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正伟
早上,胡有成一起床就感到头懵痴痴地疼,两眼也有些发酸,顺手拉开紧闭的门窗,清凉的晨风裹着一股甜润的草香扑窗而入,让人顿觉爽气了不少,同时也让离开农村多年的胡有成感到格外的新鲜和亲切。
当然,他本来就很爽气,心情也非常不错。尽管他真的有些头疼。
这一切均来源于昨天晚上的广播演说。
本来,他并没有打算演讲的,可自从来到乡里,被机关上上下下大人小孩一口一个胡乡长地唤着,就觉得格外地崇高,也觉得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有多么荣耀,也就想演足演活这个重要角色,好好作派一番。尽管胡乡长很有才华,但过去一直是为别人写演讲稿的,一笔好文字过去都让公仆们在主席台上给掳走了,自己从没有机会施展过,就感到初登舞台有些底气不足,只好暗自里准备一番。本来他是应该面对面对着观众讲话的,但他又感到,他这个乡长毕竟是从秘书位置上过来的,没有临场发挥经验,面对几百、上千观众一旦出现慌乱,会影响下面的掌声和喝采,就独劈蹊径地选择了广播。却没承想,演讲却出奇地成功。面对话筒,他不仅如数家珍般列举了乌油乡的各种优势,而且还引经据典地对那些明显的、潜在的、自然的、人为的优势进行了宏观论述,并用这些观点慷慨激昂地对乌油乡的美好前景进行了描绘。讲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地感动了,振奋了,也动情了,得意了,但也后悔了。后悔自己这样好的口才为什么没有直接面对听众,面对掌声,否则那将会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场面。
啧!
这样,想了一夜,激动了一夜,也就失眠了一夜。
可他哪里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枉费心机!
原来值班广播员昨天玩麻将太累了,也大意惯了,在他讲话时竟忘了插上传播器,造成他们的胡乡长达1小时34分钟的精彩讲话事实上始终只有他一个人听。所以当胡有成忍受失眠造成的脑胀,静坐在屋内盼候有人前去夸赞奉承时,那位发觉事情不妙的广播员已悄悄地请假回乡下躲难去了。
太阳露出山头,把一缕桔红色的阳光照进乡长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时,机关通讯员小李提着开水进来了。她来喊胡有成吃早饭。这又让胡有成进一步感到当领导就是舒服,不但有人倒开水,打扫卫生,还有人提醒吃饭。就很温柔地问小李:“你们昨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小李一愣说:“乡长您都知道啦,那帮人现在还求在外面呢。”胡有成一听,以为真就人来夸他讲话呢,精神往上一提说:“那快让他们进来。”小李又愣了一下,看着胡有成,确认没有听错后,就笑着说:“胡乡长,您就是和他们不一样,我这就去喊。”然后踩着很响的步子蹬蹬出去了。
人一进屋,胡有成就觉得不大对头,愣愣怔怔地听了半天,这才无不懊丧地发现竟是来乡上访的一群村民,告的是杨树洼村村长王大毛霸占村集体果园的事。胡有成的头就又开始疼了,他真想把他们都请出去,可通讯员小李领他们进来时就给他戴了高帽子,说咱胡乡长和别的领导不一样,特别能体恤民情,听说你们昨夜就来过,当时就心疼得让喊你们。这可是个好官,有啥事您们尽管说了,千万别瞒着。所以人家也就特别领情,特别不怕耽误时间地细说慢吐。他们先详细介绍了村里几年前为啥要种那几大片果园,又不厌其烦地诉说着为栽植这些果园,各家各户村民付出的心血和汗水,随后就大骂村长王大毛为霸占这些果园和他的大屁股老婆施展的种种阴谋手段,说他们两口子在背地使暗劲让原来村委和他憨傻兄弟签下为期30年的协议,承包金总共才交1万元。“谁不知道那片园子光一季苹果收成就好几万元,还不说那片油桃子,真是蒙大瞎呢!”还有,还有……唯恐拉下了什么情节,就你说罢歇歇,他再补充,他补充完了,另一个想好了再接着说,愣把小李提的一壶开水一杯一杯喝了个净!此时的小李也格外地勤快,不住地往那四、五个杯子里增添着内容。这时候,别提胡有成有多烦了,心情也老大地不舒畅,可又没法阻止他们继续说下去,只好一面耐着性子强装微笑认真听,一边拿眼不时地去提醒小李叫吃早饭,好尽快结束这场让他劳累的接访。