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喜

2012-04-29 15:46:05季仙
翠苑 2012年2期
关键词:裁缝店堂叔裁缝

太阳从西边山头跌落下去,天底下灰蒙蒙一片。吕来喜穿着褪了色的红秋衣,肩上扛两条钢筋,一件浅黄色夹克挂在钢筋上,慢慢吞吞,落在最后面。回到工棚,吃完饭,他独自一人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发呆,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别人上床好一会儿了,他才轻手轻脚地溜进去。别人东拉西扯,说女人、谈见闻,他直挺挺地躺着,一言不发。大刘问,是不是想家了?他好像魂魄出窍了,没回答。小郑推了他一下,笑嘻嘻地说,想哪个没老公的人?他立即制止,别乱说,别乱说。说完,侧转身子,面向墙壁。堂叔扭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第二天晚上,吕来喜又坐在石头上发呆。堂叔走过去,坐在另一块石头上,掏出烟,扔一支给他,自己点上一支。抽了两口,堂叔说,碰到什么事了,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你。他扭头看堂叔一眼,没吭声。堂叔说,有事别闷在心里。他仍没回答。石灰石场全是光棍,看他的表情不像有什么忧愁。堂叔半真半假地说,看上哪个姑娘了。他以为自己的心事被堂叔看出来了,丢下烟蒂,用脚踩一下,低着头,说出藏在心里的秘密。

圩天,恰好没开工,大家一起去赴圩。下了几天的雨,两套衣服都没干,他向大刘借了一套衣服。小胳膊小腿,一米五五,八十六斤,穿上大刘的衣服,手袖卷了两折,裤腿卷了两折,还是松松垮垮。到圩场转了一圈,割几斤猪肉,买几斤萝卜,装在编织袋里,小郑提着。刚出圩场,小雨变暴雨,众人各奔东西,冲进店铺避雨。他举一把自动伞,一根伞骨断了,眼看要淋湿了,冲进旁边的小裁缝店。

十几幢商住楼统一设计,边上一小块多余的三角形空地,一边靠着商住楼,另两边用砖块垒起来,顶上盖水泥瓦,成了一间小店铺。站着没事,他把店铺扫视一遍。门在紧靠商住楼的右边,门进去是宽大的裁缝桌,桌上堆着一些布料、一把裁缝剪、一个电熨斗。桌下一个电炒锅。墙上挂了几件衣服,一支衣叉斜靠在墙上。再进去两尺左右,横拉着一人多高、白底辍蓝色花朵的布帘。临街这一面,靠墙一张小桌子,桌上一台黑白电视。左边墙角,垫了两块红砖,上面放着电饭锅。窗前,横放着一架缝纫机。年轻的女裁缝坐在缝纫机前锁扣眼。他看她,她刚好也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他看见她眼角蓄满水,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光芒。她眼中的光芒如一股电流,击中他的心脏。他僵立在那儿,忘记自己是进去避雨。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用力转过身子,看门外瓢泼的大雨。过一会儿,不由自主地扭回头看女裁缝。又是四目相对。女裁缝粲然一笑,站起来,一瘸,一瘸,到布帘前抓一张小木凳,一瘸,一瘸,端到他旁边,说,坐吧。他像听话的孩子,看她一眼,慢慢地坐下去。

雨停了,堂叔他们从隔壁店铺里钻出去,招呼他回石场。他吃力地抬起腿,迈步出门。想不看女裁缝,却管不住自己,一步三回头。

这几天,撬石头时会想起女裁缝,空闲时她会从他的脑海中跳出来。闪烁光芒的眼神,粲然的笑,让他全身舒畅,飘然欲仙。

来喜叙说完,堂叔沉思了一会儿,说,脚残疾,你不怕?

不怕。残疾人更需要帮助。

她有没有嫁人?

