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

汪天钊

一

烧香磕头，祭拜神佛可能是人类最为神圣，最为普遍，也是惟一全球流行而且经久不衰的事情了。香炉面前，跪倒着形形色色的信徒；袅袅不绝的清烟里，容含了不知多少人各自不同的良好意愿和祈祷。中国不例外，庄稼人不例外。每逢除夕之夜，大年初一清早，庄稼人总是必做一件对于他们来说比什么都至关重要的事情：在院正中摆放一方桌，方桌中间放一粮斗，粮斗里盛的是冒尖的粮食，粮食上面插满了香火。粮斗两侧是叠放有序的园白蒸馍，前面是一块炖熟了的猪肉，还插上筷子，当然还可以再放些水果，酒之类的东西。一切摆置停当，然后就是恭恭敬敬地磕头作揖，神情肃目端庄。吃饺子的时候，盛出的第一碗也总是先放了上去。小时候我问母亲这是干什么的，母亲说是孝敬老天爷的，孝敬老天爷做什么？孝敬老天爷保佑风调雨顺，风调雨顺就会五谷丰登，五谷丰登了咱们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那时我这个耳朵听进去那个耳朵就出去了，管他什么老天爷老天奶的，不管我的事，便蹦蹦跳跳地去捡鞭炮了。上学长大了，好歹识了些字，接受了一些科学思想，再来看他们这些举动，就觉得他们实在是太愚昧无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相信救世主，岂不可笑？

然而，当我做了一名农夫，我才突然发觉在这世界上的还有救世主，这救世主就是苍天。

庄稼既肥且壮，枝嫩叶茂，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棉花挂了一串串的棉铃，芝麻开花一节节的鲜艳，黄豆地里漏不下一个针，花生锥密密麻麻，红薯秧堆了尺把厚，玉米正在养花抽穗儿。这时你别说上了多少的肥，打了多少的药，品种怎样的优良，草锄的怎样干净，倘若没有了雨这一切都是白搭，白费工夫。但在这关系时候，苍天却是太阳蒸烤，热风炽烫，庄稼耷拉下了头，田地里裂开龟口。有几次雷电交加，狂风大作，乌云密布，然雷电响过，狂风刮过，乌云也散了，哪儿有一滴雨？一滴滴雨也能滋润干渴的田地和心田！现在人类能运用科学技术人工降雨，说个粗鲁的话，定个屁用。

倘若继续下去，那场面对于庄稼人来说就是目不忍睹了。眼睁睁地看着棉铃哗啦啦地落了一地，芝麻花扑扑嗒嗒地谢个净光，黄豆荚瘪了，玉米穗干了！花生结不出籽来，红薯就变成了鸡肠子。此时再有能耐的人面对苍天，奈何？老农民疙瘩总是说：“咱们是靠天吃饭！”这话是真理。我信，我服！

倘若这时苍天下了一场雨，这雨与其说“及时雨”倒不如说是“救命雨”，你看庄稼人美得，不用手咯吱就会笑出声来。心里想说的一句话就是：给老天爷烧香没白烧，磕的头没白磕，做的揖没白做，值！

苍天叫你吃两碗，你甭想吃三碗，特别是在收庄稼时，更显出了苍天蛮横神威。庄稼丰收已成定局，啥庄稼比往年都结得多结得饱，把枝子都快要压断了，庄稼人只落个美滋滋的，只差三五天就可以收割了。谁知苍天下了雨，这一下就没个头，连绵月儿四十不在话下，庄稼都出了芽，发霉烂掉了。此时无论是谁面对苍天，所做的只能是心焦如焚，哀声叹气和束手无策。

苍天风调雨顺了，则事半功倍。结茬子时下了雨，犁起地来轻轻松松，没有一圪垃垡子；讲完了地时下了雨压了墒，庄稼出的整整齐齐，不瞎一个籽儿；移栽苗前下了雨，少拉水少担水少浇水，省多少力气，还活得稳稳当当。锄草时天气放晴，草锄完了雨水充沛。正上浆拔籽时又下了一场春雨。收庄稼时天高云淡，不慌不忙不糟踏一粒粮食。不用怀疑，这一年准是好收成，五谷满仓。

然而，如此简单的风调雨顺在一个庄稼人的一生当中却是很少出现的，庄稼人对苍天的虔诚祭拜也是很不灵验的，事实上苍天总是一种冷漠无情，变幻莫测的面孔，没有一点点地怜悯。当苍天动了怒火，能把禾苗全部烧死，以致颗粒绝收；当苍天睡起了懒觉，则发大水，倒房塌屋，农夫们流离失所，在绝望中死去。难怪苍天也总是会遭这样的诅咒：苍天呀，你有眼无珠，枉为天！

