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海(一)

2012-04-29 20:27:05刘鹏
群文天地 2012年13期

刘鹏

一、背影

1、这是老家村子里的一个老人,在我小的时候他是火神会里的活跃人物,喜欢装“胖婆娘”。你瞧,他来了,一手拿着没纳完的鞋底儿,一手攥着筷子粗的大针,一步三扭风摆杨柳般走来。一个长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何来那样多幽默的话语,那么多令人捧腹的怪相,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想透。

2、王家大已经老了,每次回家我都要去看看他,想从他慈祥的笑容和开朗的笑声里找到一点情感上的慰藉。而每次我去看他,他都表现出感激的样子,实际上真正应该感激的是我,正因为有了他给予我的这份情感的依托,我心里的老家至今还是如此完整。

3、又是这样的一个早晨,阳光从窗孔里暖暖地照在爷爷的脸上,焦巴洋芋的香气、火炕特有的烟熏味、孙儿睡眼朦胧的呼唤,构列出这个乡村小屋恬淡而永恒的意境。难道这只是一束亮光、一种气息、一幅单纯的画意吗?不,这样的场景意绪该是自然生命的另一种形式,如同天赋神授,是上天赐予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的孩子们的一份宝贵礼物,是这些孩子一生中安放灵魂的最终家园。

4、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迎着清晨的那一缕曙光,抽一瓶烟吧,日子再苦也得过下去,生活再难也不能停下脚步。地里的庄稼总有收获的时候,儿子的媳妇最终有娶上的一天。

烟是好东西,它能解乏解困还能解愁。你看那飘飘渺渺的烟柱,此时正在老人的耳边窃窃私语,就像老伴的絮叨,犹如孙儿的呢喃,嫑发愁,太阳都照进窗口了,还有什么好愁的呢。

5、还记得庄子里那个戴着石头镜儿的老人吗,那花白的胡须,走风漏气的门牙,还有那顶冬暖夏凉的礼帽。因为有了他,后生们才知道了庄子的过去;因为有了他,出门在外的人们又多了个念想;因为有了他,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儿总能得出个评判;因为有了他,寂静的长夜才有了守夜的人。你听,那声长长的叹息,仿佛在说,睡吧孩子们,夜还很长哩。

6、噢,我的儿呀!窗外正下着毛毛雨,这个该死的老天爷哟,阿门还不晴起来,我的儿还在百里外的路上做着活呢。“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老父亲没给远行的儿子缝过衣裳,可自从儿子远行,那份担忧,那份企盼,那份焦虑,那份希冀,却从来也未能从眉宇间消失。

7、这里还不富裕,这里的老人还穿着打着补丁的棉袄,这里还有上不起学的孩子,他们揪着爷爷的后襟闹着要上学。可这里有的不光是悲愁和伤感,不光是叹息和呻吟,这里还有爽朗的笑声,还有高亢的“少年”,还有从烟囱中冒出的葱花儿汤的香味和母亲快乐的呼唤——福儿呀,喝汤来呀。因为这里的人天生就有一种野菊花一样顽强的生命力,还有与之相伴的乐观豁达的精神。

8、这是一个缺钱的时代,太多太多的人都在找钱,拼命地找钱。为了找到钱他们不得不远走他乡,为了钱他们常常把老人和孩子丢在家里。“留守老人”,多新鲜的名词。儿女们远在他乡,身边只有孙儿相伴。喂完了猪儿狗儿,也和孙儿将就完了早饭,那就靠在院墙上来一段四弦:“哎……谁说我是个瞎巴式,瞎巴式把他子妈妈日哎。”老人笑了,孙儿笑了,就连房檐上的雀儿也喳喳喳喳地笑了。

9、寂静啊,这小小的山村,这空旷的原野。也该静静地坐下来歇歇脚了。这辈子你已经夸过了多少个田埂,迈过了多少条河流。坐下来掰着手指头算算曾经有过的丰收年景,闭上眼再仔细嚼嚼那些缺粮的日子咬过的草根,这一辈子生在这偏僻的山凹里,也唱过也闹过,也哭过也笑过,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城里人不也是个生老病死,不也是赤条条来,两手空空而去吗,值啦!

