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很好,你若在场

陈蔚文

一

三岁时，你很熟练地运用“孤单”这个词。很久前，看有个女人写她幼小的孩子，也才两三岁竟会说“我觉得很寂寞”，当时我不可思议，同时倏忽心疼——幼小孩子的寂寞该是如天宫一般的寂寞吧？揣着颗玩心，然而四下无人可嬉戏，时间的荒野，空间的荒野……孩子对一切那么深深地无力。

现在你也会这么说了。宝，有一日你问我，妈妈，你是不是觉得孤单？我也许只在走神，我并没觉得自己孤单。但你的发问让我感觉，我也许的确是孤单的，虽然我想我不应该孤单。有你，我怎么会孤单呢？可事实是，人并不因有了爱就杜绝了一切孤单，爱有时甚至会加重人的孤单。宝，无论爸妈如何爱你，你在这世间依然也会有孤单的时候。孤单是宿命，而爱并非万能。而且，孤单并不完全是坏事，它有时甚至是美好而必需的。

二

晚上给你讲故事，念了一则，我已有些犯困，你仍要我接着讲。我睡下，开始信口胡编，“从前有个小孩叫托马斯”，嗯，托马斯是你爱看的动画片《托马斯和他的朋友们》中一辆小火车的名字。

“他有一天想去远方，于是他背着包，和妈妈再见出门了。他坐火车到了远方，不小心生病了。”因为我正感着冒，所以临时决定让托马斯跟着一块病下。

“他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说很想他，让他照顾好自己，一定要赶紧吃药，旅行完了早些回家……”说着我已快睡着，忽然觉得你没动静，一看，你小脸趴在枕头上。“妈妈，我心里感觉很感动似的！”你眼睛红了。

“我觉得妈妈好像在说我……”你的眼泪流出，抽噎着，无比悲伤的样子。

我抱住三岁的你。“宝，有一天，你也会像托马斯一样长大，离开家，离开爸爸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不过，不管你去多远，妈妈会和托马斯的妈妈一样，一直在家等你的。”

你哭起来：“我不想离开妈妈，我要和你在一起，好久好久！”

好！我说。然而我知道，有一天，你真的会像故事里的那个孩子，向往出门，渴望远方，你会有一帮子恨不得长成连体的粘在一块的朋友。只是，妈妈也希望你像托马斯一样，如果遇到麻烦或心情不好，想拨个电话时，一定记得拨个回家，妈妈永远在电话这头等你。

三

睡前，你想起：“妈，我给你说个悄悄话。”

“小蚂蚁爱吃甜东西，会不会蛀牙呢？它不咕噜咕噜的话，小虫子就会咬它的牙吧？”“咕噜咕噜”是你每晚睡前如吃东西，必以水漱口的声响。

你贴在我耳边，气息温存，刚出壳的毛茸茸小鸡。“嗯……蚂蚁……可能……”我还没想好怎么答。

你复想起：“我知道！小蚂蚁还没长牙呢，蚂蚁妈妈才长了牙。”

次日看爸爸剖鱼，你问：“爸，鱼有舌头啵？”再过一阵子，看着餐桌上的烧鸡，你问：“妈，鸡鼻子长在哪？”嗯……抱歉，这些问题妈一个也答不出。

四

你在卫生间洗脚。独自。我藏在门外看你。你自言自语，兴许在编一个故事：

“……到了海边……推下去……这种方法看样子不行……”我听见你说。

你从没到过大海。只是在妈妈肚子里，五个月时，我带你到过厦门的海边。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去想像大海的，而你现在编的这个有关海边的故事又是什么情节？你自言自语的样子像一只可爱的咴咴的小熊。

你擦好小脚，把裤脚拉平，准备倒洗脚水。你看见水龙头下的一只桶子水快溢出来了（你之前在玩水），你舀了一勺到洗脚盆里，然后费力地端起水倒掉。

然后你举起了高你许多的海绵蓝拖把，像妈妈平时做的那样，你来回擦着地上的水，一遍又一遍，直到所有水迹消失殆尽。你把对你来说沉重的拖把推到下水池边，往上扳动，拧出海绵里的水。你的力量实在太有限！不过你尽力了，你的小身子往后倒去，用了最大的劲扳动拖把，然后，你满意了。你把还湿乎乎的拖把斜靠着淋浴龙头放好，为避免它不慎倒下，你用淋浴的弹簧管圈住拖把。

有条不紊地做好这一切，你愉快地唱起歌，是首我从没听过的，应当是你即兴发挥的原创歌，只有两句，抱歉妈妈没记住歌词，你唱着，向外走时发现了刚舀水时掉在地上的水瓢。你捡起，放在桶内，这一次，你把卫生间真的料理完毕。

还有几个月，当夏天来临，你就满四岁了，你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般稳重地朝外走去。

五

“我爱你”，这是我们每天都会和对方说的话。地点场合不等，比如有时你做了坏事，作为弥补与道歉的替代向我献上的一句。但有一句说的场景基本是固定的，临睡前，我对你说。

可能现在你还无法明白这句话更深的含义，就像我也不一定抵达了这三个字的最深处，但，我们都会逐渐明白它的重量。有一天，你会比一直懵懂的妈妈更明白。

有一个晚上，我俩在路上散步，你带了根家里新的金箍棒出去玩，没走多久，棒子被你打坏了。唉，我然后一直碎碎念，说你不爱惜玩具，为什么不小心一些呢。终于，你忍无可忍，在路口的水果摊前站住。

“你就是这样爱我的是吧？！”你质问。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我蹲下身。“你就是这样爱我的是吧？”三岁的你胖乎乎，气鼓鼓，像个终于被念烦要揭竿而起的男人。我的气哗一下无影踪，我忍住笑。

回家上楼时，我问，“你也老气我——那你是怎么爱妈妈的？”“哎呀，我给你拿东西，你说我辛不辛苦？”你手里拎了刚买的零食，理直气壮地说。

昨天，你躺在床上：“妈妈我好爱你，连我的脚都感动得心跳了！”你说。

六

“妈妈，你不要像奶奶一样，像空气一样死。我好爱你。你别生气。”

有一晚，睡前你在床上说。

前年，奶奶病危，我带你从上海赶回的那晚，直接到医院。奶奶戴着呼吸机，已陷入深度昏迷。我哭着叫她……那时两岁多的你后来常说起：“奶奶呼不过气来，戴着面具。”

我有时被你弄得抓狂，耐心全无时，会说，“你气妈妈，妈妈有一天就会像奶奶一样从世界上消失了，你再也看不到妈妈了！”

所以你说：“你别生气！”

（李亮摘自《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