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哥

2012-04-29 00:44董书敏
辽河 2012年3期
关键词:傻子大爷玫瑰

董书敏1968年生于沈阳。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生死之间》《界线》。中篇小说《远去的蝴蝶》《债》《幸福城》等。有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我是被我哥叫醒的。我哥说,弟。起来别睡了,你还得去站岗呢。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洗脸刷牙照镜子,吃我哥给我煮的面条。然后戴上大盖帽,穿上草绿色制服,当然了,还要在腰间扎上宽宽的武装带。临要出门的时候,我哥走过来,捏捏我胳膊上的衣服,问我毛衣怎么没穿。我说忘了。他说赶紧去穿上,早上冷。中午愿意脱再脱。我穿好了衣服,哥又过来正了正我的大盖帽,帮我把窝在里面的衣服领子拽出来。最后哥拍拍我的肩膀,说:记得就在那个十字街口呆着,别的地方哪也不许去。

我站岗的十字街口,是平安镇最为繁华的地方,也是平安镇唯一一个有红绿灯的路口。我来到这里的时候,红绿灯还没有开始工作,两边都是黄灯,就那么一闪一闪的。那时过往的车辆也很少,倒是骑车和走路的人多一些。我往路边一站,用棍子指点着那些闯黄灯的人,喊:那个那个你,靠边!那个那个谁,干什么不遵守交通规则?很可惜,这些人都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他们该说说该笑笑,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女孩看见我,扭头对她妈妈说:妈妈你看啊!那个傻子又来了。我看见她妈把她的手使劲地一顿,嘴里说,不许看,傻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的确是个傻子,但我不是天生的傻子。我读过高中,考过大学,可惜两次都没有考上。第三次还想再考,可我爸不让,他让我像我哥一样学点手艺,然后靠着这个手艺去挣钱,他说,技可以养身,有了一技之长到什么时候都不愁吃穿。这话我还听得进去,可我爸后面的话我就不爱听了。他说:你就长点下水吧!别竟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了,我可不能养你一辈子。说这话时,我已经二十三岁了,确实该自己养活自己了,可我什么也不会,也什么都不想干,一心想着考上大学改变命运。那天我给我爸描述了我的未来,我说,等我念完了大学,一个月怎么也能挣个几千块钱,要是干得好,提拔快,一个月挣个万八千的不是问题,到时候我就买个大房子,让你们都跟着我去享福。我爸当时气得脸都青了,好一会儿才忍无可忍地呸了一声。我一直都记得我爸那天说出的话。他说:不是我眨你,就你这个笨样儿还想考大学,告诉你!傻子能考上大学你也考不上大学!我被激怒了,拍着桌子冲我爸吼:我考上怎么办?我考上怎么办?我爸把两个手指朝下,交替着在桌子上迈步,你要是考上大学我倒着爬出去!我管你叫爹!

那天我们父子大吵了一架,过后,我蒙头大睡,结果醒来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清醒时,我非常非常的痛苦,为自己的人生,为自己的将来,为我拖累的家人。糊涂时,我非常非常的幸福,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什么也不用想,像孩子般天真单纯。渐渐我体会到了当傻子的好,于是糊涂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直到成为大伙儿公认的傻子。

我爸很自责,带着我四处求医,可惜,没有一个医生能医好我。这不怪医生,怪我自己,我没有好好配合他们,我从心里愿意做傻子。我很享受当傻子的日子。真的,当傻子很好!

一转眼我当了六年的傻子,六年来我送走了母亲,送走了父亲,如今家里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个人。我哥对我很好,就如同现在,他明知道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却还是把我支出来。他不想我有什么闪失。

关于动迁的事情我是从认祖哥嘴里知道的。那天晚上,认祖哥来到我家,进门就说:这回我听得准准的,你们这里要动迁,要把你们统统迁走。我当时正帮我哥烧火,听到他的话一下子跳起来,我不走,我喜欢这里,我喜欢玫瑰湖。沾着一手面糊的我哥马上过来安抚我,说我们不走,我们不走啊。认祖哥怪笑一声,说:不走得行,不走就把你抓进去蹲监狱!说着他还做势张着两只干爪子向我扑过来。我哥赶紧把我挡在身后,上去一脚踩在他的脚尖上,没好气地说:再吓他,小心我和你急眼!