10、村口的阳湾里常常能看到老人们晒太阳的情景,人们把这样的地方叫老人台,当然也有叫懒人台的,那是指一些只知晒阳湾儿,而不愿干活的年轻人的。人们说老人台上的老汉过上些时间就少去一个,新的一个又补上来,周而复始如同地里的庄稼。这话有点悲凉,而实际上我们这个世界不就和老人台一样,正应了新与旧的交替而生生不息吗?

11、嗨,这不是上院里的尕爸吗,你扛着个长杆杆着阿里去哩?噢,你忘了明天是开弓赛箭的日子了吗,我这是要去栽玛尼杆,祈求吉祥如意,百事随心哩。

多么熟悉的乡音,让人难忘的乡俗,夜夜的梦里有故乡,夜夜在耳边“花儿”响,这些流淌在生命之河里的故土的碎片,是何等的刻骨铭心,何等的缠绵而揪心。你去吧,我那永不服输的尕爸,明日里你又准是摘去头筹的把式。

12、虽说年纪一大把了,可是娃娃们的翅膀还没长硬,还得依靠这把老骨头帮衬,没法子呀,只好赶上毛驴车儿做些上辈人没有做完的生意:麸子换醋哎,粉面粉条。

人生是场接力赛,既然下辈人还没跑起来,那就再送上一程,哪怕是赶着毛驴车儿呢。

二、慈心

1、我不知道这位母亲的脸上何以有这样多的皱纹,她的眼神里何以有如此深的忧愁,但我明白,就算早已进入新世纪的今天的中国农村,贫困仍然在烧灼着很多很多乡下母亲的慈心柔肠。可是面对这样的现状,面对这样的一些令人尊敬的母亲,我除了深深的伤痛之外,便只有祈祷和祝福了。

2、庄稼人辛苦,但也有快乐的时候。从正月到腊月,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大大小小都会有个节日,这节日就是庄稼汉们喘口气儿的日子。二月二要炒一锅大豆,四月八要吃一回凉粉凉面。到了五月端午节除了做韭合子、葱合儿,还要给娃娃们绣一个装了草香或石香的香包儿挂在肩上。

是谁调制出这么温暖的节日,又是谁把那漂亮的香包缝在肩头?这个人的名字就叫母亲。自从有了母亲,日子就变得温馨,因为有了母亲,生活才如此香甜。

3、一看到这位老人,我就想起了我的舅母,那个常把开水叫喝子,把我的小名小虎儿叫三虎子的土伯特老人。也是这样的石墙,也是这样把棉袍子的长袖系在腰里;同样的一双大脚稳稳地抓着土地,用同样的粗糙的双手,同样的姿态握着一种叫板撅的农具。

“三虎子,快来把这几个尕猪娃赶到圈里。”舅母在叫我哩,我要帮舅母圈猪娃儿去了。

4、岁月已剥去了她昔日的光彩,经年的风刀霜剑在额头上刻下道道伤痕。她站在村口,遥望着田野里那一片又一片正在生长的稼禾,心里正盘算着收获之后该如何打点。姑娘的嫁妆还没着落,儿子明后年就得说媳妇了,那上万的彩礼也该积攒。忽看见人家的烟囱里冒出了炊烟,才想起掌柜子已到了收活回家的时辰。回家吧,今晚夕我们先吃一顿长长儿的拉面了再说。

5、母亲多病,常常吃药,中药、西药四季不断。后来才发现所有的母亲特别是乡下母亲都多病。太多的子女,太多的家务,还有田地里太多的农活,一年四季超负荷的劳作,使她们透支了原本健壮的身体,过早地失去了健康的快乐。可她们并未就此安闲下来,一件件驱寒的衣被,一顿顿飘香的饭食,哪一样不是出自一个个拖着病体,忍着病痛的母亲们的双手。

