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和张爱玲是20世纪40年代上海沦陷区的“文坛双璧”,且都热衷于书写市井文学,但她们的写作风格却相差甚远。张爱玲喜欢站在场外,以“他者”的眼光审视自己作品中的故事,基调孤傲、苍凉而凄清,苏青却喜欢在自己的故事中扮演自己,基调是平实、热闹和亲切的,所以张爱玲说苏青的作品有“天涯若比邻的广大的亲切”。确实,苏青总以一种执著的现实精神肯定人生,她的平易,她的实在,显示出市民社会独有的精神风貌和生气。王安忆说:“苏青凭见解写文章,并把个性的要求现实化,她欣赏并努力追求精英文化的个性和创造性,但表述的策略却是世俗化的;她不拒斥知识分子对于终极价值和终极信仰的追求,但她认为生活首先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因此她看重从平凡、世俗的人生中寻求美,从充满人间烟火的普通人身上表达对于精神的守望。”苏青身上有着无法割舍的市民情结。她以为人的坦率大胆、精明实际,为文的平实真切、直言无忌,再现了沦陷区市民现实生活的原本,她的作品成为20世纪中国市民文学创作中一道独特的风景,赢得了广大市民读者的青睐。
苏青作品中的市民哲学
一、生存——市民的人生要求
作家刘震云说:
“生活是严峻的,严峻的是那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琐事。……我们拥有世界,但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复杂的千言万语都说不清的日常身边琐事。它成了我们判断世界的标准,也成了我们赖以生存和进行生存的证明的标志。这些日常生活琐事锻炼着我们的毅力、耐心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在这里,刘震云实实在在地道出了人世间生存的艰辛,还有物质性的烦恼取代精神性思考的无奈。但当时处于沦陷区的市民阶层,生活已不仅仅是物质烦恼和精神思考那么简单的关系,更多的是生存的困扰。
丈夫的无情离弃,迫使苏青不得不拿起手中的笔,走上一条自力更生的道路。在《关于我——代序》中,苏青毫无掩饰地说:“我投稿纯粹为了钱,虽也略受朋友怂恿,我知道此乃人家对我的好意,替我设法解决吃饭问题。”虽然苏青也一再声称,“很羡慕一般的能够为民族国家、革命、文化或艺术而写作的人”,但为了生存,苏青只能常写一些自己熟悉的男男女女的事情,为此,苏青曾受到当时文学评论界的批判,被称为“犹太作家”。“据说艺术家之类是应该‘爱惜羽毛的,但我实实在在却只求果腹,换句话说便是‘吃饭第一,试问身先不存,毛将焉附?”在《饭》中,苏青也直言不讳地说:“最近假如有人问我什么是我最喜欢的,我将毫不犹豫地答道:‘饭。”苏青是世俗的,她身上所流淌的小市民意识,让她的生活更多地着眼于小市民实实在在的人生要求——物质的占有高于精神的需求。所以,苏青的作品几乎都是描写市民阶层的日常生活琐事,诉说在世俗生活中的饮食男女的七情六欲、柴米油盐、生老病死,书写他们在烦琐的人生中探寻生存的哲学和意义。
二、务实——市民的生活原则
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朱光潜先生说:“中国是一个最讲实际,最从世俗考虑问题的民族,他们不大进行抽象的思索,也不想费力去解决那些和现实生活好像没有什么明显的直接关系的终极问题。”林语堂先生也曾提道:“中国人的人生智慧就在于摒除那些不必要的东西,而把哲学上的问题化解到很简单的地步——家庭的享受,生活的享受,同时停止其他不相干的科学训练和知识的追求。其结果是,生活的目的仅是生活本身,而不是什么形而上。”所以,苏青的作品常以奶妈、房东、家庭教师等人作为描写的对象,写他们都市生活的方方面面。虽然这些人没有什么高深的思想,只关心自己平实的生活,思维实用经济,没有太多形而上的思索,但他们的思想代表了绝大部分市民阶层的生活原则——务实。所以,苏青的散文只谈吃、谈睡、谈生存,而不谈什么革命。
