了,让那些不知一点礼数的年轻人记住,老人们去世了是一件特别重大的事情,就像儿女们出生了一样,是铭心刻骨的事情,不能随随便便打发了。
他高声道:“孝男孝女们都听着,发丧期间,不许抽烟,烟瘾再大也不行,跪草铺时,在灵堂前不能大声喧话,更不能嘻嘻哈哈。先生在上面悲悲泣泣地念祭文,孝子在下面嘴上叨着烟,这哪像丧事?”
要在过去这些礼数是不需要交代的,人们自觉自愿做着,时下人们的人情礼数变得越来越不像话,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再三叮咛,亲戚们见了笑话的不是孝子,是一个村子的形象,村长要维护这点尊严。村长规范了孝男孝女们的行为后对庄员们说:“吃吧,吃吧,吃完了添上。只要不胀破肚皮,不吃出病,放开了吃。”
村长当了三十多年村长,今天又找回了三十多年前当村长的那种绝对权威和自信。他要让这几个不孝之子吃得心里着急发慌,吃得胆战心惊,吃得明事理长见识,也让村里的人记住,谁要不好好抬埋老人,同样对待。
本地的绵羊肉就是不错,没有一点膻味儿,大铁锅里冒出的热气蒸蒸日上,连天空中的飞鸟飞到此处都放慢了飞行的速度,多旋了一圈,多叫了一声。已经冬蛰的苍蝇也不得不从墙缝里挣扎着爬了出来,享受这一年最后的美食。锅里的羊肉腥味、鲜味儿十足,把许多人弄得不停地吸着鼻子,口水滋拉滋拉的。人们暂时还顾不上吃馒头、喝汤这些让肠胃眉飞色舞的事,锅里的熬饭稠而多,五六十号人顷刻间都讷讷地缄了口,默了言,稀里糊涂吞食熬饭的声音淹没了一切杂音,好像丧事的主题除了打墓就是吃。
院子里一片温暖的阳光,夕阳中,白生生的棺材油了第一遍漆,还有第二遍,第三遍,反正根据阴阳的推算有的是时间,这些画匠心里有数。肉是好肉,酒是散酒。两个吹响吃完了熬饭,把唢呐吹得更响了。人们吃得更欢更踏实,也更有耐心,好像那吃饭的嘴巴前几天就攒足了力气,缺少油水的肚子从前两天就做好了大吃一顿的准备。一个个蛮劲十足的嘴巴把王家四兄弟吃得脸上变了颜色,吃得摇头晃脑,吃得肮脏的碗边上一个个肮脏新鲜的嘴圈儿,一个个白生生的牙齿,一张张憨憨怪怪的脸。
掌握时机和火候的永远是村长。村长噙着烟锅在人堆里出现时,一脸温情地说:“行啦,你们的肚子是破麻袋吗?不要是喜丧就给个脸了染大红,跟活人过不去,没吃饱的快吃,吃完了给王家大爷打坟。肚子还欠的走时带上点肉、馒头。把烟酒也带上。”
好几个饭量大的人涌到大锅前,再一次把大碗重重的礅到灶台上,等到他们把各自的碗端起来时,村长说:“不要光记着吃饭,要记着干活,把活干好。晌午不管饭,后晌里一搭儿吃。”
一人半高的墓坑,一般情况下半天时间就挖好了,可王家大爷的丧事准备的是四羊一猪,加上墓坑的土头太硬实了,十几个精壮的男人挖了二天还在挖,还是轮番上阵。“哈德门”烟一条一条扯开,在浓浓的烟雾中说完就完了,“互大”酒一加仑一加仑,在摇摇晃晃的人群里头重脚轻地说空就空了,这没完没了的丧事什么时候算个完。
按辈分,王家四兄弟跟村长是同辈,有话好商量。
“村长大哥,能不能节省些开支?看来定下的每人二千块远远打不住了。”
“你们也都见了,我收拾得严严实实,大家一点也没有浪费。谁揣了烟酒了,没有吧?不是都喝到吃到肚子里去了吗!再说,丧事要的就是人气,是后人在村里人面前耍排场的。”
王家四兄弟实在沉不住气了。晚上,四兄弟乖乖跪在村长面前,可怜巴巴的还是这个意思。
村长说:“咋,知道错啦?”
“嗯,我们错了。”
“知道就好。不过,已经定下的日子由不得我。”
老大王全来见在村长这里讨不上领干话,他把三个弟弟悄悄叫到一起,有些夸张地伸出了一个巴掌,每人要了50块钱,加上自己的50块是200块钱。他把阴阳叫到有点儿昏暗的棺材后面,一把把钱塞在阴阳的裤兜里,又在阴阳的腰里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阴阳心照不宣地在裤兜里摸了一把,立马走到村长面前说:“丧官爷,王家几个弟兄记错了老人的生辰八字,我算了算,发丧时辰应该是明天早上。”
“不是后天吗,这能行吗?”