可恼的是小李偏偏不能领会他的意图,还以为他们的胡乡长是在拿眼鼓励她补充一些内容呢,就兴致很高地坐在一旁一边不时地殷勤倒茶,一边积极而又不时时机地参与进去说两句,这样也就愈发增长了上访群众的不厌其烦情结,愈发喋喋不休。有两次,胡有成坚持不住了,就说小李去看饭好了没有,让大家先吃饭吧。傻丫头居然不识时务地说:“没什么,只要把他们的问题解决了,比吃啥饭都稀罕!他们不计较。”眼看日头都爬到山顶老高了,胡有成也感到确实没有办法拖下去了,就自己先站起了身子,说:“乡亲们反映的问题很重要,容我这两天下去调查一下,过几天给你们回话,好不好?”人家就开始疑虑,说:胡乡长您可别糊弄俺,原来的领导开始都这么说的,后来就……胡有成还未搭话,小李又贱头贱脑地接上腔,说:“胡乡长和别的领导不一样,说两天,就两天,你们还担心啥?”总算结束了这场让胡有成又困又累又失望至极的接访。
上任首遇的意外接访让胡有成再不敢对小李有什么想法了。才来时见这小丫头长得水水灵灵,乖乖巧巧,总幻想着有样可塑,没想到会是这样地不善解人意。不善解人意的女孩,特别是在领导身边工作的女孩如果连领导意图都领会不了,揣摸不透,又咋会进步呢,也只能当一辈子通讯员了。胡有成就为乖巧水灵的小李遗憾叹息。而且这种遗憾和叹息又总会在乡党委书记贾为群领着他去逐一引见乡直部门负责人的过程中,偶尔遇到年轻女子时不好意思地冒出来,也就愈发地为小李不能成为县委黄书记身边的护士小姐而暗自郁闷。
乌油乡太小,又地处深山,所以乡直机关也没有多少人,十几个单位一天就跑完了。胡有成理所当然也就没有听到所期待的赞誉声。他不免有些疑虑:当地干部群众的欣赏水平有问题,还是自己的讲话出了毛病?再不就是和贾为群一块儿,别人不好当面夸赞?难道自己那么精彩的演讲会得不到半点好评?这让他回到机关琢磨了好半天。他决定到杨树洼村去一趟。
杨树洼村离乡政府有二、三十里,沿途都是坑坑洼洼的乡村小道,桑塔纳轿车根本无法进去,胡有成只好坐着破吉普车一摇三晃地去了。
也就在群众到乡政府上访的时候,杨树洼村村长王大毛和已经从村妇女主任位置上撤下来的老婆正在策划着应付办法。他们叫来傻兄弟王二蛋一边沿着那些果园转,一边教王二蛋如何应付调查,如何咬定自己就是承包人,又如何围绕果树说那些已经在屋内教了几十遍的台词。当胡有成带着秘书实地到那些果园看时,王二蛋就照着随行的嫂子的手势说话。到苹果园边,他嫂子把手上的茶瓶拍拍,他就说:“这瓶(苹)子都是俺弄出来的,个头大,皮薄肉厚果汁多,是俺弄的,领导您尝尝。”到桃园边,他嫂子把头拍拍,他就说:“这头(桃)子也是俺弄的,个头大,皮薄肉厚汁水多,是俺弄的,领导您尝尝……”一路就这样变着名称说下去,呆呆板板的,听得随同的村民们心里都毛烘烘的。原以为顺便看几片果林就完了,没承想胡有成竟拗着劲要看到底。走到一片槐林旁,王二蛋傻眼了,因为没有果,他叫不出树的名子,就去看跟在胡有成身后的王大毛老婆。王大毛老婆一看要露馅,就用手往怀里指,暗示着槐(怀)树。王二蛋看她只往自己大奶头上点,就顺口说:“俺嫂子的奶头大,皮薄肉厚汁水多,也是俺弄的,领导尝尝……”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均是一愣,随后就哄笑开了。直把王大毛老婆窘得满面通红,末了,把手上的茶瓶一甩,扭着大屁股一歪一歪地走开了。
从杨树洼回到乡里都快深夜10点了,被破吉普车摇晃得快要散架的胡有成刚想洗洗睡下,贾为群却敲开了他的门。贾为群说今天组织部来通知了,让我到市党校参加中青班学习,这两天就走,你得多操心。胡有成一听心里不仅动了一下,他知道贾为群上中青班意味着什么,自己才来乡里工作,情况还没熟呢,不会……贾为群又说,乡下跟机关不一样,有些事能拖就拖,听说你今天去杨树洼了?胡有成就把群众上访、自己进村看果园的事讲了一遍。贾为群就从兜里掏出烟,自己先燃了,沉吟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你初来乍到,许多情况不了解,现在的群众是有吃有喝不理你,有了问题缠住你,解决不了骂死你。杨树洼那地方比较复杂,是个蚂蜂窝,一点弄不好就会蜇出一身病来,我来这几年了都不愿碰它,咱只要把王大毛那小子糊弄美了,管住那片子不乱,乡里就少了许多麻烦,你我也省心。我已习惯了,你还要在这长呆呢。”胡有成说:“那群众一个劲儿地上访咋办?”贾为群用夹烟的手敲了敲茶几说:“拖!”