应该没有。

几岁了,愿意不愿意嫁给你,这些要先搞清楚。

石灰石场距圩场六七里。吃过晚饭,吕来喜往圩场跑。他坐在裁缝店里看电视,店门敞开着,隔壁店铺的女老板蔡宝英时不时探头看一下,与女裁缝拉呱几句。偶尔有人进去转一圈,一声不吭,调头出门。他一边看电视,一边找机会与女裁缝聊几句,你叫什么名字,晚上吃什么,今天生意多不多?女裁缝叫钟月英,来喜问话,她想回答就如实相告,不想回答,就装作没听见。九点,来喜往回走。隔两三天,他又去裁缝店。

一天,快9点了,乘店里没别人,吕来喜一把抓住钟月英的手,说,嫁给我,好吗?好像他的手是烧红的木炭,钟月英被烫了似的,倏地用力一抖,挣脱他的手,后退一步,盯着他说,你不了解我,就说嫁给你,是不是你见到女人都这样问。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连声说,不是,不是。她说,你不怕后悔?他跨前一步,说,与你在一起,我很快乐,绝对不会后悔。说着,又伸手去抓钟月英的手。钟月英一侧身,躲开了。他没抓到她的手,悻悻地退回到缝纫机旁。钟月英转身出门,走进隔壁店铺。9点半,钟月英还没回去,他恋恋不舍地离开。

第二天晚上,吕来喜兴冲冲、喜滋滋地去裁缝店。店门关上了,门缝中透出灯光。用力推门,门没开。他知道钟月英在店里,门上轻轻地拍打了两次,压低声音喊,开门,开门。钟月英没回答。他转到窗户前,发现窗户关了,窗帘拉上了。他在店门口站了一会儿,慢慢吞吞地踱到圩场。在街上、圩场上转一遍,返回裁缝店门口,门上轻轻拍打两次。门没打开,他又到圩场上转一遍。转了几遍,9点了,他往回走。

一连三天,裁缝店门窗紧闭,他百思不得其解。第四天,他拍打裁缝店的门,钟月英仍不开门。正要抬脚往圩场走,蔡宝英招手把他叫进去,倒一杯茶给他,问他,你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他把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作了介绍。老家在200多里外,是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今年20岁,家里有爷爷、父母,姐姐出嫁了。读了初二,回家种田管山,前年跟随堂叔出来打工,在煤矿挖煤,今年春节后到石灰石厂。

听完吕来喜的介绍,蔡宝英说,月英今年25岁,左脚天生残疾,念了初中,不想添加父母的负担,学裁缝,自己开店。老家距圩场五六里,家里有父母、弟弟,弟弟去年娶媳妇。前年,小学林老师的儿子向月英求婚,当大家的面发誓说,会对她好,保证照顾她一辈子。这人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常常外出赌博,我们劝月英要多留心眼。月英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了,他说进城做生意,“借”1万元,三个月还她,她就给了他1万元。两个月后,这人从城里回来,没还一分钱,却提出分手。听说碰到一个死了老公的老板娘,两人住一起了。去年,来了个收破烂的,在圩场上租房子,30岁左右,高高挑挑,白白净净,他自己说没有老婆。房东带他到裁缝店,认识月英。月英心里想,别人的孩子上幼儿园了,希望有男的可依靠,自己是残疾人,他不嫌弃就不错了。交往了两个多月,说是准备结婚,搬到店里一起住。不收破烂了,或者坐在店门口喝茶,或者溜到别的店铺,看别人打麻将,饭都不回去煮。没多久,他的老婆找上门,大闹了一场,逃走了。月英一分一厘积挣的钱,又被骗走1万多元。蔡宝英说,月英的心伤透了,你千万不能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得知月英比他大5岁,已被骗过两次,来喜很气愤,很苦恼。低垂着头,在蔡宝英店里傻呆呆地坐了半个多小时,站起来,哀叹一声,径直往外走。看一眼门窗紧闭的裁缝店,步履艰难地回去。

知道月英的情况,堂叔说,不是找不到老婆,你要慎重考虑。大刘说,她有残疾,事情都压在你身上,你会活得很累。小郑说,她没什么值得你追求的,随便找一个,比她更好。来喜心里想,他们说的都有道理,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可是,月英闪烁光芒的眼神非常固执地在眼前一次一次浮现,赶也赶不走。她的眼神一出现,他就激情涌动。

一连5天,来喜没去圩场。第六天,他不由自主地往圩场走去。裁缝店的门敞开着,灯光透出来,照亮了一大片,他感觉心里亮堂堂的。进门,喊,月英。月英扭头看他一眼,没回答,仍在桌边忙碌。他坐在缝纫机旁边看电视,时不时瞄月英一眼。9点了,要回去了,站起来,喊,月英。月英仍没回答。此后,他去裁缝店,月英都是不冷不热。

