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生

2012-04-29 15:57:28陈志舜
翠苑 2012年3期
关键词:女将军箱子师傅

很多年以后,年近花甲的修言还呆在我呆过的那所学校,他应该是校园这台机器上最老的一颗钉子了,一颗滑了牙豁的老钉子,只要这台机器稍微摇晃一下,他就有脱落的危险,好在这台机器不再摇晃了。

我呆过的那所学校,还是这城市的一所重点中学,因为靠近大海的缘故吧,改革开放的年代里,它摇身一变成了股份制,校园里因此也渗入了大海的腥臊味,让人觉着总是不那么清爽。修言和我不一样,我是分配来的,这似乎更符合逻辑,而他是被遣送来的,被作为一名疑似叛国者遣送来的,和2003年的SARS疑似患者差不多。

我是个不安分的人,最终还是离开了校园,我对修言说,这校园就是一只箱子,实在让我感到憋屈,仿佛空气一点都不流通,老是有一种想要大声嚎叫的欲望。可这箱子对修言而言,像是至宝。箱子里安全啊,他总是冷不丁的说,还有什么比安全更值钱?我有理由相信,他这一生有太多的不安全。

修言的一生有着太多的缺憾,他一辈子都没能解开一个谜,为此他不止一次跑到上海档案馆,用长毛狗摇着尾巴的那种眼神,瞅着档案馆的女资料员,希望她能尽量多地提供信息给他,可他一无所获。有几年当中,他那点工资基本上是洒在往返上海的路上。他原本就高大,因为营养不良,他渐渐变得像一根竹子,而且被风吹得向前弯曲,形成英文字母f,老是不放心地面似的,谁知道地面以下是不是空的,这一脚踩下去,掉进去怎么办?

为了解开这个谜,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夜猫子,在书籍垒起来的那面墙上不停地折腾,让我想起夏夜窗户上的壁虎,忽左忽右地贴在玻璃上。夜很深了,校园里还亮着他那扇窗子,活像他不看人时迷惑的眼神,除了远方的空气,再没什么能进入他的视线。修言隐隐地觉得,他父亲从人间蒸发了,好比现今股市熊的时候,钱也会莫名地蒸发。他生下来之前就没有了父亲,根本没法见到父亲的尊容,母亲说,用镜子照照自己,差不多吧。那时我为他设计了一种合理的假设,让他格外欣慰,并且深信不疑,他父亲是上海一家工厂里的工人,那时上海动荡不安,国民党,地下党,小日本,还有西洋人,都在上海滩角力,他父亲还不跟我们年青时一样冲动?于是有没有可能瞒着他母亲,偷偷地加入了地下组织?后来被国民党特务发现了,抓起来秘密处决了?这样的例子在当时很多,谁能说得清呢?他父亲出了什么事,连他母亲都不清楚,不言而喻,我的判断是合乎逻辑的。我的好心可能害了修言,正因为我这么一清描淡写,他才不断地跑上海档案馆,不断地把钱往路上洒。

说到童年,修言认为是最开心的,他的童年,也就是在上海解放之前,是在大资本家的大宅院里度过的。大资本家很和善,也很有学问,仿佛天底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没有他不会做的事情。修言刚生下来时,大资本家觉得这孩子眉宇间含着一股正气,这股正气肉眼凡胎自然看不出来,大资本家也许颇有慧根,能透视出异常。大资本家说,这孩子父亲姓修,易传上说,修辞立其诚,就叫他修言好了。

大资本家从来不叫他名字,只叫他孙子,好像修言本来就是他的孙子似的,吃穿都被安排得有么有样,也许大资本家钱太多了,也许太过于无聊了,也许把修言当成了他的宠物小狗。在修言初始的记忆里,大资本家的餐桌上,母亲是不能随便坐的,只有他,可以和大资本家平起平坐,相互刮鼻子,瓜分桌上的鸡腿,指着对方说,你是小毛虫、你是老毛虫,那时修言根本想不起自己的父亲。

