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元
摘 要:丰子恺战前的“出世”心态是以一种貌似“倾心于宗教”的做法烛照世间万物,然而其内心深处潜隐着很深的现实关照意识;战时辗转流亡的岁月,丰子恺的宗教意识与现实关怀更多是从全民族的角度出发,在“宗教性道德”和“社会性道德”的互相生发中找到新的平衡。
关键词:丰子恺;宗教意识;现实关怀
战前的丰子恺是以一颗超脱世俗的心境,在无力反抗黑暗而又渴望关照现实,努力寻找光明不得转而投向未受世间人事污染的儿童赞美;他努力通过对儿童本身人格完整、人性完善的热情赞美。一方面努力寻找充满光明和活力的理想的人生境界,在“爱”和“美”,“真”和“善”的美好品性中寻找自己精神皈依的处所;另一方面则是希望通过在儿童的世界里寻找到健康理想的人性去烛照社会的阴暗和污浊。显然,丰子恺是处在双重矛盾之下:规避现实,去尽量发现儿童世界的完善和纯净;反观儿童天性的美好,却又更加痛恨现实的残酷。
丰子恺所极力构造的儿童乐园在现实社会的冲击下,却不得不做暂时的归置和隐藏,“宗教的精神超越敌不过实际生活的强大牵制力,儿童乐园也必然撞碎在现实铁壁上。”①随着作者感应实事,切身体验社会意识的不断加强,他逐渐转移了自己的笔端,他看到的世界不再是充满着理想的幻化的世界,而是满载着人间的悲情的苦难社会。“世间相”逐渐取代了“儿童相”,超然飘逸的隐逸之风逐渐被入世的感应实事的爱憎分明之态所取代了;实际上,即便是在三十年阶级斗争日益尖锐,民族矛盾异常突起的年代里,丰子恺在入世的“人间相”的描摹中,依然保留着“出世”的心态,正如有的评论家所言“一个是出世的、超脱物外的、对人间持静观态度的;另一个是入世的、积极的、有强烈爱憎感情的。”②抗日战争爆发,故乡惨遭轰炸,丰子恺不得不告别自己安居多年的小天地,逐渐接触到了广阔的人间社会;他同大多数民众一样在流亡中感悟着生命,在轰炸下直面着生死;在满是“硫磺气、炸药气、厉气和杀气,书卷气与艺术香早已隐去”③的江南之地,留给丰子恺的不仅是家园被毁,独立天地的陨落,更是民众惨遭屠戮,民族面临浩劫的深沉忧虑;他充满了强烈的反抗意识,强烈谴责日寇的暴行,发出了复仇的怒吼,但是他又不局限于简单的谴责和批判,而总能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运用辩证的方法揭露出日寇侵略的不义和必败的趋势,以及中国乃至世界反法西斯侵略必胜的信心。他坚持“以暴制暴”的抗战理念,但反对“以爆侵略”的不义之战。
丰子恺的确又是一个儒者,他总是能运用平易之举,温稳之态去发掘出人性中的善良美好的一面,从而感悟着民众心力所齐,生命之力的弥坚不催;萍踪浪迹,辗转飘零,总能得到他乡之人的帮助,使自己在流亡生活中倍感温暖,四方之人在流亡中反而能消除隔阂,没有地域之分,而团结抗战信念却不断积累和凝聚,这不能不说是抗战的一大“功效”,丰子恺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也与日俱增;他这时候的散文创作大多数都是立足于现实层面,在日常生活的感悟中去表露情感,但是对一位深受佛教思想影响的作家来说,潜意识中还时不时的运用着佛理观念去体察着人世间的一切悲愤和不平,不过这时候的丰子恺却是在爱国主义的感召之下满载着民族大义的情怀了;他创作的《护生画集》旨在勉励人们养成“护心”的习惯,即便提倡“以暴制暴”,也是为了“护心”的需要;面对着科学的发展和战争的惨烈,他仰天长叹,发出如是观“造物者作此世界,不知究竟用意何在?是直恶作剧耳。吾每念及此,乃轻视世间一切政治之纷争,主义之扰攘,而倾心于宗教。唯宗教中有人生最后之归宿,与世间无上之真理。”④这是丰子恺自言的人生观,作者没有强调物质生活的重要性,而是倾心于宗教中的清净,这是他一直潜隐在内心深处的心灵旨归,其实这并不是一种躲避现实,崇尚清幽的隐匿心态,而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在逆境中,在国家面临困难,民族遭受浩劫之时,通过人道主义观念强烈谴责由于世界物质文明发展而带来的侵略和杀戮;他对于物质文明的发展并不反对,但心存芥蒂。流亡到桂林,见市中瑶民有售卖火刀、火石及石绒等古老之物,出于好奇,终买一具,但“取而用之,费力甚多,而火不易得。较之吸火器,巧拙之差,不啻天壤”,作者由此赞曰“物质文明,诚可宝贵”,由此可见,丰子恺反对的是物质文明的片面发展,精神文明的滞后以及由此所带来的侵略和杀戮,“火刀时代,杀人工具亦拙,人祸远不如今日之惨烈。吸火器虽巧,然与轰炸机、毒瓦斯俱来,杀人工具比取火工具更巧”⑤,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倡导在科学发达的今天,文明的进步也不能滞后,而悲叹于“今人竞尚科学工业,固国家之急需。