因了贾为群的夜谈,胡有成又是一夜未能睡好,早上本来想多休息一会儿养养神,可偏偏小李那丫头今早喊得格外勤,在门外惊天乍地的,他只好起来了。开门叫进来本想说说她,今后别在门外咋咋唬唬的,可又怕坏了形象,就只好改了口气,说:“小李你以后不用喊我了,该吃饭时我自己去,若不去就是不想吃,千万别客气。”小李哪知道他的心思,说:“胡乡长是你客气了,就是再忙也得吃饭,要不会伤了身体的。”胡有成说:“有时有特殊情况,比如晚上熬夜时间长了,早上就不用再叫了。”小李说:“越是这样,早上越是得及时叫您。您不知道,去年冬天,王书记酒喝多了,早上起不来,俺们晚叫一阵,结果进去一看,把大家吓了一大跳,原来是煤气中毒了,要不是抢救及时……”胡有成忙摆了摆手,说:好好,你先去吧。
大清早起来就讨了个霉气的口彩,胡有成心里老大的不舒服,也就不想再出门了,打算呆在家里看看有关资料,熟悉一下乡里的情况。刚坐下没好大一会儿,副书记史立岩进来了,说了些别的事后,就扯上了主题,说:“胡乡长,贾书记上党校要走了,下一步明摆着要动人,您的前途大着呢。”胡有成听了心里不由又格登了一下,说实话,自从在京城得罪了县委黄书记以后,他就不打算在官场上混了,即使歪打正着地让他来乌油乡当了乡长,他也知道好景不会太长,更不指望还能升迁,再何况自己才来乡里几天呐。史立岩明说是在夸耀他,实际上是在为他本人操心。想到此,胡有成就笑着没有立即回话。史立岩又接着说:“贾书记上党校学习,以后回来的机会恐怕不会太多了,我想今晚上咱哥几个是不是请他坐坐?往后各方面都要请他关照呢。”胡有成一听此话,别提心里有多腻歪了,心里说,指谁关照呐,傻小子,如今这世道都是扎鞭抽脖子——各自顾各自,官场上的人更狠,只认钱,不认爹。可看史立岩热情恁高,心也操下了,自己也少不得做个顺水人情,就说:“你有这样想法很好,是该为乡里一班弟兄们操操心了,老窝在这山旯旮里提不起来也不是办法,这样,你情况熟,你去安排一下。”史立岩应一声喜滋滋地出去了。
史立岩过来跟贾为群一说,贾为群心里美透了,本想板着脸佯装批评两句,可脾气却没有了,只顾咧着嘴笑着说:自家兄弟,客气啥客气啥,不过,范围要小,人员要少。噢,别忘了喊上嫂子。
“嫂子”叫莫侠,是副乡长。章晓辉走后,县里为调配妇女干部职数,特意从县计生委提拔使用过来的。人除了跟章晓辉一样年轻、漂亮外,性格也格外泼辣,有时说起话来比男人还粗。才来时,乡里副职都喊她“摸一下”“摸一下”,她就回骂:日你哥,日你哥。骂来骂去就把自己骂成了嫂子,也就格外讨大家欢喜,每年年底的民主测评得优秀票也最高,有时都超过了书记。
因为是秘密行动,晚上几位私下约好的班子成员先装模作样地在乡伙房垫了个底,然后逐一离去。为了防备县里突袭检查干部“走读”,贾为群还特意吩咐所有人员走时一律拉亮住室的灯,摆出人人在岗的假象。胡有成里心没数,提出是不是先留下来观察一阵。贾为群说:“怕球,乡下就这样,工作就是喝醉,协调就是开会,管理就是收费,领导说的都对,咱这也是工作。”几个人就来到当初贾为群招待胡有成的那家酒楼。
菜早都准备好了,人一坐下,史立岩就说:“咱哥几个今晚是为贾书记高兴,干脆都来个一醉方休,都得划枚、过圈,谁要拉稀,谁公公是扒灰头。”莫侠一听味不对,立马接腔说:“男女有别,谁不照顾嫂子,他爷是扒灰头。”贾为群笑了,说今晚干脆来个新花样,揭牌对诗喝酒,谁揭牌谁对诗,诗的内容要有“光溜溜,一道沟,心里爱,把人丢”,咋样?满桌人都齐呼行,只有莫侠不吭声。贾为群先揭牌,拿到手一看是红桃A,就说:“我这尖头(A)光溜溜,中间还有一道沟,搂上大嫂(红桃2)心里爱,压住大哥(黑桃2)把人丢。”大家都笑,齐声喝下三杯酒。胡有成揭了一张4,上角画了个笔筒,就说:“笔筒笔帽光溜溜,笔尖上面一道沟,写出好字里心里爱,写出孬字把人丢。”众人又喝三杯酒。史立岩揭到一张小鬼,叉巴着脚丫子,他就想糟贱莫侠,说:“小鬼脚丫光溜溜,中间还有一道沟,配上嫂子(大鬼)心里爱,配上小鸡(黑桃3)把人丢。”轮到莫侠时,她有意捣鼓,揭到一张红桃K,上面画着一个女人,不由就乐了,说:“女人肚皮光溜溜,下面还有一道沟,生个书记心里爱,生个石岩把人丢。”话音未落地,贾为群和史立岩一边骂着骚话,一边扑上去乱捶……
从酒桌上艰难撤下来已是深夜了,胡有成晕着头刚走到住室门口,就见旁边蹲着个人,禁不住心里暗自叫苦:看来这乡里还真不是人干的活,白不白,黑不黑的,连这晚上休息时间都有人堵门。正犹豫着该怎样应付,一起回乡的贾为群这时过来了,一看是杨树洼村村长王大毛,就问他:大毛,你干啥?王大毛说俺来找胡乡长拍拍,总不能光听那帮刁货瞎捣鼓,当初俺傻兄弟……贾为群岔开他的话说:甭扯了,胡乡长已说了,不再去了,你小子只管干好工作吧。王大毛这才闪开身说:“就是,为这事搅得俺近段时间都没劲儿干工作了,胡乡长,您可要作主,俺先谢谢您。”说着从腋下拿出两筒茶叶,说是才采的新茶,让乡长尝尝鲜。胡有成哪敢接。贾为群就说:接住吧,村干部的心意,再说你不接他就不会走。胡有成只想着快把王大毛打发走,自己早些休息,只好接住了。
