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
听着外面一阵紧接一阵的鞭炮声,老谭愈加烦乱躁动起来。
自打不久前,上边跟老谭谈过话,老谭的情绪就开始败坏了,感觉天塌地陷了一般,上班无精打采,回家唉声叹气,惹得部属和老伴儿都对他惊讶异常,难以理解。
尤其过罢小年,他的这种情绪败坏和烦乱躁动,更是到了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程度。
白天,在单位上班的烦乱不消细说。晚上吃罢夜饭,老谭也不像往常那样出去散步了,只一头扎进书房里,说是看书,却没看几页就扔下了;于是起身蹩到客厅,抢过正在聚精会神看韩剧的老伴手里的遥控器,气得老伴儿一个劲儿地跟他瞪眼睛。老谭将电视节目一个又一个地翻个遍儿,到最后又唉声叹气地扔下遥控器,在客厅里困兽似地团团转起圈儿来。
老伴儿好不容易将电视翻到韩剧频道,还没看上几眼,就又被在屋子里转来兜去的老谭晃得心烦意乱看不下去了。老伴儿忍不住埋怨他,你这一阵子到底是咋了?成天像个丧门神!你都把人晃晕了,还让人看电视不看啦?
老谭对老伴儿吼斥道,老娘们别管老爷们的事,看不成你干脆睡觉去!
老伴儿无奈,只好瞪他一眼,幽怨无比地去卧室睡了,留下老谭一个人,鬼影儿似地在屋子里晃来晃去……
今天大年二十九,老谭的烦燥到了极点。晚饭后,老谭连书房也不去了,就直接坐在客厅里唉声叹气,唉声叹气了一阵,就在屋里兀自转起圈儿。老伴被老谭晃得懊恼之极,只好气鼓鼓地又去卧室睡了。
老谭见老伴走了,干脆关了电视,关掉电灯,让自己罩在一片撕不开扯不断的黑暗里。老谭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又无论如何静不下来。他终于隐忍不住了,不由蹑手蹑脚走到房门跟前,将耳朵贴到防盗门上,屏声静气地偷听楼道里的动静;一旦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又急忙将眼睛贴近防盗门上的猫眼儿,看看这个上楼的人是谁……
一连几天,老谭都被这种烦乱、不安、躁动的情绪压迫着;一连几个晚上,他都在这样极其暧昧地偷听、窥探着;然而,令老谭极其失望的是,他一直未能听到他想听的声音,一直未能看到他想看的结果……当然,老谭也多次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但是那脚步声不是停在了二楼,就是直接上了四楼,没有一个人在他住的三楼停下来……当然,借着楼道昏黄的灯光,老谭也看清了那些经过他所住的三楼,直接走上四楼的那些人是谁……每次听到看到这样的情景,老谭就不禁忿怒起来:他娘的,现在的人真是都讲实惠了,都成了他娘的用着了抱怀里用不着了推崖里的孬货了!
老谭无比恼怒地想,这些人过去每年春节前的夜晚,都要成群结队来到他所住的三楼,来到他家送礼看望的,他们恨不得把他家的门槛踢折啊!可是,现在……当然,老谭也明白现在三楼住着的两个人的凄惶境况:秦书记上半年就已经退了二线,自己也将要船到码头车到站,马上就要从位子上退下了,人家谁还再拿热脸贴你们的冷屁股?谁还来再稀罕这些已经过期发馊的“凉饽饽”?同时,老谭也能理解人们改换门庭投怀送抱,转而巴结二楼和四楼住着的四位副局长的选择:毕竟秦书记跟自己,已经或者马上就不是正局了,他们空出来的两个正局的位儿,肯定要从四位副局长中选拔顶上的,人们不去巴结他们四个还能巴结谁?只是让老谭郁闷不解烦躁气忿的是,市里领导半月前才跟自己谈了话,局里的人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怎么这么快就见异思迁见风转舵,转眼之间就卖身求荣去投靠了别人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今晚是老谭最后的念想了。明天就大年三十了,大年三十晚上要守夜看春晚,无论如何是不会有人来他家登门看望了!老谭怀着这样的念想,又将他这几天晚上所做的功课尽数做了一遍:耳朵贴在防盗门上偷听……眼睛透过猫眼儿窥探……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老谭忽然感觉极度的虚弱和疲累,简直虚弱疲累得浑身酸软,像被抽了筋似的再也站不住,不由趔趄几步颓然倒在沙发上,一股悲凉之气瞬间灌满他的全身和内心……
此时此刻,老谭真想就此罢休,干脆死下心来,停止偷窥上床睡觉算了。可是他还是有些不死心。他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夜光表,时间才刚到十点半,他还想再坚持一小会儿,也许……看来机关里的其他人是不会再来了,但是还有一个人——他陈小蒙是完全应该来看他的啊!这个陈小蒙,可是他老谭不顾几个副局长的一致反对,力排众议一手提拔起来的啊!