单说近些年，沙尘暴，持续高温，洪水泛滥，“厄尔尼诺”的频繁上演，全都是苍天在作祟。科学家，气象专家对中国，全世界，整个地球都作了科学透彻预测分析：未来的地球环境气候由于人类活动的日益加剧而越来越恶劣。苍天呀，显得更加反复无常了！

首受其害，无疑便是在黄土地劳作的农夫了。即使如此，年年岁岁，农夫们仍是不改初衷，用最高的礼遇去善待而不善待他们的苍天，可能因为只有农夫们别无选择，必须依赖于苍天啊！

憨厚粗朴的农夫们在苍天面前变得极为细致，敏感和多情，苍天一点点地动静举止都牵动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每天早晨开起门来，第一件事就是仰脸张望头顶的苍天，看那苍天是否湛蓝，是否高远，是否平静，是否忧郁……

二

电视剧《雍正王朝》中有一幕，最让我感动，最难忘，至今记忆犹新。雍正为了验证一个大臣对他是否忠心，这位大臣也很想证明他对雍正的死心塌地，这办法就是让他向苍天祈雨。这位大臣跪在殿前，火辣辣的太阳炽烤着他，他口干舌燥，汗水浸透了官服，后来竟昏倒了过去。导演也真的高明，此时的场景完全是真实情况设计的，没有配乐，没有一点声音，显得格外的寂静，压抑，窒息。时间悄悄地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一分一秒是那样的短暂，却又是那样漫长，这位大臣就在这一分一秒中跪着，仰望苍天，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我觉得此时的主角不是这位负于皇命的大臣，而是头顶的苍天！

我不知道这位大臣当时有着怎样的心情感受，但我想起了我九岁时的一件事。家里来了一位亲戚，拎了一小兜苹果，那个苹果圆呀，像吹起的气球；那个苹果红呀，跟我家的大花公鸡的鸡冠似的；那个苹果大呀，可能我用双手才能捧着。那时七十年代，乡野里的孩子吃个糖块都要甜上好多天，像饼干，蛋糕之类根本没有尝过，水果也是新鲜之物，像这样的苹果我是以前从没未见过。我只觉得嘴一酸，“唰”地一下子满嘴是涎水，我愣愣地站在旁边，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苹果，不由自主地把手指伸进了嘴里，咬着自己的指甲。亲戚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拿出一个：“给，娃子。”我喜出望外，慌忙伸手去接，倏然，我看到紧站在身边的父亲，我们的目光相碰，猛地，我的那份喜悦惊得九霄云外，因为我害怕父亲呀，父亲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我刚快速伸出的手臂便僵在了半空，即尔缓缓地往回缩。亲戚却拉着我的手：“拿着吃吧，没事！”我仍不敢接，手指半屈着，亲戚的手一松，苹果很可能就会从手里下来。我的目光和父亲的目光仍在对峙着，我企图用目光搜捕出父亲目光里的许可。我看到了父亲目光里有了细微的变化，起初是平时打我屁股板子时的那种严厉，那种严厉让我恐惧，就是借了我虎胆，我也是绝对不敢接的，我便把涎水硬是咽了下去。紧接着严厉的目光不刺目了，没有了寒气，有点柔和起来，虽然刚咽进去的涎水又流了出来，我还是不敢冒然去接。好不容易，父亲的目光里流露一股怜悯，终于点了一下头，我那颗高高悬着的心才倏地一下落到了正常的位置，双手一抱苹果跑出去躲在了一边，“咔嚓咔嚓”地啃吃起来。

那个苹果，是我平生第一次享用到的美味，直到现在回味起来还是香甜清脆的。后来生活好了，没少吃苹果，多少的优质品种问世，但不知是咋回事，总是不及那只苹果的滋味。可能我这一辈子，吃到最好的苹果，就算是那一次了。

我明白了，我最应感激地，该是我的父亲。

我觉得，此时的这位大臣就是当年想吃苹果的那个孩子，苍天，就是主宰这个孩子一切的父亲。这位大臣的祈祷，祈祷苍天下雨，就是我用我的目光去搜捕父亲目光里默许我去吃苹果的那种爱怜。

精诚所致，金石为开，突然一声晴天霹雷，打破了窒息的沉闷，一场倾盆大雨终于从天而降。这位大臣和所有的大臣们都失去了平日里的斯文稳重，忘掉了高贵体面地身份，失态地在雨中狂呼乱叫，狂呼乱叫里渗透出的是声嘶力竭和对苍天的无法感恩。