见我哥真的生气了,认祖哥马上赔了笑脸,说我这不是逗他吗?你还真生气呀!认祖哥边说边讨好似的附下身来,像只大虾米一样帮我往灶炕里填了一把柴火。

认祖哥原本是平安镇里的一个菜农,土地被征用后一下子得了十几万块钱,这家伙从此喝酒抽烟耍大钱儿,两年没到就把钱败得精光。于是皮糖一样粘上我哥,让我哥教他修理家用电器。可无论我哥怎么认真教,他怎么认真学,就是学不会。别看他在这方面弱智,其他方面却精明得很,去年玫瑰湖改造,要修环湖景观带,景观带内有一座无主的老坟要平。认祖哥听到消息,连夜买了两丈白布,做了全套的孝衣孝帽,然后带上香烛纸钱跑去认祖,硬说坟里的人是他的曾曾曾祖父。人家那边要赶工程进度,他这里哭天抢地祭祖宗,连警察都拿他没办法。后来人家到底给了他一万块钱了事。认祖哥的名号从此在平安镇叫响。认祖哥得了钱,买了酒肉跑到我家里来庆贺。他妹妹王玉华也随后跟了过来,当着我和我哥的面和他大吵,说他把他们老王家的脸都丢尽了。就是那次我哥和王玉华不知怎么擦出了火花。也是他们两个太般配,一个有个傻弟弟,一个有个不着调的哥。

我哥和王玉华恋爱后,认祖哥来我家的次数更多了,不时的就在我们家院子里指手画脚。从认祖哥嘴里,我们知道镇里已经决定把我们都迁到离平安镇五六里地的安居楼去,然后好开发我们脚下的这块地皮,盖别墅和河景洋房。听了认祖哥的话,我哥当时就发起了牢骚。他说:爱谁搬谁搬,反正我是不搬,这玫瑰湖我还没看够呢。

玫瑰湖原来不叫玫瑰湖,而是叫坟头大坑,坟头大坑在我和哥哥小的时候也不是坟头大坑,而是一片田地,种玉米和高粱。每年夏末秋初我和哥哥常去那里藏猫猫摘天天儿。后来不知是谁发现这块田地的下面全是细密的黄沙,于是这块田地就被一块块地承包出去办了一个个的沙场,再后来沙场连成了片就变成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大沙坑,大沙坑东边的壕楞上曾有过几个无主的老坟,因此我们平安镇的人就管这个大沙坑叫坟头大坑,而我们住在附近的几十户人家也都有了一个别样的称谓:叫大坑沿儿。像我就叫大坑沿儿文傻子,我们后院的女主人就叫大坑沿儿老狐狸,她旁边的人家就叫大坑沿儿老朗家。

田地都变成了沙场,农民没地可种,就都去卖沙。自己开不起沙场的就给沙场打工,或者买个大货车往外拉沙。挖沙,卖沙,拉沙成为我们平安镇的一大产业。后来坑越来越大,沙也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沙终于被挖光了。被挖光了沙的坑底儿慢慢地蓄满了雨水,成了一个好大好大的湖。湖里有了鱼有了虾有了田螺和王八,也有了城里不断来放生的人。湖的名声越来越响,后来连市里都知道了,就开始在报纸上为这个湖征集名字,把动静搞得挺大。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名字:玫瑰湖。两年前市里开始拨款规划,引了河水穿湖而过,让原来的一潭死水变成了活水。又在岸边建造了亭台楼阁,栽种了花草树木,修建了环湖公路。还成立了玫瑰湖运河管理处,把玫瑰湖变成了这一带有名的景观湖。可以行船可以扬帆,还举行过龙舟大赛。玫瑰湖改造后,我们住在附近的人家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可谁知好日子才过上几天就让我们搬走,谁的心里能平衡呢?

