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滨新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社会经历“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在此新旧交替的过渡期,一些有识之士开始出国留学、开眼看世界,希冀从西方寻求救亡兴国之道。
蔡元培就是这股留学热潮的一份子。他一生6次出国,旅居国外近12年。其中先后3次赴德国求学、考察,共计5年多,为其认识西方文明、实践教育救国理想积累了充足养分。
“世界学术德为尊”
蔡元培(1868—1940),字鹤卿、孑民,浙江绍兴人。光绪十五年(1889年),21岁的蔡元培就考中举人,26岁点为翰林。1901年任上海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后又任中国教育会会长、爱国学社总理兼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辛亥革命后,任中华民国首任教育总长、北京大学校长、中央研究院院长。
20世纪初,出国留学或考察蔚然成风,大多是公费官派,所去国又以日本为多,欧洲很少。蔡元培曾于1902年夏到日本游历,但于留日并无兴趣,一心想去德国。1903年6月中旬,因爱国学社与中国教育会分裂,蔡元培离开爱国学社,毅然赴青岛学德语,准备赴德留学。次年,他的女儿出生,蔡元培取名“威廉”,尔后又为1906年出生的儿子取名“柏龄”(柏林)。为子女所取的这两个德国式的名字,充分表明蔡元培对赴德求学的向往和决心。
出国是为救国谋。蔡元培坚定留德目标,缘于他所抱的教育救国理想。在他看来,德国是当时哲学、教育学最发达的国家,“救国必以学,世界学术德为尊,吾将求学于德”。在给学部的留德申请呈文中,蔡元培这样写道:“窃职素有志教育之学,以我国现行教育之制,多仿日本。而日本教育界盛行者,为德国海尔伯脱派。且幼稚园创于德人佛罗比尔。而强迫教育之制,亦以德国行之最先……欧美各国,无能媲者。爰有游学德国之志……至少以五年为期。冀归国以后,或能效壤流之助于教育界。”
1906年底,蔡元培获悉清廷将公派几名翰林院编检出国,便激起“抱之数年”的留德梦想,立即从故乡绍兴回到京城。但当时“愿赴欧美者人数太少,而政府又拙于经费,悉改派赴日,孑民不愿”。蔡元培一直认为“游学非西洋不可,且非德国不可”,于是决定放下翰林学士的身段自费赴德。
1907年4月,清政府任命孙宝琦为驻德公使,这为蔡元培赴德提供了机会。因为孙宝琦的弟弟孙宝暄与蔡元培是故交。由于孙宝暄的介绍和蔡元培的登门拜访,孙宝琦答应让蔡元培在使馆任职,且每月资助学费30两(合42银圆)。同时,蔡元培还通过挚友张元济与上海商务印书馆商洽,特约他在德国为该馆著译,每月稿酬100银圆。
这两笔收入远不能解决蔡元培在德国的费用和国内妻儿的家用,但蔡元培还是抛家别子,于6月随孙宝琦一行前往德国,开始其首次欧洲之行。
“半佣半丐之生涯”
据统计,清末留德学生总计114人,其中官费生87名,自费生27名,年龄多数不到25岁。在早期众多的留学生中,不乏自费生,但蔡元培可谓是不依赖国内家庭支持、“半工半读”的第一个留学生。他当时已年近四旬,年纪远远超过其他留学生。
蔡元培在德第一年居于柏林,非常艰苦,他自己曾以“半佣半丐之生涯”来形容。
为解决旅居经费,蔡元培又在孙宝琦的介绍下,为时在柏林留学的唐绍仪之侄宝书等4人做国学家庭教师,月薪100马克(合55银圆)。
在为他人补习国学的同时,蔡元培自己也要请老师补习德语。因为蔡元培虽在青岛时学过德语,但远没过语法关。生疏的文法、拗口的发音,对年近40的他来说,艰难程度可以想象。蔡元培自述:“我在柏林一年,每日若干时学德语,若干时教国学,若干时为商务编书,若干时应酬同学,实苦应接不暇。”
蔡元培赴德旨在求知,勤工更是为了俭学,“若长此因循,一无所得而回国,岂不可惜!”为不耽误学业,他决意要改变这样的生活。
