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直梁鼎芬

2012-04-29 00:44李国文
蒲松龄研究 2012年2期
关键词:张之洞光绪李鸿章

李国文

梁鼎芬,原籍广东番禺。18岁中举人,22岁中进士,殿试授翰林,散馆授编修,享七品衔。因弹劾李鸿章“十可杀”,27岁被慈禧罢官。后追随张之洞十余年,42岁复出任布政使。一生孤直,一身傲骨,系张之洞的知己、知遇、知友、知音。

【岭南“以不变应万变”之人】

广州市越秀区的榨粉街,早年就是喧嚣的市廛。辛亥革命时期,更由于那里居住着的一位“前朝大佬”梁鼎芬而声闻遐迩。梁鼎芬执一不二地死忠大清皇帝,曾经发难参奏李鸿章,劾其罪当砍头,以谢国人;还曾一怒之下按住章太炎,施以笞责,故尔时人以怪物视之,有“梁疯子”之称。榨粉街住着这样一位极具争议性的人物,以至好事者纷至沓来,络绎不绝。那时的广州,盛行木屐,这条踢踢踏踏、拖泥带水的街道,自然也成为羊城一景。

不过,花开花谢,往事如烟。百年之后,别说榨粉街,恐怕连他的原籍广东番禺,这位“保皇派”也早已被人遗忘。

梁鼎芬(1859~1920)字节庵,号星海,自幼天资聪颖,禀赋出众,堪称博学多识,腹笥丰赡。舆论认为:在岭南,论才智英锐,唯南海康有为;论笔墨翘楚,唯新会梁启超;而论政治作为、文学成就,差可比拟的人物,恐怕就是梁鼎芬了。在辛亥革命这场巨变中,善变的国人尤其是文人,无不粉墨登场,尽兴表演。剪掉辫子,咸与维新,旧派变为新派,朝秦暮楚者有之;长袍马褂,托古改制,新派变为旧派,首鼠两端者亦有之;维新派成复辟派,保守派成反动派者则更有之。只有这位梁鼎芬,在眼花缭乱的变局中,以不变应万变,从前怎样,现在仍是怎样。

梁鼎芬年纪轻轻就脱颖而出,学历、科场、登籍、仕途,无不一路顺达,连中连捷。试想,光绪二年(1876)乡试,18岁即中举人。光绪六年(1880)会试,22岁又中进士,随后殿试授为翰林,散馆授编修,享七品衔,这等发迹的速度,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加之他才气夺人,笔墨出色,傲居岭南。第一,诗写得不错,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云:“其髯戟张,其言妩媚。梁髯诗极幽秀,读之可令人忘世虑,书札亦如之。”第二,字写得漂亮,有麦华三的《岭南书法丛谈》为证:“笔力则力透纸背,而墨彩则凸出纸上,秀逸之气,扑人眉宇,匪唯用笔之精,兼得用墨之妙。”第三,楹联更是他的拿手好戏,信笔而就,脱手即得。“独坐须成霜,那有高名惊四海 多年襟似铁,勉修苦节过余生”这大概是他晚年的手笔了,从中可见颇有一点牢骚。中国文人大都喜欢玩这种文字魔方,虽然对偶排比,信手拈来,但高下精拙,却大有分别。也难怪梁鼎芬目高一切,睨视众生,在中国,有学问的人不难找,但如梁鼎芬这样有学问还有头脑的人,就难寻难觅了。故而湖广总督张之洞经营惠州书院,非要聘他为主持院务的山长不可;而紫禁城要为溥仪找老师,也看准了他就是最适当的太傅人选。

梁鼎芬一生,总抱着“天子门生”的情结,总认为应该为天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实,在中国科举制度中,“天子门生”也就一时风光,一阵风头罢了,可梁鼎芬却特别在意,一生以此自居。清朝未亡时忠,入了民国还忠,死后还要将自己骨骸埋在河北易县清西陵梁格庄,守望着光绪崇陵。在这个充满聪明人的世界上,对那些聪明到滑头的人和那些不但聪明、滑头且变化无端的人来说,像这样一辈子不变初衷,一根筋到底的梁鼎芬,应该说是一种稀有动物了。