农夫们信苍天，是因为苍天能让他们过上幸福生活，也能让他们成为一幅千里饿蜉图，原来一个王朝也信苍天啊！苍天风调雨顺，民则安，民安则国泰；五谷丰登民则富，民富则国强。国泰民强，不就是为政者的终极目标和最值得骄傲自豪的吗？

苍天能开创一个国家的太平盛世，也能酝酿一个政权的四面楚歌，历代王朝走向穷途末路和历史上许多的大事件，可能都由苍天在其中推波助澜。因为大雨连绵而延误了日程，便拉开了颠覆一个强大帝国的序幕；由于饥荒，中国第一个最为繁荣的汉朝开始风雨飘摇；还是因为连年的灾荒，辉煌的盛唐日落西山，成了一根贯穿宋元明清的导火索，引爆了一个个的腐朽王朝。统治者们往往把他们的荒淫贪婪暴戾归咎给了苍天：这是天之定数。

苍天借给了诸葛亮一股东风，便退了曹操百万雄兵；苍天下了一场连绵秋雨，一位鲜俾族皇帝顺顺当当地把京都迁到了洛阳；那一天肯定是热得出奇，不然小小的士卒们就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威逼还没倒台的唐玄宗缢死心尖的杨贵妃；最关键的一战，苍天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把李自成的军队吹个七零八落。当年的拿破仑和希特勒会不会知道，他们征服不了俄国，原因其中之一就是征服不了那片苍天，那片苍天赋予那里特有性格的风雪冰霜总会把他们骁勇善战的士兵活活地冻僵冻死掉。就这样，苍天总是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自觉不自觉地走入了历史的背景里，改变着一些历史，造就着一些历史，操纵着某些事情的沉浮。这肯定不可靠，经不起一点点地推敲质疑，但确实一直也在印证着某种不为人所知的天机。

八十年代初，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开始推广实行，老天爷也出奇的灵验，好像是深谙此道必行，便向中国献上最为厚重的贺礼：呼风风来，唤雨雨至。粮食一连几年的大丰收，几家产的粮食就抵得上以前的整个上生产队，甚至是一个村庄。庄稼人们坐在粮食堆上傻了，捧起一捧的粮食看了看：“这里真的么，是不是在做梦？”庄稼人从来就是为无米之炊犯愁，第一次倒为粮食多了不知如何是好。“这么多粮食吃不完，咋整哩！”一声令下交爱国粮，老农民们都套上了牛车，驴车，马车，装了满车的粮食，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喝喝二叫地上了路。粮店院里是人挨人，车挨车，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可谓水泄不通。粮车排到了粮店的门口，从门口又一直排到了好几里那么远，很多人干脆带了干粮，被窝，雨具，悠闲地等吧，反正心里比什么时候都伸展畅荡。

黑馍和白馍，就是两重天！当中国农夫就此永远地告别了几千年的黑窝窝的时代，古老的华夏也就此真正地焕发了新的生机，敢昂首挺胸地说“不”了。

前些年，老农民入不敷出，苍天也来雪上加霜，灾害连绵不断，怨声载道。刚听说又要免皇粮，苍天就变了脸色，庄稼长势喜人，可能是要到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时候了。

苍天啊，佑我农夫，就是我佑中华！

三

至今为止，没有什么事物能比苍天更为显赫和威尊；也没有什么事物比苍天更能让人类如此地倾倒和膜拜；也没有什么事物比苍天更有魅力和完美。

最让人信服的是“天理”，最公正的是“天平”，最不能违背的是“天意”，最无法改变的是“天命”，最美丽的地方是“天堂”，最晦涩的是“天书”，最大的胆量是“天胆”，最大的秘密是“天机”，最正确的事情是“替天行道”，“奉天承运”，最不可辩驳的是“天经地义”，最大的无奈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艰难的是“无力回天”，最高不可攀的，也该是“天文数字”了……

难怪有人叫苍天为“皇天”……

委实，至今为止，渊博聪慧的人类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和时空究竟是一个什么模样，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知道的那一点也谈不上九牛一毛，沧海一栗。只有苍天，也唯有苍天拥有这个世界的全部，贯穿了所有的时空。它知道，见证着每一个星体，见证着地球，见证着人类的诞生，见证着尘世的沧桑，社会的演变，时代的潮流，历史的真像，人事的变迁沉浮；见证着每个国家，每个民族，每个家庭，每个人的盛衰荣辱；见证着每座高山峻岭，每处海洋湖泊，大河小溪，一撮土一粒沙一滴水的吞吐起伏；见证着森林，一颗小草，一朵鲜花，一只猛兽，一只小鸟，一只虫子，每一个细微的生命的起源发展；见证着每粒金子，每束阳光，每块油，每块煤，每一种事物的筹作运行……苍天知道，见证得太多太多，拥有得太多太多，过去，现在，将来，都摆脱不了它的魔掌和眼睛，以至我突然担心起来，苍天会不会终不堪负重，有一天瘫塌下来。