6、“咕嘟咕拉风匣,锅里煮的羊肋巴。”这是一首乡村童谣,听起来有声有色,真是太美好了。而实际上,锅里煮羊肋巴的机会很少,一年中大概也就那么一两次,大部分情况是煮洋芋。早晨你到村子里转一圈,一股奇香就会扑鼻而来,顺着香气走进一户人家,你就会听到啪哒啪哒的风箱声,你若再循声走进伙房,那香味正从锅盖缝里丝丝缕缕地溢出。这就是焦巴洋芋的香味,一种一旦拥有便会终身难忘的香气。

7、乡下人虽说经济不宽裕,但不缺人情味。家里来了客人,哪怕只是要口水喝的过路人,也要正经八百让到炕上,放上炕桌,摆上锟锅儿馍馍,端上茯茶,让你吃饱喝足。否则,主人就会没面子,隔壁邻友听了也会笑话。虽说这些年农村里的好多传统礼节都有了变化,但这一点却依然保留着旧日的习俗。

8、什么是山珍海味,什么是美味佳肴?这对一辈子没出过大山沟的山里人来说的确是个难题。可他们也有自己的美食,有他们自己酿的土酒。还记得阿妈在炕洞门上锟出来的锟锅儿馍馍吗?那种放到桌子上笑逐颜开,捧在手里异香扑鼻,掰一块放到嘴里舍不得下咽的山里人的“山珍”。还有搅团、酿皮、尕面片;还有麦索儿、八摞、面鱼汤。也许你已走出了大山,可你的魂却早已和这些美味以及亲手调制它们的那双粗糙的双手连到了一起,再也无法分离。

9、奶奶叫春花,孙子是福儿,正好与这个画面相配。虽说当个庄稼人的女人忙多闲少,苦多甜少,但也会有忙里偷闲、苦中有乐的时候。你看像今儿个这样的好日子,老姐妹们坐在暖暖的阳光下,有说有笑多快活。只是就算有这样的一点闲空,她们也不会只是说笑,手里的活还是照做不误,哪怕只是一点“尕针线儿”。

10、头戴凉帽,手拿铲子,在夕阳的余辉里走进深深的土巷。好熟悉的身影,好温馨的场景,好绵长的思绪。走过很长很长的长路,看过太多太多的美景,也曾手舞足蹈,也曾捶胸顿足,也曾得意忘形,也曾仰天长叹。可有一天当你被这样的背影,这样的场景深深地打动的时候,你就会明白,原来你连孩提时跑进跑出的那个土巷子都没有走出。

三、过年

1、对于一个山村里长大的孩子,最难忘的日子莫过于过年。因为只有等到过年,他们才能穿上期待已久的新衣服,吃到满嘴流油的肥猪肉。也才能用猪鬃换来一大把炮仗,用除夕晚上大人们给的几角压岁钱,买上一大把水果糖。等待过年的日子是最难熬的了,从入冬后的那个降雪的夜晚算起,一直等到冬至、腊八,等到某一个清晨,从别人家的院子传来令人兴奋的年猪被杀时嘶哑的喊叫,这段时间似乎是一年中最长的日子。也许正是有了这样的等待和期盼,过年才在乡里娃们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

2、“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过年要贴春联,春联一贴,再寒酸的人家也会平添几分喜气。家家都贴了春联,整个村子便一下子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之中了,村子里的人们也仿佛一下子变得文雅起来,客气起来了,他们一个个面带喜色,见了面都要亲热地打招呼,如同久未谋面的亲戚。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会互相作揖打拱,互相祝福,如同回到了上古年代。

3、过年也是一家人团圆的时候,不管你走得多远,只要父母在,哪怕是在天南海北,做儿子的都得赶来团聚。儿子回来了,给二老双亲带来了儿女们的一片孝心,给妻子儿女带来了久别重逢的温馨,给兄弟姐妹带来了骨肉亲情;儿子回来了,也带来了花花世界的奇闻异趣,带来了异地他乡的风物人情,一家人团团围坐,吃年夜饭,喝团圆酒,说天下事,真是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了。