几天的劳累困顿,加上酒精的催眠作用,胡有成总算睡了个安稳觉,舒舒服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了。起床洗涮后走出卧室,一眼就看见昨夜放在办公桌上的那两筒茶叶,就想看看到底是啥稀罕货,打开一看,却吓了一大跳,见里面卷着一叠钱,取出数数竟达5000元。胡有成心跳起来。正在愣怔,小李推门进来了,见他慌着收拾茶叶筒,就有些不高兴。胡有成问她咋了,小李说:我一见王大毛的茶叶就恶心。胡有成很吃惊,问他咋知道就是王大毛的。小李说:贾书记屋内好几筒呢,也不见得茶叶好到哪里去,贾书记也不稀罕。听得胡有成心里扑扑嗵嗵的,后来一直为此事想了好几天。
贾为群上党校走后,胡有成更忙,又要听各单位、各村的工作汇报,又要招待每天都有人造访的领导,慌得焦头烂额。莫侠见他实在忙得够呛,私下里告诉他,要他讲究工作方法,不该管的不管,也别主动去问,只抓住大事就行了,比如财政收入,农村稳定等等。胡有成想想也有道理,便开始学会了偷闲,还真轻松了不少。后来连杨树洼村群众上访的事,胡有成也避而不见。莫侠就又劝他说:拖这难缠事要会拖,千万不能躲,躲不好,反而会出大乱子。像杨树洼村这号事,你得隔三差五地往那里跑跑,给当地群众有种正在深入调查的态度,时间长了,就没劲上访了。胡有成听了,心里就很感动,说那下次去杨树洼你陪我。莫侠笑笑未吱声。
这时候,市委对县里班子进行了大调整。黄书记在京城搞腐化被人检举平级调走了。一同调往别处的还有叶主任和袁部长。原来的屈县长当上了县委书记。消息传来,胡有成顿感轻松了不少,好像多年受压抑的不是屈县长而是他,不由就又重燃起了要在官场上风光下去的希望。
这天中午,胡有成正准备下乡。刚下楼,忽见一排四、五辆轿车驰进了乡政府大院。随即,乡大门也被车上下来的人看住了。正惊疑间,车上下来的一群人已簇拥着向办公楼走来,再定晴一看中间那位被簇拥的人,不由大吃一惊,竟是经常在电视上见到的一位首长。这下胡有成可慌了,几乎小跑着奔了过去,并报了自己的家门。首长就很亲切地伸出手拉了他一下,并随他的指引走进了会议室。原来,首长一行是从邻省来,到另一省去,路过地处三省交界地的乌油乡,一路走来,见这里山青水秀,满目苍翠,气候湿润,清爽宜人,就临时决定顺路停下来看看,所以也就未惊动地方任何官员,也难怪胡有成未能见到县里一个领导。胡有成哪遇到过这样的场面,过去顶到天也就只见过省领导,还都是付职,这次自然也就不甘心放弃机会,就临阵磨枪地向首长汇报工作。听得首长一行兴奋异常,并不时以肯定语气加以赞扬。也是得意忘形,胡有成借着首长高兴,又提出让首长提笔留字,竟也得到同意。于是立马备来笔墨纸砚,恭敬地呈到首长面前。首长略加沉吟,便饱蘸墨汁,提笔写下了“发展乌油经济,增加农民收入”12个大字,自是博得一片喝采声。
满打满算,首长一行最多在乌油乡停留半个小时多一点,就又匆匆上路去了。一送走首长一行,胡有成立即返回会议室,手捧首长题词好半天不挪身,连啥时候乡里其它副职走进来都没察觉。史立岩这时凑过来说胡乡长你要走红运了,要不了多久准会……胡有成忙笑着制止,说莫胡扯。话还未落音,就听门外一阵响动,小李慌着走进来说:又来一群领导,像是县里的,贾书记也回来了。一干人忙出门去迎,果然见是屈书记带着县四大班子领导来了,原来是听说上级首长来乡后火速赶过来的。一听说已经走了,一个个都流露出深深的失望和怅怅的落寞,就让胡有成汇报接待情况。胡有成就将详细情节叙述了一遍,并拿出首长题词让屈书记及一干领导看。胡有成满以为屈书记他们会像首长一样夸赞他几句,不料,屈书记却只是听,只是看,却始终未说一句夸赞话,而且还不时用一双幽深的眼睛看着他,让他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其中的深邃含意。末了,屈书记让随身秘书把首长题词带上,饭都未吃就又领着一干领导匆匆离去了。
