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
《安溪铁观音》序
我生于台湾,读大学时负笈台北县淡水镇。小镇旧名沪尾,在淡水河入海处。华夷杂居,久成通商口岸,乃北部开发最早之地,因此曾经有一个时期几乎整个北台湾都被称为淡水厅。台北建城以后,政经地位才渐移到北市。待我到那儿求学时,它已风华退敛,又只是一个小镇而已。
镇上依然保存着许多当年荣盛时期的遗迹。港岸海市,傍着山丘。一边是大屯火山带,一边是静坐在淡水河波上的观音山。在山与水之间,小小的市廛,仍是昔日由闽南来此开拓的老人及其子裔们活动的场所。而那里,正对着渔港和观音山,就有一座清水祖师庙。
清水祖师庙,自然是福建安溪清水岩传来的信仰。但这座庙乃是台湾三大清水岩祖师庙之一,号称“落鼻祖师”。据说若有天灾人祸,神像鼻子就会掉落,向人示警,灵验异常。艋舺的人常指责中法战争时,法军进犯淡水,淡水的人向艋舺借了神像去庇佑,事后却不归还。淡水的人则说神像本来就在淡水,是早年艋舺借了去的。双方争执不下,如今只好轮流奉祀。
庙里常年香火鼎盛,我没事时也喜欢到庙里去逛逛。但更吸引我的,是祖师庙旁另一小庙,叫龙山寺。
我每至祖师庙拜祭罢,就转到龙山寺来小坐。这是一间很小的寺庙,只有一个殿,殿前回廊围起一座天井,天井间有个小池子,种满莲花。
只有一位眇目老媪看护着这间小庙。在回廊间,她摆上几张竹椅藤桌,就成了个茶座。在镇上逛累了,我常绕进来,与流连在这儿的游方僧人、流浪汉、老者一同喝茶或避雨。
老媪不甚言语,只替我们煮火沏茶。茶,基本上就是乌龙、铁观音。我或啜茗,或沉思,或邀友人来此闲聊论辩,无不雅切。这是我大学时代最惬意的场所,犹如我的私密花园。曾作《龙山寺夜茗听雨》一诗云:
朅来自爱坐茶棚,芦酒花酥病不胜。懒讯寒温湖海意,似闻檐脚睡枯僧。
徘徊听衬冥冥雨,寂寞回添悄悄灯。清茗可能余松火,酽红新剥小池菱。
龙山寺喝茶的况味,大抵如此。
大学毕业后,我萍飘浪走,在许多地方喝过茶,也喝过各种好茶,但清水岩、观音山、龙山寺、铁观音所组成的意象,始终萦回于舌尖心头,挥之不去。
隔了一阵,我有一特殊机缘,替道教会办了一座“中华道教学院”。院址选在木栅指南宫的凌霄宝殿。每周,我都要乘指南客运到指南宫山腰,然后循香客朝山之路拾级而上。一路皆有摊铺卖香、卖纸、卖供品、卖特产。
木栅乃茶区,文山包种茶即产于此处,安溪传来的铁观音最早也试种于此,故茶担最多,令山径一路清香不绝。每次我去教这些道友们画符诵经,都趁机买几斤茶回来细细品尝。有时也与同道诸君到指南宫后山(也就是现今台北著名的观光茶区:猫空)去赏花、观鱼、品茗。坐在山间涧石旁,清风徐来,伴以淡淡茶香,真有南面侯不易之感。
这里的茶,和我早年最熟稔的淡水龙山寺之茶,都是源自安溪的。那么,安溪的茶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在饮啜冲沏之顷,我不禁遐想万端。
那时两岸未通,我虽蓄疑已久,却无意求取答案,只把一种不可知的怅惘当作品茗时的情调,兀自享受着而已。
前年有个机会,由厦门去安溪访友。一路走去,越走,竟越觉得像走进了木栅后山。山色、林相、茶圃、烟霭,均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待到了地头,再喝上一盅铁观音。人情、乡音相伴,更令人有不辨身在安溪抑或在台的错觉。昔年怅惘,一时俱化,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番忽忽如梦的体会。
我的饮茶经验微不足道,于茶史茶法茶礼茶贸易之奥妙,所知亦甚有限,但安溪铁观音销行、移栽遍及台湾和东南亚各处,以其滋味启沃人之生命与心灵,像我这样的例证何止千万?我们只要端起茶,就自然会想到安溪,会闻到铁观音的香气,少年的岁月、人事的缅念,参错于其中,不须说禅,不必讲道,人生便已有了悟啦!