“咋不行呢?错了的事就得改。”
“请亡放亡的时间太紧了吧?”
“不紧。”
“那好,我让村小学的李校长好好写一篇祭文,把孝子们的孝心表述表述。”村长打发人重新请来了先生和一些重要的人等,阴阳又爬在一张地八仙上十分认真地推算了明天早晨发丧的时间,说谁都知道,活人免着死人的心,只要实心踏地,什么时候都有发丧时间。
嘟啦嘟啦的唢呐响了起来,响得欢畅,王家四兄弟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只听得村长一声“请亡”,王家四兄弟在草铺上心照不宣地伸了伸跪麻了的腰和腿,站了起来。繁复的请亡紧锣密鼓地刚结束,好多人还没有回过神儿,接着又听得村长一声“放亡”,就进行了放亡的程序。放亡回来,王家四兄弟几乎同时吹了一口气,李校长在一张尺把宽、一米见方的宣纸上,用小楷狼毫连夜写好了一篇文言和白话混在一起的祭文,文采、书法在千户台还算上乘。祭文如下:
鸣呼,吾父王氏,近年染病,多次住院医治,时轻时重,虽尽儿女之孝,然病魔久缠其身,终治无效,时庚寅年十月二十八日谢世归天,享年七十有二。
痛哉。哀哉。
夫念慈父一生,托儿带女,劳苦而功高。苍桑岁月,不忍卒书,克勤克俭,治家有道,乐善好施,料事精祥,尊老爱幼,赋性温良,从无欺人之心,不做狂言之诡。遇事精密而谐有条理,事无遗漏而物无藏隐之心。洁净自好待与邻里,不染一尘表里如一,五德纲常乃其大瑞,人格高尚如皓月当空,品行端正乃当代关羽。人有所求尽其所有而赐,人有病患按自事而为。
回首往事,历历在目。养儿育女,业绩昭章。操持家务,数十年如一日;帮助邻里,孺妇皆知;高风亮节,英名映照千秋;言传身教,著百世之典范。德备功全,不禁泣然泪下。
呜呼,今日慈父一梦黄粱,忽然谢世,阴阳二隔,一去不返,儿女悲痛欲绝,心碎肝裂。
树欲静而风不息,子与报恩而父不在。言念此时,痛心伤逝。昊天昏暗,儿女者跪祭灵前。
父亲大人,安息吧!
李校长抑扬顿挫的念腔,直念得王家的孝子贤孙们一个个放声大哭,泪流满面,村里人也一个个抹着眼泪说,王家大爷人好,四个儿子的孝心好。没有一个说祭文写得好的。
王家大爷在嘹亮的唢呐声中风风光光走了。
十五
人的死亡好像跟天气多少有点关系。送走了张家阿奶和王家大爷后不久,村里的大小巷道沉静了几日,算是对亡者的一种哀悼。几天后天气说变就变,几乎在一个早上唰一下说冷就冷了。白天的太阳比山里的兔子见了空中的老鹰跑得还快,往往吃过午饭还没想好要干什么天就黑了。夜慢慢变得寒冷而冗长起来,冬天不可抗拒地说来就来了。
体体面面送走了王家大爷,山野一天天变得空旷遥远,甚至多了几分意外的荒寂。山腰以上广阔的退耕地,草黄色的山峦在苍白无力的太阳光下,温厚老实地沉默着,准备与严寒作旷日持久的挣扎和对抗。山腰里和山腰以下的耕地已看不见那些企鹅般站立的麦捆。成群的红嘴鸦和野鸽子最知道时间的无情和季节的冷酷,它们的记忆十分清楚也十分牢固,过不了几天那些上天无私赐给大地的谷物,就要被锋利的犁头毫不留情地深翻进土地深处,它们就只好蛰居的蛰居,挣扎的挣扎,它们废寝忘食地寻找被镰刀遗忘和农人们无意间遗失的麦粒。
弯曲的山路上,间或有几个被庄稼人视为工作人模样的人出现,他们暄暄答答大大咧咧走过来,他们在路上突然间的一停或指手画脚,那作派就像伟人一样不同凡响。而最不同凡响的是他们中的领头的,他脸上的表情深沉而庄严。一些经验丰富的农民,从那些不同凡响指指点点的神色里,最早捕捉到了一种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和不祥的信息。他们鬼鬼地交换了眼色,早早赶回家去,把家里的大小人丁召集全来,连夜把收成和牲畜做了精打细算万无一失的安排。这样的安排他们几乎每一年都要精心准备一次。
那些大地上的生灵们听见杨树上放风瞭哨的乌鸦“哇——”一声尖厉愤怒的鸣叫,敏感地抖动着有力的翅膀,闪出黑缎子般的亮色。聪明的野鸽子在惊慌失措的哗哗声中泛起一片银灰色的光芒,在天空中划成一些银子的碎片翩翩起舞。一种金属的声音从空中渐渐飘远了,它们的飞翔总是那么美丽和充满和谐,让人产生几许温暖。灵活的麻雀自有自己的生存之术,在刚刚打碾完了麦捆的旱场上载歌载舞,已经把冬天的歌唱得更加畅亮。