1908年暑假,蔡元培便申请就读德国最有名的柏林大学,但因不能提供中学毕业证书而无法注册。于是,只好离开柏林,前往莱比锡大学。
莱比锡大学是一所当时已有500年历史的名牌大学。该校设有中国文史研究所,主持该所的康德拉(中文名“孔好古”)教授早年曾在北京译学馆任教,十分乐意招收中国学生。蔡元培便由其介绍顺利入学。但在填写入学申请表时,蔡元培担心自己年龄太大而不被录取,故而少写5岁,把实岁40写成了35。
“凡时间不冲突者,皆听之”
与其他人求学不同,蔡元培把在德国的求学称为“游学”,而不是“留学”,因为他不是为拿某个学历或者学位,目的是汲取知识、开阔眼界。与原来出国计划学习教育学相左的,是蔡元培在莱比锡大学以全面了解西学之精髓、博采诸家学说为宗旨。
20世纪初,康德、叔本华、歌德、莱辛等人的哲学和艺术思想在德国大学占据重要地位。蔡元培身居其中,学泛众家。他在莱比锡大学注册的是哲学系,但选修课程众多,呈现跨学科性。在1908年10月到1911年的6个学期里,他选听40多门课程,每学期近7门,凡哲学、文学、教育学、心理学、美学、民族学、绘画艺术论等,“凡时间不冲突者,皆听之”。
在莱比锡大学的老师中,蔡元培最佩服哲学家、实验心理学创始人冯德和历史学家兰普莱西。他们开设的课,蔡元培每学期都选修。他称“冯德是一位最博学的学者”,他的著作“没有一本不是原原本本,分析到最简单的分子,尔后循进化的轨道,叙述到最复杂的境界,真所谓博而且精,开后人无数法门的了”。兰普莱西是位史学革新者,他在校内创设的文明史和世界史研究所,原本只招收三四年级的学生,但当知道蔡元培是“清朝翰林”后,破例招他入学。因此,1910年至1911年,蔡元培除听课外,还从事文明史和世界史的研究。
对于何以选择如此众多的课程,蔡元培在《自写年谱》中解释:“我向来是研究哲学的,后来到德国留学,觉得哲学范围太广,想把研究范围缩小一点,乃专攻实验心理学。我看那些德国人所著的美学书,也非常喜欢。因此,我就研究美学。但美学理论,人各一说,尚无定论,欲于美学得一彻底了解,还须从美学史研究下手,要研究美术史,须从未开化民族的美术考察起……”这种因旺盛求知欲所产生的“滚雪球效应”,使蔡元培在德国的求学变得十分广博。
丰硕的游学成果
在德游学时期,是蔡元培潜心治学、辛勤笔耕的黄金期。他凭借深厚的学术修养,自由摄取各类学术精华,增进了对东、西两大文明的独特认知,促进了中德文化交流,为其后来领导全国性文化教育事业奠定了思想和学术基础。
蔡元培以“爬格子”的方式半工半读,编著了《中学修身教科书》,编写了《中国伦理学史》,翻译了《伦理学原理》,这些著作奠定了他在学术、教育界的地位。如《伦理学原理》于1907年出版后,至1921年再版6次,后编入“汉译世界名著丛书”;《中国伦理学史》被称为“中国现代伦理学的开山之作”;《中学修身教科书》至1921年已再版16次,是民国初期国内中学深受欢迎的教科书。
在莱比锡大学期间,蔡元培选读了几门美学课程,业余时间常常参观当地美术馆、博物馆,学过钢琴和小提琴,看了大量的话剧和小歌剧,对美学产生了浓厚兴趣。他在《自写年谱》中回忆:“我于讲堂上既常听美学、美术史、文学史的讲演,于环境上又常受音乐、美术的熏习,不知不觉地渐集中心力于美学方面。”蔡元培“到40岁,始专治美学”,“40岁”这段时间就是其在德国游学时期。1912年,他首先将美育一词引入中国:“美育的名字,是民国元年我从AsthetischeErziehung(德语)译出,为从前所未有。”“美育者,孑民在德国受有极深之印象,而愿出全力以提倡者也。”蔡元培后来主张的“美育为学”、“德智体美”四育、“以美育代宗教”等,显然萌发、形成于德国游学时期。
听课之余,蔡元培十分注重研究德国教育制度,翻译了许多德国教育家的著作。他读过著名哲学家、柏林大学博士包尔生名著《德国大学与大学学习》,该书的绪论部分比较了德国与英国、法国大学的特点,介绍了德国大学教学与研究“融合为一”、注重纯学术、教授治校等原则。蔡元培认为“颇足参考”,便将绪论部分译成中文,以《德意志大学之特色》为题发表于1910年第11期《教育杂志》。陈洪捷教授认为,蔡元培对德国大学教育制度的观察与思考,使他从泛泛的教育救国论者转为学术救国或大学救国论者,为其日后注重高等教育、倾力改造北大提供了动力。