安溪的朋友编的这本书,把有关安溪铁观音的历史与知识都讲完了,我没什么可以补充的。倒是这一点喝茶的经验,不妨说说,或许也是茶友闲聊时所乐闻的吧!
武士禅
有回去重庆,在机场买了本《叶隐闻书》解闷。旅中读毕,有些感触,略说一二。
此书为日人山本常朝口述,十一卷,谈的是日本武士道。日本武士道,思想内涵十分复杂,有儒教之武士道,讲究仁者之勇;有兵学者之武士道,讲究谋定而后动,以战争代替复仇。山本常朝谈的,却不是这些。他的书,形式上类似《论语》,故又被称为《叶隐论语》,或《叶隐论语摘抄》,但其实与儒家所说大相径庭。
分歧最大的,是鼓吹极端忠君。生命之价值,只在尽忠于主君,随时准备为主君奉献生命,以死报主殉主。我国人整天批评儒家倡言忠君,实则儒家并不主张尊君忠君。后世在帝制底下,由皇帝提倡的国家君王意识形态才鼓吹忠君,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类话。孔孟荀何曾有这等妄语?但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跟山本常朝所鼓吹的忠君思想比起来,仍是小巫见大巫的。那是君不见得会叫臣死,臣却拼了老命要为君去死,时时以忠君为生命惟一之价值,以为君去死为惟一之意义。一切精神锻炼、行为规范,均以此为鹄的。忠君至此,真令人叹为观止矣。
如此忠君,已近于宗教式之虔诚,死亡成了奉献的仪式,故讲究美感。
武士平时就要勤于照镜梳妆,怀中且需常带胭脂。晨起立刻沐浴,剃净顶门中央,整理发型,喷上香水。还要修剪指甲,用浮石打磨平滑,再用金色草抹上指甲油。战盔战甲也要薰香,有时还得插一枝梅花出征。牙齿上染的黑色更不可脱落,汗毛要常刮等等。临死时,尤其要讲究。要从容、要有仪度。有时切腹时还要听能剧、看歌舞,要死得优雅。
但此种从容雅度,与儒者就义赴死时所显示的大义凛然,如文天祥、颜真卿,实在是两回事;跟侠客慷慨悲歌,如荆轲之风萧萧兮易水寒,也是两回事。
儒与侠有生命的悲剧感,壮烈刚大之气,喷薄而出。山本常朝所歌颂的武士道却只是媚。是对这个生命的祭仪,作出一些姿态来,有以媚之。是有如孔子所批评王孙贾说:“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八佾篇)的媚。其美感亦只是媚态。
在献祭生命时,武士所显示的轻生,或如山本常朝所提倡的:不要想那么多,先死了再说的所谓狂者精神,当然也与儒家的中道思想迥异。就是儒家所说的狂,也与之异趣。
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有所不为就是舍。武士之舍生取死,乃是狷,不是狂。舍生是舍,取死一样是舍生,并没有进取到什么,也没有得到进取本身。
乐府诗《公无渡河》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当奈公何!”那渡河前进的白发狂夫是死了,但他渡河本身这个行动,却彰显了他的生命是自主进取的,不听人言。武士之狂以取死,则是归依于他者的。该书卷十引了一首和歌,唱道:“在事事皆伪的世上,惟有死才真实”,又说:“若与真道拥抱,即使不祈祷,神佑依然。”此种以死为真道的想法,不就是信徒式的吗?日本真理教的信众,因相信死亡才能永生,而集体自杀,没有人会说他们勇敢。认为死亡可获神佑,可与道合一的武士,又怎能说他们是狂者或勇者呢?这连孔子所批评的“暴虎冯河”都及不上呀!