一天晚上,吕来喜正在看电视,突然听到“咕咚”一声,扭头一看,正裁剪衣服的月英突然摔倒在地上。他一步跨过去,抱起她,原地转了一圈,尔后,跨前两步,用她的脚掀开布帘,把她抱到床上,连声喊,月英,月英。月英喘息几下,坐起来,脸色绯红,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坐在床沿上,抓住她的手说,月英,嫁给我。

你不了解我。

过去你是被骗,我不会计较。

你会后悔的。

不后悔。

会拖累你。

累也心甘情愿。我保证会真心实意对你好。

月英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两行泪漱漱漱地流下来。来喜一只手揽住她,一只手轻轻地梳理她的头发,感觉天底下他最幸福,盼望地球停下来,世界永远这样子。

月英买了一辆旧自行车送给来喜。收工后,来喜骑自行车赶到圩场,月英煮好饭菜,等他一起吃饭。9点,他回石灰石场。这天吃完饭,来喜出门买烟。往回走时,旁边店铺的老板叫他,进来喝茶,进来喝茶。他想,月英靠大家帮忙,他要与大家处好关系,顺从地跟了进去。公路两边,一排整齐的商住楼,一楼前半截是店面,后半截是厨房、客厅,楼上卧室。男老板引他进客厅,关上门,在木沙发上坐下来。倒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男老板说,你只是身材矮小一点,其它都不错,如果想到这儿安家,街尾豆腐店老板有个小女儿,18岁,长得满好看,只是小时候生过病,头脑笨一点,做豆腐什么的都会,家境很好。不等男老板说完,他用力摇晃脑袋,说,不行,不行。男老板说,明摆着,各方面条件都比月英好。他感觉头晕脑胀,用手在头上捶了两下,起身出门。他走到店门口了,老板娘在背后喊,想好了,告诉我。

对面店铺门口,有一株玉兰树。来喜、月英刚抓起筷子吃饭,树下站了两个50多岁的妇女,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大声说话。一个说,以为残疾人好欺骗,走了一个骗子,又来一个骗子。另一个说,不是骗子,就是吃软饭的,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要靠残疾的女人养活,好意思?好意思?她们没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这是在骂来喜。这是污蔑,他感觉受了奇耻大辱,气得七窍生烟,把筷子“叭”地一声拍在桌上,倏地站起来,要冲出去责骂她们。月英抓住他的手说,别人要说话,你不可能堵塞她的嘴。自己做好了,她们就无话可说。他抓起月英的手,说,你相信我,保证会对你好。咽一下口水,高声喊,你挣的钱你自己管,我挣的钱全交给你。

准备结婚,吕来喜回家与父母商量。

天蒙蒙胧胧起床,坐第一班中巴到县城,再乘长途班车回到家乡的县城。车站门口,给爷爷买了一包蛋糕,称了一斤半糖果。转乘中巴回到乡里,已是下午4点。在圩场上割两斤猪肉,买一斤巴浪鱼,到表叔家借了一辆自行车,骑20里,再走5里石砌路,到家时天已黑下来了。全村10多户,一排房子依山而建,他和八九户聚在一起,另外五六户,独门独户,散落在树林中。

以前打工,过年时才回家,这次才半年,突然回去,家里人既惊喜,又意外。母亲赶紧杀兔子,叫叔公、大伯等人一起吃饭。男人在桌上喝酒、吃菜,婶婶、嫂嫂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围在桌旁凑热闹。隔壁的大嫂为他物色了一个姑娘,是她娘家的堂侄女,今年19岁,读过小学,田里山里的活都会干。前几天刚告诉来喜的母亲,来喜回去,她以为是他母亲叫他回去相亲。她说,来喜回来了,圩天叫我侄女赴圩,你们见个面。来喜以为自己听错了,直愣愣地看着她。他母亲忙不迭地地说,我还没给你说,她的侄女不错,愿意嫁到我们村。他本来打算等别人散去后单独与父母亲商量娶月英的事,商量好了,第二天一早赶回去。此时觉得不能再等了,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独自连喝了三口酒,抬起头,说,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做裁缝,在圩场上开一间店铺,准备下个月结婚。他的父母还没表态,婶婶、嫂嫂们异口同声地说,好,十分好。女人们的话音刚落地,爷爷说,好事,好事。大伯说,多读了两年书,就是不一样。父亲问,多少聘金?当地风俗,娶老婆,别的不算,聘金少的19900元,多的29900元。他说,不要聘金。父亲盯着他说,别人会白白地送给你?他说,我们是自由恋爱。大嫂问,人长得怎么样?他低垂着头说,走路有一点瘸。他母亲问,为什么?他说,天生的,左脚短一点。一时间,饭厅里鸦雀无声。过了好一会儿,他父亲说,我们这儿不是坎,就是桥,脚不好走路,你想请一尊菩萨在家里供奉。他说,不用回来种田管山,还是在圩场开店。父亲说,你上门?他摇晃着手说,不是,不是。山里人要出去打工,她在那儿已经站稳脚跟,开店,等于出去打工。父亲说,你是想丢下我们不管。大伯插话说,你是想不花力气捡一个老婆,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爷爷说,我们家世世代代,没出过一个残疾的。叔公说,你还年轻,不是讨不到老婆。娶残疾人,有苦头吃。母亲说,大嫂的侄女知根知底,生活习惯一样。他说,你们没见面,见了面就晓得她不错。父亲说,不管她好不好,家里不同意。再说下去,不会有结果,只会伤感情,来喜丢下筷子,转身上楼,气冲冲地撞进自己的房间,脚往后一踢,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长叹一声,仰面朝天躺在床上。

