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向南飞行的时候,朝向西边望去,云层的上端是一片清澄如宝石的蓝色,透明洁净。在近黄昏的时分,低沉入云层的太阳反射出血红的光。衬托在湛蓝纯净天空中的血红,像一种没有时间意义的风景;没有历史,没有文明,只有洪荒与神话。
Ly's M,你想象过创世纪之前的风景吗?
没有白日与黑夜,没有水与陆地,没有季节与岁月。在一切还没有被定义和分类之前,在那巨大的混沌里,却蕴蓄着无限创造的力量。“无,名天地之母”的时刻,我在那时,已注定了要和你相遇,在不可计量的时间的毁灭中,经验爱,经验相聚与分离,经验成、住,也经验坏、空。
在飞机缓缓下降的时候,这个长长的向南伸入海洋的如长靴一般的陆地,露出它美丽的海岸。在血色加重的夕阳中,慢慢看到了巨大高矗却在广大废墟中断裂的石柱,使人记起这里曾经有过的帝国。
帝国属于历史,但是,夕阳属于神话。
Ly's M,我对你的爱,你应该知道,将不属于历史,它将长久被阅读传诵,成为一则神话。
在七座山丘之间,一对吸吮母狼奶汁长大的兄弟,建造了这座不朽的城市。
在用马赛克拼聚成的图像里,可以辨认一些已经碎裂却粗具人形的城市祖先。好像在逐渐被时间逼退的时刻,仍然顽固地对抗着即将来临的消失的命运。
我在处处是废墟的城市中行走,阅读历史,也阅读神话。好像过去与现在并存着,好像祖先与子嗣同时存在,好像幽灵与血肉的身躯共同生活。历史上谋杀的血迹,在柱石的废墟间开成艳红的花朵。所以,历史更像神话,我们也仍然是嗜食母狼之乳的子嗣,有一切兽的品行,热烈地交媾繁殖并残酷暴烈地屠杀。
帝国的故事便从交媾与屠杀开始了。
Ly's M,我坐在废墟之中,思念你,如同思念这里曾经有过的帝国。
你使我了解到历史如此虚幻。当我依靠你时,也如同依靠着帝国的荣耀;或许,一刹那间,我们的爱也都将尽成废墟吧。
但是,我还是借着夕阳最后的光辉,在废墟里走了又走。行走在巨大的石柱间,那被夕阳的光线映照得更显壮伟的拱顶,那石柱顶端雕饰华丽的莨苕叶形的柱头,那些深凹的龛和深洞,原来有着人或动物活动的空间,好像挖去了眼瞳的空洞的眶,没有表情地凝视着时光。
我确定你和我在一起,从那古老的神话开始,共同认识了星球、黎明和黄昏,共同认识了海洋和陆地的诞生,为水藻与贝类选取了美丽的名字。当彩色的虹在雨后的天空出现,我们的爱有了最初的誓言。Ly's M,在寻找你的时刻,我要用闪亮如镜面的黄金盾牌和弯曲的剑,通过许多妖魅的阻碍。但是,风声和洪水使海峡的浪涛如此汹涌,我完全忘记,一片月桂叶可以如此笃定,渡我到你的岸边。
我在废墟中拾起一片枯黄的月桂叶,圆圆的满月已经升在城市的上空,我知道此刻你在睡梦中有了笑声。
我看到你完全看不到的宿命。看到你好几次的死亡,看到我悲痛的哭泣。看到你被雕塑成石像,立在帝国的疆城之中;看到我的诗句铭刻在纪念你的碑文上。
然后我独自坐在满月的光华中走入橄榄林去。
许多自相交配的野猫在林中流窜。它们灰色的眼瞳,轻盈如鬼魅的脚步,因为微笑而颤动的触须,都曾因为你的宠爱而被我记忆。我如此清晰地看见你在那冬日的树下蹲伏着,用手来回抚摸那猫的背脊;我在那弓起的猫的背脊上看到你轻柔的手指。每一根手指我都如此熟悉,仿佛乐师们熟悉他们的琴弦。我静默无语,觉得每一个满月我都仍然在这片依靠着废墟的树林中等待你,等待你从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中走回来,如同往昔,在我枕畔呼吸。
这个城市,每在满月,仍然可以听到母狼的叫声。
在蜿蜒的河流四周分布的七座山丘,据说相应着天上的七座星宿。所以地上的故事只是神话的另一种流传,我如此一次又一次地阅读你的面容,便是因为那里有一切神话的征兆。
但是,你会走回来吗?