死亡既是献祭,自己取死固为一种献祭,自然也还要杀人为祭。宗教中本有“牺牲”一词,为了成就这宗教性,人命遂不值一提,是随时要杀了人去献祭的。
卷七载:“山本吉左卫门武弘,在父亲神右卫门重澄的命令下,五岁时杀狗,十五岁时杀死刑罪犯。过去的人更是如此,一到十四五岁,就被迫累积杀人的经验。胜茂公年轻时,也被直茂公命令练习杀人,听说一次要连续杀十多个人”。又载一人乘船,看船上人不顺眼,就把那人杀了。然后命船夫摇到僻静处把尸体埋了。埋妥后,又竟把船家也杀了。杀毕,他本带一男妓上船,说:“好歹你也是个男的,年轻时候体味一下杀人比较好”,故也让他在尸体上刺了一刀。诸如此类,皆不以人当人,把杀人当玩儿,或当成人生必须的训练。
这不能说是日本人特别无肺肝,只能说在一种杀牲献祭似的情境中,杀人被当成从事这种宗教性的仪式过程。
杀人,当然也包含着自杀。自杀也是要练习的,届时才能从容不迫,完成此种祭仪。书中对此,着墨甚多。
当然,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要叫人忠君赴死并不那么容易。故皈依死道、效命主君,仍有待于教育。要强化人求死之信念,山本常朝辄乞灵于佛教。
卷八云:“在日本,佛法广为流行,连世俗人都称道佛法。可这些人多半都是胆小鬼,贪生怕死,与佛法背道而驰。因为佛法讲究‘生死事大、‘断念生死、‘脱离生死。尚未开悟,就要直面生死,难免以生死为头等大事。原本没有比死更为轻松的事了”。卷十一又说:“武士,若不离生死,则无用。所谓万能一心,并非无心,是说离开生死,一心任事”。这都是用佛法来去除武士的怕死之心的话。
但佛教之说生死,固然有叫人勘破我执,勿迷恋其生这个部分,更重要的,却是由生死流转说无常、空、苦。武士道有取于佛教者,仅为其偏义而已。
讲到此,不由得想起《佛之主事们:殖民主义下的佛教研究》(Curators of the Buddha :The Study of Buddhism under Colonialism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 )中两篇文章。
其一是加州大学柏克莱校区Robert H.Sharf 教授的《日本民族主义之禅》。此文认为日本铃木大拙的禅学,是日本殖民主义与西洋东方主义结合成的怪物。为了在日本明治维新以后,现代化过程中塑造日本民族精神,铃木倡言一种日本式的、经验性的禅。禅在铃木的宣传中,并不是佛教一个教派,甚至也不是一种宗教,而是超越历史的、直接的体悟。通过对禅的这种解释,铃木等人把禅与“日本人”结合起来。佛教或禅,成为日本拥有的独特精神。宣扬这种日本精神,又恰好与日本对亚洲的殖民扩张同步、同构。
另一篇是意大利Gustavo Benavides教授的《Giuseppe Tucci 与法西斯时代的佛教学》。讨论世界著名西藏学及佛教学者Tucci在墨索里尼主政时期的演讲与随笔。在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三年间,Tucci为了加强日本与意大利法西斯政权的合作,在《大和》(Yamto)上发表了许多文章。他借助于铃木大拙的论著,显示了他对现代主义的质疑、对禅的向往,和对受禅学影响的日本武士道之着迷。这些文章中,科学式的观察,跟怀旧式的浪漫东方主义论断交织为一,由批评现代性,去武装法西斯。他从铃木大拙那里学到的,正是日本民族主义意识形态中那种超越时间、当下即是、死生如一的态度。
这两篇文章谈的,都是后来的事,离一七〇〇年左右成书的《叶隐闻书》已有不少时日。但文中所谈到的问题恐怕不能说与该书没有关系。佛教,一般都觉得它慈悲、不杀、护生、出世、寂静,但在日本武士道的运用中,却完全两样。那是要杀人、要自杀、教人死生一如而实际上是叫人去死而不重生的;是曾与殖民主义、法西斯、东方主义相联结的。铃木之禅,和武士道之禅,内在或许有其一脉相承的关系。
此种武士禅,本质上只是借禅以巩固人赴死之心,故亦无禅者之其他修养,故武士之好色、好货,皆颇异于修行人。
好色,尤其是好男色,乃日本武士之一大特征。卷一引述井原西鹤之名句:“没有契兄的少年,跟没有丈夫的女人一样”,可见当时风气之一斑。日本佛教,本有不禁色的宗派,婚娶如常人;吃肉,甚至吃鹤也不在话下。但如此普遍的男风现象,恐为佛教教义所不容,然而似乎也没看见当时佛教界对此有何批评,有何纠正。大概在彼此利益相关的结构中,和尚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啦!