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想不出头绪。困意袭来,不知不觉睡着了。半夜醒来,睡不着,继续想。父母、叔公、大伯他们说的不无道理,残疾人回一趟家都很艰难。家里虽然穷一点,但十里八村谁家都差不多,找一个姑娘结婚并不难。可是,他们没有想到,残疾人更需要帮助,更需要人爱她。保证会对她好,既是对月英作出的承诺,也是自己的肺腑之言。对她好,要把她当正常人看待,尊重她,尽心尽责地帮助她。面对困难,要心往一处想,齐心协力共同克服,不能仅仅想着自己,仅仅考虑自己。想出了头绪,决定推迟一天回去,再与父母、爷爷他们说一说,争取家里的理解、支持。迷迷糊糊又睡过去。月英炯炯有神、闪烁光芒的眼睛看着他,责问他,你是骗子吗?你是逢场作戏?他急忙分辨,不是,不是。心里着急,又醒过来了。

第二天早晨,找父亲说,找母亲说,找爷爷说,找叔公说,他们始终不答应。父亲最后说,你膝盖骨硬了,我管不了了,就当我没你这个儿子。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留下来也谈不出好结果,他气鼓鼓地出门。

结婚前十天,来喜打电话给表叔,请他劝说父母亲,邀姐姐、姐夫一起参加他的婚礼。结果,父母,姐姐、姐夫没一人前去祝贺。

婚礼很简单,裁缝店门上、窗户上贴上大红的“喜”字,早饭后到乡政府领结婚证,中午在饭店请六桌客人。一起打工的堂叔、大刘、小郑三人前去祝贺,其他都是女方的客人。新郎、新娘正儿八经地佩戴了胸花,站在饭店门口,满脸喜气地招呼客人。

石灰石场另一个班组炸石头时出了意外,有个工友手被炸飞一只。第二天,月英不让来喜到石灰石场上班。现在大多数人都买成衣了,店里做点老年人的衣服,缝衣袖,裁裤边,仅靠这点收入,不够两人的生活费。来喜说,不挣钱,什么时候能盖房子,有孩子了怎么办?月英不回答,堵在门边,推来喜回去。来喜一只脚迈到门外了,她“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脚。来喜掰她的手,她用嘴咬他的手,死活不让他出门。

不想让别人说他是吃软饭的,来喜只好另想挣钱的门路。在家里看了两天电视,到圩场、街上逛了一天,第三天,到城里批发了两箱苹果、两袋香蕉,买了一杆秤,回去后摆在裁缝店门口卖。后来,添置了摊床、大凉伞,除了香蕉、苹果,还有柑桔、葡萄、番石榴等时新水果,生意逐渐好起来。

水果摊摆在店门口,来喜店内店外两边跑,忙得不亦乐乎。跑腿的事,提水、买米等稍微重一点的活,月英一沾手,来喜立即抢过去做。饭菜煮好了,月英盛两碗饭放在桌上,调羹、筷子摆好,等来喜吃饭。一张小四方桌,两人相对而坐。有肉的时候,月英夹一块肉到来喜的碗里说,你辛苦,多吃一点。来喜把肉夹起来,放进月英碗里说,你经常头晕,要营养。花230元买了一部手机,来喜去进货,一到12点,月英就打电话问他,吃了饭没有,吃的是什么?有一次,进货的车坏在半路上,打了电话,知道没这么快回去,月英还是煮好饭菜等他。7点时饿得发慌,她倒一杯开水,时不时喝一小口,强忍住饥饿,后来不觉得饿了。车修好,来喜回到家已晚上10点多,她面对桌上的饭菜,饿到10点多。