认祖哥的话说了没几天,让我们搬迁的大告示就贴了出来,巨幅的售房广告也打了出去。依照告示上的标准,有房照的正房一平方米给一千七。没房照的厢房一平方米给五百,当然要是想要房也可以,那就是去安居楼,有房照的一米换一米,增加米数的要额外加钱。

没有一家同意搬迁。但不搬也得搬,这是镇里的决定。更是经济发展的需要。有一次,报纸上说台风梅花要来,执法队有了借口,跑到几户人家,说台风马上就到,你们的房子属于危房,大风一刮就倒,让他们马上转移,说罢不由分说,把人拽上车就走。结果人刚刚转移出去没有多远,房子就被钩机抓个大窟窿。这回想不走也不行。拆迁由此打开了缺口。

虽然有一百个不情愿,但人们还是陆陆续续地搬走了,当然不搬也不行,他们或有亲戚在政府部门当差,或有子女在学校里上学,如果不搬家,他们的亲戚就要被连累,就要被停止工作。子女也会被学校格外照应,将来不能考警校不能考军校。不像我哥除了我这个傻弟弟什么人也没有。没有任何的把柄可抓,没有任何的软肋可捅。

我哥成了一块最难啃的骨头。每天提着一根大棒子,摆出要拼命的架势,几次把执法队挡在门外。这都是认祖哥跟我说的。从执法队成立的那天开始,我哥白天就不让我在家待着,让我上街上去站岗。让我在大伙的眼皮底下呆着。

中午的时候,大坑沿儿老狐狸家的小孩跑过来告诉我,说我们家里进去坏人了。我一愣, 撒腿就往家跑,刚跑到我家门口,迎面就看见认祖哥慌里慌张地从我家里跑出来,差点和我撞上。一看是我,认祖哥顿了一下,还是脚下抹油一样跑走了。我进了院门,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呆了,只见原本规规矩矩摆放的几样东西都胡乱地扔在院子里。水桶是倒着的,里面的水把砖地洇湿了一片,原本水桶里养着的几条泥鳅和金鱼都在那片水渍里卧着,一动不动。一只铁锹被摔断在地上,它的把上还沾着血。哥……我大叫一声向屋里冲去,我可不想我哥有什么事,从小到大,哥一直很照顾我,把我当宝儿一样哄着。

我们家的房子是三间,中间一间是厨房,东边是我和我哥晚上睡觉的屋子,西边一间是我哥的电器修理部,自从我爸因为我的事着急上火患了脑出血半身瘫痪后,我哥就把他原本开在平安镇街里的电器修理部搬到了家里,这样既可以照顾父亲和我,又可以不误生意,后来父亲去世,我哥也没有把修理部搬走,每天照样给我做三顿饭,应时应晌。

我直接冲进西屋的修理部,屋里的电视机,收音机,破电脑摔得乱七八糟,可就是没有我哥的影子。我又冲进东屋,哥正在地上坐着,背靠着坑沿儿,脸上手上都是血,我吓得一下子哭起来,哥看清是我,马上换上一副笑脸,说没事,弟别害怕,哥没事。我蹲下来,伸手去擦哥额头上的血,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疼得直抽冷气的我哥还得反过来哄我。

这时,认祖哥和他妹妹王玉华冲进屋来,王玉华在前,认祖哥在后,王玉华显然是吓坏了,进屋就抓了我哥的两个肩膀,说你怎么样啊,啊?你怎么样啊!边说边把我哥的身子往她怀里搂,好像这样我哥就不疼了似的。偏偏王玉华长得娇小,我哥高大,她这样一搂,倒像是一个孩子扑在大人身上撒娇一样。我哥努力地从王玉华的搂抱中挣脱出来,说我弟在跟前呢,我弟在跟前呢。