在月光和树影的错乱里,你可以借着我的诗句,重新找到最初的起点吗?重新战胜那么多次死亡的征兆,在我悲伤的挽歌中,如一片新生的月桂叶,轻轻降落在我手中。
Ly's M,你无法理解了,你无法理解一种思念可以通过历史,可以通过不可胜数的死亡与毁灭,可以通过最浩瀚的废墟,使我再次如此真实地看见你,看见你如此真实地站立在我面前,如此真实地微笑着。
我从那些为了铭记战争胜利的门下走过,走到曾经拥挤着人群的市集。从东方带来的奴隶和香料在这里贩卖。奴隶们信仰着不同的宗教,他们在被鞭打的时候,仍然跪着仰首祷告,祈求他们的神的赐福。
奴隶们被大批驱遣到巨大的圆形建筑里,被关在窄小的地牢中,等待节日时供野兽追捕吃食。这座圆形的巨大建筑可以容纳众多的贵族观赏奴隶们的死亡。各种酷刑,如同娱乐与游戏,使奴隶们受虐的哭叫呻吟成为节日庆典最丰盛的喜乐。
Ly's M,我们的祖先和我们一样,有一切兽的品行。
在那奔逃哭叫的人群中,Ly's M,我,惟独我,看见了你。看见你在褴褛衣裳下年轻的身体。看见你在酷刑的虐待中仍然完美的身体。看见你,在死亡的惊惧中,仍然没有失落的信仰的容颜,如此纯净,使我落泪。
你使所有压迫你的贵族黯然失色。在那时,我知道,一切深深射入你肉体的箭,都将一一折断。而那些血如泉涌的伤口,也将如花绽放。有历史不能理解的光辉将来荣耀你的身体。有新的宗教和新的信仰在你站立的土地上被尊奉和纪念。Ly's M,在那群叫嚣的淫乐的贵族中,我是惟一看见你的死亡,并因此流泪的一名。但我仍然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仍然背负着使众多的奴隶死去的罪愆。在以后数十个世纪,将以思念你的酷刑流转于生死途中,思念你、爱恋你,成为护佑你的永不消失的魂魄。
在刑具仍被打造的年代,我已经偷偷在地窖中阅读了信仰的经典,这使我在众多奴隶群中相信了爱与拯救的力量。我把经文编撰成简单易懂并且美丽的诗篇,教会那些常常动摇了信念的徒众,使他们相信在肉体的伤痛里仍然可以保有心灵的喜悦与富足。
所以,在这个从神话到历史的城市,人们可以再次了解,现世物质的繁华、权力的荣耀,并不如信仰那般坚固长久。Ly's M,我也因此确定,我对你的爱,单纯到没有故事可以叙述。我在物质和权力一贫如洗的境域爱上了你,这样一贫如洗的爱,你可以接纳,可以包容吗?
是的,在走过帝国的废墟之后,我知道,我是在一贫如洗中爱着生命的种种。在信仰的崇高里,使自己回复成奴隶,乞求着真正的解放、宽容、救赎与爱。
Lv's M,你使我鄙弃了自己贵族的血源,你使我第一次懂得了谦逊的意义。愿意放弃现世的荣华,愿意去背负刑具,和奴隶们一同走向为信仰受苦的道路。如此,我们才会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再次相遇,再次以静静的微笑使对方相认。我们的爱是庸愚的俗众不能了解的。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中华现代文学大系(贰)·散文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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