苏青有很多谈“吃”的作品,如《夏天的吃》、《豆酥糖》、《蛋炒饭》、《谈宁波人的吃》、《消夏录》等,在她的笔下,最普通最生活的“吃”变得富有美感和情趣。在《吃与睡》中,她开篇就说:“我爱吃,也爱睡,吃与睡便是我的日常生活的享受。”“一个人的生活目的在于享受,我在没钱的时候,也以咬大饼充饥,一旦有了钱,便大半花到吃食上去了。”苏青是个直爽的人,她从不掩饰她的小市民思想。所以,王安忆说“倘若能看清苏青,大约便可以认识上海的女性市民”。谈到睡,苏青认为“睡的时候,床上一定要有顶帐子。帐子白洋布做,暑天则改用白夏布。我的帐子洗得很勤,卧在床上看起来,宛如置身白雪堆中。上面浮着一片白云似的,飘飘然,飘飘然,伴着我入梦。”所以,无论是谈“吃”还是说“睡”,苏青都只说最实用的。张爱玲在1944年3月16日的女作家座谈会上说:“踏实把握住生活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个,她的特点是‘伟大的单纯。……因为人类的共同性,她比谁都懂得。”
三、求利——市民的处世原则
正如黑格尔说的:“在市民社会中,每个人都以自身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虚无。但是,如果他不同别人发生关系,他就不能达到他的全部目的,因此,其他人便成为特殊的人达到目的的手段。”苏青是出生在宁波而又生活在上海的作家,上海人和宁波人的务实、求利在她身上都能很好地表现出来。所以苏青常说,“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素不爱听深奥玄妙的理论,也没什么神圣高尚的感觉。”“我只觉得讲道德,守道德,总也得弄出些于人有好处的效果来才是。”
苏青的讲求实利,在她的文中处处可见。如在《道德论——俗人哲学之一》中,苏青就大谈“求利哲学”,她认为“我们所求的是道德之实,不是道德之名”,讲道德、守道德是为了“大家都能够‘由之乃得”,“幸福乃吾人之惟一要求”,认为“人类是利己的”,“我们是人,人的利他是要索代价的,因为不兼利他便无以更多利己,利了他即所以同时利己也”。在《牺牲论——俗人哲学之二》她自嘲道:“我终究脱不了市侩气味”,不能不计较“牺牲”的“代价问题”,她认为虽然“为爱而牺牲是动人的,但为爱而避免牺牲却更合理”,所以“我们不该赞美牺牲,而该赞美避免牺牲”。苏青认为“人类都有经商的天才,不为获利而投资的人可说是绝无仅有,倘使他真个因此亏本而丝毫没得好处,那是他的知识不足,甘心牺牲乃是他的遮羞之辞。”在苏青看来,人活着就是为了求实利,这是苏青的人生观,也是广大市民阶层的世界观。
苏青市民文学的创作成因
一、宁波——培植了苏青市民写作的意识
苏青出生于浙东宁波城西鄞县。宁波是我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海上运输港口城市,也是中外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通道,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商业环境铸就了宁波人务实、直率、包容的习性。胡兰成在他的《谈谈苏青》中说道“宁波人是热辣的,很少腐败的气氛,但也很少偏激到走向革命。他们只是喜爱热闹的,丰富的,健康的生活”。作为宁波人的苏青,故乡的点点滴滴,不但是她笔下写不厌的内容,而且故乡的人和事也浸染了她现实、爽朗、执著的性格。
“和她说过话的人说,那真是个喜欢说话的女人啊,脆
崩崩的,语气连珠炮般快捷,听她说话你会感受到现实生活的活力与热情,不阴暗,也不特别明亮,就是平平实实的那种快乐。”学者何西来说,作家的地域文化心理素质“首先来自于作家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长地,来自他的故乡故土,那里的自然风物、乡俗人情、历史遗迹、文化传统等,从他刚刚能够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开始,便感染他,熏陶他,日积月累。遂形成他最初的也是最基本的地域文化心理素质”。所以,苏青那种平平实实的性格应归因于宁波人务实的地域文化,而这种平平实实的性格又形成了苏青的文风。故而,她的散文,如同说家常一样,直率、真实、热闹。
二、上海——市民文学发展的沃土
