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幸福

2012-04-29 00:44:03何尤之
躬耕 2012年2期
关键词:朝军部长车间

何尤之

走到楼道口的时候,征锟才发现外面下了雨。水晶般的雨点,纷纷而下,汹涌地落在昏黄的路灯里。征锟在楼道口停下来,看了看灯火中的雨点,像粮仓打开了的稻谷,滚滚而来。征锟是喜欢下雨的,尤其是夏天,下雨了能平添几份浪漫,还有雨中的即景。况且,南方的夏天总这么黏稠,只有下雨了,才能凉快些。征锟望着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竟生出了许多浪漫的遐想来。在雨中,和红丹携手而行,头发淋湿了,贴在脸上,狼狈得可爱,别有情趣。在雨中,隔着密密的雨帘,和红丹相视而笑,深情而湿润地吻……征锟伸出手,接了一把湿漉漉的雨点。雨点不小。看来,这场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征锟没带雨衣。征锟掏出手机,看了看,五点四十了。征锟迟疑了一下,一头扎进了雨里。

征锟和雨在赛跑。征锟的双脚,像装了轴承,跑个不停。征锟跑到哪儿,雨点追到哪儿。雨点噼哩叭啦,打在征锟的头上,脸上,身上。雨滴顺着头发,一缕缕地往下淌,遮住眼睛,流进了嘴里。征锟吐了一口雨水,没有停,继续跑。沿着海昌路往前跑,穿过朝阳路,穿过海宁大道,转而向东,又跑了几百米,到了红绿灯路口,又转向南,离凤凰厂已经不远了。看看表,离六点钟上班,还有十来分钟。征锟忽然停下来,不跑了。反正衣服湿透了,也跑不动了,正好体会体会雨中漫步的感觉。雨点很亲切,毫不羞涩地吻上征锟的脸和唇,往征锟的怀里脖子里钻。五分钟后,征锟走到了凤凰厂门口,掏出厂牌,朝保安晃了一下。保安缩在保安室里,看征锟像刚从水里打捞上来似的,鼻孔哼了一下。征锟不会在意保安的神情,掏出手机来看看,还有五分钟,转身上了二楼卫生间,钻进一个单间,飞快地脱个净光,连内裤都脱了,把衣服拧在一起,一点一点地拧紧,哗啦啦的水,流了一地。征锟将挤脱水的衣服有力地抖了抖,然后一件件穿在身上,再把衣角拽了拽,努力地拉平皱褶,才出了卫生间。

虽说是夏天,湿衣服穿在身上凉爽,但并不舒服。衣服紧贴着肌肤,痒痒的,难以承忍。征锟一边走,一边抖索着衣服,尽量不让衣服粘在身上。征锟想,进了车间,湿衣服很快就蒸干了。征锟在凤凰厂是开自动机的。自动机车间有三百多台自动机,不但轰轰隆隆,而且热气腾腾,车间温度在三十五度以上,别说衣服湿了,就是《红梦楼》《西游记》湿了,撂在车间里,也能把它一页页烤干。

刷了卡,进了车间,刚好六点。热浪扑面而来,冲得征锟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征锟站住脚,适应了一下车间的热情,才走到机位旁。朝军抬起头,盯着征锟看,像打量一条泥鳅。看个球啊你!征锟不理朝军,先检查了一下自动机,运转都很正常,喂料的,喷水的,切割的,忙得不亦乐乎。六把刀具,像蜘蛛的爪子,合力将一根不锈钢棒切割成半厘米的防水管。这七台自动机,陪征锟四五年了,有多少零件,多少线路,耗用多少机油,加工多少防水管,征锟熟稔于心。至于他和这七台自动机,给老板创造了多少利润,征锟不知道,也不关心。

朝军还在打量征锟,惊讶地说,哟兄弟,从哪儿弄了身紧身衣来?挺线条的嘛。车间里吵,朝军的声音高八度,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出来的声音,马上被机床的声音淹没了,如同一叶刀片,没入水中。征锟随手提起装污水的小铁桶,笑了笑,吼道,要不要也送你一件紧身衣?朝军咯咯咯笑了,举起双手,作告饶状,再拍着大肚腩说,别别别,就咱这身材,穿紧身衣也苗条不到哪儿去,还是你自己留着穿吧。征锟丢下小铁桶,放过朝军,数了数不锈钢棒,五十来根。朝军说,够你夜班用的了。征锟点点头,不够就去仓库领,还能提提神,免得夜里打瞌睡。朝军啊呀一声,作了个深呼吸,说,下班了,累死老子了。刚出门,又折回来,拿起工具箱上的雨衣,顺便套着征锟的耳朵问,房子找到了吗?征锟边给机床喂料,边说,还没呢。朝军摇摇头,说,我帮你打听打听。征锟嗯了一声,说,还是租农民楼吧,要离凤凰厂远点儿。

朝军交了班,像卸了枷的牛,轻松地哼起小调,走了。征锟将每台机床再仔细检查了一遍,都正常。机床正常了,征锟就省心了,只需给机床喂料,将用完的不锈钢棒料头拿下来,换一根新棒。一根不锈钢棒约一米六长,放在自动机上,切割成半厘米长的防水管,速度非常慢。不比那吃黄瓜,一口一截,很快吃完了。自动机每切割一个防水管,要用一两分钟的时间,几把刀具从四面八方围剿不锈棒,一点点咬噬。切割完一根棒,要用三四个小时。中间换下棒,便无所事事了。

刚才在雨中跑得急,现在,征锟觉得疲惫不堪了。征锟不敢找地方坐下,若是被车间文员桂芳巡查发现了,是要挨罚款的。征锟将自己贴在绿色的墙上,壁虎似地倚着,懒洋洋地看着机床。征锟想闭会儿眼睛,当然,这肯定不行。闭眼睛就是打瞌睡,打瞌睡给桂芳逮着了,也要罚款。凤凰厂是日资企业,鸟厂管的很严,制度特别多,动不动就罚款。员工上班了,就如戴了枷锁,坐牢似的,干什么都受监视。

征锟和朝军在凤凰厂都工作五六年了,在自动机车间,他们是老员工,开机床的技术自然过得硬。他们都能同时开七台机,且轻松自在,悠闲自得,这在车间里是不多见的。进厂时间短的员工,开三台机床便手忙脚乱了。而且征锟他们做的产品,无论产量和质量,在车间里也是遥遥领先,其他员工难以望其项背。自动机车间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加工一个防水管,能挣五厘钱。出现不合格品,不但退货,还要扣钱。在车间里,征锟和朝军的工资都比较高,扣去迟到早退打瞌睡脱岗不合格品罚款外,还能拿到一千八左右,高的时候有两千。而那些技不如人的同事,有的连一千块都拿不到。

开机床的活儿,比较单调,除了换料换刀具,就是盯着机器。技术越娴熟,越觉得没劲。征锟喂了料,便闲了下来。偶尔检查机床,检查刀具,检查加工好的防水管,然后又闲了。征锟闲得难受,喉咙里像憋了一口恶痰,总也吐不出来。身边都是机床,在呼呼地冒着热气,呼呼地轰鸣。想找个人说话吧,离远了,讲话听不见,走过去吧,就是脱岗。

征锟很累,也不想找人说话。再说,开机床的都是男孩,除了扯淡,说说女人的身体,没什么扯的。自动机车间里,除了文员桂芳,身体和大家不同外,其他的人都一样,一样地长着突起的喉结,一样地裸着上身不用戴胸罩。桂芳是湖北人,长得蛮靓,在车间里一枝独秀,像一枝鲜花,插在一堆牛粪中。不过桂芳是个出污泥而不染的人,身在车间里,心在车间外。大家都知道,桂芳的眼界很高,高出了车间,高到了三楼。三楼是凤凰厂的管理部门,里面坐的都是衣冠楚楚的白领。听说桂芳在衣冠楚楚的那堆人里,找了个如意郎君,所以她不愿多看车间的牛粪们,不但看了恶心,还怕看脏了她那双漂亮的眼。牛粪们实在太不入眼了,天天一身油污,一双手黑黑的,永远洗不干净,连抓馒头吃时,手都是黑的,让桂芳怎么看?

