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之后

中国文山州是中越战争后受地雷危害最严重的地区之一，1979年以来，该州因不慎触雷而致残的人数高达6000余人，黄成兰便是其中之一。意外触雷使她失去双腿，青春岁月的新娘梦瞬间破碎，而之后将近30年的生活，更是对她身体和意志的极端挑战，这种挑战仍将继续……

残疾的黄成兰没有人娶，面对生活的压力，她不得不选择和姐夫生了个孩子防老——现在，她又有了孙子。

卢广

1961 年出生，浙江金华人。《数码摄影》杂志编委、中国著名纪实摄影家、“荷赛”、“尤金·史密斯人道主义摄影奖”等国际大奖获得者。一直在关注和拍摄国家级的、跨度时间较长的重大事件和题材，其代表作有《艾滋病村》、《中国污染》等。

1黄成兰和姐夫去收稻谷。

2 黄成兰一家以种田为生，2011年收成不好，稻谷减产二成。

3 黄成兰一天到晚忙着家务没有空闲。边境地区受地雷影响经济发展比较慢，村民们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所以即使残疾也不得不承担部分家庭重担。

4 黄成兰是一位非常坚强的女性，她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务活。

云南省文山州富宁县田蓬镇大石板村与越南仅一山之隔，在毛泽东时代，两国人民的关系是朋友加兄弟，他们相互通婚，亲戚来往频繁，农忙时节相互帮忙，农贸产品的交易也非常兴盛。

1979年两国关系破裂，边境局势紧张，大批部队进驻边境，国境线的交通要道布满了地雷，越南特工把地雷埋在中国的村旁、路边、田间，村民不敢随意到野外，很多耕地无法耕种，他们的生命安全和日常生活受到严重影响，两国亲戚朋友间也再无来往。现在，战争已成为历史，两国人民的关系又恢复如前，没有人再去谈论那场战争，但战争往事已成为边民心底最痛的伤疤，抹不去，抚不平。

2011年10月，我第二次走进大石板村，正值农忙时节，加之前些天下雨耽误了收割，村民们都趁着天放晴抓紧时间抢收。失去双腿的黄成兰和家人一起到田间收稻谷，她们家有8亩水稻田，割稻子、烧饭、喂猪、洗衣服、带孩子，她一天到晚也没有时间停下来。直至几天后稻谷收割得差不多了，天又下起了小雨，黄成兰才抽出时间和我交流，对我讲述她被地雷炸断双腿的往事。

“1982年2月8日，我当时已经17岁了，我和姐姐背着篓子一起走在乡间小道，到自留地去割菜。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我踩上地雷被炸倒在地，两条腿被炸得血肉模糊。我当时还比较清醒，没有晕过去，可能是被炸得麻木了，也感觉不到痛。姐姐背上我就往村里奔，跑了一小段，看到的村民们都跑来帮忙，这才把我送到了部队医疗诊所。医务人员进行简单的止血包扎后，马上用军车把我送到天蓬镇卫生院，后来富宁县人民医院的救护车把我接到县人民医院治疗，这时我还很清醒……”

“我从手术室被推出来时，发现自己的两条腿没有了，当时就大哭一场。心里非常痛苦，心想这让我以后怎么生活呀！在医院的两个月都是爸爸陪着我，鼓励我要坚强。家里还有奶奶和姐姐，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田地也没有人种，生活越来越困难，虽然医疗费不用交，但要付两个人的伙食费。父亲到了县政府说明情况后，医院就给我们减免了一部分伙食费，这才渡过难关。”

两个月后，失去双腿的黄成兰回到大石板村。“看着村里的姐妹们去割猪草时背着背篓有说有笑地从家门口走过，心里特别难受”，黄成兰每天以泪洗面，好在还有八十岁的奶奶照顾着她。

黄成兰的伤残使这个原本就困难重重的家庭雪上加霜，她的父亲只好找生产队长寻求帮助，后来又到田蓬镇政府民政部门求助，最终申请到了每月12元的生活补助。这每月12元的补助状况持续了7、8年，后来提高到20元、70元……到2007年政府再次把生活补助提高到每月310元。

黄成兰家境贫穷，姐姐黄成仙30岁时还没有找到对象。父亲觉得，家里没有儿子，找一个女婿上门可以做农活，又可以照顾双腿残疾的黄成兰。托了很多媒人，终于有一个田蓬镇金竹坪村比黄成仙小10岁的小伙子陈祖德同意到她家来，这样家里终于有了一个壮劳力。