还是认祖哥冷静,他说,这回好了,你弟也回来了,现在让他看家,我和玉华送你上医院。哥一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说不行,我弟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那伙人万一再杀个回马枪,我弟就遭殃了。认祖哥翻翻眼皮,说那就把门一锁,我们都去。我哥更不同意,他说,你没看见这周围停着好几辆抓钩机,说不定人家正等着我们出门呢,我们一走,他们过来只消一下我的房子就没了。到时候还不是他们怎么说就怎么是。

我哥到底没有去医院,而是由认祖哥把在镇里开诊所的刘大夫找到家里来。刘大夫是个男的,镶着两颗大金牙。他说他认识一个腿脚有残疾的人,得了晚期癌症,眼看没了几个月活头,偏偏赶上动迁,给的补偿太少,他们家就坚决不签字,结果两个儿子都被抓起来,后来这个人就自己做了个炸药包,要和来家里强拆的人同归于尽,谁想,没把别人炸着,到把他自己给炸死了。结果你猜怎么样?强拆的人害怕了,把他的两个儿子都放了,不算房子的补偿另外还赔了四十多万。你说赚不赚?刘大夫的话让认祖哥深受启发,吃饭时,他端着饭碗,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说啥也别说了,就是你家大姨夫走早了,要是晚走两年……

我爸因为脑出血,在炕上躺了两年多,去年才去世。认祖哥现在把我们已经过世的老爸抬出来不能不让我哥生气,我看见我哥肿了半边的脸嘟噜着,很难看,王玉华也看出来了,冲他哥一个劲儿地使眼色,还用脚在桌子下面踢他。可认祖哥毫不知趣,龇着牙看他妹妹,说我说错了吗?现在要想和他们斗,就得家有老头老太太,就得跟他们死靠,看谁靠得过谁。认祖哥扭头看见我,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两眼放光,像一只饥饿的老狼盯着一只肥大的兔子。我这时正在啃一块大骨头,我用一根筷子把里面的骨髓捅出来,吃得津津有味。突然我的肩膀被认祖哥结结实实地拍了几下,认祖哥说:唉呀呀呀!真是的,我们怎么就有眼无珠呢,把你这么有用的人给忘记了,这不是浪费资源吗?

我哥的火气终于窜上来,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摔,你还有完没完?那天,我哥和认祖哥吵了起来,还差点动了手,幸好有王玉华在中间把两人隔开,要不那天两人真得打起来。后来认祖哥摔门走了,一边走还一边骂我哥不识好人心。说我们家的事他再也不管了,爱死死爱活活都与他没关系!

不能说认祖哥的话对我哥一点影响都没有,从第二天开始,我哥就不再让我出门了,他让我和他一样守在家里,他还问我是不是男人,我说是,他就说,是男人就应该和他一样保卫自己的家园。他还告诉我如果有人来强拆就和他们干,不要命地干。

很快我们家周围就被人堆上了一车一车的砖瓦石块,像小山一样把大门都堵住了。而且一车车的残土还在不断地拉来,堆在我家周围,看那架势好像要把我们活埋起来。生意自然是没有了,我们哥俩需要的东西都是由王玉华送过来。王玉华每天来看我们时都要手脚并用地翻过门前的那座小山,每次都搞得灰头土脸。家里的电也早就被掐了。没有电,晚上就看不成电视,只好听半导体,听那些老评书和性病广告。白天的时候我就从周围的小山上往院子里搬砖头和石块,垒在房子周围,像战争时期修筑的工事。我哥呢,他把家里存的一些玻璃瓶子都找出来,装进汽油。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是炸弹,我问他里面装的是不是汽油?他还骗我说是尿。有一天,王玉华送饭过来,我得意地把那些瓶子指给她看,你看我们有炸弹,我们谁也不怕。王玉华却哭了,她抱着我哥的腰,说我们认了吧,反正又不是就我们一家。安居房就安居房吧,别人能住,我们也能住。我哥说,想得美,我就要原地安置,他们盖别墅我就要别墅,他们盖狗窝我就要狗窝。我家这么大的房场儿,别说一栋别墅,就是盖三幢也绰绰有余。王玉华说不动我哥,就反过来做我的工作,当然是背着我哥。她说,弟,你就帮姐这一回,啊!算姐求你了,只要你和你哥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论年龄王玉华比我还小一岁,可自从他和我哥搞对象那天起,她就像我哥一样管我叫弟。