几个副局长为啥反对提拔陈小蒙,就应为陈小蒙身材瘦小,其貌不扬,长着一副娃娃的脸盘儿,还经常嬉皮笑脸爱跟人开玩笑儿,就给人留下一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坏印象。但是老谭觉得,陈小蒙身材瘦小和娃娃脸儿是天生如此,嬉皮笑脸爱开玩笑是性格使然,不能因为这些就把人一棍子打死,让人永远不得翻身,其实陈小蒙能踢能咬,还有一定的办事能力,稍加修剪还是一个不错的人才。于是,他就坚持将陈小蒙提了起来,并且几年以后,又将他由副科生为正科,成了统管全局日常事务的办公室主任。可以说没有他老谭的慧眼识珠,就没有他陈小蒙的提拔重用,就没有他陈小蒙的今天呐!他陈小蒙怎能不衷心感激他?
自然,陈小蒙是个聪明人,果然知道知恩图报,陈小蒙不仅在单位支持他老谭,工作上惟他老谭马头是瞻,而且逢年过节,还坚持一个不漏地来家登门携礼看望他!这几年的春节就没有漏下一个过。可是今年春节,他陈小蒙为啥没没来看望呢?是不是陈小蒙和局里的人,都知道他老谭要退二线的消息了?不可能!上边领导跟他谈话还不到十天时间啊!怎么就……而且退一万步讲,即便全局都知道了自己要退二线的消息,其他人不来看望他尚还有情可原,可是他陈小蒙欠自己情太多,他可是不应该不来呀!即使今生今世一辈子,他陈小蒙每年春节都来看望他,这也毫不为过啊……
老谭沉湎于对过去旧事的回忆里,心里想着陈小蒙,竟然真将陈小蒙盼来了。老谭先是听见几响轻轻地敲门声,赶紧起身打开防盗门,身材瘦小的陈小蒙,幽灵一般缩身而入。陈小蒙放下手中的几样礼品,略显不好意思地对老谭致歉道,老局长,您一准心里骂我了吧?骂我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了吧?其实我过罢小年就想来看您了,只是怕局里的人看见了说我,所以……一直拖到今儿晚上,实在不能再拖了,我才……才等到这么晚……老局长您不会……怪我吧?
老谭被陈小蒙的自责和真诚感动了,哪里还有责怪他的意思呢?只是眼睛热热的,一叠声地对陈小蒙劝慰道,怎么会,怎么会!我怎么会责怪你呢?我就知道你不会……
说着,老谭将陈小蒙让到沙发上,递烟倒水,嘘寒问暖,然后又激动不已地呼喊老伴,快起来,你看看,谁来咱家了?小蒙又来看我们了啊!我就说小蒙他不会……
可是不知怎么,老谭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来。他心里一急,不由急醒过来:屋里还是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哪里有半个陈小蒙的影子啊!原来刚刚的一切,都是自己心里所想的梦境啊!
老谭再次陷进无法排解的绝望里,他彻底死心踏地了!他艰难站起来,活动一下已近麻木的腿和臂,拉亮电灯,垂头丧气地正要去睡,忽然听到防盗门上几响轻轻的“嚓嚓”声,几乎就跟刚才梦里听见的声音一模一样。这是……
老谭一个激灵,赶紧过去开门。门开之处,一只身体修长、浑身黄金缎子一般的荷兰狗儿,摇着尾巴钻进门来。老谭突然激动起来:这只荷兰狗儿可是跟陈小蒙形影不离的宝贝啊!难道——老谭由这只黄金缎子一样的荷兰狗儿,突然联想到陈小蒙的一个让人侧目而视的嗜好——爱养宠物狗儿。
陈小蒙特别喜爱养宠物狗儿,刚来局里上班时,就经常带着一只或白或黑或花或灰的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宠物狗儿。陈小蒙上班,就他的宠物狗儿在机关院子角落里的树荫下俯卧歇凉;陈小蒙下班了,再和他的宠物狗成双成对把家还。为了这事儿,局里的人没少背后戳陈小蒙的脊梁筋,还在一定程度上差点影响到陈小蒙的提拔使用。是老谭为他挡住了这些诟病,并在背后找陈小蒙透漏了风声,要他在这件事儿上注意影响,掌握分寸。自此之后,陈小蒙上班时间不带狗儿了,但是下班之后仍然我行我素,还经常和他的宠物狗儿形影不离——陈小蒙由于上班晚,没赶上在机关家属楼分房子,而是在解放路的老街巷里住。老谭周末去解放路办事儿,老看到陈小蒙带着狗:步行时,手里的一条皮绳儿牵着她;骑摩托车,就让狗儿蹲在摩托车的踏板上……
这只黄金缎子一般的荷兰毛狮狗儿,是陈小蒙近年来新养的一只品种狗儿。这几年每次逢年过节,陈小蒙来他家登门看望,都是带着这只荷兰毛狮狗儿,都是这只荷兰毛狮狗儿颠儿颠儿地在前边开路,首先上楼打门。老谭每次听见荷兰毛狮狗儿的打门声,就知道是陈小蒙来看望自己了,于是赶忙开门,果然就看到陈小蒙笑盈盈地躬身站在自己的家门前,当然还有这只不住地对他摇头摆尾亲热不够的黄金缎子一般的荷兰毛狮狗儿……
难道——真是陈小蒙来看我了?难道他真的是为了避免被人看见,才专门等到这个时候,就像刚才梦里陈小蒙对自己说的一样?!这只讨人喜爱的荷兰毛狮狗儿,还是像往常那样在前边开路,首先上楼打门的吗?老谭心里高兴着,赶忙将这只可爱的荷兰毛狮狗儿让进屋,然后大开房门,站在门口,静等着或许正在楼下扎摩托车的陈小蒙上楼进屋……
可是老谭等了好一阵,却迟迟不见陈小蒙上楼来。他疑疑惑惑退进房来,轻轻掩了房门,再看看这只仍在朝他摇头摆尾亲热不够、黄金缎子一般的荷兰毛狮狗儿,没错儿——她就是陈小蒙只几年养的宠物狗啊!既然有这只可爱的荷兰毛狮狗儿前边开路,那陈小蒙就一定在后面呢!只是,现在陈小蒙在楼下干什么?他扎个摩托能需要多长时间啊!