说了这么多,全是恶评,似乎没一句好话。但其实书还是很好看的。文字素美,李冬君的译笔颇有松秀清婉之致。书中论武士心性及行事法则、说锅岛藩家族史及武士言行,亦皆可以备史考,也可以见风俗。
美人鱼
哥伦布出发去找印度时,做了许多准备,读了许多书。书里的记载,他在旅途中颇获印证。据他的船员云:“船长说:在抵达黄金河的前一天,他看见三条美人鱼跃出水面。”船长还说了,“西边有两个我们没到过的省,一个叫哈瓦那,那里的人,出生时就长了尾巴”。
他又读过曼德维尔的书,知道天堂就在赤道以南一个气候温和的地方。因此第三次航行时,他就坚称在南美洲找着了这个天堂。他描述该地土著都没穿衣裳。许多研究者对此存疑,担心可能是因亚当、夏娃未偷吃禁果前均未穿衣,所以哥伦布才要特别强调这一点,暗示他到达的即是天堂般的乐园。
旅游书和旅行家的经历,往往如此相生互助地构成一幅虚幻的图像,说的人和看的人,遂都相信世上真有美人鱼、长着尾巴的人,或天堂乐园。
我旅游各处,少不了也要披山经而考图册,把前人的旅游记录翻检出来核对一番。可是翻检之下,往往大吃一惊或笑不可抑,因为那里面也多是一些美人鱼和长尾巴人。滑稽荒诞,却说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
如陈鼎《滇游记》就说金沙江即佛经中的恒河,上游有狗头国,人皆狗头,言如犬吠。曾有一人溺水漂至大理,救活后解至官府,他才得以见着。此公当时正在云南做官,故其所记,皆足历目验,有点官文书的性质,非同稗史小说。而狗头人之记录,言之凿凿,真让人不知信好呢还是不信的好。
他还记载了滇西常有天降铜雨铁雨的事。这种事,在其他书中也记过。但据说大理崇圣寺的观音像乃天雨铜汁铸成,就太神奇啦。至于说点苍山顶有黑白两龙池,“云雾晦冥,群龙百千出没,黑池尤猛烈,樵者不敢近”,似乎更近于神话了。
可是清代另一位在云南任官的张泓《滇南新语》便记载了类似的事,说:“人谓滇池多龙窟,余初以为不经。辛未六月五日巳后,省邸颇清朗,忽乱云起西北,近乃凝而不流,五龙夭矫,长百丈,悬空际……”后来有一条小白龙还坠落田间,“蹂禾百余亩,房屋圮近三十间,院司饬令验实赈恤之”,可见竟是实录哩。
此书之“实录”甚多,有些很珍贵,如有关地震之记载,十分详悉,可备史考。但也不乏此类龙窟式的说法,如云乾隆己巳正月二十日戌刻,昆明风雨大作,霹雳一震,大小衙署全部洞开,门上横栓,全被震断,官民廨舍倾颓一千六百余栋,十一间火药局陷为深阱。局贮枪刀,屈曲飞散,飞挂分插远近,伤人无数,连大炮都飞到城外田间。为什么呢?因为旱蛟冲拔,故有此祸。
他又说丽江有一山,产软玉,初开采出,如石膏,见风即坚。又有一种黑玉,初取出,色正绿,以油或汗手抚之,即黑如漆。玉龙大雪山还产雪蛆,形类大瓠,又有雪虾蟆,大如箕。此与《滇游记》所载丽江雪山雪蛆“大者如兔,味如乳酥”,虽小异,却可相呼应。