可是好景不常,就在修言上初小的年龄,上海成了风雨满楼的世界,大资本家再也顾不上他了,撇下他就像撇下一只小毛虫,拍拍屁股全家去了香港,只给他们母子留下很少的一笔钱,留下那笔钱,也是想要他母亲帮着照看这座宅子,他和母亲守着这座巨大的空宅,从此吃穿成了问题,母亲不得不每天在门前摆起香烟摊,靠卖香烟争来的零碎钱勉强度日。可是,母亲很坚强,坚持要修言读高中,读到他长成一米八几的个头。

那天,修言见母亲很疲惫的倚在空宅的一角,对他说:“儿子啊,姆妈养佛活你咧。”修言此时发现,母亲的声音飘着阵阵香醋的味道,修言的母亲原本是我们这个城市土生土长的,经人介绍去了上海打工。上海刚解放不久,整个城市都浸泡在欢天喜地当中,可是由于物资短缺,要想立足上海,还真的不容易。修言讯问父亲的事,母亲显得很茫然,“姆妈要晓得他是死是活,就佛会这么辛苦咧。”母亲说。母亲的话好像激发了修言的冲动,他觉得自己应该找条出路,中国解放了,他应该是有作为的,于是他立即想到了参军,他要加入到革命的队伍中去。修言说到这些往事时,我很为他担心,他母亲怎么办?他要悖逆孝道?置母亲生死于不顾?可他最终还是参了军,留下他母亲继续照看那座大空宅。

当时在我们那只箱子里,可能所有的人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根本不关心一个疑似叛国者的单身汉,唯独我,深知修言当年参军的动机,这个秘密是多少年以后修言透露给我的,当年他参军,纯粹是受了女友徐雪的鼓动,徐雪那晚上跟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以报效祖国为荣。鬼才知道,他参军是为了报效祖国,还是为了报效徐雪?

我见过徐雪,不过是在她成为半老徐娘以后,她确有几分姿色,即使半老徐娘了,在一般男人眼里,她仍可以让人轻易地发情,男人就好这一口,见了好看的女人,就像公狗见了母狗,眼睛发绿。她的名字叫徐雪,多么好听的名字,多么晶莹剔透的名字,可当修言伸出手想接住她时,她又化成了水或雾。徐雪是修言高中时的一根扛杆,那时他活得那么贫困,成绩在班上却是一流,修言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有时无形的东西更能支撑一个人。

如果说父亲是他的一个谜,那么徐雪就是他的一块心病,高中时徐雪就坐在修言的前排,高挑的身材,乌黑的长辫,亭亭的胸脯,眼睛像钩子一样,跟修言照面时,修言就成了馋嘴的鱼儿,被钩出了水面。那年代没现在这么开放,一个羞涩的眼神或微笑,都是一阵一阵的幸福,都是一种爱情的表白。高中毕业时,徐雪趁着同学们不注意,做贼似的把一张小纸条塞给了修言。晚上,他们在海边上见了面。“大海真好。”她说,她的声音在潮汐的伴奏下,音乐般美妙,好像是来自大海的心脏,就凭她那音乐般美妙的声音,就足以让修言终生难忘。他们沿着海滩比肩而行,月光把他俩的轮廓从大海的幽蓝中清晰地勾勒出来, 寒冷的海风好像也没能动摇他们继续走下去的决心,她没天没地的跟修言闲扯,基本上都跟爱情无关,而修言则默默地听着,就像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觉得她的每一个想法都是深入人心的,于是他突然停了下来,认真地捧起她的双手,对她说:“徐雪,我觉得你很伟大。”他惹出了徐雪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一连串的笑声,她马上有了一个大胆的尝试,轻挽着修言的胳膊,头也贴近了修言的胸脯,就像前方的月亮,不时地埋进云朵。过了很久她说,她想参军,并且想象着,自己穿上军装的模样,她说她穿上军装肯定漂亮。又过了很久,她又说,你想参军么?我们一起去报名怎么样?当时修言想,徐雪要是参军,自己注定是她的追随者。