白天,来喜守摊子、做家务。晚上,陪月英看电视、聊天。偶尔到圩场、街上的店铺里走一走,别人有空,他站着聊几句,别人打麻将,他站旁边看一会儿,不超过半小时,肯定回家。

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端午节那天,上午9点多,卖完一箱苹果,吕来喜进店里端苹果,恰巧看到月英突然栽倒在地上。他冲进去,把她抱到床上,喊,月英,月英。月英没有回答,双眼半睁半闭。感觉不对劲,又抱起来,往卫生院跑。月英个子与来喜差不多高,长期坐,上半身比较肥胖,有百来斤。来喜抱着她,吃力地往前走,豆粒大的汗滴从额角滚落下来。到卫生院200多米,开始时是快步走,后来是一步一步挪。快撑不住了,头晕目眩了,他没停下来歇息,坚持着,坚持着,一步一步前行。蔡宝英看到了,叫她的老公罗运发拉一辆板车赶上去,拉他们到卫生院。医生检查后,对靠着墙壁喘息的来喜说,要送市医院,赶快去拿钱。他问,要多少?医生说,最少要一两万元。说完,医生走进办公室,挂电话叫救护车。他意识到病情紧急,对罗运发说,你马上帮我找一辆车,我去拿钱。说完,飞奔而去。

家里存了7000多元,全部取出来,再向信用社借1万元。他借好钱,罗运发请的农用车到了,月英的父母亲和弟弟急匆匆赶到。农用车载着他们往市里跑,半路上遇到医院的救护车,再转到救护车上,多花了100块钱,快了一个多小时。

到了市医院,立即抽血,做CT。把月英送进病房后,来喜转身去住院处交费。几个医生、护士走进病房,带头的问,谁是家属?月英的弟弟回答说,我们都是。医生说,要马上做手术。另一个医生打开文件夹,用笔指点着,一条一条念给他们听。听到手术有生命危险,后遗症可能终生残疾,严重的会成为植物人时,三人面面相觑。医生问,谁签字?催促了两遍,月英的弟弟说,她的老公去交钱了,马上回来。来喜奔跑回病房,二话没说,接过笔,签上名字。

来喜等在手术室门口,坐一会儿,站一会儿。两餐没吃了,他不觉得饿,眼睛盯着手术室的门。手术做了5个多小时,医生说,好在送得及时,不然命保不住。后遗症严重到什么程度,看个人的情况。第二天上午,护士说,没钱了,快去交钱。月英的弟弟回家筹钱,来喜打电话向亲戚、工友借钱。下午,护士说,再不交钱就要停药了。来喜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打起精神,边往外走,边挂电话给表叔,恳求表叔准备好2000元,办好银行卡后立即存给他。银行里排了两列长队,要等,不知道是一小时还是两小时,他双手抱拳,边往前走边鞠躬,嘴里说,照顾一下,我等钱救命,照顾一下,我等钱救命。他挤到最前面,正要把身份证塞进去,一个彪形大汉把他拉开,一拳打过去,嘴里说,你等钱救命,我们就不是等着用钱?脸肿了,血流出来了,他忍住疼痛,没吭一声,吐掉嘴里的血水,飞快地侧转身,手伸进窗口办手续。办好卡,把卡号报给表叔。几分钟后,从柜员机上取出钱,交进去。过了一天,护士说,又没钱了。小舅子回去,筹到了4000多元,交进去。仍不够,打电话向罗运发借了3000元。过了一天,护士又说没钱了。他一筹莫展时,父母亲突然走进病房,递给他一万二。他以前打工挣的钱都寄回家里,母亲说,存着,准备讨老婆。前次结婚时没给他们,这次全给他。他含着泪水,接过钱,下楼去交费。

