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峰
钱锺书先生曾引用一句意大利谚语说:旅游者该有猪的嘴、鹿的腿、老鹰的眼睛、驴子的耳朵、骆驼的肩背、猴子的脸,外加饱满的钱袋。这里面,除了猴子的脸不知何用,其他各项则都是说旅游者要有足够的能力去四处观听,才能遍察当地的景观、风土、人情。然而,人类哪有这些器官,何来这般本事?所以,人对一个地方的知识总是有限的。那么,一个引申出来的结论是:人的地理知识总是不完全的。
我们熟悉的认识论告诉我们,人的地理知识不是头脑中固有的,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实践中得来的。获得地理知识的实践有两类,一是个人自己的观察,二是听别人的讲述,或看书刊、看电(视)影、看照片。第一类实践是有限的,如上面所说。第二类实践(或说间接实践)可能更高级,更丰富,但因为是借助他人的观察,终究也是有限的,加之他人的情况各色各样,转述出来的地理知识不仅不完全,也会变化多端。
记得第一次看《马可波罗游记》,总觉得他描述的不像是中国,就像看过去西洋人写生中国的楼台亭榭,画出来的总像是“西洋楼”。关于《马可波罗游记》的问题,我一直以为是译者好用西式言辞句法的缘故。但细看它的内容,发现不只是言辞句法的问题,而是马可波罗的喜好不同,选材不同,他不但“有眼不识泰山”,也无视古长城的存在,游记中全无它们的踪影,令读《游记》以了解中国地理的欧洲人,不知有泰山、长城。而对中国人来说,没有它们就不能算中国。记述地理知识,用钱锺书先生的比喻,“拾在篮里都算得菜”,但拾什么菜,因人而异。中国古代士大夫“仁者爱山,智者爱水”,而意大利商人却爱城市、市场、女人,所以,苏东坡等人笔下的中国地理与马可波罗之辈笔下的中国地理怎么能一样?
学者们认为口述、书刊、影视、照片都是储存和传达地理知识的“文本”(text,说白了就是课本),你我的地理知识大多要仰仗它们。但对它们所储存和传达的地理知识的可靠性(或曰属性)问题不能置之不理。在英美地理学界,考查地理知识的属性是一门严肃的学问,称作geosophy,这个字由标志地学的词头“geo”和哲学一词的词尾“sophy”组成,可译作“地理知识论”。“地理知识论”所说的就是关于地理知识的知识。美国“新文化地理学派”的学者极为重视这类问题的复杂性,并基于这种复杂性,向老牌文化地理学派,即所谓“伯克利学派”发动过不客气的批判。那些年轻的文化地理学者指出,口述、书刊、影视、照片中的地理知识并不是客观的、中性的,而携带着很浓的时代特点、文化特点、民族特点、思想(理论)特点,甚至个人特点。尽管科学描述企图消除那些特点,建立一种公正、客观、准确的描述,然而在人文地理描述上缺很难达到“科学”的标准。不少外国旅游者到中国专门爱看传统的东西,过去我们一度把传统理解为落后丢脸,便以为外国人心肠不好,专拣我们的丢脸之处,要到外部世界去“污蔑、造谣”。现在我们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
说到外国人的地理描述,还有一个特点。我们不少人认为外国人拍摄的旅游片的解说词很有意思,而我们自己的往往千篇一律。这也有文化的原因:我们的风光解说也好,地理游记也好,其实很不错,只是听久了便习以为常。一般说,中国文人描述地理景观的风气,起源甚早,可以王羲之、王献之的杂帖为端倪。此后中国文人的风景散文、地理游记蔚为大观,佳作接踵。读这些游记,又是地理求知,又是文化欣赏。对这些佳作的欣赏崇拜,渐渐固化为一种中国式的景观想象和描述语言,如“琼岛春荫”、“大漠孤烟直”、“黄河之水天上来”,多得很。在这些中国特色中,有一条就是“无我”,即观者淡出,以自然来理解自然。而外国人绝不同意将自己“淡出”,他们永远是游记的中心,他们描述的世界永远是人文味儿十足:是激流峻岭,则设想登涉冒险;是远山异土,则交际土著居民;是森林湖泊,则计划度假休闲,总之,是用人的行为来理解自然。在这一点上,中外差别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