修言和徐雪的运气可真够好的,部队看了他们的档案,认为他们当兵实在是可惜了。“明天来报到吧。”征兵处的领导说。“你们将被安排到军事学院深造。”

我记得有本叫《人啊,人》的小说上有这么句名言:有不平凡的开头,必有不平凡的结尾。多少年后,每当回忆起参军那段经历,修言总要说,那是对他一生最大的嘲讽,因为参军,他莫名其妙地丧失了自己的前程,又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初恋的情人,他没犯任何错,也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因此,他把这些统统算在命运的头上,“命中注定是有的。”他无奈地说。

两年军事学院生涯,令他成为一名出色的军人,他灵活多变的作战理论答辩,得到了学院首长的高度赏识,学院决定让他去朝鲜战场试试火候,任命他为某部参谋,并且授予他中尉军衔。“我很幸运。”修言曾对我说。“在朝鲜大小十余战,我们都赢了。” 修言认为,事实上打仗就是玩心计,跟下围棋一样,小时候他跟大资本家学过围棋,在实力不如对方、经验又不如对方时,一要敢玩命,二要能蒙骗,对方以为你要杀他的大龙,你就摆出杀大龙的气势来,然后处处偷鸡摸狗,处处割掉对方的肉,三刀两刀下去,对方就慌了,就会漏洞百出,反之,对方想杀你的大龙,你就让他来杀,然后专挑对方的软肋点,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等你从对方的包围圈中钻出去,对方已经溃不成军了。修言好几次运用这种方略,都把美国佬搞得摸不着北,为此他立了二等功,晋升上尉军衔,还得到首长的批示,放他一个月的探亲假。“小鬼,好好干。”首长说。“是块将军的料。”首长暗示,回来后,他将接受新的任务。

我可以想象的出,那时军队里能有几个高中学历的?何况修言还上过军事学院?更何况他那么有才?如果他不歇那一个月的探亲假,说不定现在是中将、上将也会的。我见到徐雪那年,她都成了少将了。徐雪晋升少将靠的是身子,而修言靠的可是战功呢。

修言一身戎装,急匆匆地离开了部队,他有两件事急等着要去做,一是回去的路上,到济南探望徐雪,二是回上海探望多年不见的母亲,在朝鲜的两年多,他没有任何关于徐雪和母亲的消息,他所在的部队是特种部队,不能和外界有任何联络。

济南的那一幕,修言最羞于启齿,他认为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他在济南受到了很好的接待,住招待所,被首长请去吃饭,首长还特意安排他,给部队作了一场演讲报告,介绍朝鲜战场的情况,可首长就是不提徐雪的事,在被修言问急了时,就说她在执行重要任务,现在不能见他,首长会安排他们见面的,但是要看机会。修言已经感觉到,他不怎么有机会见到徐雪了,谁知道徐雪在执行什么重要任务?而且他还不能打听,他很无奈,觉得自己该走了,首长说送他到火车站,可他坚持没让首长送。

走出部队大门后,他发现有个女兵一直在跟踪他,一直跟踪到大明湖边,那女兵小声地叫住他,“你想不想知道徐雪的情况?”女兵小心翼翼地说,她跟徐雪都是通信连的,徐雪关照过她,有机会见到修言,一定要把事情的经过跟修言解释清楚,徐雪太漂亮,被某位首长看重了,带到北京去了,在跟首长抗争了好几个回合仍然无效后,徐雪整整哭了一个星期。

“这是夺妻之辱!”修言几乎暴跳如雷。“奇耻大辱!”