老谭疑疑惑惑地站在房门口,真是开门不对关门也不对,开着房门恐怕被人看见犯疑问:老家伙深更半夜开着门是不是发了神经病?可是关了门又怕陈小蒙上到三楼不高兴:你都看到我的宠物狗儿了还不知道我来了,还故意关了房门,把我凉在外面,要是让人看见了怎么办?这不是故意办我的难堪吗?于是,老谭只好将房门非关非开地留了一条缝儿,自己站在门里隔着门缝儿,耳朵支愣着听着楼道里的动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门外边,准备一旦听到陈小蒙的脚步声或者看到陈小蒙上楼来,就赶紧大开房门,将陈小蒙迎进屋里来……
然而,老谭在门里不知道窥视了多么久,却始终没听到和看到陈小蒙上楼来。老谭禁不住有点怀疑自己了:难道陈小蒙今晚没有来?可是如果他没来,这只先他而到的荷兰毛狮狗儿咋解释?反过来如果他来了,这会儿他在干什么?他不来我这儿还能去哪里?老谭正在疑疑惑惑地瞎想着,客厅里的电话悠忽毫无征兆地响起来。
老谭如遇救星,赶忙过去接听,刚喂了一声,里面就传出陈小蒙焦急的声音说,谭……谭局长,你……还没睡觉吧?是不是……我的那只荷毛狮兰狗儿……跑到你家了?
老谭应了一声,尴尬地道,是,是啊,在我家。她怎么……你现在——
陈小蒙说,嗨,是这样……今晚我出去走亲戚,带着她转了一大圈儿,哪想到……路过机关家属院,刚停下跟门卫聊了两句话,她就跑你那里了。你看这……
老谭哦了一下,迟疑说,原来是这样……那你这会儿在哪儿?还在家属院门口吗?在的话赶紧进院来,把你的狗儿领走吧!
陈小蒙道,哦,这——我现在……现在在大门口,有些不方便,就不上去了。我吹一声口哨,你把它放出来就是了!抽时间,我再去你家看望你……
话音刚落,一声口哨声果然在院里响起。老谭只得无可奈何地开了房门,有点恋恋不舍地放了那只可爱的荷兰毛狮狗儿。小可怜狗儿朝老谭恋恋不舍地摇了摇尾巴,十分不好意思地小跑着下楼去了。
老谭很是不甘心地回身,正要进屋关门,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他很熟悉的朗笑声,嗬嗬嗬,你这只小狗儿真有意思,它咋会跑老谭家里了?真是狗性难改,惯性使然呐!它这不是故意给老谭报信儿吗?这下儿可好,老谭肯定知道你来我家了,小陈啊,你看这……
老谭呆在门口不动了。老谭的身子被雷电击中了,愣愣地戳在那儿一动不动。老谭听出那个说话的人,就是住在二楼的柳副局长。十天前上边领导跟自己谈话时,就说明要让柳副局长接他的班,春节后就宣布了。陈小蒙莫非也知道了这消息?这么快就见风转舵改换门庭,转而去巴结柳副局长了?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真想不到……可是他……刚才还故意哄我呢!柳这会儿肯定是出来送陈小蒙,二人正站在院子里说话呢!
老谭还没有想明白,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犬吠——是那只荷兰毛狮狗儿的惨叫吧!陈小蒙肯定将怨愤发泄到了她身上?她是遭到了猝不及防的重击才这样叫的啊!这声音尖利如刀,凄哀如哭,撕破密不透风的夜空,惊亮一盏盏橙黄的窗灯和楼道灯!这声音有哀怨,有疑惑,有诘问,有抗议,让人心胆俱裂痛楚不已……
狗儿的惨叫声随着摩托车的声响渐行渐远,渐次亮起的窗灯和楼道灯又渐次熄灭了。
老谭再次陷进无边的黑暗里,他忽然感觉身子晃起来。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疲惫朝他袭来,自己悠忽间变成了一具风化的木乃伊,稍微经风一吹,就会化为粉末,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