征锟也不爱看桂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分工不同嘛,就高人一等了?每次下班了,要先去车间办公室,到桂芳那儿登记零件产量。征锟最烦这道手续,却又无可奈何,辛辛苦苦干了一个班,总不能白忙活吧?只有登记了,才能算计件工资。每次征锟都把装了零件的塑料袋,往桂芳的桌上一扔,等桂芳数完了,记好了数量,征锟在本子画上大名,掉头就走了。朝军劝征锟,没必要明里对着干,小心桂芳给你穿小鞋,或者偷偷改了你的工作量,你可就白干了。可征锟就是改变不了,仍是我行我素,对桂芳爱理不理。朝军摇摇头,笑笑。朝军比征锟圆滑,总是把最灿烂的笑容献给桂芳。朝军说桂芳,你长得真白净,太迷人了,大眼睛,双眼皮,鼻子嘴巴很娇美,就像一朵莲花,开在车间里。唉,你在车间做文员,实在是埋没了。桂芳听了,心里很受用,嘴上却说,得了吧,我一个中专生,能在车间做文员,就不错了,哪能叫埋没呢?朝军说,你要是不在车间做文员,去做别的,没准能傍上个大款或老外呢。朝军咽了口唾沫,接着说,你这么漂亮,又水灵又苗条,要胸有胸,要腰有腰,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桂芳骂朝军色,又嘻嘻一笑,说你别在这取笑我了,大款们身边美女如云,哪会看上我呀。朝军呵呵一笑,那不一定,至少也能捞个二奶做做嘛。桂芳迅速敛了笑,嗔怒道:滚你的,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朝军讨了个没趣,笑着跑远了。征锟大笑,笑朝军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让马给踢了。又故意说,朝军,你莫不是暗恋她了?朝军说,切!暗恋个鸟!等老子有了钱,一定给她个做二奶的机会。征锟嗤了嗤鼻子,你就省省吧,人家可是给白领们准备的高档食品。你的领袖尽是油污,黑里发亮,能吃上粗茶淡饭,就不错了,那高档食品,哪是你吃得起的?

征锟的思绪飞走了一阵,又飞了回来。湿衣服不知什么时候,烘干了。征锟用眼睛扫扫七台机床,都正常,不用换料,也不用换刀具。没过多久,征锟眼睛盯着机器,思绪却又飞远了。这回,征锟的思绪飞到了很远的地方,那儿有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比桂芳毫不逊色。那双眼睛确实很美,眼睛大大的,眼睫长长的,眼珠黑黑的。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有些迷离,像蒙了一层薄雾,摇摆,缭绕,聚散。那是红丹的眼睛。一想到红丹的眼睛,征锟便迷离了,身体也在飘。征锟想起了和红丹的第一次相见。

第一次见红丹,是在庆安的客运站。那是五月的夜晚,月朦胧,夜朦胧,路灯亦朦胧。征锟下了车,站在客运站的北侧,简单地打量庆安之后,给红丹打了手机。不一会儿,红丹来了。红丹奉上司之命,来接远道而来的征锟。红丹站在客运站的对面,两棵树之间,站在朦胧的路灯下。这样的见面,发生在陌生男女之间,像是在约会,而事实上并不是。不是约会的约会,比约会更令人尴尬。红丹不免暗自埋怨:没脑子的上司,一点不会做事,怎么能让我一个女生,在如此多情的晚上,来接一个陌生的男生呢?唉,既然来了,红丹只能硬着头皮了。红丹站定后,向客运站那边望了望,但不知道哪个是征锟。红丹便给征锟打电话,问,你在哪儿?我就在客运站的对面,有两棵槐树,看到了吗?征锟说看到了,我这就过来。征锟走向对面,走向两棵槐树。征锟看到两棵树间,站着一个女孩,瘦瘦的,小小的,像一个黑色的小天使,站立在树丛中。一步步走近槐树时,征锟的心莫名跳了起来,脑子像被清空了,只剩一双脚,在机械地往前走。片刻混沌之后,征锟才看清越来越近的女孩。女孩着黑色的小西服,黑色的比基尼紧身裤,蓝色的牛仔裙,灰白相间的长衫。这女孩穿着挺朴素,也挺随意,不像桂芳那个妖精,一下了班,就把自己打扮得像骄傲的公主。征锟努力镇定了自己,径直走了过去,站在女孩的面前。女孩主动作了自我介绍,我叫红丹,是庆安分厂生产部的,厂里派我来接你,欢迎光临,欢迎指导。征锟客气地道了声谢谢,说,我叫征锟,凤凰厂自动机车间的。征锟想应该伸出手去,和红丹礼节性地握一下,又觉得不妥,怕红丹不伸手,自己找个没趣。正琢磨着,红丹已双手递过厂牌,给征锟看了一下,像是验明正身。征锟笑了笑,接过厂牌,扫了一眼,就还给了红丹。征锟也学着红丹,将厂牌递给了红丹。红丹仔细看了厂牌,指着厂牌问,这个字念什么呀?征锟一笑,说,读半边音就对了,和昆仑山的昆同音。红丹笑了,同时还了厂牌。之后,是一段空白时间,两人一时无话可说。征锟急了一头汗,才找到了话题。征锟说,实在不好意思啊,红丹小姐,让你久等。路上堵车了,过了绥化,堵了半个多小时。征锟说话时,一直在看红丹。说了一堆废话后,征锟忽然发现,这个叫红丹的女孩,有一双无比美丽的眼睛。灯光下的那双眼睛,波光粼粼,笑意盈盈的,像是两口清澈的秋井,深远而明亮。征锟看红丹时,红丹也在看他。红丹扑闪着大眼睛,面带着微微的笑。那双眼睛几欲让征锟眩晕,也让征锟在无意间收藏了,从此占据在征锟心中某个幸福的角落。