4、过年是庄稼人的狂欢节,自然少不了琴瑟笙箫,少不了吹拉弹唱。把上院里的尕爷儿叫来,把前院里的二大大叫来,还有梁梁上的大阿舅,湾湾里的姑舅哥都统统叫来,今儿个我们要把酩酼儿烫上,尕肋巴煮上,再把弦弦弹上,胡胡拉上,要唱他个一点一元,三元报喜,五进魁首,十满大堂哩。

5、听艺人们说,皮影从陕西传到青海已有两百年以上的历史,在二百多年的传唱沿袭中,这种来自三秦大地的民间影艺,已经深深地烙上了河湟青海的印记。无论是唱腔戏路,还是曲调演技都带上了浓重的青海味,就连做皮影的原料也从原来的驴皮,变成了高原特有的黄牛皮。

但万变不离其宗,皮影做得再异类,唱得再高原腔,但它依旧没有走出大山,走出它根脉所系的农门。你听,又一场皮影剧院开场了:哎——我老爷今天来到了贵庄宝府,不唱大传列国,也不唱平贵寒窑,我要端唱个吉祥如意,要唱个五谷(者)丰登。

6、记得第一次看皮影时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在这之前因为有看过多部电影的体验,所以并没觉得有什么新鲜。之后也多次接触皮影,但总觉得没有电影好看。那些小人儿在亮子上跳来跳去,说些什么,唱些什么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说来也奇,也就在回过头回味儿时的记忆,并在不惑之年端起相机,试图为这片“老娘土”留下点聊以自慰的东西的时候,我却常常念记起许多曾经拥有却未曾留意的人和事来,皮影便是一例。只可惜如今的皮影早已是日暮西山,到了即将消失的边缘,许多老艺人相继离去,后继无人,就连那些昔日里能说会道的皮人儿也大都被外来的“艺术家”、“收藏家”们倒腾而去。逢年过节,庄子里再也听不到四弦儿的絮絮叨叨和影子匠有板有眼的吆喝了。

7、多数村子过了正月初十就演社火,唱大戏。常常忆起孩提时跟着哥哥姐姐们去邻村看戏的情景。远远地就听锣鼓叮咚,弦索争鸣,走到跟前便是黑压压的人群,人群翘首观望处,有美人碎步甩袖,有武将昂首道白。据说那花旦就是小学校里的音乐老师“李娘娘”,而那武生则是铁匠铺里的王铁。从此,我似乎才明白什么叫戏,这些叫演员的人,在台下吃喝拉撒别无二致,可是到了台上走路说话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8、庄子里有个乡亲叫生龙,是生产队时的一个庄稼把式,生得虎背熊腰,力大无比。这里有个乡俗,过年杀猪人人家家都要请隔壁邻友开个“启麻会”吃上一顿。生龙能吃,听说一顿能吃下两大碟子肥肉,捎带一碟启麻(用猪大肠装的一种面肠),最后还要吃三大碗面片。如此一来,大约能持续一个来月的启麻会,生龙便会吃成一个大胖子。过完年就是紧张的备耕春播,尔后又是一连串繁重的农活,待到这些活做完全了,生龙也就变成了“瘦龙”,接着又该过年了,生龙又成了胖子。生龙现在已经去世了,可他的这个故事却至今难忘,他的由瘦变胖,由胖变瘦,他的惊人的食量,让我不仅记住了启麻会这样一个温馨的词语,也记住了庄户人的辛劳与苦难。