【因弹劾李鸿章而被罢官】

光绪十二年(1885),中法战争刚刚结束,由于李鸿章一味主和,迁延观望,坐失良机,本是胜方的中国,却在签约中输于败方的法国。舆情大哗,民怨沸腾。时年27岁的梁鼎芬,作为“天子门生”,自认为责无旁贷,便上疏光绪皇帝,参奏李鸿章。他在奏稿里称,李有“六大可杀之罪,请明正典刑,以谢天下”。一位翰林院的新科编修,竟敢对西太后最为倚重的枢密顾问发难,简直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了。消息一出,整个京城目瞪口呆,一夜间,年纪轻轻就留着大胡子的梁鼎芬出了大名。敬之者尊称“髯翁”,臭之者直呼“梁疯子”,他成了京城第一新闻人物。

其实,李鸿章搞洋务,历来多以割地赔款了事,不满者本已颇多。对梁之敢摸老虎屁股,一些人大为赞赏,甚至比之明朝嘉靖年间的杨继盛参奏严嵩。但另一方面,胆小怕事的满汉官员,又从来是护着卵子过河,小心过(肾)甚之辈,他们觉着这个梁疯子,倘不是鬼迷心窍,就是脑袋进水,如此螳臂当车,岂非找死不成?

据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记载,梁之参劾李鸿章似有另外隐情:“节庵何以劾合肥,相传顺德李若农侍郎(文田)精《子平风鉴》,有奇验,且谓节庵寿只二十有七,节庵大怖,问禳之之术,曰:必有非常之厄乃可。节庵归,闭门草疏,劾李鸿章十可杀。其舅张某力阻,不可,意谓疏上必遣戍,乃竟镌五级,二十七岁亦无恙。此说流播已久,存之而已。”我不大相信梁之劾李鸿章,只是为了禳解,其实黄濬也持保留态度,故说“存之而已”,大有未足凭信的意思。因为梁鼎芬这位光绪皇帝的死忠者,不光弹劾过李鸿章,嗣后还弹劾过袁世凯,弹劾过奕劻,甚至连慈禧欲废光绪而立的大阿哥溥俊,他也曾上书参奏过。看来,梁鼎芬不一定爱大清王朝之所爱,却一定要恨大清王朝之所恨。在攸关社稷安危、疆土完整、国体民本、帝制长远这类大是大非问题上,他是要做忠臣的,也是不怕杀头的。“禳解”一说,可能是奏劾李鸿章的因素之一。晚清时期,民谚如此说:“左宗棠做事,曾国藩做人,李鸿章做官。”在中法战争中杀得法国远征军丢盔卸甲的,恰是左宗棠的湘军一部黑旗军刘永福,谁知在攻下谅山,即将收复河内之际,李鸿章签署和约,下令撤军。气得左宗棠大拍桌子:“对中国而言,十个法国将军,也比不上一个李鸿章坏事。”“李鸿章误尽苍生,将落个千古骂名。”梁鼎芬所以跳出来弹劾,不能排除他受到左宗棠的影响。

中法战争的主和者实为西太后。老太太不点头,李鸿章敢把安南的宗主权出卖?一个会做官的人,一定会以顶头上司的意志为意志。李鸿章洞穿老太太的心思,一是她的五十大寿正在张罗操办之中,不容扫兴;二是她怕法国因败而怒,加派军舰北上,重蹈第二次鸦片战争覆辙。所以,梁鼎芬惹毛的不是李鸿章,而是西太后。慈禧一看这篇奏折,勃然大怒:“旋又追论妄劾,交部严议,降五级调用。”翰林院给降职的梁鼎芬重新安排工作,当然不免要寒碜一番,说阁下就任太常寺司乐吧!所谓“司乐”,就是管理一班笙箫管笛,吹拉弹唱的乐工,说白了,吹鼓手的头儿罢了。梁丢不起这份人,一气之下辞职不干,光绪十三年(1887年),刻了一枚闲章,“二十七岁罢官”,回广东去了。

【“小之洞”:张之洞的左臂右膀】

时任两广总督的张之洞,却一直关注梁鼎芬的动向。

张之洞主张改革,不主张革命;主张师夷之所长,不主张动摇王朝之体制,更反对洋务派的卖国主义。听说这个梁疯子不自量力地挑战李鸿章,开始是对他好奇——哈!这小子真浑;随后就是惊骇——喝!这小子真敢。接下来,不但敬佩他的人品才学,道德风范,而且很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果然是天地间一丈夫,马上引为知己,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梁节庵甫回广州,便收到张的邀请,要他出任广雅书院讲席,希望他能从事一些他愿做的事情。