自1843年11月17日上海正式宣布开埠那一天起,就掀开了上海“近代”的篇章。随着上海现代化城市的发展、现代都市经济模式的建立和居民人口结构的变化,上海出现了现代意义上的市民群体——以“私利”、“实用”、“经济”为基本观念的市民阶级,及由此衍生出的中国现代意义上的新型市民文化和市民文学。
“……市民文学必须是反映市民的生活、文化价值观念和审美情趣的文学,必须是以广大市民为接受主体的文学,市民不爱读的不是市民文学,以反映政治为旨归的文学也不是市民文学,市民文学有一种特殊的品味、风格、情致,尤其是市民通俗文学,更有世俗的、消费的特点……”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逐渐成为现代化都市后,市民文学走上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与兴盛,并形成了“俗、新、趣”等独特的审美追求。所以,苏青在其创办的《天地》发刊词上,主张文章题材“以常人地位说常人的话,举凡生活之甘苦,名利之得失,爱情之变迁,事业之成败等,均无不可谈,且谈之不厌”。她以饮食男女、婚姻家庭来规定自己的写作领域,描绘一幅幅世俗情趣十足的市民生态景观图,以此来传达市民阶层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体现现代市民阶级所独有的生命哲学意识。
三、沦陷区——成就了苏青的市民写作
1941年年底上海全部沦陷,整个上海政治、经济、文化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如果说,
‘孤岛时期还有一批作家在上海进进出出的话,那么到了沦陷时期,上海作家几乎是只出不进”,那些“所谓正义文人早也跟着他们所属的机关团体纷纷避往内地去了”。而此时的文化出版物出于自身保护,也大多有意回避政治、避免与侵略者发生正面冲突,提出的口号多是“不谈政治”、“谈谈日常生活”、“谈谈人生的”味道等。所以,吴福辉先生在其《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中说:“40年代的海派因祸得福了,抗战军兴,作家们风云流散,民族战争使得文学更加激昂,在沦陷区,却为了阶级斗争的相对减弱,商业文化更加突出。”商业文化的凸显为张爱玲、苏青、予且等市民文学作家提供了发展的空间。
在《(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总序》中,钱理群在解析沦陷区文学活动时曾这样说过:“写作对于沦陷区的作家具有解决‘精神的饥饿和物质的需求的双重意义。”在《(饮食男女)后记》中,苏青也说:“两年来,生活可真是‘到处潜酸辛的,但我还是咬紧牙关过下去了,因为有它在作我安慰,供我发泄苦闷,它便是文章呀!”可见,苏青的写作不同于当时其他女性作家是有感于强烈的时代使命感和责任感而步入文坛,更不像张爱玲是出于对文学创作的热切爱好,她是从更实际的角度,是为生活所迫。所以,苏青笔下的那个市民世界只能是一个远离了民族国家和政治的更为真切真实的生存世界。
结语
苏青是热闹的,凡俗的,她没有张爱玲笔下荒凉人生的冷漠,她只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女人,她用自己独特的笔调,不厌其烦地诉说着自己以及周围一个个普通而平凡的故事,让人从柴米油盐中体悟人生。抗战胜利后,苏青曾被认为是“汉奸文人”、“犹太作家”而被文学史打入冷宫,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译本传入大陆,苏青才得以浮出历史地表。而真正研究苏青的是黄万华的《苏青和她的(结婚十年)》。十多年来,研究苏青的人也有很多,但研究的深度和广度还有待进一步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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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翁少娟(1975-),女,广西省钦州市人,汉族,现为广西钦州学院中文与传媒学院讲师,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