《滇游记》又记鸡足山附近瘴气甚重,“更有变鬼者,妇女居多。或变猫、变羊、变鸡鸭、变牛粪、变象马。遇单客,则杀而夺其货”。其实这不是真鬼或妖异,而是一种术法,云南的游记中经常记载这类术法,例如把商旅脚胫骨截下来,接上木腿以勒索等等,论蛊尤多。
《滇南新语》谓蜀中以金蚕蛊最厉害,滇则有鼠蛇虾蟆等蛊。刘崑《南中杂说》记沅江蛊、缅甸蛊、和合药等更详。他们又都提到一种不用虫的神秘的蛊。说是把整只牛剥了皮以后,念动咒语,牛皮就会缩小如芥子,放在饮食中令人吃,或藏在指甲中弹附人体。蛊入腹中后,若不如期如约归来,就会发作。牛皮暴胀,腹裂而死。此法,《南中杂说》云系缅甸人之秘技,《滇南新语》却说是摆夷女子的绝招,用以惩治薄情的汉家郎。其法据说也可以不用牛皮,而用犁头铁,咒令犁头如芥子大,号称犁头蛊。但我还是觉得用牛皮较有趣。俗话说人夸诞曰吹牛、吹牛皮、吹破牛皮,这就真让你这说话夸诞不守信用的人尝尝牛皮吹破的滋味,此为蛊乎?寓言乎?
今游云南,蛊当然不易见着了。狗头人、天雨铜、龙蛟、软玉、雪蛆、雪虾蟆等,亦皆不可见。此外不可见的还多得是,例如一种吃松根的大豹,黑底白纹,纹如环;一种形如鸡、鸣如鸟,人们养着玩的红头鸭;一种高十丈、大十围、花大如牡丹、色赤而微紫的木莲花;点苍山、永昌、鹤丽等处神力半月一换的天生木桥;洱海里一种吃了会脱皮的大头鱼;楚雄、大理等地产的一种蓝杜鹃;宾州一种大如甘榄核,切开后里面有红白色太极图的香附子;滇西一种能解各种药之药性的都拉草;平冈一种白色、在山野中、类似鸡骨,但捡拾不尽,可以治各种疾病的仙人骨;中甸的佛指参;大理的龙女花;黑井的凤凰蛋等。
我有时带着古游记去旅行,依着书上记载,按图索骥,而所得却殊不同。如元代郭松年《大理行记》说大理云南州西北十余里,山麓间有石如镜,光可鉴面,故旧名镜州;品甸西南有古庙,中有铁柱,高七尺五寸,径二尺八寸,土人岁岁贴金于上,号天尊柱,或云乃诸葛亮所立,或云景庄王所造。《滇游记》说昆明东廓有金牛寺,铜牛重数万斤;安宁州有温泉,跳下去洗澡,身上污垢会自动浮出来等,大抵都考察不着,令我十分怅惘。
其实我与哥伦布一样,打心底是愿相信那些游记的。美人鱼与狗头人,谁不想遇着?旅行若见不到奇山异水、奇风异俗、奇形怪状的动植物,那可有多乏味!你看那些游记,越古老的,就越稀奇,例如《山海经》,里面什么奇山异水、物怪珍奇都有,越到后来就越平淡无味了。等到我们自己去玩,更是了无新异,跟家乡物事大抵相似。人都只长着两个眼睛,龙呀蛊呀也都躲了起来,一点儿也不有趣。旅游书到后来只好编故事,如真似幻,瞎讲一气,我想大概也是基于这个道理。
出门旅游时,带一册旅游书上路吧。
武林玄学
我在一本武术专业杂志上,看到一则广告,说四川唐门之药功、暗器天下闻名,历代用药高手皆出自唐门,该武馆就传授这种功夫,而且还能教人一击必杀术、通天雷、霸王鞭等,保证两小时之内就能让人学会用头臂开碑碎石、腹压千斤、睡钉床而上压巨石等绝技。
四川唐门?那不是古龙小说中的门派吗?我曾访问过古龙,他也很得意那是他的创造。怎么现在居然真有一个四川唐门,且“历代用毒高手皆出自其门下”?