然置艺术宗教于高阁,实文明堕落之由”⑥;他强烈呼吁中国人要发扬固有之精神文明,同时努力提高物质文明,则“不但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直可拯救全人类于水火之中,为全人类造福,而实现世界大同之理想。日本这敌人是不可怕的。”⑦他反抗战争,反抗一切形式的侵略对健康人性的摧残,正是他力求建立现代文明之前提,这也是他所提倡的“护心”的表现,他渴望着世间的太平,倾心于人间的和睦关爱,这是他前期追求“儿童崇拜”,力求建立理想的人格美和人性美在战时的延续和传承。也可以换句话,丰子恺战时流露的宗教意识,正是一种反抗心声的自然流露,是在民族大义的感召和爱国主义的驱动之下的一种真实的情感体验,是大彻大悟的宗教情怀在人间是是非非面前的毅然与决绝,也是丰子恺所坚持的正义、公正、和平与真善美的自然融合。
丰子恺战时宗教情怀的不时流露,却并非完全处于个人规避心灵的良药,而总是在家国观念不断强化和融合的状态下,以微观之物去感受人世间的一切道义,从全民族大局出发去辨别是非,惩恶扬善;他赞同“信佛为求人生幸福”,“而摒除私立”“而护爱群生”,但是坚决反对“只求自己一人一家幸福而不顾他人”⑧的自私狭隘的宗教信仰;他坚信佛毕竟是有灵的,但是,战时的环境下,人生利益的追求并不能仅仅局限于为了生而去“生”,而应该在人生价值更高的意义上去追求,人的人生观念、情感态度都顺从于这种选择:为了民族的尊严,祖国的新生,宁死“不做亡国奴”,坚定“抗敌救国”的信念。战时丰子恺的宗教情怀也越来越融合到他的现实关怀之中,越来越具有人间情味,李泽厚在《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中关涉“宗教性道德”和“社会性道德”的辩证关系时把其共同点归结为“两者都是自己给行为立法,都是理性对自己感性活动和感性存在的命令和规定,都表现为某种‘良知良能的心理主动形式:不容分说,不能逃避,或见义勇为,或见危受命”,而区别则在于“‘宗教性道德是自己选择的终极关怀和安身立命,它是个体追求的最高价值,常与信仰相关联,好像是执行‘神(其实是人类总体)的意志。‘社会性道德则是某一时代社会群体(民族、国家、集团、党派)的客观要求,而为客体所必须履行的责任、义务,常与法律、风习、环境相关联。”⑨丰子恺则是这两种道德结合的完美主义者。抗战爆发,民族矛盾上升为社会的主要矛盾,民族——国家的利益在此刻尤为凸显,个人——自我的话语逐渐被民族——集体的话语所代替,再加上战时群体大流亡,个体的生命体验,个体的自我意志不自觉的就会融入到群体的生命关照之中了。对于丰子恺来说,战时的流亡的生活,带给他的不仅仅是个人视野的拓宽,民族意识的增强,更重要的是,它强化了丰子恺的自我认知意识,在战时重新确立了新的人格典范和理想世界的建构;如果说流亡前,在优雅舒适文人气息极其浓厚的缘缘堂,他倾心于“宗教性道德”是处于不愿忍受社会的纷扰,人事的摩擦,而醉心于从宗教意识的角度出发去确立自己理想中的健全的人性和人格,那么,此刻,他的“社会性道德”意识则成为他维持人间公理、正义、道义的主要载体,而“宗教性道德”意识则成为他建构理想人性,渴望理想世界,追求理想人生的润滑剂和动力装置。
注释:
①俞元桂.中国现代散文十六家综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158。
②俞元桂.中国现代散文十六家综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159。
③丰子恺.丰子恺文集·文学卷(二)[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2。
④丰子恺.丰子恺文集·文学卷(三)[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82。
⑤丰子恺.丰子恺文集·文学卷(三)[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125。
⑥丰子恺.丰子恺文集·文学卷(三)[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131。
⑦丰子恺.丰子恺文集·文学卷(三)[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155。
⑧丰子恺.丰子恺文集·文学卷(一)[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706。
⑨李泽厚.人类学历史本体论[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45。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