他的声音把周围的人群吓坏了,也把女兵吓坏了,老鼠一般窜入人群之中。

后来修言跟我说,他做梦都没想到,首长居然也能做出这等卑劣的事,他这话让我觉得很幼稚,谁见了美女不想占有?怪只怪修言没这艳福,怪只怪徐雪长得太漂亮,这就叫红颜祸水。失去了徐雪,就像失去了灵魂,修言木木地坐上火车,满车箱晃动的人影,对他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以至于钱包被人摸去了,自己却浑然不知。那火车就像勾魂使者,把他的灵魂活活地从躯体中拽了出来,令他想起小时候邻居家的孩子抓老鼠,将抓到的老鼠五花大绑,然后活着剥皮,老鼠便发出吱吱的惨叫声。

从那以后,修言再没有接近过任何女性,他可能是靠着梦淫度过这一生的,我跟他住过一个宿舍,发现他不止一次地在早上换短裤,可以肯定,在梦里,他不止一次跟徐雪云雨过。

修言回到上海老宅时,发现不见了母亲,他四处打听,有人说他母亲回了老家,也有人说,这老宅被政府没收了,他母亲不得不搬出去。而就在他向邻人打听母亲的下落时,他无意中发现,周围好像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窥视他,那些人在触碰到他的目光时,像是被火灼伤了似的,立刻掉转头去。他想,他堂堂一个军人,一个立了二等功的军官,浑身没有半点瑕疵,有什么值得别人窥视?

问题就出在这座老宅身上,或者说出在这老宅主人的身上,身为军事机要人员,怎么会跑到老宅来?他跟这老宅有什么瓜葛?他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身分和背景?那阵子,为了保护电厂及一些重要设施,公安局满上海都在抓国民党特务,只能说修言来的不是时候,他还没来得及离开上海,就被莫名其妙地带进了公安局。

公安战士先是和蔼地询问,问得修言找不着北,后是很严厉的讯问,甚至动用了一些非常手段,这时修言方才清醒过来,脑子开始转动了,他想,如果再这么硬挺下去,他非吃亏不可,而且吃的不是大亏,吃的是哑巴亏。于是他把说话的态度突然掉转过来,他诚恳地向组织交待,他是和那老宅有点瓜葛,母亲是大资本家的佣人,受尽了大资本家的剥削,上海解放那年,大资本家逃到香港去了,母亲一时也没处投奔,所以才留在老宅里,靠着卖香烟过日子,修言边说边痛哭流涕,他哭得是那么认真、那么真诚,以至于最终打动了审讯他的公安战士。还好,他没有被告上军事法庭,去了那地方,他也许得重新投胎去。经过一个星期的审讯,连部队都来了书信,最后公安局给出结论:解除军籍,遣送原籍。

修言说到这一段经历,不像说到济南那一幕时愤怒,他显得很平静,平静得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好像这事不是发生在他的身上,我开玩笑地跟他说,你怎么没学刘胡兰?他白了我一眼,你小子,够反动的,要是在文革期间,你不吃枪子才怪。

修言就这样被遣送到我们这只箱子里,校园内有座校办工厂,他便在工厂当了一名车床工,整天跟铁屑打交道。但他还是很认真,好像他从来都没有不认真过,别人三个月出徒,他三十天就出徒了,因此,他特别招师傅喜欢,偶尔开个小差或请半天假,都有师傅帮他担着,他也算过得轻松。

修言的师傅姓黄,满箱子里的人都认识,都叫他黄师傅。黄师傅看着这位既庞大又英俊的爱徒,心里美滋滋的,便有心要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他,黄师傅的女儿长得也还过得去,只是没人家徐雪的瓜子脸、双眼皮和高挑的身段,她看起来更像是土豆,结实着呢,她的小名就叫土豆,是厂里的铁姑娘,连男人都搬不动的铁盘,她不怎么费力就搬到机床上来了,她穿着工作服的时候,从背后猛一看,你会以为她是个男的。黄师傅没好意思直接对修言说,只是不断地把他往家里带,让师母给他做好吃的,比如红烧肉、炖猪蹄、小鱼冻什么的,师母见了也乐得合不笼嘴,心想土豆真有福气,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土豆就不用说了。可修言一直叫土豆师姐,这称呼直到土豆寻了短见,始终都没有改变过。