这天早上,我爬上门前的小山,摆出孙悟空的造型,手搭凉棚往四下里观看,就见西北方向烟尘滚滚,浊气冲天,好几辆大小车辆都向我们这里开来,我发现情况不妙,回头冲我哥大喊:哥,敌人上来了!听到我的喊声。我哥忙叫我下来。我偏不,我是男人,是男人就要保卫家园!

几辆车在山下停住,陆陆续续地下来不少人,有几个还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我一看,忙连滚带爬地从小山上下来,翻过工事,跑进屋里,找到我的大盖帽,扣在头上。然后重新端起棍子威风凛凛地冲出去……

我站在小山上,用棍子指点着下面的那帮人,学着评书里的样子朗声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这些强盗竟敢私闯民宅,难道你们就不怕王法吗?我义正言辞的样子反倒把他们给逗笑了,他们一边用手指点着我一边向后退去,然后我就看见了那辆红色的抓钩机,它像一个怪物一样轰隆隆地开过来,那个长长的可以拐弯抹角的大爪子颤颤悠悠地忽上忽下。很快这怪物就把它的大爪子搭在了半山腰上,就那么重重地一挠又一挠,我脚下的石头就开始纷纷向下滚落,我吓坏了,一步一步往后退,并大声喊我哥快来救命。危急时刻,我哥冲上来,拖着我就往山下跑。当我们跌跌撞撞地跑回家里,小山已经被抓钩机钩出了一个大口子。那些个人就从那个口子里呼呼啦啦地冲进了我家院子。

这伙人是来强拆的,为首的是一个黑脸的大个子,说话嗓音洪亮得像是在打雷,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他说我哥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已经严重地影响了平安镇的经济发展,按理应该被绳之以法,但是考虑到我哥是农民不懂法,所以决定暂时不追究我哥的刑事责任。但前提是我哥必须马上搬家,今天就搬,否则出现一切后果都由我哥负责!就在这个黑大个比比划划慷慨陈词的时候,我哥已经授意我把他的那些个炸弹都搬出来摆在工事里。那人果然有经验,看我一趟一趟地往外搬瓶子,当时就警告我哥:不要玩火自焚!还说我哥所做的不过是螳臂挡车以卵击石起不到一丁点儿的作用。他要我哥识时务,重大局,不要与人民为敌。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哥一言未发,自己回身进屋取了椅子,然后大爷一样坐在上面,很不把黑大个放在眼里的样子。只有我看得清我哥的腿在抖,手也在抖,整个身子也在抖,我扶着椅背感到椅子都在抖。而那个黑大个只看到我哥抱着肩膀冷笑。

黑大个说了一堆,见我哥仍不给面子,顿时火起,只见他投降一样把双手往后一摆,刷!他身后的那些人便齐刷刷地退到后面去,那黑大个又把双手有力地向前一推,那台巨大的抓钩机就被他的手势推到了我们的近前。只一下,我们家的大门垛就被它削掉了一半,抓钩机继续向前,左边的厢房跟着遭殃。与此同时,黑大个一声令下,几个人便向我们哥俩扑了过来……我哥再也沉不住气,腾地站起来,顺手捞起脚下的一个玻璃瓶子,像要投掷手榴弹一样举过了头顶。那几个冲过来的小子反应相当快,刷地一下转身就跑,比兔子都快。黑大个却没有退,他冷静地盯着我哥手里的玻璃瓶子,用手指着我哥,你不要胡来呀!我可警告你,暴力抗法是要进监狱的……我哥没有胡来,他手里的炸弹并没有扔出去,仍然那么高高地举着。