9、“喜鹊喜鹊喳喳喳喳,你们家里来亲家,亲家亲家你坐下,吃个烟了再说话。”乡下人办喜事大都在春节期间,因为这时亲朋好友都在家中容易请到,再者,连喜事带节日一起操办比较节省,还增添了喜气。办喜事是要办酒席的,而乡下人的酒席都要在自家院落里操练,所以又别具情调。届时,亲朋乡邻你来我往,络绎不断,屋内屋外行拳猜令,杯盏交错好不热闹。据说,如今娶个媳妇得花两三万元,就这个价码有很多小伙子还是娶不上媳妇,原因是姑娘们大都外出打工,跟外地人去了好地方,这些穷山僻壤的小伙儿只好打光棍了。

10、你有家财万贯,我只有锟锅馍馍两个,可人情不分贵贱,同样的珍贵。你看山道上走来的这几个亲戚,不就是阿妈天天念叨的大姨娘、三舅母、二姑舅哥吗。这才大年初三,他们就早早地来了。褡裢里背的是锟锅儿,提包里装的是茶叶儿,手里还提着二斤红枣儿。这可是积攒了整整一年的思念,是越过了好几架山梁的情缘。“二姐儿,我们给你叩头着哩,你年过着好沙!”“哎哟!你们礼数大着,快起来、快起来。”你看这场面,你听这对答,简单得如同轻风吹过屋檐,温暖得却像丽日照透后背。这就是乡下人的年味,乡里人的人情。

四、收获

1、她是一位来自互助的麦客,我曾问过她的名字,后来却忘掉了。而她的音容笑貌却如同这张照片,早已定格在我的心底,因为她太像我青年时的尕姐儿了。一样的麦子、镰刀,一样的头巾、衬衫,一样的身板。当我在麦地里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差点脱口叫她一声姐姐。其实她比我年轻多了。这就叫记忆,就叫亲情或所谓下意识吗?现在我已分不清是这位陌生的女子令我想起了我的尕姐,还是尕姐让我想起了她,她们俩的形象似乎已在我的记忆中混合成了一个人。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有多少姐姐顶烈日、冒严寒,用她们瘦弱的身躯支撑起了弟弟妹妹们的未来。

2、金黄的麦田,火红的头巾,一张银镰左右穿梭:嚓、嚓、嚓、嚓。这是一年中在这块土地上发出的最美妙的声音,这声音又让我记起了我的三个姐姐。在那个吃大锅饭的年代,她们可都是最能割田的好手,别说是女伴们,就是年轻小伙子也常常不是她们的对手。有一年,我的二姐和生产队长比赛,一天割了九十多个捆子。如今姐姐们都老了,阴天下雨不是腰疼就是胳膊疼,姐夫就说,都是年轻时候图掉狠的,现在喊疼,迟了。姐姐也不客气:谁像你,一天连七十个捆捆都割不了,还说人哩。

3、该是吃晌午的时候了,说是晌午,其实日头已经偏西。龙口夺食啊,就得抓紧时间。选一块麦茬,席地而坐,倒一杯熬茶,咬几口干粮,再靠着麦捆闭一会眼睛,一顿午餐就算吃好了。来不及喧个话扯个闸,又得挥镰上阵,黄田逼死人哪!割田是一件苦活,可割田的人却并不觉得有多累,一年的庄稼两年的苦,现在终于等到收获了,嗅一嗅甜丝丝的麦香,摸一摸沉甸甸的穗头,再苦再累心里头总是甜的。

4、这是一个黄昏,远处的山峦被夕阳的余辉剪裁成厚重而富有层次的影像,山角下是蜿蜓而去的小河,是一棵棵满头金发的杨树,是收割后露出光鲜肌肤的田地;还有麦捆、牲畜,还有忙碌并快乐着的农夫们,他们或收割或排捆子,或一边伸着酸困腰身,一边东张西望。在我的近前,是一块很快就要割完的麦田,一家四口人的收割队伍刚好正坐在麦捆上做短暂的休整,他们手中的茶杯里,熬茶水正冒着淡淡的热气,芬芳四溢。这是我在2004年的秋天,路过乐都县一个叫瞿昙的乡村时看到的一幅田园风光,我把它拍到相机里,取名“河湟之秋”。

