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的道路上

2012-04-29 11:46:54王樟生
黄河 2012年3期
关键词:马烽赵树理中文系

王樟生

1951年我从成都华英女子中学高中毕业,面临报考大学的人生抉择。华英女中是基督教会学校,与她同属于基督教会的华西大学是兄妹学校,同班19位毕业生大多选择华大医学院,我因在做着自己的文学梦,没有考虑这所享誉全国、与北京协和、湖南湘雅医学院齐名的华西大学医学院,而是选定了重庆大学中文系,由于当年不允许跨地区报考,只能放弃报考北大、清华的选择退而次之,何况重庆山城很美,又有几位作家在重庆大学中文系授课,我毫不犹豫地把第一志愿填写在报考表上了。

从《川西日报》发表的录取名单上,我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重庆大学中文系在成都仅录取一名考生。

在1947年至1949年的中学时代,我在报刊上发表过诗歌与短篇小说之类的东西,由于自小喜欢文学,课余时间总抱着文学书籍阅读,从小学四年级起,我的作文总被老师评为优秀范文,不时在班级朗读或者在同学中传阅,因此从小就想当个冰心、朱自清式的文学家。

在重庆大学只读了一年半,当年学习苏联的办学模式,把清华、重大等综合性大学变为工科大学,其它文理医商系调整出去,于是我们重大中文系与其它文理科师生坐上火车,通过新修成的成渝铁路,来到成都的四川大学。重大、川大、华西大学的中文系合并,我们中文系二年级由30几个同学变为108位,与《水浒》的梁山泊108位英雄好汉数字相等,众位同学感到兴奋,令人莫名。

4年的大学生活,在名师指导下研读古今中外现当代文学名著,我对文学的兴趣更加浓厚。1955年大学毕业,在填写分配志愿表上,我写上去《人民日报》当记者,认为这是当文学家的第一步,但是当年没有这个分配指标,我与6位同学被分配到山西太原,我的岗位是位于迎新街的太原第一化工学校当语文教师。

在大学时开设了《中学语文教学法》这一课程,学过苏联教育家凯洛夫的《教育学》,其开创的“直观教学”使我振奋,于是在教学上加以发挥,效果显著,教务处安排我“示范教学”、“观摩教学”,不少外地教师前来取经。我认为教师岗位也并不妨碍我从事文学写作。教师工作不到一年,学校收到几张《文学讲座》的入场券,主讲人是山西省文联的作家马烽。我与几位语文教师一同进城听讲,地点是省工会礼堂。马烽的讲座是对初学写作的启蒙,他讲对生活的观察,朴实生动又具体,听完以后发下意见表征求对省文联创作辅导的意见。我按表上栏目填写,还写了几条具体意见。因为我在四川大学念书时就是四川省文联联系的作者,是文联诗歌创作组的组员,组长是诗人山莓。我不时参加四川省文联举办的讲座,当时西戎同志在成都一报社副刊部负责,一次他为我们主讲《创作的准备》。四川文联的创作辅导对我很有影响,因此在这份意见表上介绍了四川文联的做法供山西文联参考。这份意见表让山西省文联的领导发现了我这位无名小卒,很快给我发函约我来省文联一谈。

我来到精营东街的省文联,接待我的是胡正秘书长,他问我在化工学校工作的情况,我以为他担心我因写作影响了教学的本职工作,因而向他汇报我只在业余时间写作,没有影响到本职工作。胡正见我啰啰嗦嗦不得要领,就说:“我开门见山问你,你愿不愿意到山西文联当编辑?”