这是万物贮藏食物的季节。那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作巢的打洞的,勤劳的懒惰的,冬眠的秋忙的,一个个都忙碌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而村里的大多数人家已经放松了劳动的神经,伸着懒腰打算舒心地过冬了。冬天应该是山里人最舒坦的日子。
山路上不时看见三三两两的加长货车吃力地往上爬,像一个发高烧的人,爬一会儿停一下,发动机上浇了一些水,哧哧地响后冒出哗哗的白气,再爬一会儿又停下来,重复着刚才的程序,这样的重复要经过七回八回,才能走到目的地。一些日子欠殷实的农户,门口卸下了数量不等掺了黑土和粘土的煤块。他们明知道煤块里掺了土,但还是要了煤块,他们已经心安理得接受了有钱人和没钱人富人和穷人的现实存在,假货和真货的价位。那些条件不错的人家财大气粗地卸下的是过了筛子的大煤,他们从前几天就果断地安排自己的女人生着了烤箱。袅袅的青烟一缕一缕升起来,村子里到处弥漫着烤洋芋诱人的香气,温馨的五谷味儿使村子变得活泛起来,一种亲切的人情味儿温暖了整个村子。一些勤快的人家,勤快的永远是女人。院子里晾满了女人们清洗的香皂味儿、肥皂味儿、洗衣粉味儿的衣物,花花绿绿的。几只视力不及的麻雀哗一下飞过来,误认为季节作怪,是一丛让它们载歌载舞的花花草草。它们的行为让正在晾衣服的女人不可思议,把她惊得目瞪口呆,口里骂道:“这不要命的麻雀,一个个疯疯张张的咋乱冲乱撞哩!”
有一只麻雀被撞晕后掉在地上,一个小男孩拣起来说:“妈,还活着。”
“活着就活着,去,把它在火炉里烧着吃了。”小男孩风一样跑进了屋,烧焦的毛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这同样是庄户人家伸着懒腰过日子的季节。电磨、榨油机加足了劲儿,充满铁质的声音昼夜咬着锋利的牙齿,疯狂地咀嚼五谷杂粮。柜里的面粉,窖里的洋芋,新榨的青油都装得满满当当,我坚信不是自己跟自己有意过不去,这里的每一顿饭都会吃出好滋味,每一个日子都像酥油一样。上苍给这些在秋收打碾中累散了骨架的农人,似乎精心做了昼短夜长的安排,让他们为堂而皇之地睡懒觉在被窝里折腾自己的女人找到了再合适不过的理由。
此时,天和地突然失去了严密的时间和纪律性,变得十分慵懒和散漫,人们的心情也多了几分平和和少有的温柔。女人们铆足了浑身的劲儿,准备把鞋底和鞋垫纳成一种忘我的劳动,开春就再也没有做针线的时间了,她们专注忘我的投入,把铝锅里的锅盔不知不觉烤焦了,把圈养的鸡、猪、羊弄出了刺耳要命的喊叫声。最惹不起的是自己的男人,她们看了看男人们不耐烦的目光,鱼一样遛下炕又开始做晚饭,再麻利的女人,白天也只剩下做三顿饭的工夫。男人们清点着收成,最主要的是小麦、洋芋这些大田作物窖藏了多少,然后是出售的洋芋和油菜籽收入了多少现金。他们乘女人们做饭的空闲偷偷数着钱票,脸上的表情洒满了温和的阳光。不该让女人知道的事情绝对不让知道。数着数着就有了一年中最好的心情,早饭后把累瘦了的骡子牵出来拴在院子中央的转槽上,让它们有了一年中专门享受阳光的高规格的待遇。一些心细的男人们把所有的农具都搬出来,那些好使的不好使的有毛病的没毛病的,都要悉心摆弄上一阵,然后修复的修复靠墙的靠墙上梁的上梁。
一切就绪,背着手消消停停出了门。在这里也有了明显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自然法则,像一枚核桃,皮儿、隔儿、仁儿经纬分明,脉络清楚。那些跟村干部多少有点沾亲带故的,理所当然去了村委和村小学所在的那个院子。在家长理短暄暄答答的气氛中,往往打听到的是一些准确的货真价实的消息,诸如救济面粉多少袋,扶贫钱款多少万,救济面粉向哪些人倾斜,钱款扶持的是哪些对象。政策的尺度把握准了,然后在自己家年猪的身上打主意。千万不要以为他们把年猪都吃在了自己的肚子里,如果这样,那一定是个没有远见的祖孙三代扶不起来的傻瓜。后腿送谁前腿送谁肋条送谁猪头送谁板油送谁,他们开始做了精心的筹划和安排。