送走屈书记一行,贾为群把胡有成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还未等他落座就不迭声地埋怨起来,说:“有成啊有成,你脑子咋一点都不开窍哩,遇上这么大的事咋就不动脑筋想想?”胡有成听了一时脑子转不过来弯,也实在想不出自己又错在哪里了,就想问个究竟。贾为群扳着指头口侏笔伐似地数落道:“其一,首长来你应该立即想办法向县委领导汇报,并竭尽全力拖延时间,让县领导赶过来见上一面,以争取主动;其二,在向首长汇报时应着重介绍县里和县领导的情况,以加深首长对全县的印象,以求今后工作方便;其三,也是最主要的,在首长题词时,你应该站在全县角度去考虑,而不是咱小小的乌油乡,或者就以屈书记名义求字,事后再送给屈书记也行;其四……”胡有成正想接话,贾为群说你不用说了,既然走进了官场,就得学些官道,处事灵活些,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心里得有数,并捎带着又把他去杨树洼的事说了一遍。
从贾为群办公室出来,胡有成真是丧气透了,也灰心极了。他真没想到这官场上的事恁复杂,人心恁难揣磨,没有个坚强的毅力还真会垮下来。是不是自己真的不适宜在官场上混?他有些疑惑了。
过了谷雨,气候就显得一天热过一天了,满山满川的绿树青草在日渐变暖的日照下显得青莽莽、绿郁郁的,散发出酽醇的草香。麦田地埂里,隐而不露的布谷鸟又开始了百年不变的鸣叫,不厌其烦地呼唤着农家人的记忆,让自小生长在乡下的胡有成颇添几分亲切。
这天下午,胡有成从烦恼中解脱出来,叫上莫侠,带上桑塔纳就去了杨树洼。带上莫侠,是因为胡有成觉得莫侠机灵,善解人意,而且,而且……桑塔纳尚离杨树洼村部好几里就窝在河道上搁浅了。去叫周围的群众帮忙,可人家来了,听说是乡里当官的车就说啥也不肯出手,还幸灾乐祸地说着浑话。莫侠见众村民站在河岸上不肯帮忙,就回骂着嚷开了,说你们整天埋怨乡领导不来村解决问题,今天胡乡长带着病来解决问题了,你们还这么糟贱他,日你哥,咱不干了,回乡去,看你们的问题谁解决。这一说一骂还真管用,村民们一听说是来解决问题的,这才慌了,噼哩叭啦就下了河,三下五去二就把车给弄出来了,还一个劲地向胡有成们道歉,而胡有成早就被乡亲们的诚意感动,他一边支走司机把车开回乡里,让第二天再回头来接,一边悄悄和莫侠商量应付办法。莫侠说,只管去,不去反倒显得咱没诚意,再说也不能去村里,更不能见王大毛,村民们眼都盯着呢。
一踏进村民家里,胡有成就被一股强烈的热情所包围。还是那些被陆陆续续叫来的乡亲,还是那些唠叨旧了的话题,可气氛却完全不一样了。乡亲们说:胡乡长您能来俺村里了解情况,就是不解决问题俺心里都美,都说您和别的官们不一样,还真是哩。听得胡有成心里也美滋滋的。
坐在众乡亲们中间,喝着刚烧开的茶水,胡有成甚至又有了小时候坐在家乡长辈们中间听拍瞎话的感觉,也就愈发不愿挪屁股了。乡亲们也就逮住机会七嘴八舌地诉起了王大毛两口子的不是来,说那两龟孙儿能过火了,占了便宜还卖乖,恁大一片果园白占去不说,还生窟窿打洞地损集体,那可都是俺乡亲的心血呀。这还不算,俺每告一次,他就变着法子报复一次,反映上去上边也不管,还向着他,这不是硬往俺眼里塞石块吗。有的说,如今这县、乡干部就是歪心眼,瞎披着一张官皮,说话办事老是吹邪风,就俺村这事,明眼人一看就能抓出个道道来,可就是装迷瞪僧,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王大毛那大屁股婆娘给迷糊住了。有人接腔说,你可别小瞧了那大屁股婆娘,心眼刁着哩,在村里任职时就会拉拢人,县乡领导每来一次,她就陪酒,喝上个斤把,然后装醉往人家怀里钻,搞得人家有口难言,老吃哑巴亏。人们都说近亲结婚生的种又傻又憨,可那大屁股婆娘的爹妈可纯正是亲亲的姑表兄弟绞合到一起的,结果人家不但不憨,还精的出奇。有一次,他从“牛美气一次300元”。村会计不懂,问她是咋回事,她说是给村里那头母牛配了一次种,因不知道配种两字怎么写,就干脆写了美气。“哼,什么给牛美气,还不是给她自己美气……”
从后半晌一直到日头沉到沟底,整整两三个钟头,村民们几乎嘴都没合拍。这个说完那个说,听得胡有成都有些痴呆了,连天啥时黑下来,酒菜啥时摆上桌都没在意。
酒是村民们派人到集上买的高档酒,菜除了山里特有的木耳、鸡蛋和香菇外,还有现杀现烧的乌鸡土豆汤,香喷喷一大桌,老远都把人熏醉了。胡有成和莫侠在上位坐好,几位村民代表就轮着给他们敬酒。开始胡有成不愿喝,怕影响形象,可乡亲们不依不饶,说胡乡长,您是直接来俺村群众家里问得最细、坐的时间最长的一位乡官,就凭这一条俺也得敬您,要不喝就是看不起俺。说得胡有成心里像开水浇了似的滚烫滚烫。连一向都油皮惯了的莫侠也止不住湿了眼窝。
被里里外外一群村民敬着劝着,劝着敬着,也不知道究竟喝下去了多少。开始莫侠还能帮着胡有成喝几盎,可只抵挡一阵子,莫侠先就软了。也是受乡间少有的亲情所感染,胡有成也完全放松了自己,有敬必喝,有求必应。到后来被几位村民主动劝停下来时他已迷糊了。
