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莲十帖

2012-04-29 00:44:03蒋勋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3期
关键词:姜花花莲校园

蒋勋

回澜

有人告诉我“花莲”地名的来源是汉族移民到了东部海湾,看到海洋波澜回旋,因此称为“回澜”,逐渐演变为谐音的“花莲”。

以上的地名来源听起来很美,但是一位赛德克族原住民的朋友告诉我不一样的故事。他说,这一带原住民有纹面习惯,外地汉民族来了,看到花纹黥面,便以“花脸”称呼,逐渐演变成“花莲”。

我没有考证谁说得正确。来花莲住了一年,听不同传说故事,一个地方,有各自表述的历史,或许说明这个地区移民过程的复杂吧。

在花莲走一走,不难发现各个时期留下的地名。中正路的产生当然有一定特殊历史背景。我去过日本移民从高野山奉祀而来的庆修院,当时有计划移民,形成吉野乡,也就是今天的吉安乡。我清晨去散步的佐仓步道,“佐仓”二字是日治历史遗留下来的名字。这几年热门起来的景点“慕谷慕鱼”是原住民语言的音译,汉字音译原住民的地名应该还遗留在“七脚川溪”这一类的词汇中。许多人到吉安乡都对“七脚川”这个名字好奇,“川”后为何还要加一个“溪”,问当地居民,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有人说这条溪流的形状从空中看起来像阿拉伯数字的“7”;也有人说汉族移民,下了船在这条溪洗脚,“洗脚”逐步演变成“七脚”。也有人告诉我这条溪的流域是富裕之地,原来有阿美族chikasawan社在此生活,“chikasawan”的闽南语音译正是“七脚川”,后面就需要加一个“溪”字。

我对考证的兴趣还是不大,引起兴趣的是在这些各自表述的故事背后,听到每一个族群试图为自己存在发声的方式。

历史本来就是时间的秩序,这些混杂了不同文化背景的地名,同时并存在一个地区,像考古的遗址层,一层一层.形成美丽的时间叠压。像不同来源的河流,汇入同一片大海,大海不拒百川,不拒涓滴,回澜浩荡,才能成其为大,居住在这大洋之滨的子民应该是特别有所领悟的吧。

琼崖海棠

走过明礼路,都会注意到两侧三十余株高大的行道树。粗壮顽强,主干挺直,高十余尺,皮色红褐带有墨黑而深刻皴皱裂纹。用手触摸,像巨石雕刻,质感沉厚。查了一下资料是一九〇七年日治时代为纪念花莲医院落成种植的行道树,树龄已经超过一百年。

在花莲一年,每到市区,都刻意绕道明礼路。看大树参天,树荫交错荫庇,绿意盎然。走在下面,夏日也不觉酷热。五六月时串串白花在油绿叶丛间摇曳,香风阵阵袭来,使人有意外惊喜。

植物和山川都可以比朝代的年龄更长,因此古人多说“江山”、“天下”,而不囿限于小小朝代的概念。

凤凰木

花莲有美山,是靠近海岸最近的一带小山。清晨走佐仓步道,在山的高处,可以清楚眺望到美山与海岸的关系。远远日出,一波一波海浪涌上岸,好像有一波浪涛立起、固定,不肯再退走,就地形成了一带山丘,就是美山。

我住的校园宿舍也在美山附近,是一个颇有历史的校园,从师专、师院、教育大学,一路演变而来。但听说到大学合并,这个校园就要放弃了。

我住的宿舍有三层楼,我住第二层。简单方正的宿舍,窗户外面可以看见参天的几株凤凰木。一整个夏季,树荫枝叶延伸覆盖十余米广大。艳红花束里夹着橙黄的蕊心。血色鲜艳的花,明亮俗野,肆无忌惮。随翠绿如鸟羽的枝叶一起升沉摇曳,灿烂缤纷,是奢侈的视觉享受。在寂静无人的校园里,凤凰花与夏日蝉声一起喧闹沸腾,在烈日下蒸发甜熟香烂的气味,好像比平日年轻学生更有旺盛的青春。

面包果

宿舍前还有一株径围一米余的老面包树,阔大如蒲扇的叶子,迎风招展。风大的时候,摇曳起来,特别壮观,飒飒作响。初夏时节,树上结了二三十颗饱满圆实的面包果。黄褐色外皮,布满粒粒粗粗麻麻圆颗粒。有时在树上裂开,引来鸟雀啄食。

我在菜市看到面包果,削去外皮,切成一块块贩卖。有人教我与鲜鱼煮汤,加一小勺油,清甜味美。暑假后,校园无人,面包果落满一地,果实裂开,里面是橙黄的果肉。我起初着急无人采摘拾去食用,但终究有禽鸟松鼠来吃,虫蚁蛀蚀,日久腐烂,雨后随尘土流去,化为乌有,着急原来只是我自己执著。

宿舍转角一棵一人抱不住的大榕树,树心已成空洞,被另一棵新生的植物侵入,两棵树枝柯交错缠绕,像是相互侵凌霸占,也像是相互依靠拥抱。爱恨恩怨其实不容易界分。

从宿舍走到研究室,经过一排高耸的大王椰子、铁板树、印度紫檀,都是有年龄的老树,在这个校园半世纪以上,看一批一批学生入学、毕业,人来人去,随时间消逝,只有老树在这片土地上生了根。他们姿态龙钟,特别使人觉得人世安稳,岁月悠长。

松鼠

学生宿舍前有几株似乎自己生长起来的木瓜树,树端结了一二十颗硕大的木瓜,挤成一堆。这使我想起古罗马的大地之母雕像,一个胖大妇人挂着一身的乳房,特别有丰饶的生命力。木瓜有些掉落,有些在树上就黄熟了。一只松鼠吃木瓜,咬了一个洞,钻进去,最后索性坐在木瓜中,上上下下吃,像我们童年时梦想过的糖果屋。