5、我看到他时,他正越过一个山口,他身后的麦垛刚好将垭壑填平,而他高大孔武的身影,却高出了我记忆中的任何一座山峰。我曾说,我们的父辈就这样用牛一样的艰辛养育了我们的未来。写这句话的时候我曾热泪盈眶。直到今天,我才想到这艰辛所带给后人的绝不仅仅只是衣食冷暧,它似乎还隐含着更多更丰富的内容。

当看到我在给他拍照,他微微地张开了干裂的嘴唇,做出笑的表情,而就是这个失去太多水分,几近干枯的笑脸,让我心疼至今。

6、河湟是一个地理概念,整个区域可简单分为川、浅、脑三部分。川水地基本都在黄河沿岸和湟水谷地,这里气候温和,庄稼成熟要比浅、脑山早出半月至一个月。我生在浅山山区,记忆中的秋收要经过树叶变黄、大雁南飞、雪花飘飘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

“咕噜嘎啦,咕噜嘎啦”这是打场的碌碡声响。“咕噜咕噜,嘎啦嘎啦”这是大雁在天空中歌唱。碌碡的声响显得沉闷而枯燥,而大雁的叫声又让人平添几分悲凉惆怅的情绪。这是我对秋的另一种感受,是贫穷的童年生活留在心底的一块抹不掉的印记。

7、洋芋养育了太多的青海人,而青海的洋芋个个丰硕饱满,香甜可口,也正是因为种植它的都是一些勤劳朴实,忠厚善良的青海人的缘故。洋芋是一种富有灵性的植物,它也会学习,并把学到的好东西装到肚子里,酿造成美味可口的果实,回报那些给了它们生命的人。

听说在青海工作过的内地人,回到老家常常会扯心青海的洋芋。有人要从青海来,问带点什么,他们会异口同声地说:“别的什么都不要,只要几袋青海洋芋。”那声调如同要找回失散多年的弟兄。

8、父亲去世那年是个丰收年景,我们家的自留地破天荒地打了十几麻袋小麦。已经被恶疾折磨得骨瘦如柴的父亲从窗户孔里看到那些粮食后,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笑容。这天晚上母亲做了一顿鸡蛋面片,两个多月以来只靠流食维持生命的父亲,居然胃口大开一口气吃下去大半碗。之后父亲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最终在这个年底永远地离我们而去。

在一个丰收的年景,看着丰收的粮食离开人世,这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悲哀呢?母亲说,那一年是父亲一生中所种过的最好的庄稼,只可惜他连一个麦粒也没有享受就走了。

9、从翻地下种到收获打碾,庄稼人收一茬庄稼不亚于十月怀胎。由此,粮食对于那些“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从土里刨食的人们而言有着命根子般的情感,这种感情一旦产生便会浸入骨髓,终身难变。

母亲在世时我每年都会接来住一阵子,但往往是一月未满,她就闹着要走,说住不习惯,还是乡下爽快。她说的不习惯中就有我们不爱惜粮食这一条。馍馍渣掉到地上了,母亲总要俯身捡起放到嘴里,我看到了就会说这样不卫生,母亲就动气,说我们肚子吃得太饱了,这样不爱惜口粮会挨饿肚儿的。如此反复几次,她就不耐烦了,就说起乡下的自在来。

10、贵德的长把梨儿在我小的时候就很有名气了,那时每到深秋,供销社里就会拉来一卡车长把梨儿,堆放在农副产品摊位上,诱惑我们这些馋虫。有时偶尔从鸡窝里偷上一个鸡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换长把梨儿。当然,这样的机会很少,几只老母鸡一天下几个蛋,母亲心里早有数了,哪容得我偷去换梨。可那些芬芳扑鼻的果子就在那儿摆着,让人欲取不得欲罢不能,这样反复几天,脑子里就会生出些怪怪的幻想,这幻想出现在梦里会更显得有声有色,那时常梦见杨树枝上的那些叶子,忽然间一下子变成了酸甜爽口的长把梨儿,伙伴们簇拥着我,一下子扑到树上,我们贪婪地摘呀、摘呀。