晚上,他们就住在村民们专门安排的两间小屋内。本是分开的,可胡有成被酒精烧迷了,就又来到莫侠的屋内侃起了闲话。胡有成说:“嫂子,我最信你了,你说今天这酒喝得值不值?”莫侠说:“值不值要凭自己感觉,感觉好了就值,我就觉得今天更深一步认识你才叫值!”胡有成睁着醉眼问:“我咋?”莫侠一时竟有些羞赦,捧起茶杯轻呷一口说:“你挺有人性,讲良心,不像其它作官的,为了想往上爬不惜污辱了祖宗和人格。你开始来时乡里人都议论说你是黄书记的人,肯定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也信。现在才感觉到你挺有人情味,有正义感,不愧是组织部出来的人。”这一说把胡有成说激动了,他晃着站起身子,说组织部算个球,组织部这几年让个别流氓把持着快成染缸了,别把那看得太神气,到哪儿都一样,有钱就是爷!莫侠说你可不敢这样说,那里可是咱的娘家,是管官的地方。胡有成说:“怕球!那里也收钱!我敢说,如今只要粘个官边的都与金钱贿赂有关,而且又都是花钱买到手的。我也被扭曲过,我也送钱买过官,来乌油乡我也受过贿,不瞒你说,王大毛就送我五千元,至今还在茶叶盒里放着。对这一切,我都很痛恨,可又没有办法。这官场就好比在煤窑探宝,都知道下去很危险,会被熏黑,可又都想在里面发大财,就都扎着脖子往里钻,说不定哪天煤窑塌下来,全没命了,就这!”
莫侠早已听得泪流满面,往日的泼辣劲儿也没了踪影,全是一副十足的柔女人相,连说话都是凄凄惋惋的,说:我为啥能调到这破地方,还不都是那狗日的黄流氓存心报复。在单位我是多年的后备干部了,可就是提不起来,后来托人给他送钱,他当初还答应给办,可一见面却不办了,左推右拖的,揣摸了几次才明白,是他狗日的在打我坏主意……听得胡有成呆在那里又痴又愣,忍不住就自言自语地说:如今这当官的都是掏钱买来的,所以心里就不平衡,所以就要想法捞回来,所以就要拼命地贪。我操!不说这烦心事了,睡觉!莫侠还未站起身,他就啪地把灯给关了!
也就在胡有成和莫侠沉醉在杨树洼村互诉衷肠的时候,县委组织部的郝副部长正在承受着苦闷的煎熬。自从黄书记调走、屈县长变成了屈书记以后,他几乎就被晾到了一边。尤其是新部长到任后,将几位副部长的工作重又做了调整,让他负责后勤事宜。不抓干部工作了,也很少有人找他了。往日那种半夜三更还有人到家汇报工作、顺带留下红包什么的情况也没有了,他心里就非常苦闷,深感世态炎凉,人情淡薄。更让他气恼不已的是,一对在他看来极没修养、极没良心、极没人性、极不讲道德的下岗夫妇,居然跑到他家里羞羞涩涩又极其明确地向他讨要起了不知猴年马月相送、又早被他忘到了爪哇国的5000元钱!说不再求他为大学毕业两年却始终安排不了工作的女儿帮忙。他妻子胡花丽刚表示出不满,人家就态度坚决又有板有眼地说出要怎么怎么的。只气得他咬牙切齿,恨之如骨,胸堵气闷,头脚冰凉,好几天心情都一直沉甸甸的,偶尔还伴有少许胸疼。那天他独自一人到医院检查身体,医生在为他做胸透时,吃惊地发现他肺叶上有块铜钱大的黑块。刚好旁边站着一位才从卫校毕业实习的小丫头,见状竟不知天高地厚地嚷起来:“呀,心都黑了。”尽管当即就遭到了当班医生的严厉训斥,但“黑心部长”的称谓还是像风一样吹向了街市上。
这天郝副部长在贾为群的陪同下来到乌油乡,说是来检查工作。贾为群当然是讲良心的,对郝付部长一点没变,酒肉相待,极其热情,并专门为他开了套房,感动得郝付部长当着胡有成的面直拍贾为群的肩头却不愿多说话。等贾为群走后,郝副部长叫住胡有成先问了一些到乡工作后的情况和感受,无不关心地传授了一些农村工作方法,并一再叮嘱他要注意身体,千万别累着了。一时竟让胡有成深切感到既有惠泽之恩、又有长辈之慈的温情。善于激动的胡有成刚想把自己的美好感受表达出来,郝副部长却摆摆手制止了,说:“有成啊,现在人们都把你看成我的人,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也一直把你当作亲兄弟对待的,外人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人活在世上能没有几个心腹朋友?这很正常啊。当初你在部机关时,有那么多人挤排你,嫉妒你,说你没气质,缺乏领导才能,我说,错了!你品质好,人情味浓,也有才,这些是别人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就凭这,就能干大事,成气候,下去干乡长、干书记绰绰有余,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胡有成忙说:“这是您的厚爱,我心里有数,您放心,我会报答的。”郝付部长就很舒服地往沙发上一靠说;“心里有数就行啊,说报答就见外了,咱兄弟俩谁跟谁嘛!”这最后几句话口气温和,极显亲呢,眼神表情把握得极其到位,一下子就把胡有成说掉泪了。