大概过了将近一年吧,修言始终对黄师姐尊敬有佳,不冷不热,他似乎更喜欢吃酒,经常跟厂里的几个哥儿们凑份子打酒吃,黄师傅终于忍不住了,他知道我跟修言最好,便可怜兮兮地跑来求我,让我帮他打探一下修言的意思,我说这有什么,包在我身上。可我万万没想到,晚上在宿舍里,我还没说上三句话,修言就从床上蹦了下来,他恶狠狠地拍着我的脑门说,你是说让土豆做我老婆?你脑子没高烧吧?我警告你,以后禁止你给我找对象,你别想玷污我。我问他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他一把把我拽了起来,你跟我说什么都可以,说这事儿我就跟你翻脸。他推着我,像推死人过街似的,把我推出了宿舍,把门倒插起来。我又好气又好笑,把门擂得山响,喊道:“你小子疯啦?这宿舍也是我的。”那晚上我倒霉透顶,在宿舍门口喂了一晚的蚊子。

我没法和黄师傅交待,只好把修言的反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黄师傅。黄师傅尴尬地点了点头,他倒没什么,可是土豆不依不绕,第二天晚上,她直截了当地一脚踹开了我们的宿舍,你什么意思?她朝修言喊道,我哪一点配不上你?你要是有对象你就直说。修言平静地低下了头,但我看得出,他在忍,仿佛在吞一个滚汤的糯米团子。修言的沉默让土豆恼羞成怒,又恼羞成泣,扭屁股冲出门去,门被重重地摔在门框上,那动作真的让我觉得,她整个就是一个男人。“我会让你后悔的。”她又留下一句让我发抖的警告,我很担心,捅了捅修言,赶快去劝劝土豆,可修言把胳膊肘一甩,说要劝你去劝,你娶了她更好。

多少年以后,我听了修言和徐雪的故事,才知道那是修言的一个隐痛,或许他爱徐雪爱得太深,或许是徐雪深深地伤害了他,或许从此痛绝娶妻的念头。后来的事情,在那个时代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土豆想了整整一个星期,终于还是没想明白,那天晚上她突然失踪了,我们帮着黄师傅找遍了整个箱子,又找遍了整个城市,没有找到关于土豆的任何消息,她从人间蒸发了。我判断,她此时应该漂进了太湖。黄师傅没有来找修言的茬,只是从此没再跟修言说过话,黄师母在家里哭了一个多月,从此变得疯疯癫癫,黄家就这样毁在了修言的手里,可是谁能说,这是修言的过错呢?就像他参军一样,好好的,丢了徐雪又丢了前程,还差一点被当作国民党特务,你能说这是他的过错?

修言被扣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以后,性格乖巧了很多,他被安置在校办工厂当工人那阵子,也就是文革刚开始那阵子,满嘴吐出来的都是玩世不恭,他甚至敢去议论国家大事,说这个世道黑白颠倒了,说文化大革命是在革那帮国家功勋的命,这也难怪,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心里装不下,自然就会溢出来,他经常跟厂里的哥儿们聚会,在一起吃酒,酒吃多了,就没什么不敢说。那时我刚分配到学校不久,偶尔也会被他们邀去吃酒,但我从不参与他们的话题,我是亲眼看着我的一个同学,是怎么成为反革命分子的,他出黑板报时,不小心把领袖的名字写成两排,有个红卫兵当场指出来,说他成心想把伟大领袖分成两半,他就这样断送了自己。

修言也是这样断送自己的,他和那几个哥儿们聊的话题,被举报到校领导和市领导那里,至于是谁举报的,不得而知。有人怀疑,是黄师傅为了报复修言,于是全箱子里面的人都这么认为,都在背后窃窃私语,都像避瘟神一样回避着黄师傅,就算黄师傅没有举报,他跳进太湖也洗不清了。修言和他那帮哥儿们的反动言论十分严重,市革委会专门批复,将修言和他那帮哥儿们全部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我暗自庆幸,那天我有课,没有参加他们的聚会。

