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风(以下简称“迅”):彭老师,作为一位著名的影视剧作家,我们知道,你的长篇小说《成都的绣花鞋》曾打入畅销排行榜,并创作了大量备受好评的电视连续剧,其中,《特殊使命》荣获“金鹰长篇电视剧”三等奖、“中央电视台优秀剧目奖”,《远山的红叶》被列为建党八十九周年的献礼片并获“飞天长篇优秀电视剧”二等奖。你也是感受文化产业化、市场化较早的作家,请你谈谈对这方面的一些感想和认识。
彭启羽(以下简称“彭”):二十年前,我们国家只有两类作家。一类占大多数,叫“业余作家”;这类作家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文学创作是抽业余时间进行的,经济收入主要来源是本职工作的工资,稿费只作为补贴。另一类叫“专业作家”,是作协和一些专业团体从事文艺创作的公职人员;这类人没有作品时有工资,写出了作品既有工资还有稿费,其“专职”是许多业余作家眼红得要死的美差。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出现了一类既非专业又非业余、完全靠稿费收入的人群——职业作家。
我是进入市场较早的职业作家。刚开始时,单位还给我发百分之八十的基本工资,几年后彻底“断奶”。几乎同时,我老婆所在的企业倒闭,买断工龄的钱缴了社保,一家三口全靠我挣稿费养家糊口。为了交房屋按揭、供孩子上大学,每天我都会准时坐在电脑前。不停地敲打键盘,脑子里只想着两个字:一是“快”,每天的计划都只准超,不能落下,记得最快时,一部十八万字的长篇小说我只用了十四天就写成了;二是“好”,这不是别的什么好,而是好看的“好”——只有把作品写得非常好看,能吸引书商和读者,才能卖出去,才能收到钱,才能买回米。
迅:现在许多人对文艺作品粗制滥造的现象十分反感。你认为文艺创作该怎样解决既要适应市场化快节奏、又要保证作品质量的矛盾?
彭:许多人到现在都还有一个传统偏见,一说到“快”,就一定跟粗制滥造相联系。难道慢就一定会出好作品?
现在还有一种说法,把一些文艺作品,特别是电视连续剧称之为“一次性快餐文化”。其最大的认识误区是快餐除了能饱肚子外,没有什么营养,也没有鲜明的个性和特色——这是一个很大的误区!
迅:现在文艺界受社会的影响,一些人有浮躁情绪,太急功近利。而作家需要静下来,只有静下来才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你对这个有什么看法?
彭:文艺作品作为一种精神食粮,它的优劣不在创作时间的快慢。我同意“文学要回归‘文学”这句话;但不同意文学就要脱离时代,脱离现实生活,不顾读者的感受和需求,把文学创作只认作是作家“玩”文学的个人行为。那种我写什么你们就读什么的时代早已过去,读者的需要才是作家创作的方向。当然,迎合读者口味与媚市媚俗不能简单地划等号。
迅:对职业作家冲着获奖而创作,你有什么看法?
彭:我非常赞同一些作者朋友的说法——先挣点钱,把生活问题解决后,再好好地坐下来写一两部精品。而且,社会在快速发展,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在不断革新。就算在开始创作时的思想观念是非常新、非常时尚的,等到作品完成时,也许早已过时了,成为陈词滥调了。文艺界还流行着一种说法,就是作者不应该去追赶潮流,而应该去写一种超越时代、超越现实的永恒的东西,比如说人类共同的美好感情、人性等等,说这些东西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
迅:你不同意这样的说法?
彭:这些题材不会过时,但作家在处理题材时的观点、认知、要传达的思想,以及背景和道具,是有时效性的。
迅:那历史题材呢?它也有你说的那种时效性?
彭:现实题材有这样的问题,历史题材同样如此。现代作家写历史题材,必须用现代人的眼光、现代人的思想去重新诠释。物质决定意识,客观决定主观,作家的思想和观念只能紧跟时代,从现实生活中吸取。
迅:有人批评说,建国这么多年了,我们的作家都没能创作一部划时代的、具有史诗性的鸿篇巨著。你对此有何看法?