事后胡有成才从贾为群那里了解到,郝副部长竟是专程到乌油乡为王大毛说情的,这让胡有成一百个、一千个不解:我只是应应景去过问一下村干部的事,与你相隔百里的县里领导有啥牵连?莫非……那份感动随即就被逐渐涌起的疑虑所消散。
这年秋天,刚当上县委书记没多久的屈书记急于要创建政绩,专门在县城沿国道边划出三千亩土地来,要创办全省、乃至全国工业园区,让每个乡镇和县直单位都必须引进一至两家外商企业进园,并明确规定了时间和考核标准。
任务下来后,各乡镇都动了起来,纷纷往外地跑着联系项目,四处托关系寻找外商,胡有成们也不例外。可跑了将近一个月,带回的意向协议不少,到当地考察的外商也有一大群,光是接待费就花了好几万,可真正落实的却没有一个。眼看着离县里要求的时间越来越近,项目的事还是没有影踪,在党校学习的贾为群首先急了,赶回乡里接连开了五、六次班子联系会专门讨论怎样抓落实。大家几乎一致认为与其花钱请外商,不如利用现有资源办自己的企业,一来可以完成任务,二来也比较可靠,相应也比较好管理。同时也好向屈书记交待。可办什么呢,有人说咱乌油乡林木资源丰富,干脆就地取材,办个木材加工厂。有人却不同意,说光征地都已欠下二十几万了,如果办厂,不光投资建厂房、购设备要花钱,木材运输成本也太大,肯定不合算,不行!有人提议搞水果加工厂,把乌油乡的果桃集中起来统一运到工业园区搞深加工,比如罐头、果汁一类的,还能让经常进园参观的领导就地品尝,借势推介。大家开始都以为很好,可一想还是不行。你想,且不说搞水果加工厂购买设备要花钱,如果技术掌握不好,果味不鲜怎么办?再如果运去的水果加工不及时、腐烂了怎么办?把进园参观的领导鼻子熏坏了又怎么办?不行!又有人建议说:如果想省钱,干脆就在工业园内筑上十几个土制烧窑,把乌油乡丰富的石灰岩石拉下去烧石灰卖钱,既省事还来得快。此议一出,莫侠首先反对,说:在工业园区办的企业就是让上面领导参观看的,人家去了,你十几口石灰窑一齐烧,乌烟瘴气不说,排出的灰尘再落到人家身上,不把领导们一个个都整成了“扒灰头”?不行,绝对不行!叫我说干脆办养殖场,就在那里建几排简易楼,把咱乡里各家各户的成品猪、羊分批往那运,再分批宰杀批发,一来咱不用投本,二来还能保证货源,赚些差价,又能经常吃肉。史立岩听了也表示反对,说不行不行,那可不行,你想啊,领导们进去参观,你总不能让一群猪们排成队欢迎吧?再说,领导们去时大都挤在快进餐时候,那时,猪们也都饿了,你不给食,还想让它们列队装门面,猪们肯定不干,到时齐呼大叫的,多不雅观……
就这样讨论过来讨论过去,终也没有个结果。就在贾为群急性上火时,主管工业的万副县长打来电话说有个外资项目正在找人合作,看你们有没有兴趣。贾为群听了像捞了棵救命稻草,立马去县里见了万副县长。万副县长说这个项目很赚钱,有好几个乡镇都想搞,可他就是捂着没吐口,就是想给乌油乡,当然也是冲着他贾为群的。但人家对方有条件,一是所征土地费用不能让对方出,只能算作乡里合资股份;二是在五年内不能征收税费;三是在外部环境方面,比如在建房或生产中遇到当地百姓干扰,乡里要负责出面解决。贾为群虽然感到条件太苛刻,可听说乡里占有股份,也就勉强同意了,这才问投资项目。万副县长笑了,诡秘地伸出姆指和食指比了个形状。贾为群不懂,万副县长只好轻声说了。贾为群脸一下子红起来,说这合适吗?堂堂的政府引资企业去生产那玩意,不有损形象嘛?万副县长脸一扭,嗔怪道:看看,看看,就怕你思想保守,那玩意怎么了?生理需求嘛,这在沿海发达城市是抢手货,一点也不尴尬的。贾为群说可咱这里毕竟是山区,山区人对那东西是很忌讳的,中用不中听。万副县长说怎么不中听?那就不会变个名子?现在市场上不是有很多保健用品吗?你们看吧,反正这是现成货,人家外商就在这等着上马。你不搞有人搞。贾为群低头想了一会,说我们考虑一下,明天回话。
贾为群回到乡里和胡有成在一起商量,议了半天总也拿不定主意。眼看假期要过,工业园企业引进也不敢再耽误,更何况这也是对屈书记的态度问题,贾为群狠了狠心只好同意,让胡有成出面恰谈,但有三条:一是不要张扬,要悄无声息地搞;二是对外一致称为保健品,具体不能说得太详细;三是创办初期不能打乌油乡的招牌。至于以后的情况,看形势发展而定。
贾为群走后,胡有成即刻带人去县里和外商见了面,并在万副县长主持下顺利地签订了协议,回乡后又专门安排一名副乡长负责此事,这才算暂时迈过了一道难坎。