我愣了,然后说:“我个人很愿意,以前在大学就是学生会广播站的编辑,就怕化工学校不同意放我……”

胡正说:“这个你不用管,由我们来办理调动手续。”

这时西戎同志进来,他听说我是川大中文系毕业生便很看重,因为四川的流沙河就是川大学生,曾与西戎一起工作;流沙河的文才与干才使西戎对川大学生颇有好感。西戎知胡正已向我谈了调工作之事,要我去他办公室写一份申请,说明我是文学系毕业,愿意来山西文联做文学工作。我按他的意见立即写了一封致山西文联的信,留给了省文联,经过一年多的艰难交涉,学校才不得不放我走。

我是1957年3月8日来到山西省文联的,此时山西省文联已从精营东街搬至南华门东四条。文联原来出版的《山西文艺》已改为《火花》月刊,由唐仁均任主编,黎军任副主编。我刚来被分配在《火花》编辑部诗歌组,因为我已经在《火花》发表了两首诗歌,被当时住在文联办公院东楼三层的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高沐鸿看好,高沐鸿是老诗人,很重视发现青年诗作者。来到编辑部两天,主编唐仁均与副主编黎军就主持了一次书面测验,让编辑们回答一系列文学知识方面的问题,如解释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等,要求介绍《红与黑》、《巴黎圣母院》、《静静的顿河》、《被开垦的处女地》等一些名著的内容梗概与作者简介之类。我刚走出大学校门,这些知识随手就写完交卷,后来才意识到主要是测试我这位新来者的知识水平。

为介绍外国文学,我写了几篇文章,如关于海涅及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创作,在《火花》发表后,两位主编将文艺评论稿件交我兼管。诗歌稿件较多,水平不高,在我策划下出了两期诗歌专号,将全国知名诗人及作品引进山西,赢得过一片赞扬,不久有人批评说我办的诗歌专号是给知识分子看的,违背了为农民服务的办刊方向,我不服气却不敢反驳,离开了诗歌组。我并非工农出身,在大学研读的多是中国古典文学、西欧文学,俄罗斯、苏联文学只有简单介绍;现代文学,主要以20世纪30年代文学为重点,当代文学只介绍过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与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可能是这三部作品获得了斯大林文学奖之故,对山西作家则未涉及。

1954年,赵树理访问四川,安排到四川大学参观,他为中文系师生作了个报告,记得他介绍创作《三里湾》的过程,我们听得津津有味。中文系的名教授甚多,但没有解放区来的文学工作者,30年代被鲁迅重视的文学青年林如稷、陈炜谟是中文系教授中的台柱子,他们看重的是30年代文学,对解放区文艺可能了解不多,中文系安排的课程里没有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这篇被视为文艺界重要文献之作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对1942年延安的文艺整风,我们一无所知。1957年中文系主任张默生教授被打成大右派,与他对毛泽东文艺思想缺乏基本认识有关。他纯粹是个学者型的文学家,在反右运动中保护青年诗人流沙河,当年流沙河的诗作《草木篇》受到严厉批判定为大毒草,张默生甚为不平,提出“诗无达诂”的见解,因而遭到猛批,被定为大右派。

我对这位恩师的遭遇深感痛心,当时我已在山西省文联《火花》编辑部工作。山西省文联领导全省的文学、美术、戏剧、音乐等各个协会,驻会的只有文学、美术两个协会,出版《火花》与《山西群众画报》(曾名《天龙画刊》),领导都是来自解放区的文艺工作者,文联主任李束为,副主任马烽,与西戎、孙谦、胡正都是来自晋绥区的作家,多年在一起从事文艺工作,被称为文艺战线上的“五战友”,简称为西、李、马、胡、孙,谐音为“稀里马虎松”,即是说他们较为温和,不善于搞阶级斗争整肃他人之意。通过1957年的反右斗争,我明白了文学不是那么轻松愉快的事业,文艺界一批我尊敬的前辈作家、名家被定为右派分子,令人心惊胆寒。