我哥手里举着的是一个老抽酱油的瓶子,盖子不是拧得很紧,这时已经有东西从里面流出来顺着我哥的手腕往下淌,黄澄澄的。我哥犹豫了一下,顺手把瓶子往我手里一塞,小声说:他们敢过来你就往外扔,没事,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见我哥把瓶子递给我,黑大个以为我哥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猛地一挥手,带头向我哥冲过来,我哥一愣,用脚在下边踢了我一下,这是我们事先定好的暗号:他用脚一踢我,我就往外扔瓶子。我哥当时还说,弟,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傻子,打死人都不用偿命。对呀!我是傻子!我是傻子我怕谁!想到这儿,我不再迟疑,把手里的瓶子猛地甩出去。黑大个果然训练有素,喊一声卧倒,人已经咣地一下匍匐在地,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他身后的那些人也随即撅着屁股往下趴。但已经晚了,我甩出去的瓶子已经落地了,就在黑大个的旁边,只听啪的一声响,黄色的液体溅了黑大个满头满脸,黑大个愣了一愣,既而咳嗽了两声,又呸呸地吐了几口,然后才张大嘴巴骂:他妈的,是尿!

不错,我抛出去的的确是尿。是我听了王玉华的话把汽油换成了尿。反正是尿,那就扔吧,最好把这些家伙都熏死,我突然来了兴致,把瓶子一个一个地甩出去……

后来我们哥俩就被人按在了地上,他们用穿了皮鞋的脚踢我们的头,踢我们的脸,踢我们的裆,他们嘴里骂着难听的脏话,就差没有当众掏出家什冲我们脸上浇尿。开始时我哥还嘴硬,说我没让他扔,我没让他扔!后来就开始求饶了,再后来就只剩下了呻吟,再的后来就像个死狗一样被人拖上了一辆面包车。

我则被扔进了一辆大卡车,整个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从车的这面滚到那面,又从那面滚到这面,身上脸上沾了厚厚的一层水泥灰。我害怕极了,怕他们走到没人的地方杀了我。我不停地哭喊,却没有人管我。

像那些去上面告状又不适合被关到拘留所里的老弱病残一样,我被扔到了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到底有多远我也说不清,只知道车从早上一直开到中午。

在一个小山沟里,我被拽下车,然后他们在我身上踢了几脚就把车开走了。我躺在路边的草坡上,口渴得要命,却又不知道哪里有水,后来我看见草坡下面有一小片玉米地,就挣扎着过去,把玉米秆按倒,趴在地上嚼里面的甜水。我实在是太累了,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感到有人摸我的脸,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只羊正伸出舌头舔我,好像我的脸上长了玉米粒儿。我忽地坐起来,那羊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我这时才看清它长着一对好大的犄角,弯弯的盘在头顶。身子也很高大,像小牛犊一样。羊继续向后退着,眼睛正对着我,头微微地低下,像是要对我俯首称臣……

快滚到旁边去!不知是谁在喊。我转头去找喊话的人,那人已经跳到我的身旁,把我一把拽过去,那羊也忽地一下从我身边冲过去,一股的腥膻味。

喝走了那羊,拽我的人这才转过头来。

你傻呀?怎么不知道躲?羊要顶你都不知道?我眨眨眼睛,问他:你认识我?他摇头说不认识。我说那你怎么知道我是傻子。他说看你就像个傻子,我笑了,得意地说:恭喜你回答正确!