那些跟村干部平常素日疏远的去了“小卖部”门口,一个个像蹲在山洼里的乌鸦。有的用废报纸条儿卷了烟棒子,有的咂着旱烟锅子,穷极无聊高天远地不着边际地乱扯着,但最后的主题还是落在来年的春耕生产上。他们获得的往往是半真半假的小道消息,今年换前半沟的洋芋种子好还是后半沟的洋芋种子好,谁有办法搞到明春的化肥指标,谁在信用社贷上贷款,以及谁家的姑娘要出嫁了谁家的娃儿要结婚了谁家的老人要过寿了谁家的孩子要出月子等等,每一样都是重要的事情,礼金添多少,拿什么物件,都是应该认真考虑的问题。生的人生着,死的人死了,一切都顺其自然。
村里还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但孩子们已经三三两两上身的新衣服唤起了我少年时代的一些记忆。我分明领略到了一些农事和乡土的细节,唐宋时期的一些田园诗词在我的脑海中奔奔奔地复活了好几首,我随便念了一首就感到十分贴切。
天高。云淡。地阔。人静。鸡狗牛羊。炊烟星月。没有蚂蚁一样的人群,没有吵吵闹闹的街道,日子过得比城里人还悠闲,这样悠闲的日子让我不免产生一些恐慌和不安。在一派田园诗意中,我分明预感到周围潜伏着一种祥瑞背后的危机和不安。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每个事物都有其两面性。悠闲在许多时候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有时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我的忧虑不是多余的,悠闲慵常的日子让祖宗们不经意间制造出的许多柳树桩儿和杨树杈儿一样的生命,已经成了一种灾难。谁也不可否认,原本很富裕的一个村子,让庄廓和住宅几乎占完了村里的天心地胆,多少年后一种灾难性的结果如期而至,这一结果把他们的子孙推到灾难性的境地。
我还以为我也像村里的庄户人家一样持之以恒平平静静悠闲下去,深深地领略山野里农事的四平八稳和乡土锁碎的细节。然后学着古人的样子寻得一片有山有水有林的去处,摆几样小菜喝几口小酒,写几首田园诗或几篇抒情的小骈文,一边感受高雅淡远的情调,一边等到腊月半间回家过年。我哪里知道,此后发生的一些惊心动魄的事件让我的日子苦不堪言。我只好坦诚地告诉大家,我只用了二十多天时间就磨破了一双皮鞋。我敢对这双皮鞋的生产厂家负责任地说,不是皮鞋假冒伪劣,也不是工人们不负责任,是我脚踏实地走破的。
我悠闲地在村里转来转去,又悠闲地在村里吃来吃去。从张家吃到李家,从村东吃到村西,又从村西吃到村东,直吃得我朝三暮四,吃了香的想着辣的,吃了甜的想着酸的,吃得一些家庭欠盈实的农妇乱了方寸慌了手脚,不过,我的饭还得吃下去。我不会对自己有过高的估计和评价,很多时候,我就是牧放在田间地头上的一头牲口,甚至比牲口还无用。我就是一个下乡吃饭的行尸走肉,别人也许看问题没有这么尖锐,但我对自己就是这样定位的。
这天中午,我心安理得吃饭吃到了王正义家。饭后我们蹲在向阳的北房台基上谝干蛋,这位中年农民说:“还是你们工作人好。”
我说:“好在哪?”
“生男生女都一样。这政策你们城里人行,听说北京、上海的一些夫妇不想要孩子,人口出现倒增长,可我们山里人不行。”
“为啥?”
“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他指着对面远远近近高低不平的坡地对我说,“你看这些滚掉麻雀摔死蛇的地,秋收的时候驮运捆子,叫人咋驮运!骡子驮捆子时,女人前面牵着缰绳,男人后面拽着,还胆惊受怕的。这样的农活没有男劳力的人家干得了吗?你们在文件和报纸上老说我们思想封建,其实不是,我们才三十多岁的人,能有多封建?”
我说:“你说的有理,但有一千个理也不成。计划生育是国策,是头等大事,一对夫妻一个娃,你知道不。在我国一旦被定为国策的东西是无可置疑的,是不折不扣的,是由一系列行政手段操作的。”
王正义看我跟他能喧在一块儿,他朝门道里望了一眼起身赶紧拴好了门,蹲在我对面说:“什么计划生育!什么不折不扣!不就是专逮妇女刮宫放环结扎流产。那些乡里的干部和卫生院的大夫就会手拿剪刀追着村里的女人跑,完成他们的计划率和生育率。你知道村里人是怎么说的吗?”
“咋说?”