那次去庆安,是厂里派征锟去的。凤凰厂在庆安建了分厂,新进了三十台自动机。新进设备需要安装调试,厂里派征锟去。征锟是技术骨干,许多新机床都是他调试安装的。那次征锟在庆安呆了二十天,工作及食宿方面的事,全由红丹一手安排。红丹是个温婉可人,柔顺仁慈的女孩,对征锟照顾得非常周密,即使一日三餐,也都陪着征锟在食堂里用餐。开始征锟有些不自然,面前像蹲了只老虎,畏手畏脚的,连吃饭都不会了,只顾低着头扒饭,听红丹说分厂的事。后来两人熟了,征锟渐渐放开了,和红丹有说有笑,谈吐自如了。两人谈工作,也谈工作以外的事,比如爱好,比如前途,比如南方。谈到有趣的地方,红丹就笑吟吟的。红丹笑的时候,声音甚是悦耳,如溪水叮咚。红丹的眼睛,则更加地虚无飘忽,更加地深不可测,像两眼漩窝,吸住了征锟。征锟没有臆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更不敢凭空制造出更深更远的浪漫来。浪漫要建立在条件相当地位相当实力相当的基础上,脱离基础的浪漫,即使再浪漫,最终还是要归于死寂,空留下痛苦无际。这些理论,是征锟自己总结的。征锟拿桂芳当作参照物,反复琢磨,得出了这种结论。桂芳是车间文员,尚且不肯将目光滑跌在车间员工身上,何况红丹?红丹是生产部职员,比桂芳还白领,还有理由择高枝而栖息。那些高枝,肯定高过了征锟的头顶。即使征锟举起手,或许也够不着。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征锟的这套理论,彻底地谬了。桂芳是桂芳,红丹是红丹,两者没有必然联系,更不能画上等号。征锟一度把红丹想成了天使,而红丹不以为然。红丹认为自己很普通,自己的双脚,始终在地上行走,实实在在,稳稳当当。而且,红丹很珍惜与征锟的这段合作,在征锟离开时,红丹主动留了征锟的手机号,还有QQ。离开庆安后,征锟才明白,这二十天,对于自己是多么地难忘。最难忘的,是红丹。离开庆安后,征锟一直不好意思给红丹打电话,就用手机上网,在网上给红丹留言。红丹很少上网,偶然看到留言,必定回复。再后来,两人在网上相遇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上班不能玩手机,征锟就一趟趟往厕所跑,躲在厕所里上网,看红丹在没在线,或给红丹留言。桂芳发现了征锟的异常,说征锟,我给你记着呢,一上午去了四趟厕所!少喝点水不行啊,厕所成你办公室了。征锟瞪了她一眼,说桂芳,我也给你记着呢,一个月来一次月经!桂芳又气又羞,说,不要脸的咸湿佬,我记你怠工,罚款一百块!征锟笑出了泪,说,你想罚就罚,我想尿就尿,这叫互不干涉内政原则。我不能让自己被尿憋死吧?罚多少,嘿嘿,随你便啦。

记不清是多少次网上相遇了,征锟才对红丹说,挺想庆安,还有……你。征锟说了后,很紧张,盯着手机眼都不眨,等红丹回话。等了一会儿,红丹回话了:欢迎你再来。寥寥五个字,简洁,婉转,却又含糊。征锟反复琢磨这句话的含义。征锟得出了结论:红丹对自己并不反感。不反感又意味着什么呢?是接受了自己吗?好像不是。是不接受吗?好像也不是。然而,无论如何,这简洁的五个字,都给了征锟不小的鼓舞。后来,征锟和红丹聊天时,更加放开,聊起天来信马由缰,无拘无束。直到有一天,征锟向红丹表达了爱恋之情。红丹没有反对,只是疑惑地说,太远了吧?征锟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毗邻。你就是我的红颜知己,山高路长将不再遥远。自此,一对恋人的绵绵爱意,便在这天南地北间,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征锟是在海昌路的电线杆上看到租房启事的。这段时间,征锟一直在留意租房。出租房的广告到处都有,电线杆上,变压器上,公厕墙上,随处可见。征锟像是城市的幽灵,游荡在街头巷尾,越是角角落落的地方,越是留意。

半月前,红丹说锟,想你了。征锟说丹,来看我好吗?红丹说,去年我不是去了吗?又说,难道你就不能来看我吗?征锟说,不是不能去,是我请不到假。红丹不满地说,凤凰厂离了你,莫非就倒了?征锟说不是,是部长不批假。红丹叹息,无言以对。就这个话题,两人又商谈过多次,最终还是红丹做了妥协。红丹深爱着征锟,挡不住自己对征锟的眷恋,只好答应了来看征锟。征锟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在电话里一个劲地说,丹,爱你!永远爱你,永远的丹!

红丹是个清纯的女孩,对征锟的爱情,执着而坚定。去年,两人认识了两个多月后,在网上已聊得情投意合,难解难分,一场春雨扬扬洒洒,飘落在彼此心田。红丹说,锟,你像生活在我梦里,总也抓不住。征锟说丹,你又何尝不是?你就像水晶宝鼎里的一颗丹心,看得见,摸不着。红丹说,你能再来庆安么?征锟说,难!除非庆安分厂再进一批自动机。红丹叹了口气,说,难!至少一年内,分厂不会扩大规模。红丹又问,机器要是坏了呢?征锟说,厂里有设备保障部,他们会派维修人员去。红丹又叹了口气,说那你请假来看我。征锟说我是普通员工,请假何其难,难于上青天。扣钱不说,还要扣年终奖。这些也算不了什么。关键是,我这样的技术员工请假了,对车间的品质效率都会有影响。我一人能开七台机,其他人只能开两三台,质量还无法保证。红丹深深地叹了口气,默默无语。

红丹的三声叹息,像三支箭,穿过征锟的胸膛。征锟内心很是愧疚。再三斟酌后,征锟决定找部长碰碰运气。征锟编了个借口,说爷爷去世了,要请半月假。征锟的爷爷其实硬着呢。征锟觉得对不起爷爷,在心里默默地请爷爷宽恕。自己不是存心要诅咒爷爷,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可是,部长没批假,征锟白让爷爷去世了一回。部长说,下代管上代,孙子不管爷爷和奶奶。你爷爷去世了,由你父亲磕头捧哭丧棒,你就不用回了。你的那根哭丧棒,就让你爸爸辛苦代劳吧。征锟说不行,家里一定要我回去,我是长孙。部长拉长了脸,说征锟,你绝对走不开。我这个车间里,像你这样的技术骨干,就那么五六个。你们五六个人,能顶上五六十个人,我能批你假么?你请了假,车间的业绩就会明显滑坡。部长说的是事实。大前年朝军请了十天假,结果就是这个情况。顶班员工产品做了不少,不合格和报废品竟占了三分之一。车间业绩下降了,大家的绩效考核都会受影响。朝军回去那个月,品质率下降了十二个点,全车间的绩效工资都受了影响。后来部长规定,除了过年,可以请长假,平时请假,不准超过三天。

然而,征锟的心里,一团火烧得正旺,把征锟的身体和思想烧得滚烫。征锟焦虑不安,又找部长磨了好几次。部长最后的答复是,三天,只准三天。这是规定,谁也不能破例。征锟灰了心,来回的路程也不止三天。红丹再次抱以叹息。征锟又和红丹磨。征锟说,丹,还是你来我这儿吧。红丹不说话。征锟打开了思念的闸门,洪水般地奔涌着,淹没了红丹,也泛滥了红丹的相思。红丹为之心动,终于答应来南方。红丹是坐办公室的,请假比征锟容易。只是一想到遥遥几千里,红丹便有些胆怯。终究架不住征锟的缠绵,红丹请了半月假,来了。

记得也是夏天。去年的夏天特别热,红丹来了。征锟几乎不敢相信,红丹会来看自己。但这很快就成了现实。征锟的幸福指数腾腾上升,从每一个脚丫,到每一根头发,都在幸福着。最幸福的,是征锟的脸。脸上的笑意,水样地荡漾,一波接一波。征锟突然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快乐的人,一个热情的人,一个充满活力的人。比如上班,征锟会把工作做得更好,更加滴水不漏,仿佛是为红丹做事,红丹就是上司,要来检查工作了。机床正常运转的时候,征锟不闲着,不会对机床发呆,不会倚在绿墙上打盹,而是提了桶清水来,将抹布洗了洗,开始抹机台,擦机身,连地板都擦拭。再把做好的防水管放在清水里,洗了又洗。又比如下班了,征锟走在路上,唱着歌,唱《千里之外》,唱《传奇》,然后找朝军打羽毛球。朝军羽毛球打得棒,曾代表厂里参加过比赛。现在不行了,朝军每战必输,成了征锟的手下败将。征锟精神充沛,又跳又蹦,全身充满了斗志。朝军不是对手,朝军说不和你打了,你犯规了。征锟一愣,说我咋犯规了。朝军说,你服了兴奋剂。再比如回到了宿舍,征锟每天要冲几遍澡,衣服换得也勤快,最后还把宿舍的地拖了一遍。朝军摸摸征锟脑门,说没烧糊了吧?咋换个人似的?征锟笑而不答。后来征锟四处找房了,泄了密。征锟在集体宿舍住四五年了,没有理由突然搬出去,自己租房住。惟一的解释,是租给别人住。这个别人是谁呢?朝军要征锟交待。征锟想,迟早也是要让朝军知道的。不如竹筒里倒豆子,全交待了。朝军说,红丹来了,你小子就度蜜月了。征锟搡了一把朝军,别瞎说,我们只是网恋,见面还不知怎样呢,哪能住一起?征锟当然想和红丹尽享鱼水之乐,只是怕红丹不愿意。朝军笑了,说你真是个傻瓜!一本书上说过,一个女人应赴一个男人的约会,就必定做好了献身的准备。然后邪邪一笑:同样的道理,一个男人应赴女人之约,也一定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你做好准备了吗?两人哈哈大笑。朝军说,抓紧租房,准备迎接你的丹吧。