彭:过去,人们的业余文化生活非常贫乏,一部小说天天读,读个半年都不嫌累;现在能跟小说竞争的文艺体裁太多了,很多人已经没有耐心花太长的时间来读小说。很难想象,现在还会有年轻人捧着《战争与和平》或是《苦难的历程》,像我们当年一样,细细地把它读完。前些年曾经出现过一股文集热,但只要一问就会发现,百分之九十的文集都不是被人购买而又被人通读过的,绝大多数都是作为礼物赠送出去,又被受赠者放在书架上当摆设。所以,我认为在当今这个时代,创作也应多快好省,短篇最好在五千字之内,中篇三万字最好,长篇不要超过二十万,电视剧不要超过三十集。
迅:你认为,作者进入市场后所创作出来的作品,就应该是商品吗?如果是,那作者又应该如何在他的作品中注入商品属性?
彭:既然作者要进入市场,那么作品就应该成为一种商品;是商品,就应该注重商品的特性,就要注重对作品的包装。外在的包装有出版商负责;但作品内容的包装,就全凭作者了。我们可以把最好、最精彩的部分放在最前面,放在内容提要里,先把读者的眼球吸引住,把读者的阅读欲望调动起来:特别是小说,它可以插叙和倒叙,即使先把最好看的搬出来,也不会损伤全书的结构和内容。我认为,这种写作技巧,也是作者对自己作品的一种包装。
作为一个职业作家,除了创作的速度要快,要紧跟时代和生活,作品的节奏也要快。节奏快,不光是可以提高写作速度,减少篇幅,也是对见多识广的读者的一种尊重。
迅:文学作品成为商品,是不是就应该根据市场的需要而生产?
彭:我认为应该这样。写流行小说跟制造服装很像——十几年、几十年一个周期。这是潮流,也是规律。作者要进入市场,他的写作当然就要遵守客观规律。
迅:当作家首先为了生计而进行文学创作时,他的社会责任会不会因此被减弱甚至被放弃?
彭:作家进入市场、尊重市场规律,并不等于作家就因此放弃社会责任、放弃了担当。不管作家怎样迎合读者口味,不管写什么、怎样写,都必须恪守一条道德底线。人类共同的价值观、道德观不能动。不能为了吸引眼球、为了猎奇而不顾礼义廉耻。
迅:现在有些电视剧的确格调不高,有些镜头过余暴露和刺激,不少观众对此颇有微词。你对此有何看法?
彭:电视剧跟小说有所不同。小说是一个人捧着一本书看:电视剧往往是一家人围坐在客厅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小说可以有一些过火的描写,但电视剧就不行,因为那样会让有年龄差和性别差的一家人尴尬。还有,小说为了表现人物的性格和情绪,偶尔出现些骂人的脏话是必要的:电视剧就可以避免,因为人物通过不同的语气,甚至不说话,单靠面部表情,都可以充分表现出个性和情绪来。
迅:作为一名作者,你对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是怎么看的?
彭:我的理解是,建设文化强国的终极目的,绝不只是出多少伟大的作品,出多少世界著名的文艺大师;而是要通过全民族的不断努力,建设一种能够立足于世界之林的强大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从而构建出一种健康的民族文化心态。
一个民族除了要具备豁达开朗、乐观和平的心态外,还必须具备强烈的忧患意识,该平静时平静,该愤怒时愤怒。朋友来了有美酒,强盗来了有猎枪;既要和平外交,又要科技强国;既有歌舞升平,又有杞人忧天;既能谈笑风生,也能拍案而起。不知温饱饥寒、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不能算是健全的人,不知爱恨情仇、没有喜怒哀乐的民族更不是个健康的民族。
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不是一蹴而就的简单工程,也不会使作者和艺术工作者一夜暴富。它需要付出,需要牺牲,需要全民族所有的人付出几十年、上百年的艰苦努力。文化建设是没有终点的,即使我们的文化建设达到世界一流,也丝毫不能停止半步。只要人类还存在,地球还存在,文明建设就永远不能停止它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