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窑事儿

2012-04-29 00:44李业陶
辽河 2012年3期
关键词:匠人村子

李业陶

爷爷为我取名业陶,或许意味着我就应该担负起这样一个责任:有一天会写下村子里的那些窑事儿。

窑台

服役十多年归来,村旁的窑台已经不复存在。好大好大的窑台呦,就那么荡然无存!面对窑台旧址上一片绿油油的庄稼,我感叹乡亲们战天斗地的干劲:在那生产力还不甚发达的年代,搬走窑台,全靠镢头挖、锨头刨、小车推,这需要人们付出多少汗水啊!感叹之余,还有的是失落,为窑台的毁灭深深惋惜。

这是一个只有二百多人的小村子,离村子不远,在村西和村北各有一个窑台。村西的窑台大约占去一亩地,而村北的窑台还要更大一些,两个窑台的高处离地面均有三丈左右。没有人能说清这两个庞然大物是什么年代落户生根的,也没有人知道窑台归谁家所有,似乎村子里的人一辈一辈从认识这个世界开始就看到了窑台的存在。

孩提时期只是常常把窑台作为玩耍的地方。高高的窑台就像平原上的小山包,粗糙的表层上长满了荒草、野树。冬天,窑台如同田野一样裸露着褐黄,枯萎的衰草和干瘦的酸枣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春暖花开,窑台逐渐换了绿妆,草儿青了,花儿开了,酸枣树又抽出了嫩芽。夏天的窑台最好玩。雨后攀上窑台,看着脚下挂着水珠的草儿,追逐飞舞的蜻蜓、蝴蝶,遥望远处蓝蓝天空下山的影子,感到天是那么的阔,地是那么的广,空气是那么的清新宜人。倘若是傍晚,站在窑台上,任凭微风习习,极目远眺落日余晖,回望村庄炊烟袅袅,不富裕的日子也是那么惬意美好!

成年人没有孩子们那么好动,他们很少去攀爬窑台,只是偶尔在夏夜上去纳凉。印象中最深刻的是有的叔叔大爷劳动间隙靠在窑台的边沿小歇,还有人把羊赶上窑台放牧。大约,成年人心里想的是日子怎么过,而不像孩子们那样不知忧虑地贪玩,也或许,对他们来说,窑台已经熟视无睹了。

一个特殊的时候,人们想起了窑台。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一个夏天,村前的阳河一改多年的温顺,浪花翻滚、激流咆哮,大有破堤而出的气势。尽管人们加固河堤、昼夜守护,但谁也不敢保证没有意外,村子里的人们商议,杨河一旦决口,窑台就是老人、孩子们首选的避难地。好在阳河最终没有决口,窑台没有派上用场,但那情景历历在目,我还清楚地记得,在那个下午,我特地攀上窑台体会了一下感觉。

失去窑台的惋惜,绝不仅仅因为那是人们玩耍的场地,而是因为在我心里,窑台是我们村子的标志。

陶业是村子的生命。

谁也不知道这古老、传统的行业是从什么年代开始的,也许我们的祖宗从大槐树下迁徙而来的时候,就带来了这门手艺,而且代代相传。多少年来,家家户户都有人从事窑业生产,一年到头烧制陶器,全村人凭着这门手艺养家度日。烧制陶器的过程中,那些破损的盆盆罐罐碎片,就被丢弃到窑台,就那么一点点、一年年,堆积而成两个偌大的窑台。

窑台就是乡亲们祖祖辈辈辛勤劳作的见证。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有村子在,就有窑台在。村子不老,窑台也永远在生长,非常缓慢但却坚定不移。我还想过,也许再过若干年,窑台有可能成为旧址、遗址,成为文化遗产,甚至有开发考察的价值。