我站定看它,它也看我,好像奇怪我来何事。

九重葛

校园大门口有水池,沿水池南侧一排九重葛,大约一百米长。九重葛长老了,主干不像藤蔓,粗壮结实,虬曲盘绕,如粗蛇飞龙,极具姿态。藤蔓攀援在几支水泥柱上,九重葛的花重重叠叠,橙红艳紫交错,夹杂一些新栽的软枝黄蝉的明黄,形成一片彩色缤纷的花海。我喜欢从上面满满覆盖着花的长廊走过,花色光影迷离摇漾,午后睡梦长长的恍惚似乎还未曾醒。

水池里有一群鸭子,日暖时在池边栖息晒太阳,它们身体柔软,长长的脖颈可以随意曲绕宛转。单脚站立,头枕在背羽上睡眠,一动不动,仿佛印度恒河岸边做瑜伽的修行者。暑假以后,校园少人行走,鸭子更一列摇摇摆摆走到大门口卧在路中央睡觉。有汽车经过,它们毫无移动的意思,有耐性的车主人会下车央求一番,促使鸭子起身让路。

市场

清晨从佐仓步道下山,多去市场庙口吃早餐,这里的红茶有名。花东纵谷有多处老茶场,兴盛三四十年,曾一度衰落,近年又有兴盛的趋势。但庙口红茶用的似乎是南投鱼池乡的茶种,不属于鹤冈红茶。我喜欢去这有历史的红茶早餐店,可以看到早起的庶民生活。三三两两,有的是学生结伴,有的是父母带着孩子一家人,有的是附近邻居,一排站在台前,选糯米团、烧饼、油条、蛋饼、萝卜糕,再依序点红茶、豆浆,或杏仁茶。餐饮老板应付众多客人要求,有条不紊,结账快而清晰,没有差错。民间聪敏干练的活力,在一个早餐店看得清清楚楚,与公务机关的无精打采大相径庭。清晨朝气勃勃,要对人生充满信心,最应该来这样的早餐店。

红喉

美市场一条街,两边是摊贩。有些只是农民自家的收成:两条丝瓜,一把过猫蕨,切成一块一块的面包果,还有一堆我不认识的野菜。我走过去时咳嗽,老太太看见了,就抓起野菜跟我说:咳嗽啊,试一试苦瓜叶。很浓重的原住民口音。我说:有效?她蹲在地上笑着:苦瓜叶、蛤蜊,煮汤,清火。

我买了苦瓜叶,十元。再走两步,鱼摊上有蛤蜊,看到一尾不大的红喉,价钱比台北便宜一半,就买了准备中午蒸来吃,因此又买葱姜。

锥麓断崖

从巴达冈吊桥上过到立雾溪对岸,脚下峡谷,急流奔腾,轰轰哗哗,地动山摇。巴达冈吊桥是通向锥麓大断崖的入口,向上攀升到六七百米高度,就是著名的断崖古道所在。断崖是在陡直的山壁上凿出约三十厘米的小径,仅容一人通过,上不见天,下不着地,仿佛悬吊空中,心惊胆颤,却可以远眺立雾溪远远蜿蜒奔来,大山耸峙,气象万千。最美、最让人惊叹的风景,常常也在险处。想起李白《蜀道难》的句子“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李白像是也走过这峡谷断崖的古道。

姜花

四八高地是我每天黄昏散步的地方,画画或写书,一整天,筋骨有点拘束住了,很需要到天地辽阔的地方纾解。四八高地有局部空间还是军事管制区,因此虽然有一条修筑完善的自行车步道,但是人客不多。高地就在七星潭上端,风吹草偃。从高处俯瞰,东海岸长长一条海湾,向北视线到南澳一带,向南海湾顺盐寮延展而下,绵延茫渺。视野如此富裕宽阔,海洋澎轰浩瀚,晨夕光影变幻。山海壮阔,觉得要定下心,盘坐调息,才能静观天地,没有杂念。

四八高地沿路有文殊兰和姜花,都是白色的花,也特别有浓郁的香气。

姜花是我童年的深刻记忆,一到夏天,草泽田野河畔,到处是野姜花的香,成为嗅觉里挥之不去的故乡缠绵的气味。姜花多生于水洼潮湿处,一丛一丛,宽大葳蕤的叶子在风里翻转,一支花苞,茎干挺直有力,花蕾窜出,如菩萨细白的指尖。我最爱看姜花蓓蕾从卷缩的状态慢慢一瓣一瓣打开绽放,如蝴蝶翅翼招展,雄蕊雌蕊颤巍巍立起,也像蝴蝶的触须口器。姜花的白里带着淡淡的不容易觉察的象牙瓷黄,洁净而温暖,像宋人最好的定窑葵花小皿。

多年前在巴黎读书,走在香榭丽舍大街,时值夏日午后,忽然鼻腔满满都是野姜气味,浓郁悠长,逼人热泪,才知道乡愁其实是身体里忘不掉的气味色彩。

欧洲是没有姜花的,台北的姜花也因为沼泽池塘田野大量消失,多无法生存。花店有时卖姜花,买回家插在瓶里,不多久都奄奄垂头无生气。

东部的野姜生在野地,阳光雨水空气都好,所以俊挺皎洁,有玉石光华。

一年回澜住校要结束了,拿起纸笔,细细勾勒姜花百合,皴擦大山骨骼,书写峡谷急湍飞瀑,想在走过的路上每一朵花前略站一站,没有杂念,就可以认一认自己的前生。

(选自台湾《联合报》2010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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