1986年姐姐结婚时黄成兰已有21岁，父亲也着急二女儿的婚事，他请了很多媒人，可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娶没有双腿的姑娘，黄成兰的婚事成了一个大难题。而随着黄成兰奶奶和父亲的相继去世，给黄成兰造成沉重的打击，也让她感到更无依无靠。这时，黄成兰开始考虑自己老了以后怎么办，谁来照顾自己，她的思想斗争非常激烈，她需要孩子，这对黄成兰来说是一个非常痛苦同时又很难解决的问题。黄成兰和姐姐一家一起生活，对姐夫的勤劳很敬佩，姐夫对黄成兰也非常好，长时间在一起劳动、生活，让她萌发了和姐夫生个孩子的想法。

1990年黄成兰生下一个儿子，她非常高兴，可是，流言蜚语很快在村里传开，村民用另一种眼光看这一家人，这无疑对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产生了不小影响，黄成兰和姐姐的关系也一度闹得很僵。两个月后，姐姐的第二个女儿也降生了，他们家因超生受到了经济处罚，这一年黄成兰家过得异常艰难。

转眼又一个21年过去了，黄成兰的儿子结了婚，她抱上了孙子，姐姐的两个女儿也已嫁人。一个家庭因为香火的延续而呈现出了新的生机，但添丁又使生活的担子加重了许多。2010年开始，黄成兰跟着儿子到广东打工，但一时无法适应那里的生活习惯和环境，于是他们只好又回到老家。黄成兰和姐姐、姐夫、儿子、媳妇、孙子一家六口人一起生活，生活上总算能相互照应。

虽然生活仍旧困，但黄成兰并未被遗忘。2011年春节，民政局领导来看望黄成兰，问及她有没有困难时，黄成兰说想要一辆残疾人电动车，出行方便一点。问题马上得到解决，一辆价值1万多元的残疾人电动车送到黄成兰家。但这车在水泥路上很好开，农村条件差，都是沙石、土泥路，车子拿回家后就被闲置起来。黄成兰说，政府花那么多钱给她买这辆车，挺可惜……

黄成兰是不幸的，战争夺去了她的双腿和一生幸福，而当地还有许多像黄成兰一样因战事无辜受伤的人，都在无奈地承受着战争带来的苦难，直至生命结束……黄成兰又是幸运的，她以半身残躯终日，却拥有了一个能承接香火的家庭，虽然这个由一个男人两个女人组成的家庭合“情”不合“理”，被村里人冷眼相看，甚至激烈反对。这是战争对整个社会、对家庭、对个人的扭曲。如今，这场战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对于黄成兰来说，战争远没有结束，并将伴其终生；这是一个人的战争，没有对手，对手就是自己的命运。带着满身伤痛，带着一生的疲惫，黄成兰每天却要精神抖擞，没有人能帮得了她，虽然周围总有关切的目光和温暖的手，虽然还有个温暖的窝和一个还算健全的家，但身体的伤残、心灵的创伤永远无法弥补。

作为无辜的战争受害人，黄成兰无奈地承受着战争带来的灾难；作为女性，黄成兰在最美好的年华被迫面对噩梦般的现实，终其一生进行着一个人的战斗，没有硝烟，没有输赢……

战争的伤痛

1992年至1999年，国务院、中央军委曾下达大面积扫雷的命令。之后，我边防部队进行了两次大规模扫雷，历时8年，在中越边境共完成扫雷面积212.47平方公里，永久性封围雷区258.62平方公里，排除各种地雷103万余枚，销毁废旧弹药及各种爆炸物品185.5吨。经过全面扫雷，边境村民的生命安全得到很大改观，大部分田地都可以放心耕种了。但是，永久性封围雷区的地雷随着风雨等自然条件的变化会滚入山地、田间和路边，仍在影响着边民的生命安全。

在边境地区，开垦每一块荒地，都伴随着一滩滩鲜血；收获每一粒粮食，都伴随着一声声痛苦呻吟！为了一捆柴、一筐猪草，付出的却可能是一只脚、一条腿，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目前，世界上还有30多个国家和地区处于武装冲突或战争状态，部分地区的战事已经持续了数十年之久。即使战事结束，当地经济也需要长时间的复苏，人们不知何时才能真正从战争的阴霾中走出，而其中的一部分人，与战事完全无关，却终其一生都要承受战争给他们造成的身心残缺——对他们而言，正常的生活完全是一种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