11、太熟悉了,这条弯弯曲曲的山道,太熟悉了,这个头戴凉圈,手提包袱的身影,惟一不同的是手中的这只暖瓶,在记忆中,这该是一只沙瓶。(一种粗陶瓶,用来装水。)

这是一条很多年前我因寻找去割田的母亲而迷路,而饥困交加睡在塄埂窝里,而被乡邻们抱回,而让父母发疯地寻找到半夜的山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又顺着这条山道去寻找我的外家,去送别出嫁的姐姐,去十几里外为生病的老父抓药,去更远的外乡求学、谋生。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几十年过去了,当我再一次从这条山道踏进村口时,我却忽然记起了贺知章的这首《回乡偶遇》,难道这位自称“四明狂客”的游子,也是顺着这条山道回的家?

五、童年

1、“古经儿古经儿当当,猫儿跳到缸上……”这是一首青海乡村童谣,只要是从湟水谷地的某一个旮旯儿里出来的孩子,都能从头背到“猪尾巴儿”上。近日听说湟源的元宵节排灯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心里除了高兴,还产生了一些自豪的感觉,紧接着便不着边际地想到了这首童谣。

如果说姓氏是家族的根脉所系,那么这种类似湟源排灯、蒙古长调等的文化遗产至少该是这些区域内生存过和还在生存着的人们的另一条精神纽带。如此说来,在我们青海乡下,这样的文化遗产还不止湟源排灯一种了,至少这些渐渐被人们遗忘的乡村童谣也应该包含其中,看来我的这个联想还有点道理。

2、打开童年的记忆,除了那些随口背出的童谣,自然还有爬在爷爷背上听过无数遍的“野人婆儿”、“瘸狼精”等等有趣的故事。童年是人生的开端,一个人一生中须臾不得离开的一些基本的技能,好像都是在童年时候学来的。没有漂亮的积木,没有光滑舒适的滑梯,自然也没有幼儿园的阿姨们教的“小兔子乖乖”。但乡下的孩子有自己的小兔子乖乖,那可是些会跑动,会吃草,会陪你一块玩的活物。忽然想到一个答案,一个人上了年纪,之所以更容易留恋乡下,那是因为乡下的一草一木更接近自然,更容易让你找到通向心灵的路口。

3、哈哈!冰车儿。依旧是一个木头架子,下面装了两根粗铁丝做的滑条,外加一副铁锥。你可别小看这副简单的家当,它所能带给一个孩子的乐趣,绝不亚于现今大城市的孩子逛一次迪斯尼乐园。或许迪斯尼的快乐只需一瞬便随着那惊恐刺激的笑声飞到九霄云外,而一副简单的冰车留给一个孩子的将会是一笔受用终身的财富。

4、青海农村自古就有农牧结合的习惯,人人家家除了鸡儿狗儿,都养有几只羊,一两头牛。你看看,这么亲热的一对伴侣,一个院里玩,一个屋檐下长,相互间能不产生“青梅竹马”的感情吗。只是人生活得太久,这些可怜的小家伙无法陪伴终身。好在这些牛儿羊儿也会繁衍后代,也会留子留孙,由此,农村便成了这些小时候一同玩耍,长大了一同下地的伙伴们的共同家园。

5、有句话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其实只要是农村的孩子,不管穷富都得提前当家。阿爸出了村口挣钱去了,阿妈翻过山坡下地去了,家里的锅锅碗筷,谁来拾掇,弟弟妹妹谁来照看?只有这些半大娃娃。“娃娃、娃娃睡着着啊噢噢,姐姐买给个刀刀儿啊噢噢,刀刀儿割手里啊噢噢,姐姐买给个大冬果啊噢噢……”