现在回想修言当年被批斗游街的情形,觉得实在是滑稽,他和他的哥儿们被五花大绑,头上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在学校操场中间跪成一排,活像一只只将要被活着剥皮的老鼠,老师、学生轮流站在用水泥沏的乒乓台上发言,气氛高涨时,便齐声高喊,打倒反革命分子修言,打倒反革命分子某某。有一个酸溜溜的语文老师更滑稽,他发言时竟然说,修言的名字出自一本封建主义的书,那本书叫《易传》,《易传》有句话,叫“修辞立其诚”,这是封建主义思想的死灰复燃。他还真有学问,可惜,没过几天,他自己也成了反革命分子。

批斗会结束后,那帮红卫兵就揪着他们去市里游街,一路高喊着“打倒反革命分子某某”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游了整整一个下午,回来后还不能让他们休息,继续跪在操场上,而且,这种活动每个星期都要重复一次。我是亲眼看到的,那天中午天气特热,修言和他的哥儿们不得不跪在水深火热之中,有几个已经吃不消了,于是把头磕在地上,走在操场边树阴下的黄师傅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过去给修言他们送点水喝,他嘟哝着说,哪有这么折腾人的?小小年纪,有什么反不反的?真是作孽。那时我才相信,告密者绝对不是黄师傅,可是那又会是谁?不得而知,很多年过去了,仍不得而知。

修言成为反革命的头两年里,我没再敢跟他说话,他已经被从我的宿舍赶出去了,但仍被安置在校办工厂,只是不再有工资,只是和那帮反革命分子一起,住在箱子后面的一间小房子里,那原是一间垃圾房,苍蝇成天在那里聚餐,人走进去,苍蝇就会像地雷一样,向四面爆炸开来,那味道简直没法去形容。他们不得不自己动手,把房子里的垃圾清理出去,埋在花坛里当肥料,又用水简单地冲扫一下,腾出来的空间,勉强够他们摆四张上下铺的双人床。早上朗读语录是他们必须的功课,要不然就没饭吃,早饭后照样到厂里上班,晚上10点准时熄灯,10点之前,他们可以下下棋,或者读革命书籍,当然,这些活动都要在别人的监督之下。

时间长了,监督他们的人也懒得管他们了,大家都放松了警惕,于是他们稍稍获得了一些自由,又能偷偷地聚会吃酒了,只是不再议论国家大事,瞎编一些听了让人心花怒放的荤段子。有一年夏天,他们居然跑到乡下去套狗,回来煮了一大锅狗肉,又是酒又是狗肉的,吃得一个个浑身大汗淋漓,校长看见了,也没说什么,那天晚上雷雨交加,我躺在家里都觉得可怕(那时我已经成家了),手都不敢去碰墙壁,生怕被闪电劈到,下半夜的时候,一声巨雷在房顶炸开来,窗子外面一片血红,吓得我一骨碌钻到桌子底下,我感觉到这声巨雷打着什么了。果然,到了早上,人们发现箱子后面的垃圾房出了事,八个人烤焦了七个,就剩下修言,还受了不轻的伤,修言是睡在门边上的,脚对着门,因此,他的一只脚底心被雷电打了个洞,还冒着烟,发出一阵一阵焦肉的味道,修言被送进医院,住了整整一个月。

我见到修言时,他走路的姿势有了变化,好像地面老是倾斜的,我们相视一笑,我把他请到家里吃酒,酒吃得差不多时,他就开始笑,笑出来的声音令我想起狗熊的咳嗽,挺悲哀的。

大概是上世纪70年代快结束的时候,我们这座城市迎来了一位女将军,市里的主要领导全部出动,并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几天后,这位女将军只身跑到我们学校来,那时我正准备去门卫上拿信件,女将军楚楚动人地朝我走来,面带春风,眼含微笑,很有礼貌地朝我敬了礼,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修言的人,我把他从头到脚细细扫描了一番,一时竟愣住了,直到女将军嫣然一笑时,我才回过神来,立马点了点头,说我带你去。