“你可不能给别人说是我说的。”我点了点头,他把嘴贴在我的耳边说,“许多农民都叫他们是屠夫。”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是政策。”我佯装拉长了脸。
“好好好,就算我没有说。”说时王正义在自己脸上轻轻抽了两个嘴巴。
“你放心,我不会说给任何人的,这只是你和我的内部讨论。”其实,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在千户台村尕有就是这样大大咧咧骂的。
二人相视没有言语,我心知肚明地离开了王正义的家。我在王正义家吃够了三天饭,付清了伙食费,打着饱嗝儿抹着嘴准备吃下一家时,乡里的一个紧急口头通知暂时把我抽调到乡上。我已经住惯了村长家暖和的土炕,不想动,这只是一厢情愿。我不知道抽调我去干什么,但从他们神色匆匆的目光中我已经明白了几分。
村长早就心知肚明,临走的那天,村长衣襟一搧一搧走过来对我说:“这是每年年终乡里一项约定俗成的特殊工作,叫计划生育清查工作,是压倒一切的工作,你要为我们村多出主意多想办法。”
我说:“村长,我那点能耐你清楚,我能做什么?”
村长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你能做啥是你的权力范围,怎样做是你的态度和感情。说白了,就是该谎的谎该瞒的瞒,该捏包子的时候还要把包子捏好,最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你是知道的,在农村有儿没儿是不一样的。”说时,村长把一个纸条塞在我的手心里。我打开一看,都是那些超计划生育和计划外生育的户主,我便明白了几分。
村长庄重严肃的语气把我弄得十分沉重,但我心里明白村长的意思,至少要对得起村长的那几十个鸡蛋和他家的烫炕。
我所在的这个地区从地理意义上叫河湟地区。往西走是西宁,往东走是东宁。我们县把全县所有的乡镇按自然条件划分成了川水、浅山和垴山,经过近三十年的不懈努力,计划生育工作城镇居民和川水群众已普遍接受,他们在子女上学、行医、就业危机四伏的实事面前,不得不在生儿育女上败下阵来,彻头彻尾地打破了多子多福的生育幻想,给他们给个天大的胆儿,甚至给他们发红包打购物卡给足奖励政策也不想生了。难的是浅山和垴山,由于严酷的自然环境,重男轻女的生育观像施足了美国二氨的庄稼与日俱增。总之,不生个活蹦乱跳带把儿的,会铆足了浑身的劲儿一如既往持之以恒弄下去,把年轻轻的女人弄得人老珠黄,把气堂堂的男人弄得老气横秋,腰来腿不来。桃花乡地处浅山和垴山的交界地带,是计划生育的重点乡,而千户台村又是计划生育重点村。
我去乡上报到的第一天,就参加了动员会,主席台上坐满了乡里的头头脑脑,还有一位联乡的副县级干部压镇,可见这个会议的重要。乡长主持会议时说,这是每年年底乡镇工作的重中之重,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除经济指标是最硬的一个指标,县上进行的是一票否决制。只要有一例超计划外生育,乡里的工作二话不说,全盘否定,这是铁的政策,谁都明白的事,多少年就是这个要求。这是统一思想,提高认识,所有的会都是这样开的。
乡里组织了特别工作队,这里的老百姓戏称“特工队”,我觉着十分新鲜和好玩,那些少年时代在连环画和电影里不厌其烦看过的红色经典,在我网络化的大脑里一股脑儿复活了。工作队成员进行的是“三统”制度,这是文件和材料里的高度概括,一般都不做括号说明。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它的实质是统一吃饭,统一睡觉,统一行动,也就是说,每个成员之间是相互制约和检督的,有点像战争年代的地下别动队。除不单线联系,跟国统区的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的纪律和要求差不多。
工作队由乡长亲自挂帅,书记在乡里坐阵,硬性任务是:在规定的时间里以坚决的措施堵截那些未经许可企图混进这个世界的生命,卫生院抽调精兵强将紧随其后,该上环上环,该动刀的动刀,必要的时候不排除动用派出所的警车,要重拳出击,刀刀见血,绝对不允许有一个无计划外生育;对于违背政策造成事实的,则毫不手软的予以经济处罚,以儆效尤。乡长念文件时,脸上的表情像生铁一样严肃。
我知道我在千户台怡然自得无所事事的白痴一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我已经毫无选择地变成众多屠夫中的一员,能否合格还需要组织考验。看一眼乡长脸上庄严冷峻的表情和他对每一个细节的精心策划及安排,我的身上像有人泼了一桶凉水,突然冷了一下,从头凉到了脚。那一刻,我的寒颤像深冬一样。