我被这个人领回了家,他家里养了好多只羊,我数都数不过来。他说,你遇到我算是你的福气,我年轻的时候出民工去过平安镇,在那里修过九号东沟……他说着说着又感叹起来,说这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听说你们平安镇现在建的可好了,还修了个什么湖,景色可美了。他边说边在手边的一堆报纸里翻找,终于找到了那则售房广告,展开来,看了一下,又递给我,说这不,叫玫瑰湖。我接过广告看了看,整整一个版面,上面一个穿着曳地长裙的外国女人正优雅地举起一杯红酒,她的对面一个骑在马上的外国男人正对她举手微笑,他们的身侧是夕阳下一望无际的玫瑰湖。他们站立的位置正是我平时在湖边玩耍的地方。那里有一个高台,一直延伸到距湖边十几米的地方,站在高台上可以看见湖里成群结队的小白鱼,偶尔还可以看见扭着身子的红鲤子。为了看得清楚些,我常常趴在高台上向前探出小半个身子,为这,我哥还吼过我一回,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了。后来高台的旁边就立了一块大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选玫瑰湖畔,享三亚一样的海。下面是一行更加醒目的红色大字:湖景豪宅、稀缺经典、百年传承……报纸上自然也是这样写的。气得我把报纸一摔,说狗屁湖,要不是这个狗屁湖我们还不能被逼着搬家呢。

晚上我就住在这个人家里,他让我管他叫羊大爷。羊大爷让我不要着急,他说他一个兄弟的朋友每年秋天都往平安镇贩羊,十天半个月一趟,到时候他帮我说说,让他们捎我回家。

我在羊大爷家里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天天帮他出去放羊。有一天晚上,天都黑了。我们刚把羊圈进圈里,羊大爷的一个兄弟就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快快快!二宝都快装完车了。我被羊大爷拉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头跑,远远地就看见一辆大卡车停在一户人家门口,前后都打着大灯,几个人正借着灯光很大声地说话。羊大爷把我推到前面去,对着一个矮胖得像猪头小队长的家伙说:兄弟,麻烦你点事儿,你这不是要去平安镇吗,这小子家就是那儿的,求你顺路把他捎回去。这几天他想家想得直哭呢。猪头小队长扭过头来,先看我再看羊大爷,然后把嘴一撇,说这回求到我了,你看买你羊时你那个损样儿,好像我要占你多大便宜似的。羊大爷陪了笑,说:哎呀!你这做大买卖的人怎么还这么小肚鸡肠呢,下回你说多少钱就多少钱,我不还价行了吧!猪头小队长这才把嘴正倒回来。可还是两手一摊,说:不是我不帮你,你看我这车今天都坐满了。我、司机、装车的,哪还装得下他呀!我一听他不想带我走,伸手就抓住了车厢板,带着哭腔说:我拽着车跑还不行啊?我拽着车跑还不行吗?猪头小队长咯咯地笑起来,像老母鸡刚下完蛋一样。告诉我,你怎么跑?他一边笑一边把脸凑过来问我。我双脚原地迈动起来,说就这样跑,就这样跑啊!

最后猪头小队长终于动了恻隐之心,答应带上我,不过不是让我坐在驾驶室里,而是要和羊待在一起。只要能回家和老鼠待在一起我都愿意。在羊大爷的连托带拽下,我爬上了装满羊的汽车,那羊们一见了我,都像见了怪物一样纷纷往旁边挤。我咩地叫了一声,想拉近和它们的距离,结果适得其反,那羊们反而更躲了。猪头小队长不乐意了,说把羊挤死了你赔呀!一只一千多块呢。一边说一边把那些羊往我身边拉。我不敢再言语,任那些羊往我身上靠。车要开了,羊大爷握住我的手,说小子,我看你还没傻透腔儿,回去好好跟你哥说说,想开一点,人不能和命争,再说钱财这东西争来更好,争不来拉倒,可不能做什么傻事,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我是在王玉华家找到的我哥。我哥瘦了,也黑了,脑瓜剃得光光的,上面有两道伤口刚刚喻合,缝针的印儿一道一道的。见到我,我哥马上一瘸一拐地迎出来。我哥拉住我的手,问我这些天都去了哪里。我简单说了我的遭遇,问他腿怎么了,我哥说断了,不过已经接上了,落不下残疾,顶多以后不能干重活。我哥还说等以后有时间得去羊大爷家好好谢谢人家。说了一会儿话,我就提出要回家。我哥的脸立马阴了,他说家,我们哪还有家!我一听,马上想到那天强拆的情景,想到我身上脸上挨的那些拳打脚踢……越想越委屈,于是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我哥拽我不起,就大吼一声:哭顶个屁用,跟我走!我哥很少这样吼我。我吓得赶紧站起来,跟在我哥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平安镇里兜圈子。后来我哥把我领到一座高楼的楼顶,我哥似乎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卷白布来,往下那么一甩,那布便飘飘忽忽地垂下去。我站在上面,看不见那布上写的是什么,只看见下面聚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都仰头看着我和我哥,在人群里,我看见了王玉华,她拼命地向我们挥手,喊着我一句也听不清的话。哥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站在楼边上。我们的裤腿儿已经碰到了楼边的水泥台。我有些害怕,问我哥我们一会儿是不是要跳下去?哥说,是要跳,不过是假的,我们只是吓吓他们。要他们答应我们的条件。