那时,征锟对租房的行情,一点不了解。征锟一直住集体宿舍,从未租过房,以为二三百块能租到房呢。问了才知道,二三百块,只能租平房,或是铁皮屋。那些房子热得像闷罐,生鸡蛋都能蒸熟了。征锟提高了点标准,瞄上农民楼。农民楼比平房好,至少没这么热,特别是晚上,打开窗户,有风吹进来,房间就不太热了。但农民楼也有缺点。在这块寸土寸金的热土上,农民楼非常拥挤,楼与楼之间近得可以握手,别说是阳光,连风都溜不进来,完全不符合国家规定的建筑标准。没有阳光的房间,阴暗潮湿,霉气熏人,还有没头没脑的蟑螂,和鬼头鬼脑的老鼠,占据在某个旮旯里。而且,农民楼的房租比平房贵多了,都在七八百左右,超出了征锟的预算。征锟的开支,是有预算的,多少年都这样。每月铁定存一千块钱。母亲说,攒点钱,留着将来娶媳妇用。征锟听了母亲的话,如果挣得多,还会多存一点。剩下的钱,才会用于日常开支,手机费,上网费,买衣服。

征锟最后在南极路上租了房。房子租好后的第三天,红丹来了。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了,完全没了第一次尴尬。征锟还有些拘谨,而红丹已挽住了征锟的胳膊。征锟顺势抓过红丹的手,抱住了红丹。红丹仰起脸,吻了征锟,征锟热烈地回应着。一番热吻后,征锟领着红丹,进了农民楼。开了门,进了出租房,红丹皱起了眉头。出租房不足十个平方,放了张单人床,还有一张桌子,里面带了一个狭窄的卫生间。之前征锟将房间已打扫了干净,清亮了不少,但红丹并不满意。征锟解释,南方房租贵,就这么点地方,还要六百五呢。水电费另计。红丹啊了一声,惊叫起来,六百五?还没乡下的猪圈大呢。征锟怕委屈了红丹,拉过红丹的手,说对不起啊红丹,让你住得这么窝囊。红丹把脸贴在征锟的胸前,说没什么,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是住猪圈狗窝,我也愿意。征锟的心里酸酸的,又很感动,轻轻揽过红丹的肩。红丹的肩瘦小而柔弱,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红丹怕征锟心里尴尬,不提房子了,闭上眼,再次递上湿热的唇,把征锟的激情点燃。

房间虽小,也很简陋,但在爱情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只要有爱,只要有一间爱的小屋,能盛下爱人的一汪深情,哪怕房间再小,再简陋,也不足为道。

记不清是在多少次激情之后,在红丹即将离开的前一天,两人在房间里,一步步迈向爱的颠峰。就在这关键时刻,红丹突然尖叫了起来。征锟以为红丹飞越在快乐的顶峰,站在万丈悬崖旁,才发出如此欢叫呢。然而红丹的眼睛,没有半点欢娱,却满是惊悚,越过征锟的肩膀,直直地照过去。而红丹的身体,也正变得柔软松垮,如溃泄一般。红丹伸出细细的左手,捂住眼睛,用右指指向征锟的背后。征锟转过脸,顺着红丹的手,看到不远的桌子上,一只毛茸茸的硕鼠,正在甜滋滋地啃着红丹没吃完的半袋鸡柳。同时,像个默默的观众,聚精会神地欣赏他们的激情表演。

一只硕鼠,彻底败了红丹的兴致,也让征锟颜面全无。征锟不好意思让红丹住那儿了。农民楼让征锟有了心痛,深恶而痛绝之。

转眼一年过去了,在征锟看来,比一个世纪还长。这一次,是红丹主动要来南方的。红丹要来,正中了征锟的下怀。按理说,这次该征锟去庆安了。两国交往,尚且讲究回访,来而不往非礼也。可是,征锟哪抽得出空来回访呢?部长肯定不会批假。红丹明白征锟的难处,所以主动来了。红丹来了,征锟最主要的难题,还是住宿。

这次,租什么样的房子呢?征锟对农民楼有了畏惧感。一想到红丹那双惊悚的大眼睛,征锟的心口就隐隐地痛,恨不得租下这座城市最好的房子,来补偿红丹。心愿是美好的,但需要钞票作后盾。征锟的钞票,决定了征锟只能选择农民楼。再好点的,征锟不敢问津。征锟想,至少也要租一间上好的农民楼。上好农民楼的条件是,只属于征锟和红丹,不属于老鼠,更不与螳螂分享。征锟大体定了调,下了班就往大街小巷里钻,找上好的房子。

然而,房子不是西瓜,等着征锟去挑拣。房子比西瓜娇贵多了。且别说上好的房子,就是普通的出租房,也不好找,不但房租贵,而且紧俏。征锟根本没有挑选的余地。回到宿舍,征锟颇愤愤不平。同样是房子,老家房子别说租金贵贱,连租都租不出去,而这里的房子,连铁皮棚都能租个百儿八十的,而且还租不到,凭什么呀?朝军扬了扬头,说凭什么?凭它是城市,是发达的城市!你那老家乡下,只能租给蜘蛛结网,焉能与这儿比?要是比得上,你干嘛还跑到这儿来?朝军说的是对的,征锟无奈地叹气。

租房成了征锟的头等大事,征锟必须尽快解决。街上的租房广告很多,无孔不入,而空房并不多。那些房子广告犹在,房子已有了归属。征锟白打了几个电话,都说没房了。征锟骂这些没良心的房东,租了房不将广告揭了,贴那儿误导别人。

中午下了班,征锟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去找房。征锟不断在脑子里设想着房子,窗明几净,富丽温馨,红色地板能照见人影,乳白墙纸是那么舒适,或许还会有沙发,茶几,席梦思。想到这儿,征锟笑了。这哪是农民楼啊,分明是宾馆嘛。征锟切断了翩翩思绪,看见垃圾池旁有一根电线杆,电线杆上贴了一张纸。征锟走近了些,看清了是租房广告,说海昌路上有一室一厅出租。征锟怕又是虚假广告,想了想,才打电话。一个老男人的声音,说有空房。老男人说了地址。征锟看看时间,来不及看房了,快上班了。