苍天，才是一位真正的深渊和智慧老人！

但苍天，一直在沉默，沉默了不知道多少亿年，它始终守口如瓶，不肯透出半个字来，它是如此深沉，稳重，气度，以致人们无底洞察它内心深处的隐秘和它所见证的那一切，偶尔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似乎总是那样的虚无飘渺。

可我又绝对不肯相信，不肯相信苍天是如此的冷酷淡漠，无动于衷，它总是，其实一直也在用很多熟视无睹的方式和我们交流沟通，来表达它善感的情怀，仁慈的心肠，宽广的胸襟。

看那漂荡的浅浅云朵，可是苍天的舒心微笑？

看那低沉疑重的乌云，可是苍天的痛心郁闷？

看那湛蓝极目的天空，可是苍天的静静沉思？

聚精会神地聆听风声，可是苍天的丝丝心语?

屏心静气地揣摸敲窗细雨，可是苍天的柔情缠绵？

凝志融意地品读穿梭的四季，可是苍天的浪漫足迹？

四

苍天无所不及，无所不能，揽括了这个世界，主宰了这个世界，同时赋予和恩赐了这个世界，苍天变成了人类滋生唯心的渊源。宗教唯心，伪造神灵；文学唯心，奴役灵魂；政治唯心，假施恩惠；法律唯心，虚设平等；道德唯心，空唱大真，大善，大美。许多的无知，荒谬，禁锢，从唯心中夹生而过，又有许多的先知先觉和真理被唯心无端地扼杀。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唯心宣示的都是一种信仰，一种精神，一种情感，一种文明；所释放出的都是对这个世界的向往，热爱和留恋，人类不想失去这个世界，总是梦想着这个世界永远将是人类居住的乐园。

只要苍天愿意，一切皆有可能。

面对苍天，每个人都是唯心者，每个唯心者，都是苍天的子民。苍天保佑它的子民们，子民们便生生不息，生生不息的子民们对苍天，只有忘情地唱赞歌，苍天啊，你可听到？

感恩苍天，感恩苍天惠赐于我们的阳光，雨露，大地，空气，清风……人类所必需的一切。我所要感恩的，是苍天赋予了我“人”的生命。我幸亏不是某种植物，否则会被任意处置；幸亏不是一只虫子，否则会是异类之美餐；幸亏不是鸟，不是鹿，否则就是天敌之佳肴；幸亏不是猪牛羊，否则就是宴席之供品……虽然我有时会遭受同类的气欺压凌辱，但我可以抗争，让他们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我也可以委屈求全，脱离现实，寻找属于自己的世界；或是改变，改变我的全部，但它们不能，它们选择的只能是束手就擒，顺其天命。我能看到的不只是大小颜色，还有善恶美丑；我能听到的不只是冷暖饥饱，还有砰然心动的激情；我的脸不只是一副面孔，还会怒会喜会乐会憎。不能不承认，在没有哪一种生命比人的生命更加神奇的了；不能不相信，其实就是这有生命的人是世界之精灵，万物之华萃。

想想看吧，如此的生命对于我们却只有一次，一次又是那样的短暂易失，短暂易失又十分的脆弱，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我们的生命，这唯一一次做人的机会？

我不相信前身前世，前身前世已经过去，没有了必要；我更不相信来世，来世没有答案，我只相信今生今世，今生今世的生命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看得见摸得着，有些有肉有骨的身躯。我只有善待我的生命，才能谱写那深深浅浅，弯弯曲曲的人生足迹，才能把握住实实在在的今天，明天和未来。对于那些任何方式来遏制生命的自由呼吸，用任何的理由对生命进行蹂躏和戳杀，都是无法原谅的，不仅仅是指对于人类，还有那一切和人类共享家园的生命。

每一个具有生命的人，没有理由不好好地活着，不快乐地活着，而且要有质量地活着，有尊严，有良知，有人格地活着，活得像个人样。

我和我的乡亲们在苍天之下，碌碌无为地生活着。

苍天却说：“这是它看到的，也是它的一种最大的心愿和期盼。一种最为美丽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