《火花》编辑部当时仅我一个人出身特殊,父亲是国民党军官,而且去了台湾,我与编辑部那些出身贫农,本人放过羊、种过地、纺过棉花的同事相比,便感矮人一大截。虽然工作认真努力,也不免常受批评指责。1959年反右倾机会主义的批判会上,一位值班领导说我想乘直升飞机飞到台湾去,把我吓得魂不附体,情绪低落之极。此时马烽到平顺西沟访问,全国著名劳动模范李顺达、申纪兰战天斗地,欲改变贫穷山区面貌的事迹使他感动,在平顺县委书记李琳的建议下,马烽同意派人到西沟编写公社史。当时大写工厂史、公社史之热潮促使山西紧跟。于是编辑部派郁波、李霞裳写太钢工厂史,马烽与我谈话,让我去平顺西沟写公社史,我满口答应,接受这一任务。1960年初独自乘火车到太谷换乘长途公共汽车到长治,再找便车到平顺西沟,在西沟的一年,生活节奏紧张,要采访写作,要辅导当地业余作者写文章,还要下地学习种玉米。抬着粪水桶,手持粪瓢,舀粪水浇到刨好的小坑里,撒上几粒玉米种……李顺达与申纪兰就是这样在荒山野岭耕耘,改变穷山恶水的面貌。我想这就是文联领导帮助我这个出身非无产阶级的青年了解农民、改造思想,以便适应为工农兵服务的工作。1961年回到编辑部,将完成的那本书稿交到出版社,虽然大部分文章是自己采写,却冠上当地领导的名字,当时就是这种风气,不足为奇。回到编辑部后,我被分配在新成立的文艺评论组,并担任副组长,组长由一位副主编兼任。从这时开始我才明确,省文联的几位作家艺术家都是在毛泽东文艺思想指引下创作与工作。我也才知道,在延安文艺整风以后,所有文艺工作者都要沿着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做人做事。我这个文艺评论组有三个编辑,都是60年前后毕业的中文系学生。他们出身农民家庭,政治条件优于我,我就抱着努力改造的决心认真学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那不是一般的阅读,而是刻苦钻研,首先是转变自己的立场,转到无产阶级、转到工农兵这边来。从思想上解决文艺为谁服务,怎样服务的问题,明确歌颂与暴露、普及与提高、动机与效果等等问题,我一一认真思考与领会,脱胎换骨,转变到毛泽东指引的轨道上来,再不是凭兴趣读文学书与写作,而是在干革命。这是逐步被改造的过程。

在1957年反右派后期,我受过多次批判,说我受丁玲“一本书主义”影响,有成名成家的思想,说我作品里有资产阶级情调,诗歌里有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我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决心不再写诗。将毛主席的《讲话》熟读到能背诵许多段落,让这些名言指导我的思想工作与生活,我深知文艺理论的重要性,担负着引导创作的任务。一次,省文联主席李束为来到编辑部,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赵树理是我们山西作家的一杆旗,你负责文艺理论,要组织有分量的稿件,大力宣传介绍赵树理的创作。”我立即行动,安排了组稿与发稿计划,向全国学术界组织评研赵树理作品的文章;赵树理的《锻炼锻炼》发表后好评如潮,马烽的短篇《三年早知道》、《我的第一个上级》,束为的《好人田木瓜》、《老长工》,西戎的《灯心绒》、《姑娘的秘密》,孙谦的《南山的灯》、《半夜敲门》,胡正的《七月古庙会》、长篇小说《汾水长流》,学习赵树理创作模式的农民作家韩文洲的《长院奶奶》等作品是那些年《火花》享誉全国文坛的代表作。《火花》的发行数量在全国文学期刊中遥遥领先。因为《火花》是一本忠实执行毛泽东文艺路线,始终坚持为农民服务的文学刊物,赵树理与马烽、李束为、孙谦、西戎、胡正这5位战友身体力行以创作指导创作,用自己的作品为农民代言,故为农民喜闻乐见。马烽提出的“新、短、通”,深入编辑肺腑。所谓新,就是抓住主旋律,紧密配合政治形势,短就是短篇小说的形式,通则是通俗化,让识字的农民看得懂,不识字的农民能听懂,这就难怪农民喜欢《火花》,将它当成难得的精神食粮。

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到文革之前,《火花》的影响之大,令人刮目相待。《解放军文艺》、《长江文艺》、《青海潮》等多个编辑部接踵而来,访问参观、交流办刊经验。