下午下了班,征锟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去了海昌路,找到老男人的地址。又是一栋农民楼,这在征锟的预料之中。出租房在六楼,一室一厅。不是空房,房客还没搬走,说明天就走。征锟看了看房子,是不规则的一室一厅,从进门开始,直往里走,先是客厅,后是卧室,里面是厨房卫生间。征锟对房间结构不很满意。那房客也说,这结构相当不便,来了客人,上卫生间或去厨房用餐,要从卧室经过,特别地别扭。征锟想,这房东也真是别出心裁,哪有这么设计户型的?连个弯都不拐,像个大通道,直来直去。征锟问房东,房租多少。老男人竖了个指头,生硬地说,一千。那指头很生硬,像戳到了征锟的心口,淡淡地疼,疼得征锟皱了下眉头。一千块!乡下人一年养头猪,也才值这个钱。老男人显然是个不会做生意的主儿,当地人也都这样,你问一句,他答一句,一点不热情,说话冷冷的,表情也冷冷的。征锟说,便宜点吧?老男人甩甩头,不屑于回答。然后像在自言自语,也不看征锟,说租好几年了,就这个价。就这个价,还抢着要呢。征锟冷冷地看老男人一眼,又冷冷地打量一眼房间,然后,冷冷地走了。走到楼道口的时候,征锟遭遇了那场冷冷的雨。

这儿的当地人都这么牛。朝军说,这儿的农民楼很多,都是当地那些暴富起来的农民盖的。你要是拥有这么一幢楼,你也这么牛!征锟气呼呼的,说有什么牛的?不就是有几十个鸟笼子么?我还不稀罕呢。朝军嘿嘿一笑,小子,你要是在这座城市里,有个鸟笼子,你早牛了!这个城市就属于你了。

征锟当然羡慕城市生活。做不了城里人,哪怕享受一次城里人的生活,征锟也知足。征锟渴望着能居住在优雅的小区里,像城里人那样,悠闲自得,闲庭漫步。早上起来踢腿,打拳,晚上遛狗,纳凉。拉着红丹的小手,走在小区里,四周是草坪,水池,假山,亭台,与大自然融在一起。那种感觉,何等惬意!有时经过小区的门口,征锟会情不自禁地伸过头去,朝小区里面张望。小区里,楼与楼之间,都保持着庄重的距离,给风儿留条道,给阳光行个方便。小区是那么地惹人喜爱,整洁的场地,绿色的草坪,弯弯的小湖,嶙峋的小山,一切都那么协调。小区的名字听上去也都好听:东方纽约城、香溢世纪花园、中茵名都、港城名郡……只是,小区的房租,令征锟望而却步。一室一厅的房租,少说要一千七八,两室三室的,要两千以上。一室一厅的出租房,出手快,很难租到。两室三室的,就像大龄男女一样,不如一室一厅受欢迎。征锟捏捏自己的口袋,有些干瘪,因而贪婪的目光,只能在小区里作短暂逗留,之后再拔出来,插进那些农民楼里。

夏天的天,总是亮得很早。五点钟,天就大亮了。机床干了一夜的活,没一点困意,还那么欢快。征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机器,让它们无怨无悔地为资本家赚钱,不问得失,不辞辛苦。而征锟已疲惫得不行,眼皮撑了一夜,困意重重。两条腿也很累,都弯不起来了。身子僵硬得像根铁棍,杵在那儿。征锟慢慢活动了一下四肢,然后出了车间,去趟厕所。晨风迎面而来,凉爽至极。空气很新鲜,天气不冷不热。凉风轻送,树木花草睡了一夜,都伸起了懒腰。征锟猛吸了几口空气,再呼出去。灌了一肚子的机油味,借晨风把肺子肠子清洗清洗。刚迈进厕所,手机嘀了一声,然后震动。拿出一看,朝军发来了信息:宏富超市楼上,一室一厅一卫一阳台。太够朋友了!征锟回了信息,收起手机,又掏出家伙,想狂泻一番。便池瞄准了半天,愣是没挤出几滴尿来。一夜没喝水,连杯子都没摸,哪来的尿呢?征锟怏怏不乐地收起家伙,又磨蹭了一会儿,才回了车间。

到了六点,征锟下班了。征锟做了交接班记录,又将做了一夜的防水管,点了数量,用清水洗净,装进小塑料袋里,然后去了车间办公室。桂芳在,桂芳其实也辛苦。凡是交接班的时候,桂芳都要来,做产品登记。有时夜里也要来,巡查劳动纪律,抓到打盹的,坐着的,聊天的,就处罚。征锟进来时,桂芳在背日语。在凤凰厂,学日语的人很多。男孩不怎么学,大多是年轻的小女孩。有人是玩个兴趣,有人是为了和日本人交流,也有的女孩,是想学出点名堂来,将来能风风光光地做个翻译。征锟不学那鸟语。做什么翻译?回到解放前,那是汉奸,走狗!桂芳学日语,就是想当汉奸。她长得漂亮,没准还想嫁个小日本的,给鬼子生小鬼子呢。这么想着,征锟不自觉地对桂芳生出了鄙夷,把塑料袋往桂芳的桌上一扔。桂芳没发现征锟的异常,对征锟展颜一笑:噢哈哟!在日资企业打工,谁都懂这句话,是日本话,意即:早上好!征锟装着不懂,一声没吭,抬了抬眼皮,目光掠过了桂芳的头顶。桂芳讨了个没趣,清高地笑了笑,然后拿过塑料袋,点数,在本上登了记,再让征锟签了名。

回到宿舍,朝军已经起来了,在冲冷水澡。不睡了?征锟说,待会儿陪我去宏富超市。征锟边脱衣服,边对朝军说。朝军将一桶冷水从头上倒下来,哗哗哗淋了一地。太爽了!朝军擦着身上的水,说,你不用睡一会儿?征锟说不了,抓紧时间吧,冲个澡就去!征锟把自己脱了个净光,把衣服扔进水桶里,进了卫生间。朝军冲好了,光着身子,坐床上歇息。征锟也学着朝军的方法,接了一大桶冷水,从头往下,冲个痛快。征锟打着香皂,问朝军,你怎么知道宏富有房?朝军起身从床里面的衣架上取了件白衬衫,套在身上,说,跑来的信息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租房,我能袖手旁观吗?去年红丹来,不也是我给你想的办法?你俩将来结婚了,要送喜酒给我喝。孬酒我不喝,要喝就喝茅台的,再不然竹叶青也行。征锟裸着身子冲出来,说,给你喝猫尿!狗蛋的,还好意思提去年的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朝军大笑,一条腿正往裤里伸,一乐,站不稳,跌倒在床上。

去年夏天,红丹是被气跑的。若不是后来,征锟左赔礼右道歉,电话费打了几百块,好话说了一堆箩,两人就差黄了。主意是朝军出的,结果害了征锟,让征锟好不尴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上次红丹来,先是受了老鼠的惊吓。红丹惊魂未定,嚷着说要回去。征锟一个劲地哄,红丹仍要走,说一想到那贼溜溜的老鼠眼,全身就起鸡皮疙瘩。征锟哄了半天,红丹就是不肯留下,更不肯住那破楼。征锟无奈,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售票点,帮红丹买了明天的返程票。可是,今晚住哪儿呢?征锟和朝军商量。朝军说,去开房吧。征锟说不行。征锟不敢开房。征锟从没和女孩开过房,怕万一警察查房,弄出丑闻来。前段时间,NC车间的女员工翠霞和男朋友去开房,结果让警察查了。翠霞没带身份证,只带了厂牌,警察就让厂里去领人。于是翠霞开房的事,在全厂闹了个底朝天,沸沸扬扬,经久不息,弄得翠霞很没面子,见人都低着头走。朝军说,是翠霞运气不好,这种事,警察一般不管的。征锟一笑,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开过房?朝军笑了,笑得深不可测。征锟说,要不,就让红丹一人住旅馆。朝军骂了句操,说你真混啊,这馊点子也想得出来。这不是冷落人家吗?征锟说,那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以身试法吧?朝军嗤之以鼻,你非法同居,早就以身试法了,还想逃过法律制裁啊?两人笑了一阵,朝军用手顶着脑袋,说办法总是有的,动动这儿吧。