杨树洼的群众来乡政府已经好多次了,并指名道姓要找胡乡长。因为有贾为群的交待,胡有成只能躲避,一切均让小李子上前挡架。那丫头虽说不是很理解乡长的心思,但也挺会说话,每次都以“书记不在家、乡长一人忙不过来”或“又去处理其它事务”为由去支应打发。可次数多了,乡亲们也不依了,说咱老百姓上面吃的事都管不过来,却整天泡在城里去争取下面玩的东西,净是胡球来!话传到胡有成耳里,胡有成又气又羞,私下找莫侠商量。因了杨树洼一夜“往来”,胡有成和莫侠的关系自然亲近了不少,说话做事也是心贴心的。莫侠说:“这事你得管,人家已经贴住你了,也认准你这个乡长了,不管说不过去。但得管的是时候,否则不仅会遭贾书记的埋怨,还会得罪一大帮人,谁知道这里面掖有多少猫腻呢。”胡有成说怎么着才是时候?莫侠想了一下说,闹!让他们闹,闹得越凶越好。见胡有成不明白,莫侠诡秘地一笑说:“雷副县长不是通知各乡乡长外出参观农业种植吗?你只管去,趁你不在家,让人鼓动他们去县里、甚至到市里去上访,越往上越好,必要时还可以打上横幅围堵县委、政府大门,这样闹大了,上面自然就会责成乡里解决,到那时你再出面管,一来顺理成章,二来贾书记也不好说什么。反正当时你人不在家,是上面派下来的。”胡有成呆呆地听了半天,也愣愣地看了莫侠半天,末了,嘿嘿一笑,冷不丁地就在莫侠脸上胛了一口。
果然,胡有成前脚刚走,杨树洼村百十号人就打着横幅围到了县委门口,并阴差阳错地拦住了下县调研的市委副书记的专车。这一来,屈书记发怒了,也动真了,一级一级追下来,要求限期解决,并批示县纪检和审计部门参与。
贾为群被叫回了乡里,胡有成也半途被召了回来,并连夜召开会议,组成专门调查组,由胡有成牵头负责在杨树洼现场办公,围绕王大毛兄弟当初与村里签下的协议和近几年果园的经济收入账目深挖细查。一查问题出来了,不光当初签订的协议严重不符合程序,果园价值与承包额比例严重失调外,还发现有好多来路不明的人也参与其中占了便宜,其中还涉及到了郝副部长。这让胡有成格外惊讶,也有些不知所措。有心想就此罢手,可已是身不由己了。
随后的结局很明显,王大毛承包的果园被依法解除,按市场价评估后重新发包;收了好处的一干人也相应做了处理,特别是郝副部长不仅退了钱,写了检查,还挨了处分。贾为群虽说无伤大障,但也连同胡有成一起被点了名,挨了批评。
县城工业园的建设项目进展却出奇的顺利,厂房还没有建好,试销产品已经陆陆续续上市了,原来是在别处生产的产品运到园区后稍加包装就成了,而且销路也很可观。让人想不到的是一些单位的头头脑脑们还明里暗里打发司机前去“探究”,并捎带着买几样,尽管价格不菲,却从没人还价,当然也不好意思还价,后来听说还渗透到了县领导那里。贾为群甚为惊喜,前斟后酌,遂决定公开打出乌油乡的招牌。
胡有成奉命去和外商“摊牌”,不料对方却提出要乡里投资100万元股金做为条件,实在不行至少也得50万元。胡有成说这绝对不可能,协议上说好是以无偿使用土地入股的,一切都应按协议上来。外商却嘿嘿一笑说,协议上也没有说非要挂乌油乡的招牌呀,在名称使用上我们可以挂乌油乡的,也可以挂其它乡镇的,更何况……任凭胡有成怎样争取,对方就是笑着不吐口。去找万副县长,万副县长说这也怪你们,当初协议上为什么不写明?还是你们自己协商解决吧。消息反馈到贾为群那里,贾为群很是恼火,一边埋怨胡有成办事不够认真细密,一边指示让在土地使用上做文章,并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
当天下午,胡有成让人就近在县城附近找了十几个青年,以征地价格不合理为由闯进乌油乡的工业园内,断了电源,挖了路,并捎带着推倒了一些围墙。主抓工业园区的是万副县长闻迅后,极为惊怒:在全县工业经济建设如火如荼、形势一片大好之时,居然有人敢恶意破坏投资环境、影响全县整体形象,这还了得?!一边在电话里向屈书记汇报,一边带着人急急往园区里赶。等胡有成装出一副愤慨舍急慌忙赶到现场时,几辆呼啸而至的警车也随即进了园区。直到这个时候,胡有成才感到情况不妙,给贾为群打电话,可贾为群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已关了机,并在随后几天里一直都无法联系得上。
你落到他们套里了!
听了胡有成的叙述,心情极为郁闷的莫侠更加感到凄凉和愤懑。她刚刚了解到公派外出学习的丈夫有了外遇的消息,正在考虑着如何应付和拯救始料不及的家庭婚变,而胡有成的经历又让她感到官场的凶险和世态的炎凉,望着眼前这个书呆子气十足、傻里傻气却又颇具正义感的男子,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安慰的话来,只有无不沮丧地对胡有成说: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