我把她一直领到修言的宿舍门口,那时他一个人占有了垃圾房,而且把垃圾房收拾得有么有样。我说,老言,你来贵客了。修言头都没抬,仍在摆弄他那盘围棋,说我能有什么贵客呢?我说是啊,你好好想想,你有什么贵客,他说既然有贵客,那就请进吧,他还是把头埋在棋盘上,左手把着一本棋谱,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颗白子,举在空中,举棋不定。这时的修言已经显得很邋遢,一头半白的毛发毫无规则地伸展着,稀稀落落的胡子自由自在地生长,白色的背心沾满了机床上的油垢,零乱的宿舍,毫无章法地摆放着一些工具、书籍、餐盒和肮脏的衣服、鞋袜等,他抬起头时,那眼神好像连我都成了陌生人。你,你,你怎么没敲门就进来了?修言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又低下头,举在空中的那一颗白子耷拉了下去,清脆地落在了棋盘的天元上,他颓废地保持着沉默。我没好意再呆下去,示意女将军,我的任务完成了,可当我走到窗前时,透过玻璃我觉察到,她们的谋面隐含着多少曲折,以至于任何一点响动,都有可能将这两颗心打碎,他俩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在我走出他们的视野之前,我发现他们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我就在想,这件事怎么没发生在我身上?

第二天,市里的领导亲自来到箱子里,亲自来到修言日复一日厮磨的破车床前,以温暖而又亲切的语气,向修言表示了歉意和慰问,并且当着校长的面指示,他可是个人才,是人才就应该放在刀口上,而不能放在机床上,他应该成为一名出色的人民教师,市领导言辞恳切地对修言说,他们一定会把他的历史洗清白,因为,女将军已经用她的人格作了保证,修言是无辜的。修言抵下头,抚了抚满是油垢的破车床,自言自语地说,这车床已经陈旧了,看样子是洗不出来了。

在我看来,修言的一生中,祸福总是相伴而生,幸运中潜伏着灾难,灾难又会给他带来幸运,一个月后,他就摘掉了反革命的帽子,而他的那帮哥儿们,只能永远戴着这顶帽子去见马克思了。修言摘掉帽子那年,已经是不惑之年,他依旧是一人吃饱全家饱,或者说,他依旧是童子身,我想,他要是练气功,一准能练出二指禅来。

我没问他那天和徐雪见面说了些什么,那情形他不说我也能猜出八九层,他肯定打骨子里瞧不起徐雪,背叛爱情的人,在他心中的地位,可能比秦桧还要差。即使他嘴上不说,我能感觉到他心中的不屑,徐雪在我们这座城市停留的几天中,他从没去找过她,甚至都没请她吃顿饭,这足以证实我的判断。

修言起初被调到政治教研组,他径直找到校长室,请求校长还是把他摆在那台破机床前,他的意图我很清楚,他不喜欢上政治课,他是想到我们历史组来,可笑的是校长没能领会他的意思,又因为女将军的缘故,最后不得不让修言自己选择,修言淡淡地说,教历史吧,让学生多了解一点中国的历史。

我得承认,修言在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后,所读的书远比我多,他更是迷上了《资治通鉴》,他说他终于明白了,老毛为什么读了十七遍,那可是一部包治心灵百病的奇书。修言从夹着课本走上讲台那一天起,始终保持着一层不变的姿势和风格,不许学生站起来行礼,不许学生大声喊老师好,不许学生在课堂上帮他擦黑板,从不要求学生必须听他的课,从不给学生布置任何作业,从不照着书本讲课。可是,他上课时就像一块磁石,总能很好地把学生的目光粘在自己身上,这是我所不具备的。

女将军走了,我们这只箱子里又恢复了平静,唯一让我好奇的,是修言给学生上课,他不要求学生听课,不布置作业,不按照书本讲课,学生的成绩怎么总是比我的班好?我俩是带平行班的,每次考试,他的班都跑在前面一点,我就奇怪了,以至于主动去充当他班上的学生,起初他还推死人过街似的推我出去,可经不住我一次次赖着不走,他也认了,便不把我当回事,照着他的老样子讲课,听了他的几堂课,我真的想改行,我去教政治算了。