1958年,《文艺报》负责人陈笑雨率领一个编辑组专程来到山西采访,与《火花》编辑部人员座谈办刊心得;1959年《文艺报》编发《山西文艺特辑》将《火花》与山西作家的作品向全国读者推荐。

有必要再说说赵树理。他是山西作家的代表人物,他始终关心农民的疾苦,从物质到精神生活的改善。记得在一次小型座谈会上他说:“文艺要下乡,不是偶然去放一次电影、演两场戏,要建成一条渠道,就像自来水管,一直要由城市通向农村,把文艺作品源源不断输送到农村,这也是粮食,不能中断。”

对于为农民服务的办刊方向并非所有读者都认同,也有非议之声。1963年,有人写了一篇《群众化与低标准》一文,极力贬低《火花》倡导的群众化,认为是低俗之作,因而在编辑部掀起轩然大波,于是在《火花》上开展了一场《大家谈》的大辩论,理直气壮捍卫为农民服务的正确性,批驳将群众化划为低标准的论调,向《火花》表明自己的态度。这场讨论深得赵树理的关注,他写了一篇题为《起码与高深》的文章,支持《火花》的办刊方向,指出文艺从群众中来必须回到群众中去,此文发表于《火花》1964年1月号。

我在山西文联老作家作品与作风熏陶下,努力改造不适应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兴趣爱好,连写文章的语言也来了个大转弯,尽量使文字口语化,“让识字的能看懂,不识字的能听懂”,所下的功夫不可谓不深,当时知我者惊讶我在群众化的文风上与土生土长的文学作者并无太多差别,在为农民作者修改文稿时与高级织补师一样,使人看不出修补之处,便有些沾沾自喜,以为脚板子总算走到了他老人家的路线上。

《火花》的10年培养了大批作者,其中有些人后来成了文学艺术界领导人,甚是了得。更多的读者长期怀念当年的《火花》为他们提供了那时赖以充饥的精神食粮。我长期保存这些年的《火花》,她是我们当年苦心经营的成果,多次搬迁都未受损,直至不久前赠给作协资料室保存,也像胡适先生将他留存在北京大学的文稿留赠北大图书馆一样。

20世纪80年代,文联的几位老作家离休。胡正是5战友中最年轻的一位,他组织成立了山西省老文艺家协会,每年的5月23日在《讲话》发表之日前后的一天邀请省城文学艺术界离退休老人在一起聚会纪念这一不平凡的日子,沿着毛泽东文艺路线走过来的老人们思绪绵绵,不论是老解放区过来的老人还是共和国成立后走上工作岗位的老人都会百感交集,表演艺术家能登台的总还要献艺,再一次为人民服务,再一次在毛泽东文艺路线上走几步,直到垂垂老矣,不能再挪动脚步。

在工农兵方向旗帜下跌跌撞撞走了这些年,深感《火花》凝聚了作家与编辑的心血,值得怀念与珍惜。每当昔日的《火花》同仁在一起谈论,回忆当年齐心协力打拼,使得《火花》推向全国的那番激情,不觉心潮澎湃,怀旧之情油然而生。不是说我们做了多大的贡献,而是我们为贯彻延安《讲话》的精神付出了一切:青春、理想和此生的追求。

太原市南华门东四条曾经是阎锡山的故居,后来为太原市委的办公院,数年后成了山西省文联、山西省作家协会的驻地。赵树理、马烽、束为、孙谦、西戎、胡正等山西农村题材短篇小说作家曾从这里走向全国,如今他们已先后离去,院子里那两棵高大的梧桐树已经不再枝繁叶茂,其中一棵已枯萎而终,剩下的一棵也苍老不堪。在这个胡同里,我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将人生最宝贵的岁月留在胡同里。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一个小我的得与失何足道哉,长江后浪推前浪。只有图书资料室里那一堆发黄的《火花》向人们诉说着那些古老的故事,借它来纪念延安《讲话》是最好不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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