6、这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当我们因路滑不得不停下来稍息片刻的瞬间,我看到了这个拍球的男孩,可当我把这个镜头拍到机子里的刹那,脑子里一下子浮现出了那些曾用毛弹(牛毛制作的球)打发掉的日子。也是这样的年纪,也是这样的被积雪装点过的巷口,所不同的只是换成了另外的一个孩子和另外的一种球。这就叫沧海桑田,就叫日月轮回吗。男孩看我在拍他,不好意思起来,随之微笑着躲进门内,而我却被他带入的时空卡在里面,想走也走不脱了。

7、曾经的教室由一座破庙改成,曾经的老师拿着胡儿条做的教鞭,凶巴巴地站在面前。没有漂亮的书包,没有带着墨香的课本,背在身后的只是一块四方四正,刷了一层桐油的木版,两个面上一面写着1+1=2,另一面写着花鸟鱼虫。早上我们九点多钟上课,有时候早一点,有时候迟一点,因为老师的那个钟常常停摆。我们也很少呆在教室里上课,那块“关老爷”门前的平地既是我们的操场,也是我们的大本子,我们在上面写字,也在上面跳方方。那时候真好!如果现在让我再回到童年,再让我上一回学,我绝不留在城里,我还会回到那个被称作小学的庙里。

8、还记得“赶牛儿”、“丢冈儿”、“卡方”、“官兵捉贼”等等这样的词儿吗?还记得你抢到官时的得意或被当成贼被捉住被子官下令被兵打板子时的沮丧吗?远去了,这些总也忘不了的童年乐趣,远去了,曾带给我们快乐、教会我们许多人生道理的游戏,它们就像如今就是在乡下也很难找到的麻雀,永远地留在了属于它们的那个时代。

9、嗨!你是谁?那你是谁?我是你的阿舅。那我认不得呗!我是你城里的阿舅哎,你没见过啥。这是一段小时候和一个货郎儿的对话,而今天当我用同样的口气问这个孩子的时候,想不到得出了同样的回答。但我并没觉得怎么惊奇,因为就在这个山村,就在这些孩子们的背后,我看到了同样的山野,同样的村落,闻到了同样的花香,踩着了同样的泥土。只是这些孩子比我那时候的胆子要大,他们相互簇拥在我的面前,要我给他们拍照。

10、我算不上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直到现在如果到了寺院里,我还会给佛祖磕上三个响头。当然,我也不是佛教徒,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举止,一是因为那双冥冥之中的眼睛让我敬畏,二是因为在为我的一生奠定精神基础的童年时代,我还是或隐或现地受到了一些宗教的熏陶。譬如祖母的礼佛功课,譬如母亲每逢重要节日虔诚地在堂屋供桌前的焚香叩头。但我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人如果狂妄到连头顶三尺的神灵都不在乎的时候,难道你不会觉得这个人太可怕了吗?

11、不!这不是我小学毕业的合影,是我2005年的夏天在互助土族自治县一个叫直沟的村小学拍到的镜头。老师说,他有23个学生,可照片里只有20个;老师还说,这些缺胳膊断腿的桌凳早该换了,可就是没钱;老师又说,其实在这里当老师也挺不错,娃娃们都很听话,家长们都很尊敬他,就算是一时被某个捣蛋鬼给气急了,打他几教鞭,也不会有家长兴师问罪。我突然觉得有了一种终于找到家的感觉,可只是一闪就又被一种莫名的不安和惆怅紧紧地包在里面。这毕竟是一个到处用多媒体教学的时代,可这些孩子竟连电脑都没见过啊!

12、已经很少能看到这么清纯的眸子了,这清纯只能用那种很深很深的深山老林里的山泉才能比拟。而当我面对这么一双清澈见底的明眸的时候,我却产生了许多的疑惑。因为就在这双眼睛出现在我的镜头面前之前,曾有多少双漂亮的、明丽的甚至是迷人的眼睛与我这双有点昏花的老眼对视而过。可我为什么就独独摄取了这样的一双眼睛呢?难道就只是因为她的清纯,因为她的无邪,因为她的甜美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