朝军一肚子坏水,果然想到了办法。部长不是出差了么?征锟说,是啊。朝军说,办法不就来了?朝军说了想法,征锟不同意,说这哪成啊?朝军说,听我的,不会错。

到了下午,下班了,征锟去车间办公室交产品。朝军一同去了。办公室有两张桌台,一张是部长的,在后排,另一张是桂芳的,在前排。部长出差了,办公室只有桂芳一人。朝军笑呵呵的,和桂芳打了个招呼,说美女,忙呢?桂芳嗯了一声。朝军又说,美女,今天是什么班?桂芳吐了两字:夜班,像很不经意地吐了两粒瓜子壳。朝军若无其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征锟也向桂芳笑了笑,笑得做作,比哭还难看,像被人拿着鞭子逼着似的。桂芳没有笑,冷着脸,接过征锟的塑料袋,数好了防水管,在本子上登记了数量。以往就是这样,桂芳数多少是多少,没人提异议。可今天征锟忽然说,不对啊,我数过的,差几十个呢。桂芳有点生气,看了征锟一眼,信不过你就自己数吧。征锟说,不是信不过,是怕你数岔了,再数一遍吧。桂芳丢了个白眼,你数吧!征锟客气地说,我数了不算,还是你数吧。征锟从没用过这种口气和桂芳说话,桂芳感觉怪怪的。桂芳不情愿地又数了一遍,征锟睁大眼睛,盯着看。征锟的眼角瞄到了朝军,朝军正悄悄地从部长的墙上拿了个东西,装进了口袋里,然后向征锟丢了个眼色。这次桂芳数得很认真,眼都不眨,数完了,说还是那么多。朝军走过来,拍拍征锟的肩,说数什么数啊,美女办事,咱有什么不放心的,走吧走吧。征锟说了句不好意思,可能是我数错了,就跟着朝军走了。桂芳在后面咕哝了一句,被晚风吹跑了,征锟没听清。

吔!出了厂,征锟和朝军击掌祝贺。朝军递给征锟一串钥匙。朝军从部长墙上摸来的,就是钥匙。部长的钥匙,大家都认识。部长不喜欢把钥匙在放在裤兜里,或挂腰眼上,嫌累赘。部长一来上班,就把钥匙挂在墙钉上,多年的习惯了。征锟看到钥匙扣上的掏耳勺,随手掏了掏耳朵。掏耳勺是部长钥匙扣上的标志性挂件。部长有个习惯,喜欢掏耳朵。就像许多南方人喜欢剔牙,走也剔,坐也剔。部长往椅上一坐,就拿出掏耳勺,在耳朵里刮几下,给耳朵做保洁,或止痒。所以部长的掏耳勺,很精致,很特别。掏耳勺不是在街上买的,是用不锈钢的料头,拿到工装部定做的,很坚实,很牢固。即使掏出几粒耳屎来,掏耳勺也不会变形。

征锟不无担心地说,朝军,部长会不会半夜回来啊?朝军说怎么可能呢?他半夜回来捉奸啊,真是杞人忧天!他出差一星期呢,今天才周三。再说,钥匙在你这儿,回来了,他也进不去啊。征锟这才放心地带上红丹,悄悄潜进了部长的房间。

部长租住在新世纪花园。部长是凤凰厂的开厂元勋,月薪近万,别说新世纪花园才一千九的房租,再高点,部长都住得起。部长住三楼,一室一厅,光亮的地板,华丽的房间,时尚的装饰。房间里设施齐全,空调,冰箱,电脑,电视,冰箱,洗衣机,应有尽有。开了门,红丹像只明快的小鸟,一下扑倒在宽大的席梦思上。席梦思将红丹有力地反弹,红丹飞了起来,飞进了征锟的怀里。红丹乐不可支,雨点般地狂吻征锟。你们部长好拽啊,住这么豪华的房间!红丹喘息着说。征锟说,当然。你的面子好大啊,能借住部长的房间!征锟说,当然。征锟打开空调,顿觉春天般地凉爽。红丹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王老吉,说,去火的,给你降降火,待会儿别把我吃了。红丹扮了个鬼脸,和征锟碰了一下,干杯!

房间太豪华了。对如此豪华的房间,对于征锟和红丹来说,是至善至美的享受。看了会儿电视,两人的身体便活泛了,渴望着燃烧。征锟猛地压在了红丹的身上,褪去红丹的内衣,疯狂了起来。两人利用部长房间里的一切有利条件,把爱诠释得细致慎密,释放得淋漓尽致。最后,像累坏了的小牛犊,喘着粗气,两人甜蜜地进了梦乡。

这当然是一个充满激情和浪漫的美好夜晚,完全可以为红丹的此次南行,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然而,令征锟意料不到的一件尴尬的事,正悄然潜伏在这个美好的夜晚,让征锟尴尬无比,到了无地自容的境地。

首先是一串钥匙声惊醒了春梦。接着,便是灯光,惊碎了夜的宁静。当时征锟睡得很死,红丹恍惚中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先是防盗门,后是木板门,相继打开了。跟着,灯也亮了。红丹嚯地坐起来,抓过床单遮住酥胸,然后狠拽征锟的耳朵。红丹看见,进来了一男一女。红丹惊诧地双目圆睁,嘴巴圆张,头发一根根直竖起来。

红丹问:你是谁?

女的问:你是谁?

征锟听到声音,猛地睁眼,一骨碌坐了起来。

桂芳?你哪来的钥匙?

征锟?你哪来的钥匙?

哪来的钥匙,此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场合下相见,太尴尬了,双方都不知所措。征锟和桂芳在对峙着,迷惘着,猜测着。最尴尬的是红丹,还有桂芳身边的男孩。红丹把头低下去,埋进毛巾被里。男孩转过脸,面对着门,像在寻找什么,或是欣赏门的再普通不过的造型。征锟懵在那儿,怔怔地看着桂芳。桂芳的目光咄咄别人,像两把尖刀,插在征锟的脸上。她的脸上,和征锟一样,是大惑不解的神情。冷默了一会,桂芳身边的男孩转过脸来,拉了一把桂芳,说,我们走吧。也不等桂芳表态,兀自出了房间。男孩是日本技师的翻译,征锟认得。桂芳迟疑了一下,猛一跺脚,转身出了房间,砰——防盗门在桂芳的身后,痛苦地吼了一声,关上了。

红丹回过了神,跳将起来,一把拧住征锟的耳朵,说,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否则我一定不放过你!征锟疼得呲牙裂嘴,说丹,亲爱的,快松手。红丹不松手。征锟一个劲地告饶,说你这是严刑逼供,是违法的。红丹手上用了点力,征锟嗷嗷叫,说好好好,我坦白,我交待。在红丹的严刑逼供下,征锟一五一十地交待了罪行:如何合谋,如何偷钥匙。这么做的目的,也解释了,是不想让红丹此行留下遗憾。现在你不遗憾了吧?红丹忿忿地说,甩手给了征锟一记耳光,然后捂着脸,哭了,说要是让别人知道,我的男朋友这么待我,我还有脸见人吗!红丹出手很重,征锟的脸上立即印上了红红的五指山。尽管如此,红彤仍不解恨。红丹跳下床,一件一件往身上套衣服。征锟也跳下床,抱住红丹,求她谅解。红丹甩开征锟,流着泪,将东西放进背包里。然后背起背包,夺门而去。征锟拦不住,只好跟着红丹去了火车站。征锟又是赔礼,又是解释,费了半天的口舌,红丹只是叹息。后来红丹不哭了,征锟又跑出去,给红丹买了一大盒德芙巧克力。红丹最爱吃巧克力,德芙牌的。果然,红丹见了巧克力,脸色缓和了些。征锟剥了颗巧克力,轻轻放在红丹口中。红丹绷不住脸了,一头栽在征锟怀里,嘤嘤地哭。红丹捶打着征锟的胸脯,一下,一下,打到最后,手都没了力气。红丹抬起泪眼,说征锟,我为什么要爱你?为什么要爱你一个穷鬼?连房子都租不起!红丹流了会泪,又喃喃地说,我有个同事小彤,她的男朋友去庆安看她,天天住米都大厦,有吃有喝有玩的。小彤好风光啊。米都大厦是庆安最好的宾馆了。每次打那门前经过,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在那儿住一夜啊。征锟说,小彤的男友干什么的?红丹想了想,听说是个财务总监。征锟说丹,咱一个员工,哪能和财务总监相提并论呢?