马龙也是这次抽调的对象,从往后的种种迹象看,他还是这次行动的骨干和先锋,是关键时候敢于做主和出手的那种人。他关切地说:“是不是冷了,我给你找一件棉衣吧。”
我摇了摇头。这一夜,我失眠了。我翻来覆去想,这样的行为方式和行动是不是有点过头了,遗憾的是,许多人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们都是些少说话多做事的人。我们睡在乡政府空荡荡的院子里,谁也不说话。夜里,我听见人们渐渐睡熟的声音,又是吹又是吸,吹吸出一种稀里糊涂的乐器。放屁的声音,磨牙的声音,我还听见人们说梦话的声音,大都胆惊受怕,语无伦次。山里的夜实在有些漫长,漫长得有点儿度日如年。终于听见离乡政府大院不远处农家里的鸡叫了几遍鸣,天还不亮。接着,许多鸡相继在叫鸣,叫得一片混乱,天还是没有亮。等待的过程比走进一座陌生的城市还绝望。
秋天加快了脚步,日子还在忘我的继续,昨天看着白杨树上还挂着一些零零碎碎的叶子,今天突然就流离失所了。看了看日历,是霜降第五天,这多晴的天就让人冷得猝不及防,悠闲里骤然涌进一股滚动着的寒气。我百般无聊地走出了乡政府大院,供销社门口一群哼哧哼哧抬化肥的男人在交头接耳,他们的谈话里有了叫人心惊肉跳的内容。他们一个个拧直了浓黑的眉毛,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他们面目苍白的目光中充满了敌意和仇恨,我便匆匆离他们远去。也许是我做贼心虚,因为他们一个也不认识我是张三还是李四,我也不知他们是王五还是赵六,不知道我怕他们什么。
我遇见了一群来供销社办年货结伴而行的妇女。她们大都用红头巾和绿头巾把自己的头包裹得严严实实,这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她们大都戴了一个黑的或白的口罩,一个个像城里的环卫工人,只看见她们的个头是高是低,腰身是肥是瘦,看不清她们的嘴脸是美还是丑,分不清是张家的媳妇还是李家的女人。我想跟她们打个照面,看看她们的神情。她们一看我是个典型的工作人模样的人,会把她们隔着一层衣服的肚子怎么样,或者干脆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贩子,会把她们用一沓子钱和甜言蜜语贩到民勤或者内蒙,给那些灰头垢面语言不同的人当媳妇生子。她们本来欢实地叙说着家长里短,多么自由自在,见了我便鸦雀无声。她们打老远就义无反顾地绕道而行。她们对我的陌生和恐惧似乎是与生俱来,我对她们敌意的防范不可思议。我没有一点鲜明的特别和标志,我实在不知道她们是怎样判断我身份的。我看不出她们是生了一胎还是二胎,生了带把的还是不带把的,她们早把我看得一针见血。我知道她们仇视我。我一面吃着她们亲手炮制的最可口的饭菜,一面把她们平静的生活搅得七零八落,让她们惶惶不可终日不说,还把自己包裹得不男不女,把一个所有女人的美都封闭了。我真不是个东西,我简直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
按乡长的安排,特工队兵分六路,人员搭配基本上不是一老一新,就是一强一弱。我和一位副乡长和马龙是一路,其他都是两人一队。这是一支特工队中的精英,拿的活儿一般都是难啃的腰节骨,这是乡长的定位,书记也是在公开场合点了头的。为了加强保密的质量,每天出发的行程都是早上在乡政府院子里面对面定的,甚至规定了行动的口令。
我终于从一个吃饭干部变得有作有为了,可我做的事竟然是我十分不愿意的事。马龙说,好好干吧,干啥都会有出息的。我谦虚地点了点头。
我们披星戴月夜以继日的劳苦,都是那些胆大妄为的男人和大肚子婆娘们为了要个带把儿的生命带来的。我们的工作不是逢场作戏,是一场猫和老鼠经历了几万年进化的高智商游戏,我们的工作基本上是阴阳颠倒,黑白错位,鸡鸣狗盗。我干脆直截了当地说白了吧,我们的行动基本上是太阳落山后摸黑鬼鬼祟祟前行的,谁他妈光明正大去村里逮人,谁就是十足的傻瓜,要不就是大脑进水了。试想,伟大的人类能够进化到今天,谁还让你等着逮他。当然白天我们也装模作样做一些调查摸底的工作,这是佯攻。
山路曲曲弯弯,如同蛇路。我们像一个个勤快而精力充沛的管家,在乡间小道和村巷里来来去去,打着对贫困户、低保户和农村危房调查摸底的幌子。有时为了麻痹那些聪明狡猾的老对手——乡干部称“钉子户、难缠户”的,往往采取迂回战术,绕过村里人的视线。有时,为了把假戏演真,我们也打着新农村建设的幌子,扛着三角架和测量仪器,在村外的高台上一边装模作样,一边观察详情,那些“钉子户、难缠户”的院子里有没有活气儿,比如,女人们是不是在院里晒粮食,房头上是不是炊烟袅袅,总之,我们聪明透顶。这样大家不得不走许多冤枉路,干许多冤枉活儿,才能有所收获。我们兵分六路狠拳出击的战略方针,让一些村子鸡犬不宁,我们灵活灵用的战术,有时把地上的工作突然变成地下,把虚的变成实的,把阳的变成阴的,让大多数胆小怕事的村民不得不进行战略转移。