多年的窑台夷为平地,或者是社会的发展与进步,但关于窑台,对于今后的人们而言,将只是一个传说。

窑屋

小时候喜欢去窑屋玩,总觉得那是个充满温暖的地方。

清晨,可以用窑屋里的热水洗把脸;傍晚,帮着把晾晒的窑货收进屋,提溜个小盆小罐本来好玩,再被窑匠们夸上几句,心里更美滋滋的;晚上,窑屋里分外热闹,似懂非懂地听着成年人嘻嘻哈哈东拉西扯讲着或荤或素的故事,偶尔凑巧还能吃上把炒花生。

有别于窑台,窑屋并非固定不变,多不过三、五年,少则一、二年,窑屋可能就换个地方。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外地人进村子找个窑屋不困难,一来村子里的窑屋有若干处,二来窑屋有显著的标志。虽然都是农家院里很常见的草房,但窑屋的门口多用土坯加窄,窗口也堵得只留一个小洞,那是为了春天保湿、冬日保暖,易于自然风干,减少破损采取的措施;多数窑屋还在门外左右两侧靠墙修筑了平整、向阳的斜坡,风和日丽的日子,斜坡上晾晒着窑匠们做好的窑货,当然,那么两个斜坡放不了多少盆盆罐罐,所以,有窑屋的院子里面甚至院子外的大街上也经常晾晒着窑货。

窑屋创造着财富,生产着快乐,更充满了辛劳。

人们说窑屋里全是“土头营生”,简陋的设施,原始的工艺,身单力薄的人是做不来的。

一个窑屋通常有五个窑匠,除了装窑、出窑集体行动做同样的活,平时五个人各有分工。说是五个窑匠,其实真正称得上匠人、师傅的只有一个人,所有窑货都出自这一人之手,其他人分别做着推土、和泥、搓泥条、蹬轮等等粗笨的活计。即便粗笨,这些活计也有一定的技术含量。比如推土,并不是什么土都可以用,推土的人必须选好淤土。好的淤土深褐、鲜艳,没有杂质,细腻且有黏性,做出来的窑货才能光滑洁净、结实耐用。和泥看似简单,但软硬必须适度,大堆的泥用手是和不了的,要用脚反复地踩踏,直到均匀柔和,匠人用起来得心应手。

去窑屋玩,常常看着旋转的轮盘上一截截泥条,在匠人灵巧的手下极快地变化着,拔高、鼓肚、抹沿,种类、样式、大小全在匠人的掌控之中,而轮盘每一次停顿,就有一个盆或者一个罐还是别的什么,被蹬轮的人端了出去,进入晾晒的下一道工序。

有时候,匠人们也会插空干点私活,这些私活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陶业劳动者的情趣和智慧。于泥圆球的表面刻制花纹,空心内里装进几粒泥丸,烧熟之后用铁丝穿进对称的预留孔,牵着走在路上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这就是孩子们喜欢的“响蛋”。空心的小鸟,吹起来咕咕有声,人们把这种玩具叫做“咕咕莎”。除了小玩具,匠人们还会做砚台、“火烧”模具、旱烟盆之类的工具。当然,还有更精细一些的。我记得伯父曾经把一个没完工的燎酒用具带回家,那是一只被掏空肚腹、大开天窗的青蛙,在背的边沿处蹲着三只小青蛙,这种精细的小玩意儿要用硬一些的淤泥仔细雕刻,成型之后还要打磨一番,看上去小巧玲珑。不过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些小玩意儿在村子里已经看不到了,如今即便是以几十倍原价的钱收购,也很难寻觅到它们的踪迹。

时代变,窑屋也在变。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村子里的窑屋最具活力,舒心的劳动环境和高于种田的收入,人们由衷地羡慕这些会做盆做罐的人。集体化之后,陶业只不过是村里的副业生产,在窑屋里的劳作跟下地干活一样挣着工分。改革开放之后,群众生活水平一步一层楼,多少年来居家过日子必不可少的泥盆泥罐渐渐被淘汰,传统陶业日见萎缩,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走出窑屋,干建筑、贩青菜、办工厂,找到了更多的赚钱门路。