送走了红丹,征锟才找朝军算帐。朝军在厂门口的草坪上,等着征锟,想邀功请赏呢。朝军伸过手来,伸到征锟面前,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一小时是四刻钟,四千金。一夜少说是六个小时,等于二十四刻钟,就是两万四,整数我就不要了,付个零头吧,四千块,拿来。征锟抽了抽鼻子,伸过手去,抓住朝军的手,猛一用力,将朝军拽了过来。朝军触不及防,向前冲去,征锟又在朝军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朝军爬倒在草坪上。朝军说,你个鸟人,恩将仇报,你快活了一夜,不谢我便罢,怎么还来踢我?征锟又踹了朝军一脚,却莫名地笑了,笑得朝军一头雾水。笑够了,征锟才说了经过,朝军笑得在草坪上打滚。朝军说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桂芳,她凭什么有部长的钥匙呢?而且,她的钥匙肯定没有掏耳勺,一定是备份的。征锟说,如果是备份的,就有两种解释,要么是部长配给她的,要么是她偷偷配的。朝军想了一下,说两种可能都有,如果是前一种,说明她和部长关系暧昧。如果是后一种,说明她是个心怀叵测的小人。征锟说,管她呢,反正不是个好人。

征锟以为这事也会闹个沸沸扬扬呢。奇怪的是,这件事没起一点风浪,连风儿都没起。桂芳见到征锟,像什么也没发生。部长回来后,也没找征锟,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宏富超市在通灌路上,如一座孤城,耸立在中间,四周都很开阔。这里行人如织,车如流水,喧嚣嘈杂,热闹非凡,若宏富超市里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超市的后面,有一个开阔的楼梯。朝军带着征锟,绕到了楼梯口。征锟一看楼梯,说好家伙,这楼梯真宽啊,比农民楼的宽了两三倍。农民楼的楼梯像蜀道似的,又窄又陡,还很脏。朝军说,这是超市,住宅和办公合用这个楼梯,当然要宽,而且干净。这楼梯每天都有清洁工保洁。

两人慢吞吞爬上了四楼。在四楼的楼梯出口处,有个保安室。两人经过保安室时,一矮个子保安从里面探出脑袋,问,干嘛的?朝军说,租房。有房子租吗?保安说,有,就剩两三间了。征锟心想,剩两三间就不少了,别的地方哪儿找剩房去,剩房比剩女还宝贝呢。保安问,要不要看看房子?朝军说,当然。保安回身从墙上拿了个铁圈,上面挂了许多钥匙,钥匙上贴着标签,写着房号。保安说,跟我来。

两人跟着保安,走过一片开阔的楼台。楼台很大,上面有几座亭子。有人在打拳,有人在做俯卧撑。征锟想,这儿果然是个好地方,要是住这儿,比住天宫里还好。

跟着保安上了六楼,保安打开666房间。进了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房间不错,有个挺大的厅,十多个平方。厅的南侧,是半封闭的阳台,也很敞亮。厅的隔壁,是卧室,比厅小点儿。厅的东面,卧室的外面,是卫生间。北面是厨房。布局合理,房子还是新的,征锟一下就喜欢上了。若是领着红丹住这儿,就有家的滋味了。

房租多少?朝军问。保安说,一千二。这么漂亮的房间,一千二不算高。朝军看着征锟。征锟窃喜,脸上不露声色,试探着问,能少点么?保安笑了一下,说,一分也不能少!就这个价,这一带你根本找不到。我们是国营单位,压根不在乎房租,都是一口价,不比那些老百姓,和你磨半天的牙,才降那么几个钱。我们这儿,你磨上天,也这个价。

征锟用目光和朝军交流了一下,然后咬咬牙,说就一千二吧,定了。朝军说,要签个合同吧?保安说,当然,我们是国营单位,做什么事都要办手续。又问征锟,带身份证了吗?暂住证也行。征锟说,带了。保安看看表,说七点半到了,会计刚上班。便领着征锟和朝军,去了另一栋楼,在一个挂着财务部招牌的门前停下。就这儿了。保安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征锟和朝军跟在保安的后面,在一个女孩的面前站定。女孩正在涂口红,对着镜子照来照去。保安谦恭地说,陈会计,来个租房的。女孩对着镜子抿了抿嘴唇,丢下镜子,又瞟了征锟一眼,然后拉开抽屉,拿出一份合同来,让征锟签名。征锟拿过合同,和朝军一起看。看了一半,脸色便变了。合同上说,租期不少于一年,每半年预付一次房租。征锟心想,红丹只呆半个月,最多一个月,租一年的房子干嘛?朝军明白征锟的意思,问女孩,能不能按月交房租呢?女孩冷着脸,对保安说,你给他们解释去。保安拉过朝军,开始解释。征锟把合同放在桌上,对保安说,不用解释了。又对朝军说,我们走吧。

下楼时,朝军回望了一眼,惋惜地说,真他妈的好地方啊!征锟淡淡一笑,就这儿,哪是我们出苦力住的地方啊。朝军说,他奶奶的,将来有钱了,也去城里买房子,过过城里人的日子。征锟说,我也有这个目标。我现在一月存一千,一年存一万二,干个十年二十年,就回老家县城买房子。那时我老了,做不了城市人了,那就让下一代留在城里。朝军笑着说,等红丹来了,你就抓紧播种,种出个城里人来。说到红丹,征锟叹了口气,苦笑着说,这房子要是按月出租多好啊,我就租下来,让红丹吃得好住得好。朝军说,要是按月出租,肯定早租出去了。征锟说,一租一年,条件太苛刻,红丹只有半月假期,我租它一年,闲了养老鼠啊。朝军说养老鼠可惜了,养二奶正好!

征锟的心情又暗淡了下来。晚上,征锟给红丹打了电话。红丹说,请好假了,十五天,车票也买好了,后天就动身。红丹撒了个娇,说锟,想我吗?想我早点去吗?征锟说想,巴不得你现在就飞来!

征锟说的不是假话,也不全是真话。想红丹是真的,想红丹马上来是假的。房子还没租好呢,红丹马上来,睡马路上啊?

征锟已听到一串声音,越来越近了,滴滴答答,那是红丹高根鞋的声音,像欢快的鼓点,打在征锟的耳膜上。时间紧迫,征锟有些急。征锟皱着眉,无计可施。朝军说别犹豫了,抓紧吧,这回部长在家,不能偷钥匙了,偷了红丹也不干啊。征锟白了朝军一眼,懒得答腔。朝军说,咱们分头找吧。

两人下了班,就去找房。海连路,朝阳路,海宁大道,一条街一条街地找。农民楼看了几个,不是黑乎乎的,就是湿漉漉的,不理想。朝军说,你真是死脑筋,干脆去小区租房吧,不就是十天半月的事嘛。征锟咬着发乌的嘴唇,半晌没说话。朝军不屑地走了。

征锟站在原地没动。征锟在思考朝军的话。朝军说的有道理。红丹千里迢迢来一次,不就是为了追求幸福么?连个像样的房子都住不上,如何给红丹幸福?自己脑筋太死了,哪能把账算得这么死呢?