随后不久,张之洞即去惠州见他。相谈一天仍意犹未尽,隔日接着再谈,可见宾主投契。一为封疆大吏,一为免职官员,品级悬殊,但在维护封建制度,巩固王朝正统,引进西方工业,借以强国固防等一系列话题上,两人却能达到高度一致。

张之洞待梁,从善如流,言听计从,大胆放手使用;梁鼎芬对张,倾心吐胆,出谋划策,以报知遇之恩。梁鼎芬在张之洞幕下,长达16年之久。光绪十五年(1889),张调补湖广总督,梁也随之赴武昌,任两湖书院山长。光绪二十年(1894)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梁又去南京主持钟山书院。《清史稿》据此称张之洞,凡“言学事惟鼎芬是任”。其实张一生始终抓紧的三件大事,一办教育,二建实业,三练新军,哪一桩都少不了梁的调和鼎鼐。

光绪二十四年(1898)的戊戌变法运动中,张之洞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这个一点也不疯的“梁疯子”。民国初年,张之洞湖北任上造汉阳兵工厂,引进德国克虏伯公司的设备、技术,因辜鸿铭精通多国文字,张曾重金敦请其入幕。辜鸿铭曾言:“凡张文襄的是处,大家都不提及梁节庵的作用,凡张文襄的不是处,大家无不以为是梁节庵的主意。”在辜鸿铭看来,梁鼎芬岂止是张之洞的一个智囊,一个文胆,实际是张之洞的高级政治顾问,人称“小之洞”,可见其位置之重要。

百日维新,是晚清最后一场政治决战,是垂死王朝的回光返照。变法成功,不能扭转乾坤;变法失败,则覆亡更快。摆在每个官员面前的这道选择题:帝党和后党之间的二选一,是必须回答的。此时已是两江总督、南洋大臣的张之洞,自然要两面下注,一方面对老太太竭诚效忠,一方面也向维新派联络拉拢。

其实,张之洞先就对维新派投注了,早在光绪二十一年(1895),公车上书后的康有为来到上海,张之洞就将这个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接到南京,上宾款待,以导师视之。强学会的成立,《强学报》的发行,实际是得到张之洞的解囊相助。根本分歧在于:洋务派主张师夷人之所长,维新派主张实施西方政治体制。在强国这个大目标下,洋务派和维新派是一致的。但如何强?往哪个方向强?张之洞和康有为就找不到共同语言了。

在康有为的自编年谱中,多次出现梁鼎芬的名字,可以想见,梁所扮演的“消防队”这个角色,所起到的灭火作用。

戊戌失败,后党秋后算账,大开杀戒。而张之洞这位维新派的后台,这个掏出五千大洋给康有为办强学会的金主,竟然毫发无损。第一,他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劝学篇》,乃梁鼎芬参加策划,与之共同合作的产物。《劝学篇》最早版本,付梓时书名为《强学篇》,但在维新派组织“强国会”,创办《时务报》以后,梁鼎芬为了避免误会,立刻采取措施,改书名之“强”为“劝”,一字之易,泾渭分明,恪守祖宗规矩,立场坚定,为张之洞与维新派划清界限。第二,康有为的只保中国,不保大清,让梁鼎芬大为恼火,遂撰《康有为事实》一文,列罪状三十二款,批判其政见,揭露其隐私,称康有为乃一贪鄙狂悖、苟图富贵之人,才庸质劣、招摇撞骗之徒,焉能与他同流合污,让老太太明白,张之洞与康有为是泾渭分明的。

【“一根筋”的大清遗民】

躲过戊戌政变一劫,张之洞很是感激梁鼎芬。让这位追随自己十多年的部属,得到他应该有的一切,便是张唯一能做和必须要做的事情了。但梁鼎芬当年惹恼过慈禧被罢官,这个前科使张之洞未敢造次行事。光绪二十六年(1900),他先请托其同僚湖北学政王同愈奏荐,试探上峰的态度。当年12月,学部居然点头,赏还梁“翰林院编修”的原衔,这就等于当下的平反改正,不再打入另册。第二步,光绪二十七年(1901),张之洞再拜求时任布政使的满洲大臣端方保举,起复梁为直隶州知州,虽非实缺,但级别待遇因此相应提高,很有一点“落实政策”的意思。第三步,同年三月,张之洞亲自出马,上《保荐人才折》,称梁“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赤胆忠心,直言敢谏。大清朝不兴,正是缺少此类人才也”。建议送部引见,优与录用。于是,梁鼎芬官运亨通,数年间,“用知府,发湖北,署武昌,补汉阳。擢安襄郧荆道、按察使,署布政使。”(《清史稿》)