修言也许有着与生俱来的魅力,他就是招学生喜欢,尤其是女生,见了他去上课,就像饥饿的小狼崽儿见到了母狼,目光炯炯发绿,有一段时间,我听我们班上的女生说,修老师班上的班花暗恋上修老师了,经常往修老师宿舍跑,还把修老师在她日记首页的题字和签名给我们班上的女生看。我后来注意到那名女生,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怔了一下,隐隐觉得,她长得像一个人,当然,只是有那么点儿像而已,可那又怎样呢?能给修言带来安慰,我也感到安慰。

有一次我开玩笑说,你们班上有个女生长得蛮像徐雪的,他立刻放下脸来,你他妈的,世界上就是有了你们这些狗东西,才会有那么多是非。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他出口骂人,骂人也骂得那么新鲜和生动,真是太有才了,我不由的笑了起来,说你也该为自己的下半生好好想想。他说我下流,然后深叹了一口气,把自己深深地陷在藤椅里,说还想什么想,一个人过最安全。也许又是修言的原因,他班上的那名女生毕业后,变得很堕落,每天晚上都坐在酒吧的吧台边,等着陌生的男人租用她。有时我想,修言对女人而言,真是个祸根。

我离开那只箱子以后,陪修言去北京找过女将军,在北京滞留的三天中,女将军寸步不离,女将军特意为我俩安排了两个房间,到了晚上,女将军和我打完招呼,就把自己关进修言的房间,她和修言说了些什么,我全然不知,我想,他们也就是忆忆旧吧。女将军带我们去瞻仰天安门城楼时,修言毕恭毕敬地走到城楼前的汉白玉桥上,深深地一鞠躬,然后静默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尊汉白玉石柱,纹丝不动,目光向城楼上飘去,惶惑地飘过城楼,目光中的水分被滞留在了脸上,那大概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流泪。

修言从北京回到我们这座城市后,就越发显得郁郁寡欢了,他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就是“刽子手”,有时他一个人对着窗外说,刽子手!我偶尔去箱子里看他,请他到箱子外吃酒,他端起酒杯独自吃,放下酒杯时,冷不丁地就会冒出一句:刽子手!我说,谁是刽子手?他不理我,依旧自斟自饮,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他又说,天下最毒妇人心。我说,你是在说徐雪吗?他摇摇头,不耐烦地说,你烦不烦?我端起酒杯,想敬他,他还是不理我,像给车子加油似的,只管往嘴里灌,我不想再问了,我怕我的每一问都变成一把小刀,扎得他心里疼痛。我想把话题叉开,于是笑着问,呆在箱子里还安全么?他说,有时也不安全,箱子里有虫子。我说,箱子外虫子更多。他像狗熊咳嗽似的笑了,说,箱子外虫子多,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说,那刽子手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立刻放下脸来,虫子只会咬人,刽子手会杀人。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想知道,但我还是不希望他把刽子手说出来,我只希望他活得安全些,再安全些。

人到了后半生,时间似乎走快了许多,一转眼,修言快到退休的年龄了,他住进了教师新村,据说,分房时他的资格最老,但他让给别人好几次,都是一些急等着要结婚的年青教师,但他的义举并没有赢得人们的尊敬,人们会说,你说修言呀,他傻呀。现在他要退休了,他不能再让了,按照箱子里的规定,像他这样的老钉子,可以享受一百一十平米的面积,他一平方厘米都没少要,然后跑来向我借钱,他说,钱我不还了,我死后房子归你。我看着他,心里仿佛有一股液体,在不断地涌……

顺便提一下,修言被遣送来以后,始终没找到他母亲,他母亲可能也从人间蒸发了。

作者简介:

陈志舜,江苏溧阳人,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自由择业。喜创作,诗歌、小说偶见于《雨花》《绿风》《翠苑》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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