一旦把明的工作变成暗的把阳的工作变成阴的,他们像聪明的老鼠家族听到了撤退的紧急指令,一传十,十传百,不慌不忙,往往在最短的时间里纷纷逃之夭夭,把他们的那些刚刚怀上的和已经出怀的女人,像藏东西一样东掖西藏,或是塞到远处的亲戚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老祖宗在经典兵书《孙子兵法》中千锤百炼不断完善几乎尽善尽美的计谋,在这场伟大而智慧的游戏中无处不在,有了许多延伸和升华的空间。我们的战役既是一场衡量体力的劳动,又是一场智慧的较量。
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知此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这是乡长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们都已经烂熟于心,快都成了半个儿乡长。你有你的金钢钻,他有他的小主意,我们派出去的探子都选自本乡本土对水性路道特别熟的人,是经过组织严格考验的,都是一些灌得酩酊大醉也不吐一句真话的人,他们的精明是大家认可的,口碑也是人人皆知的。他们往往以充足的理由先我们一步大大咧咧进了村子,许多“目标”也许刚才还跟他们说说笑笑拉家长,一脸诚实地放长线,现在我们工作队成员就猝不及防来到他家,让他们防不胜防,这样的工作充满了惊险和刺激。探知虚实后,常常半夜出击腹背受敌。
我们特别辛苦,但待遇还不错,因此工作队成员都比较忘我。我们的表情和神情有些神秘,成员之间也很严肃和庄严,像肩负重大使命的布尔什维克,像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总之,我们的工作充满了正义和神圣。我们的身上、脸上总是蒙着厚厚的黄土和灰尘,除了穿的戴的我们很像农民。深夜里,一行人打着手电,嘘着寒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沉睡的山道上,不时互相提醒不要弄出响声。吃一堑,长一智,这同样适合动物世界的进化。我们用足了力学原理,掂着脚尖用最轻的脚步像做贼一样行走,我们简直就是带着镣铐跳芭蕾。我们还没有走进村子,汪汪汪汪的狗叫声让它们的主人早就做好了逃之夭夭的准备。我们跟常人一样,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比别人家的孩子聪明,但我们对动物的聪明才华和伟大进化十分不满。我们的失败立马找了乡兽医站的兽医,想了许多不让狗叫的办法,但都无济于事。
兽医想了一下立马做出回答。他说:“这可能是一个世界性的新课题和难题,是嫦娥奔月、夸父追日。不让鸡叫狗咬,怕跟不让太阳落山是一个理儿,还在科学家的研究之中,只有耐心等待。”
乡长说:“不行就不行,你不要绕这么大的圈子,拿科学家压我们。我们另辟蹊径,谁要你的道理,重要的是要解决问题!”
兽医没有言语,只是表明了一种尊重科学的态度。
从事这样诡秘的行动,常会使人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有点滑稽,还有点迷惘。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竟是这样难以把握和无法捉摸!也许不久前还和我们一起坐在热炕头上吃着焦巴洋芋,拉着家常话的人,一夜之间竟成了我们六亲不认袭击和追捕的目标。连小学生都知道,追捕这个词用在人民的头上有点不对劲儿,是褒的还是贬的,应该想一想,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搜了好半天肚子,也没有找到更体面的词汇。
最难的是对于违背政策造成事实的经济处罚。那些超计划生育的户主都深深懂得国法的厉害,一旦工作队无法回避地出现在他们眼前,态度都十分诚恳,家里主事的不论年岁多大,大凡都恭敬地弯着腰,没有一个大声大气的。尤其是终于盼下儿子的,公公也好男人也罢,不管乡干部咋说都不敢顶嘴,但能够如数缴纳罚款的人家并不多。乡上规定又不许拖欠,许多人家只能以实物顶替,这就出现了一个特别的景观。这往往是在每年的深秋。