27岁罢官,并镌印章存念的梁鼎芬,是张之洞大胆容纳了他;42岁复出,获得布政使——相当于省部级职务,又是张之洞鼎力斡旋的结果。对张之洞这一份天高地厚之恩,世间难得之情,他能不刻骨铭心吗?光绪三十五年(1909),张之洞病逝北京,作为知己、知遇、知友、知音的梁鼎芬,急如星火地由南方赶来奔丧。据说:梁一进什刹海旁白米斜街三号张府,二话不说,扑到恩公的寿材前面便嚎啕大哭,长跪不起。其间有执事附耳提醒:梁大人,您稍微压一压嗓门,您的声音太响,正经八百的孝子哭声反倒听不见了。通常在这样的奉劝下,也应该就此打住。可大胡子不,眼睛一弹:我是哭给死人听的,你管什么闲事。反而呼天抢地,哭得更加厉害。下葬后,他还坚持按古礼,非要在墓前守制,露天寄宿,谁也劝不住。嗣后,梁乘坐火车往返京鄂、京粤之间。路过南皮(张之洞故乡——编者注),他一定会从座位上站起,在车厢里向东肃立,以示敬意,直到列车开过南皮以后,才肯落座。你可以说他演戏,也可以说他作秀,但倘无一点真情,很难做到,更难坚持。

光绪三十二年(1906),梁鼎芬升任湖北按察使。这位怀着大清情结的天子门生,认为当前列强欺凌,内乱纷起,时政日坏,败象丛生的国难,纯系朝廷中虎狼当道,结党营私,欺君蒙上所致。他要值此谢恩入觐面奏的机会,将败类面目揭穿。那时张之洞尚健在,已还京,即将任体仁阁大学士,就宰相之位,他也不去征询一下意见。这个梁疯子,与当年弹劾李鸿章一样,谁脑袋大便弹谁。他上朝谢恩仪毕,应该退下,谁知节外生枝,呈上一纸奏章,“面劾庆亲王奕劻通赇贿,请月给银三万两以养其廉。又劾直隶总督袁世凯‘权谋迈众,城府阻深,能谄人又能用人,自得奕劻之助,其权威遂为我朝二百年来满、汉疆臣所未有,引用私党,布满要津。我皇太后、皇上或未尽知,臣但有一日之官,即尽一日之心。言尽有泪,泪尽有血。奕劻、世凯若仍不悛,臣当随时奏劾,以报天恩。诏诃责,引疾乞退。” (《清史稿》)

辛亥革命以后,梁鼎芬不出仕民国,只做大清遗民。“自愿留守陵寝,遂命管理崇陵种树事”,人称“种树大臣”。他就住在崇陵旁边的梁格庄,每天一早起来,拖着一条病腿,扛着一把铁锹,在陵墓周围的山上刨坑栽树,数年如一日。由于经费不足,不得不到处筹款。后来,他想出一个绝招,自掏一千光洋,在琉璃厂烧制瓷瓶二百,让家人装上崇陵的雪水拉进城来,礼送给那些王公贵族、高官豪门,求其赞助。多给者,他感谢;少给者,他骂街。谁也不愿惹这个梁疯子,纷纷解囊。这样募得一大笔善款,终于使崇陵绿树成荫,松柏常青。

民国三年(1913),隆裕太后死,合葬于崇陵,梁鼎芬主持这场送葬仪式。最后礼成,当地宫石门将要掩闭时,人们这才发现操办葬礼的种树大臣,还在地宫未出来。赶紧提着灯笼,打着火把进去寻找。找到他时,只见其跪在棺椁前,决心殉葬。官员们拿他没有办法,只好下令工匠强行将其扭出地宫。这一回,他没能坚持住,终于被强抬出来。在太阳底下,操劳过度的他,因严重缺氧,那张出现紫绀的脸,面显死色。人们也看得出来,这个梁疯子,快将走到生命尽头了。

估计从此而后,像他这样一根筋式认死理的“怪物”,大概是不会有了。不过,作为一介文人的他,能够守着自己所信仰的主义,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难道不应该为他的孤直精神,喝一声彩吗?

(作者系“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中国作协专业作家、本刊编委)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2年第8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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