速成的功法更是神奇。开碑碎石等硬功不足为奇,奇的是两个小时就能练成。我自己练过铁砂掌,对于如何用药行气以助练功,并不陌生,于此道中亦会过不少高手。可就不晓得竟然还有此速成之法,颇感慨昔年枉费了不少时日。
但是速成好像也并不是这家武馆的专利。我又看到有一家某某山太极功夫馆,开办太极拳速成班,说太极是种能量运动,所以惟有进这个速成班,才能让生命到达“十三势”的状态。它把“十三势”解释为生命能量。太极十三势能这样解释,实在超出我这文学博士、教授之理解范围。而太极拳可以如此速成,我就更不能理解了。
不只太极拳。某意拳武术馆亦郑重承诺:十天训练就能全面了解中国实战武术。但意拳,顾名思义,着重于意,而意气之动并非短期可以臻效。何况就算掌握了意拳,即能全面了解中国实战武术乎?又何况只有十天?
我这些疑问,在这些武术“大师”、“传人”、“宗师”、“不世出的奇人”眼中看来,一定觉得是大惊小怪。因为还有人说他们传授的某某山龙门绝技,一个月就可以飞身上房,并可在水面行走呢!
这家武馆也教一种速通小周天法,又有闪电内气外放、隔空击物法,七天便可轻松击灭五米外的蜡烛。
所谓龙门,指道教全真龙门派,也就是丘处机那一派。这一派的道经,我无有不熟的,可就还真不知有此功法,殊感惭愧。
然而,劈空拳的吉尼斯世界纪录,我知道是青城派刘绥滨兄保持的,他也不过能在一米开外击灭火烛而已。这家武馆所教弟子却只要速成小周天就能闪电放气,那看来刘掌门也不用再练了。
但这家武馆好像也未必就称得上是独门绝技,因为另一家也表示他们的五行秘宗神功,可以三天得气丹田,十五天运行大小周天,然后便可单掌隔空削砖。若不隔空,则可批断十块耐火砖,全身具金钟罩铁布衫功夫,不怕任何重击;内劲一抖,便可将人击出丈外。此外,他们还传授幻影夜行术、草上飞行术、踏雪无痕等轻功。如此神技,岂不令人叹服?
然另一山之太乙丹道内功第某代嫡系传人可能就不服。因为他就教一种太乙金龙功,七到十五天,人人均可速成内家金丹,七天就能聚气成丹,再采用一种以每人生辰八字全信息的加持灵药,即可获得上述诸家所说之各项神技。
另一家则说他们可以教人五马分身、白纸站人、走荷叶、踩气球、掌断钢板、意念点火、五指出烟、沾衣飞人三丈外。
别家说,发人三丈算什么?我的九宫神力,四十九天即能内气外放隔空击物,五十米外击灭蜡烛,击起水浪。神力所到,风起叶落,中掌者如树叶飘出。甚至可以伸手从活牛身上取骨,扬手撒出,骨碎纷飞。
又一家说其白玉蟾密传大法,可让人九天就学会隐身术,一次隐身二十分钟,连影子都没有。继续修炼,则凡接触到的东西都能化气隐形。
还有一家据说是“千古道、武、医之泰斗”的无极天罡超感应武道,更可以金针度穴、灵符组场布气、梦中传功,直收宇宙高能。短期便可修得无上剑罡,七天通灵,具超感应反击绝杀风格。功力深的,尚可以意念杀人,全身无处不太极。
全身无处不太极,在另一些朋友那里,称为“全身无处不丹田”。我看到这样的说法,也觉得很惭愧。一九八九年我就在台湾与中华道教协会诸长老创办了中华道教学院,为海内外道教教育之鼻祖,可是我完全不知丹田居然可以全身都有;也不晓得若全身皆是丹田,那还需要丹田做什么?
不只讲道讲气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练少林拳的武馆也一样。开碑裂石、口咬钢条、舌舔火铲、喷水断砖、豆腐上行走、金钟罩铁布衫不说,还教大成拳、李小龙截拳道,完全搞不清楚什么跟什么。
还有“千年不传之密”的大公开、大放送,只要函附若干元即可获得。隔山打牛、隔山点穴、三步倒、杀手棍、沾衣闭穴,什么都行。例如让你在八小时内即能手指上放青烟,名曰阴阳指;能让人的身体任何一点闪光,并治疗疾病,名曰霹雳掌。又还有五部通灵法、弃壳升仙法、焚身化骨法等等。有一家还教弹指神功和施放血滴子。
看这些,当然令我不禁再次感叹,过去何必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去读丹经拳谱,去苦练功夫。如此速成,岂不正符合这个速食时代之需?犹如大力水手,一瓶菠菜吃下去,即可神力无穷,还练什么练?