深秋的山野一派肃穆,灰黄的太阳在空中爱莫能助地挂着不动,看一会儿,还是不动。老鹰在空中盘旋,姿态特别飘逸和平静,它视力所及的范围没有一点儿动静,它仍在自由滑翔。风贴着地面窜来窜去,那些麦熟的香气已经在粮仓里凝固,一些枯黄的叶子和草屑在土路上没头没脑旋来旋去,一些落完了叶子的树木看上去疲惫而漠然,分不清东西南北。不管是平缓的耕地里,还是放牧的山坡上,已不见牛羊自由自在的游动,我深信这里的牛羊比那些干部们眼中的“钉子户”还要精灵,它们似乎有一种共同的预感,在同一个早晨说不见就不见了,像昨晚遇上了一场从天而降的溶化剂一样的天雨,将它们蒸发得干干净净。这旷世的变化只有它们的主人心知肚明,因为在同一个时间里,人们分明发现这家主人亲戚家的牛羊突然多了。
从各村通往乡政府大院的路上,工作人模样和酷似工作人模样的人一天天见多,一天天见瘦。他们实在太辛苦了,他们的头发在已经变得凛冽的山风中一张一张的,我和他们的皮鞋就是在一条条往返的山路上弄破的。他们出发时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一个个端端正正西装革履,回来时跌跌撞撞丑态百出,各有各的狼狈,有的嘴上开了口子,有的脚上起了血泡。一个穿着西装的乡干部独占鳌头,用一个单人床被单,胡乱裹着一台电视机扛着,大大咧咧走在行人的最前列。一个从县城抽调来的穿着皮夹克的干部,手里提着一台双卡收录机,不敢看左右相识,只是勾着头走路,他走的特别快,他像一个夜行的女人,在慌慌张张的行进中求得一个安全的处所,希望三步二步就走进乡政府院子,他把众人远远地抛在后面,想证明自己跟后面的队伍不是一伙的,但无济于事,他可能忘记了一个基本的常识,掉在染缸里的都是黑的。他可能长这么大没有做过类似的不光彩的事情,因此,他的脸上流露出羞于见人的表情,做贼心虚是他此刻最合适不过的心境。
两个农民模样的人用一条麻绳五花大绑着一架缝纫机,摇摇摆摆地走着,这可能是乡里为此项工作专门雇用的民工。山路上扛着、抬着、提着物件的人晃晃悠悠地走着,像一群打了胜仗得意洋洋的兵勇。扛着、抬着、提着的一行人刚刚走过去,紧随其后的是被受处罚的人,他们赶着永远不会过时的猪和羊,还有毛驴。这是小收获,如果有了大行动大收获,那就绝对不一样,后面往往跟着一辆满载而归的手扶拖拉机或三马子爬得气喘吁吁,黑烟冒得蛮劲十足。书记和乡长在乡政府大院里看得清清楚楚,谁都知道这些五花八门的经济处罚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但不这样,不知会多整出多少生命来,更不知会撤换掉几茬乡干部和村干部。
乡干部们做这些事情虽不是心安理得,还算比较自如,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像大夫习惯了太平间一样。而从县上抽调下乡的年轻干部带着实物走在路上时表情都有些难堪,像正在做贼被别人发现了似的,连走路的姿式都变了样子。还好,这样的工作往往有一位副乡长身先士卒唱主角,其他人最多也只是个敲锣打鼓跑龙套的帮手。马龙把他的经验之谈告诉我说:“乡里的工作就这样,都是惹人的事,慢慢会习惯的,习惯了也就无所谓。”
我点了点头。我在惶惶不安中渐渐适应了这项伟大的工作。我的心智一天天变得稀里糊涂,我有些后怕,天长日久,我会不会变成一个熟视无睹麻木不仁的人。我说:“马干,这项工作什么时候结束?”
马龙摇了摇头说:“刚开始就想着结束呀。要耐得住性子,这是一项旷日持久的工作,按往年的情况,不到腊月年根怕谁都不好说,你就等着把两双新鞋磨破吧。”完了,马龙又补充道,“不急,工作队成员是有补助的,每天八十块,比工资还高呢。”
日子似乎特别长,长得有些度日如年不能容忍。还好,乡里对特工队员的生活关心得无微不至,我们的伙食与时俱进。乡政府院子里拉来了一大车大煤,把许多人的脸抹黑了。会客室大烤箱里的火一天比一天旺,张青有些儿任劳任怨,他邋邋遢遢不停地添进去许多货真价实的大煤,不论我们晚上来得多迟,总是暖洋洋的。
铝合金大锅里今天是羊肉明天是牛肉,后天是猪排骨,怕特工队的人员吃不好,不停地变换着口味,也不停地增加着我们的脚力和勇气。我们饱满的精力甚至一夜能袭击二三个重要“目标”。袭击又是个十分贬义的词汇,我真是个黔驴技穷无可救药的人,但搜了半天肚子,我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就这么凑合着用吧,等将来有了更合适的再说。
我们不安地吃着,也不安地工作着。我们回到乡政府大院时,一股羊肉的香味儿比石葱花儿的味道还尖,我们的眼睛立马放射出跳跃的光芒,我们的鼻翼洋溢着热情,羊肉浓稠的香味像农历四月八的浓霜一样裹在我们风尘仆仆的身上,唤起了我们疯狂的食欲。我们的吃相一个个狼吞虎咽,在乡政府院子里发出了很响的声音。我们的睡觉酣声雷动,常常把屋檐下做窝的麻雀深更半夜惊醒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