得知月英脑积水伴脑出血,治病需要一大笔钱,蔡宝英牵头,圩场上、街上的老板,附近的村民,你100元他200元,纷纷捐款,凑了8600元,七八个老板娘一起到医院看她。乡妇联送去300元慰问金。过了几天,县妇联、残联也去慰问,各送给她1000元。妇联主任拉着来喜的手说,你辛苦了。但再苦再累,也要把月英照顾好。他哽咽着,不住地点头。亲戚、朋友借遍了,药费还不够,只得再向信用社贷款。信用社江主任说,再借一定要有人担保。请罗运发担保,罗运发一口答应。

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花费8万多元,月英虽然仍躺在床上,不会动,不会说话,但脸上有了一点表情,抓她的手,她已有感觉。来喜难筹钱了,医生建议回家调养。出院结账,农村合作医疗退还了2万4千多元。回到裁缝店安顿好,来喜立即把结账退回的钱先还给比较困难的亲戚、朋友。

钟月英躺在床上,喂的是米汤、菜汁,时不时要喝水,白天一小时要帮她翻转一下身体,晚上要翻转三四次,每天要为她擦洗一遍,来喜没一句怨言,总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做好每一件事。买一本《故事会》,空闲时坐在床前,读故事给她听。水果摊就在门口,几块纸片写了价格,插在水果堆中。为了照顾他的生意,附近的人情愿多走路,专门到他摊子上买。如果他没空,买水果的人自己挑选,自己称,算好钱,放进纸盒内。他去进货,岳母帮他服侍月英。有时他不亲自去进货,或者打电话,让批发商把水果托运给他,或者托其他进货的人帮他带几件货回去。忙里忙外,夜深人静时,看到身边躺着的病人,感到很疲惫,但从没后悔过。他始终认为,与月英走到一起是幸运的、幸福的,现在她病了,他坚信她会好起来。困的时候,想到第一次见面时她炯炯发亮的眼神,他就像打了强心针,力量迅猛增加。

有人听说,来喜的父母叫他回家去另外再找一个,他吕家要有传宗接代的人。前次电视上播了,一个男人,老婆瘫痪了,用开水给她抹身体,抱到柴禾间,饿了5天,活活饿死,结果法院只判他八年。另外一个人,没钱为老婆治病,把老婆背到医院,丢在走廊上,自己带着女儿逃走了。有个女的,老公遭遇车祸,只能躺在床上了,她坚持要离婚,口口声声说她有享受幸福的权利。担心来喜虐待月英,或者突然逃走,蔡宝英她们时不时进店里看一看月英,需要时也帮帮忙。她对来喜说,你一定要对月英好。他说,不要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就是同一屋檐下的两只鸟,风雨来了,也要挤在一起,靠在一起,我怎么忍心丢下她不管呢?看到月英身上、床上干干净净,身体逐渐好转,她们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

从医院回去时,月英不懂说话,只会流眼泪。后来,能抖着手说,好、谢谢。冬天,可以靠着被子坐在床上了,医生说,真是奇迹。来喜买了一张藤椅,垫上两件衣服,把月英抱到门口晒太阳。

附近的人从裁缝店门口经过,来喜就在跟前,却故意大声喊,来喜,来喜。月英听了,笑眯眯的,一脸幸福。来喜不回答,扭头看月英,心里像喝了蜂蜜一样甜。

来喜!

来喜!

喊声时不时在裁缝店门口响起来,在圩场上空回荡,喊得整个圩场,整个村庄到处喜洋洋、暖融融的。

作者简介:

季仙,本名江启文,1966年出生,福建省上杭县人,现居龙岩市。1989年开始发表作品,后中断,2004年起业余创作,作品以小说为主,散见于《雨花》《飞天》《滇池》《福建文学》《厦门文学》等刊物,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有话你就说》。短篇小说《骗你是狗》获福建省政府第六届百花文艺奖。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

猜你喜欢
裁缝店堂叔裁缝
病危的堂叔
新民周刊(2024年18期)2024-05-22 01:36:29
村里的自行车
时代邮刊(2022年23期)2022-12-18 02:58:54
当折翼蝴蝶遇上巧手裁缝
燕子是个小裁缝
小老鼠裁缝店(下)
学生天地(2018年6期)2018-06-15 06:00:52
小老鼠裁缝店(上)
学生天地(2018年3期)2018-05-22 07:10:15
小老鼠裁缝店(上)
卖云啦
堂叔与牛
裁缝的竞争
领导文萃(2015年3期)2015-03-10 07:3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