征锟的思想就在这突然之间,拐了个弯。目光也跟着拐了弯,从农民楼拐进了小区。朝军说,找个普通的小区,就可以了。只要干净舒适,温馨浪漫,足矣。

于是,征锟的目光拐进了山水湾小区。

山水湾位于城市的边缘,风景这边独好。西有盐河,碧波荡漾。北有海宁大道,车水马龙。东面和南面,是树林和田野,满眼遍绿。小区内别有情趣,有湖,有山,有亭,有景,还有游泳池和健身场,还有篮球场。沿着小径徜徉其中,丝丝音乐从草丛深处,潺潺而来。多么闲情的居处啊。两天之后,征锟就将挽着红丹,走在这条宁静通幽的小径上了。

房间在二楼,一室一厅,卧室朝阳,厅在中间,阴面有卫生间和厨房,装修很漂亮。征锟想像着,红丹穿着睡衣,披着头发,光着脚丫,像燕子似的,在房间里梭来梭去,该有多美!那次在部长的房间里,红丹就是这样。

房租不算太贵,一千七。房东是个中年妇女,对征锟很热情,说你来住,什么都不用带,双人床,沙发,办公桌,厨具灶具,电视电话,空调热水器,要什么有什么。征锟问房租怎么交,中年妇女说,预交三个月吧。征锟说,我是打工的,一下拿不出五千多块来。中年妇女说,那就按月交吧,反正房子好租,闲不下来。征锟当即签了租房合同。掏钱时,征锟的手微微发抖。钱装在信封里,征锟撕开信封,蘸着唾沫,一张一张点给了中年妇女。

房子定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征锟下了班,就去收拾房间,看空调有没有问题,电视能收多少个台。往冰箱里添了些饮料水果。又买了米和面,油盐酱醋,等红丹来了,跟过日子似的,自己动手做饭吃。

第二天,朝军提醒征锟:红丹明天就到了,你别忘了请半天假,去火车站接红丹。红丹大老远跑来,出了车站,见不到你,多失落啊。真是这么个理儿。征锟赶忙写了张假条,递给桂芳。桂芳说,请假干什么?征锟用嘴呶了呶,假条上不是写了吗?桂芳说,现在订单这么多,车间少了你怎么行?征锟知道桂芳在讽刺他,白了桂芳一眼,说,我一个小员工,算个球啊?你是文员,你要离开了,车间肯定不转了,要甩成两半球。征锟拿眼睛在桂芳胸前瞟了瞟。桂芳呸了一口,说,什么人物啊,这么重要,还要劳您大驾,亲自去迎接?征锟扫了桂芳一眼,说,女朋友,重不重要?桂芳嘴角弯了起来,弯成花儿一般,说,还是那个眼睛大大的,长得甜甜的女孩吗?征锟又扫了桂芳一眼,说你以为女人是不锈钢棒,能换来换去的啊?我们这些干苦活的,没你们白领会折腾,今天找个说中国话的,明天又换成说日本话的。桂芳的脸倏地红了,把假条捏在手心里,漫不经心地卷起来,心不在焉地说,等部长来了再说。

征锟心急火燎地等了一上午,才把部长等来。征锟当时正在擦机床,桂芳来叫他。桂芳把双手卷成喇叭状,喊道:征锟,部长找你。征锟扔了抹布,在铁桶里洗了洗手,又在衣服上擦干,然后去了车间办公室。部长在看图纸,看得很入神,以至于征锟叫了两声部长,部长才把脑袋从一堆图纸中拔出来。你找我?部长问。不是你找我吗?征锟说。部长想了起来,说嘿嘿,嘿嘿嘿,我在研究图纸,研究迷糊了。部长站起来,走到征锟面前,说,是,我是要找你。部长看着征锟,忽然笑了,笑得很谦逊。笑过之后,部长说话了。征锟竖起耳朵,认真地听。部长的话,与征锟请假无关。部长说,我找你来,是请你和我一起研究图纸。这些都是新自动机的图纸,急着要安装。征锟,又是你施展拳脚的大好时候了。征锟愣愣的,不知部长所云。部长接着说,白银分厂进了五十台自动机,昨天刚到,老板要我们立即安装调试。所以我命你带上五名员工,今晚就火速奔赴白银。部长从抽屉里拿出六张火车票,这是今晚的车票,你回去收拾一下,马上出发。征锟说,部长,换别人吧,我有事,去不了。我明天要请假呢。部长把卷起来的假条扔给了征锟,说,不行,去白银的人选,非你莫属。要知道,五十台自动机,价值几十万,能随随便便叫个人去调试!只有你,才能堪当此任!征锟说,部长,要不让朝军去吧,他的技术比我好。桂芳走过来,说征锟,部长安排工作,就必须服从。这又不是不锈钢棒,能换来换去的。桂芳挖苦征锟,在火上浇油。征锟怒火中胸。要不是部长在,征锟肯定火了。部长说,我安排谁去,都是有计划的,不是上街买菜,可以挑挑拣拣的。征锟耐着性子,说,部长,我……部长不耐烦了,说别啰嗦了,你不要辜负工厂对你的期望!

征锟步履沉重地挪动步子,走出了车间办公室。办公室的门,从征锟的身后关上了。透过窗户,征锟朝里面望了一眼。征锟看见桂芳站在部长的身边,两人在说什么,然后笑个不停。

回到宿舍,征锟的眼睛都红了。朝军在床上看书,问征锟怎么了。征锟半天没回答。朝军起身,追问征锟到底怎么了。征锟说,我要出差了。朝军大惊,说这太损了吧,怎么在这节骨眼上,安排你出差呢?征锟说,我向桂芳请假,说我明天要接女朋友,可部长不批,安排我去白银。朝军一拍大腿,明白了,这是故意安排的,部长一定是报去年的仇呢。征锟也明白了,说也许不是部长,而是桂芳,是她在报去年的仇。

朝军说,还来得及通知红丹吗?征锟摇摇头,来不及了,她现在在火车上,明天上午就到。啊?朝军很着急,说怎么办?征锟晃着脑袋,没办法。征锟想给红丹发个信息,告知实情。朝军说,不能,红丹一人在车上,知道你要出差,不知多难过呢。

部长的命令,就是圣旨,征锟不能抗旨。晚上,朝军送征锟去火车站。候车室里,征锟拿着一串闪光的钥匙,放在朝军的手上。无论如何,你都要把钥匙交给红丹。房租交过了,那么好的房子,不住可惜了。让红丹好好享用,过一回城里人的生活。拜托了。

朝军接过钥匙,抓在手里,说放心吧兄弟,今夜我不走了,守在这儿等红丹。明天十点多,红丹到了,我一定把钥匙交给她,让她在山水湾,开开心心地住半个月。

检票了。五个员工检了票,都进去了。征锟拿着票,在铁栏杆外面停下。征锟再三叮嘱朝军,无论如何都要替自己照顾好红丹,并代他向红丹致歉。征锟说,告诉红丹,等到春节放长假,我一定去庆安,向红丹负荆请罪。说到动情处,征锟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征锟拿起票,准备进铁栏杆了。朝军迅速出手,一把抢了票,挤进了铁栏杆,让检票员检了票。征锟愣住了。朝军说,你舍得让红丹在异地他乡独守空房啊?还是你留下,陪红丹吧。我去白银分厂。部长追究下来,所有的责任我担着。朝军扔过钥匙,挥挥手,在检票口消失了。

候车室里,灯光惨淡。征锟的脸上,泛起一片滚动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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