蔡元培还利用渊博的国学知识在德国传播中华文化,推动中德文化交流。在兰普莱西的研究所学习时,蔡元培帮助倾心汉学的但采尔翻译有关中国象形文字的资料,两人结下深厚情谊。1924年冬,时任汉堡大学教授、汉堡民族博物馆馆长的但采尔邀请蔡元培去做民族学研究;蔡元培在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时,也邀请但采尔来华并聘其为社会科学研究所客座教授。蔡元培还与勒杜尔、安采尔、慕思德柏格等德国同学一起,在孔好古教授主持的中国文史研究所鉴别中国文物,帮助孔好古整理在甘肃楼兰发现的古代文献。孔好古于1920年公布了这批简牍与文书,引起中外学术界的轰动。
响应辛亥革命而中断游学
蔡元培曾在1904年组织成立光复会,一度是沪上革命的重要人物。他身在德国,心系祖国,时常关注国内革命形势。蔡元培从上海友人按期寄来的《中外日报》、《神州日报》和与汪康年、陶成章、吴稚晖等人通信中,知道国内“差不多年年都有惊人的大事”。
与蔡元培交往最密的,是旅居法国的吴稚晖、李石曾、张静江。当时,他们在巴黎设立世界社,创办《世界画报》、《新世纪》,宣传革命,抨击君主立宪主张,支持孙中山革命活动。蔡元培经常与他们书信来往,交流思想。由于这段历史,蔡元培后来与吴、李、张3人并称国民党“四大元老”。
蔡元培与国内革命党人也多有联系。1910年,他受同乡陶成章托付,将10多册《秋(瑾)女士遗诗》分寄欧洲各国图书馆,以此纪念革命英烈。他还通过书信,竭力调和在日本东京的章太炎与在法国巴黎的吴稚晖之间的误解,维护革命党人内部团结。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蔡元培从德国报纸上得知这一消息后,“为之喜而不寐”,立即终止在德国镇上一所中学的参观考察,10月18日晚他回到莱比锡,次日即赶往柏林,“每日总往同学会,与诸同学购报传观,或筹资发电”,声援革命。有一位德国朋友问他:“这一次的革命是否可以成功?”蔡元培坚定地说:“必可以成功,因为革命党预备已很久了。”
蔡元培获悉刘庆恩是汉阳钢铁厂派来德国调查制炮、用炮技术的,对清军布防十分熟悉,认为这对革命军北上攻打北京城十分有利。于是,与刘庆恩一起写信给孙中山,建议筹款10万美金订购德国克虏伯厂生产的8尊新式攻城炮。他还在给吴稚晖的信中预测,袁世凯“出山,意在破坏革命军,而即借此以自帝”。在辛亥事件初期,蔡元培就作此分析,可见其政治观察力之敏锐。
蔡元培时刻牵挂着国家的兴衰与民族的前途,为自己身居异邦“不能荷戈行间,稍尽义务”而深感不安。1911年11月中旬,当蔡元培接到他的学生、上海革命力量主要领导人陈其美催其回国的电报后,便立即中断学习回国,开始其教育救国、学术救国的伟大实践。
也许蔡元培与德国有缘,此后他又两次赴德,但时间都不长。1912年7月,他不愿与袁世凯合作而辞职,于11月再次入莱比锡大学的文明史、世界史研究所,但半年后应孙中山之召,回国参加“二次革命”。1924年,蔡元培在欧洲之行中访问了莱比锡大学,在哥尼斯堡大学参加纪念康德诞辰二百周年学术会议,在汉堡大学做了几个月的民族学研究。
德国的游学和考察对蔡元培影响至深,他对中德文化交流的贡献也为世人所赞扬。2009年11月,北京大学与莱比锡大学孔子学院联合举办“蔡元培——中国的洪堡”展览。把蔡元培与德国著名教育家、政治家、洪堡大学创始者洪堡相类比,体现了德方对蔡元培的崇敬。开幕式上,莱比锡大学孔子学院德方院长柯若朴教授称“蔡元培先生是联系莱比锡大学和北京大学的重要纽带”,并高度评价其为中德文化交流所作出的贡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