一阵风吹过来,我站立不稳,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楼下的人吓得一阵阵惊呼。

在大家的惊呼声中,我哥扯开嗓子喊:我们不想搬家,听清楚没有,我们不想去住安居房!我们只要我们原来的家,还我们原来的家!

我不是哑巴,于是也学:还我们的家,还我们原来的家!

哥说: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住在玫瑰湖边上,我们凭什么要把好地方都让给你们?我们不想去住安居房!安居房什么质量你们最清楚!还打着照顾我们的口号,啊呸!

哥喊得很快,我的嘴怎么也跟不上。索性也不学了,只一个劲儿地喊:凭什么!凭什么!啊呸!啊呸!

我哥越说越激动,把胳膊也挥舞起来,我在旁边看着他,觉得他好像马上就要跳下去。

有人在下面拿着大喇叭冲我们喊话,让我们不要冲动,说有什么事下来商量。我扭头看看我哥,问他我们是不是下去。我哥说不下,他们要是不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就真的跳下去。

我哥让我再往前站一站,说站在边上下面的人才能真害怕。可最害怕的人是我,我往前挪了一小步,只有几厘米,我哥说不行,再往前一点儿,站到水泥台上去。

我听了哥的话,狠狠心真的站到了水泥台上,现在只要风一吹,我就得真的掉下去。我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不敢看下面的人,心里盼望着这一切快些结束。

突然,我听见我哥说:弟。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跳下去!

一……二……我哥开始数起来,三!跳!

我没有跳,我想起吴大夫说的那个人,想起他的儿子因为他的死得到的那四十万,四十万,多大的一个数目啊!一般人一辈子都挣不来,我呢,几辈子也挣不来。这是认祖哥跟我哥说的,被我听见了,他们以为我不知道钱的好处,看来,他们真是小看我了,我知道有钱可以买好东西,可以住大房子,可以过好日子,还可以娶到好媳妇。我什么都知道。

我哥也没有跳。我扭头看他的时候,他也正看我,眼神慌慌的。此时,我的头脑出奇的清醒,我猜到了我哥阴险的用心。也许这只是他的一念之差,但我已经被他彻底地伤害了。我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你是傻子,打死人都不用偿命。是的,我是傻子,打死人都不用偿命,同样我的过失一样可以被原谅。想到这儿,我便向我哥靠过去,嘴里学着电影‘追捕里的经典台词:糟糠不是跳下去了吗?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请你也跳下去吧!我伸手向前一推,我哥便像个木桩一样直直地栽了下去……我的心也似乎被他拽走了,疼得要命。我啊地大叫了一声,醒了。幸好只是一场梦。可梦里的一切都真真切切。

凌晨的时候,我终于回到了平安镇。接羊的那家告诉我,我哥也是前几天才刚刚被放出来的,现在可能在王玉华家里。

我去了王玉华家,刚走到院门口,我哥就迎出来,他的腿真的瘸了,人也很瘦。待我看见他头上伤口的那一刻,我真的要崩溃了,于是转身就往外跑。我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追我,弟!弟!你回来!我们不能就这么完事。

(责任编辑:刘泉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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