如今在村子里寻个窑屋已是不易。仅存几户烧窑的作坊,无一例外的是中年夫妻店,烧制的窑货也不过是些单调、粗陋的花盆、鸡食盆。尽管旋转的轮盘用上了电动机,劳动强度明显降低,可我还是没听说谁家的孩子在学习做窑屋的匠人。

窑货

这个村子烧的窑货远近闻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源源不断运进村子的黏土,又变成窑货源源不断运了出去。

所以闻名,所以源源不断,是因为窑货做得好、烧得好,好到可以作为礼品送人。三十多年前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之后,还选了几套精致的花盆和乌盆送朋友、送同事。那乌盆经过特别的打磨,烧成之后乌亮光滑,洗菜、和面绝不棘手,盛汤盛菜美观实用,所以在农村很受欢迎。

此外,窑货品种也相当多。有些匠人做的鱼缸非常大样,表面有或刻或塑而成的漂亮花纹,缸中睡莲之下几尾金鱼游荡其中;又因为泥陶有一定的透气性,所以很适合水草生长和鱼类生存。除了前面提到的砚台、“火烧”模具、旱烟盆,常见的还有饭罐、坐墩、水缸、面瓮等等一些日常家什,这么说吧,只要想到的,匠人们就能做出来。

当然,最多的还是普通的盆盆罐灌,因为庄户人家使用得多,也就做得多,销得多。也因此形成了上溯若干年之前就存在的烧窑行业和制作、销售的产业链。

集体化那些年,出窑的清晨就像在收获庄稼,干活的人众多,场面最红火。记得小时候我也去凑过热闹,希望能得到个响蛋之类的玩具;后来长成了半大劳力,就去搬盆提罐挣工分。出窑的时候,大人们首先关心窑货的质量,窑门一开,这一窑货的成色就基本清楚了。窑货的质量,关键取决于烧窑匠人的水平。所有窑屋里的辛勤劳动成果,只塑造了窑货的胚体,而烧窑的人最终决定窑货的质量和模样。烧制的火大火小、时间长短,全凭烧窑匠人的眼色和经验,如果把握不住火候,就有可能把窑货烧得半生不熟或者烧成琉璃。倘若烧出的窑货一色的深蓝,敲一敲当当脆响,自然会卖个好价钱。

很多人做过窑货,也有很多人卖过窑货。由于我一直上学,在同龄人中算个例外,既没做过窑货又没卖过窑货,连生产队分给我家的窑货也是转让给别人去卖。

卖窑货大多是到集市上去,近的几里路,远的几十里,辛苦自不必说。为了能在集市上占个合适位置,常常起五更爬半夜。头天晚上就要提前把窑货装到小推车上,不等拂晓就要推车赶路,如果路途太远,就更要提前动身,宁肯早去等在那里,也不能被挤掉摊位。

在我们四围八庄,只要有集市就有窑货摊。我常常在集市上遇到村子里卖窑货的叔叔大爷还有爷爷辈的人,手里拿着小木棒,把盆罐敲得叮当响,吸引赶集人的目光。

因了卖窑货,村里就多了一些故事,说谁谁卖窑货早起得太早“招档”,推着小车转了半宿天亮了才发现是在坟园盘里;谁谁赶远路卖了一天窑货回来走不动,离家二里路安营扎寨了;谁谁卖窑货遇到个好心人拜了干兄弟又成了儿女亲家……当然,我也只是听人们传说而已。

当年我读中学的时候,曾经盼望经济发展之后窑屋里用上大机器,匠人们轻轻松松就能造出各式各样精美的陶器;幻想着小窑室变成大窑炉,烧出窑货畅销全国;想象着村旁的窑台改造成小山头,因地制宜建设小公园,成为人们休闲场所……

如今,窑台没有了,窑屋不见了,那些精美的泥陶制品销声匿迹了,可谁又能说这不是社会的进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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