可是看官莫要搞错了!唐门是古龙杜撰的,弹指神功也是。血滴子更是清代侠义小说的杜撰,从来没这东西。金钟罩、铁布衫当然有,但出于清代义和团、金钟罩教等秘密社会,后来也被证实了并不太罩得住。草上飞、踏雪无痕、水上飘,也不用骗人,这样的功夫,王度庐写的小说中都还没出现哩!点穴之法,王征南首创,时在明末,但其技不传。王度庐等人始移用于武侠小说中,但仅限于一二绝顶高手才能施为,哪来什么千年之秘?又岂是人人随便就能学得?至于练精化气、练气化虚、九转丹成,宋金以前无此说;宋金以来,诸祖穷毕生之力,亦未必即能功行圆满,焉得如此随意便能成就?
因此看来,这里面颇多没常识的人在哄另一些也没常识的。把天罡、太乙、灵光、周天、信息、能量、磁场、超感应、金丹等词汇套来套去。术法内容也差不多,开碑裂石、腹压千斤、隔山打牛等等抄来抄去。广告词都讲得信誓旦旦,称为独门之秘法神功,可是对比着看,又老疑心其为仿制品。
我不反对武术界的朋友如此煞费苦心地做生意。毕竟这个年头想生存也不容易,武馆之经营维持不能不靠广告招徕。而上述广告就算夸张点,比起化妆品、药品、黑心食品其实还是小巫见大巫。赚那一点儿函授钱面授费,说来亦是可矜怜的。
但这类广告太多,必然会令我们对医、道、武术的认识愈来愈混乱。武术界凭空出现一大堆掌门人、传人、宗师、大师,这个派、那个门,什么什么嫡传、什么什么千古绝学、什么什么神功。
其实中华武术虽然博大精深,可也没那么神。所谓硬气功,不过道具、药物加上巧劲,从前江湖上称为彩法、药法和手法,而且大部分与武术技击也无关。腹能压千斤巨石、可以汽车过身、可以在上面敲石板,未必能让人打一拳、戳一指。因为那些表演都是平面击打,力量是分散的;一拳一指,尖锥透力,力量是集中的。故这些过去只有江湖上卖膏药的人才会演练,真正的武术家并不做兴表演此等杂艺。
杂艺之中,又颇用药法、彩法。如掌断钢板钢筋,是事先用百分之九十八的盐酸,加水、发软剂,混合涂于钢上,以减弱其硬度。舌舔火铲、烧红铁链挂身,是先用高浓度硼砂调水以浸洗。开碑裂石,是把石头先断开,用胡葱汁、地榆汁共煎成糊状,涂在裂缝上黏合了。轻功上房,是用茯苓、桂心各一百五十克,研末,蜜炼成丸如指大,先吃上五天。暴打不痛,是用乳香、没药、木别子、地龙骨、白蜡等共研末,蜜炼成丸,事先吃下,即全身失去痛感,怎么打也不痛。凡此等等,事涉江湖道上朋友们的衣食,我不好讲太多,但它们与武术无关,其实是很清楚的。
而内功练气,大半也同样与武技无关。古代服气练养之学,本不与武功合起来讲。讲武术而重气论,事在清初,如今愈演愈烈,当然颇有度越前人之处。可是内功练气是极难的,非真积力久不能成功。
练气而要能用于武技上,更是难上加难。例如内气外放,真有多少人能练成?就算练到内气可以外放,替人补气调理还勉强,要以之击人,哈,前文不是说了吗?劈空拳,目前也不过能打灭一米开外的蜡烛而已,隔山打牛、凌空点穴、五十米以外叶落浪起,不是说笑话吗?
要谈武论艺,还是该提倡一点朴实的学风才好。
(本辑为本刊特约稿)
·责编杨际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