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未发出的信

2012-04-29 11:46贺虎林
黄河 2012年3期
关键词:老前辈红莲颤音

贺虎林

龙年元宵节都过了,我还埋头在写作的亢奋里,几乎忘记了一切。但是,正月二十,2012年2月11日,突然接到友人电话,告知著名版画家力群老前辈溘然仙逝,我的心像被锐器猛然扎中。

说来,我和力老前辈并不认识。我知道力群这个名字,是在中学时代,一本杂志上刊登的鲁迅先生的一帧木刻肖像画的署名。至今已快五十年了。说实话,那时候,不是因为喜欢木刻艺术而记住这个名字的,而是因为喜欢鲁迅先生,因喜欢鲁迅先生的那帧足以表现他品格骨气的木刻肖像,而记住了老前辈的名字。随后的几十年里,翻阅各种报刊杂志时,这个和他的版画艺术一样有着艺术高度和震撼力度的名字,不经意间就会跳入我的眼帘。我也对老先生以及他的艺术作品逐渐有了些了解。当然,也仅仅是了解。让我和老先生真正结缘的,不是这些,而是2007年,我发表在《黄河》杂志上的一篇中篇小说。

那年9月底的一天,时任《黄河》杂志主编张发同志给我打来电话说,恭喜你,力群老前辈给你的《颤音》写了一个短评,发表在刚出版的《黄河》第五期上,老先生都九十六岁高龄了,能给你的作品写评论,你得好好看看。我听了赶快去买了这一期《黄河》,力老的文章和署名赫然纸上!文章不长,但字字珠玑。

老前辈的短评,主要是针对小说中的一个小人物,一个名叫红莲的配角,按老前辈话说,是这篇小说里感动了他的一个人物,小说中红莲的一系列表现,“使我这个读者读了意外地感动。因此就更敬爱红莲,觉得她在《颤音》这篇小说中是思想水平最高的人物,也是作者描写的最感人的人物。”但作者“竟要把她写的在一个偶然事故中突然死去,很不甘心”,“她的死太偶然了,不像鲁迅小说《伤逝》里的子君的死,也不像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安娜的死,那都有必然性,而红莲的死我觉得很值得研究。我认为她偶然的死可以改写,没有必要把她写死。在我这个读者的心目中通不过。”

老前辈的短评,让我读得既激动又汗颜。老先生已是近百岁的耄耋老人,身居北京,竟然还看一个省级刊物上的文章,而且还是一个没有丝毫名气的作者的中篇处女之作。老先生不但认真阅读了,还非常严肃认真地把自己的阅读意见写出来发表出来,怎能不令我激动感动?老先生是艺术大师,文学艺术前辈,但是老先生的批评意见,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谱气,完全是以一个普通读者的身份和口吻,坦率而又诚恳地提出自己的看法。让我这个晚辈新生,无论从艺术的角度还是人格品质的角度,都受到很大教益。

读过老前辈的评论之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于是决定给老先生写一封信,一来以致谢忱,二来向老前辈讨教。信很快写出来,就考虑如何致达。先想就发表在《黄河》或《山西文学》上,但随即犹豫起来,觉得是不是小题大做,会不会引来沽名钓誉之嫌?还是直接寄给老先生好。当时还想,给老前辈写信,一不可电子邮箱发送,二不可电脑打印件寄达,须要工整手写。随后就打听老先生的在京住址和邮箱。但立刻又踌躇了:我这样一个与老先生素昧平生的人,该不该贸然搅扰老先生的宁静?是写信表达致敬谢意,还是争取写出更好的作品,以实际行动报答老前辈的教益关怀?犹豫来犹豫去,事情就搁下了,一拖竟是四年!四年里,我虽然也在努力写作,但终是未能写出满意的作品。及至2011年岁末,接到《黄河》副主编黄风的电话,说准备把我的中篇小说《老光荣》发表在2012年第一期上,但希望我再做些修改。接电话后,我夜以继日加紧修改。这个期间,我真的想过,龙年春节期间,说不定力老前辈就又能看到我的新作了,他看到我的名字,可能会想起来,他为这个作者的作品曾经写过评论。但是,我没能在编辑要求的时间内如期完成修改,他们告诉我不要仓促,待修改好了随后再发。我便连春节都过得糊里糊涂,从除夕到正月十五,每天都伏在电脑前,直到听到力老辞世的噩耗!

回过神来,我的眼里充满泪水。

我没有赶在死神的前头!

我没能完成自己的一个夙愿。

现在,我只能把那封未发出的信,附在这里。我只有用这样的方式,向老前辈表达我的谢忱和致敬了。同时寄托我的哀思!相信老前辈会在天堂,看到我的信的,一定会看到。

尊敬的力老前辈:

您好!怀着钦敬虔诚的心情,读了您对小说《颤音》的意见,深为感动。

您老人家以九十六岁高龄,还这么认真地阅读一个晚辈的不成熟的习作,并且还很中恳地写出您对这些文字的修改意见,足见您对文学艺术的至爱关怀,对晚生后辈的至爱关怀,令我这个文学新人感佩不已,令我对您老人家更加肃然起敬。

我完全接受您高屋建瓴的意见。这篇小说从起草到最后定稿发表,先后写了三个版本,六易其稿。期间,得到了山西省作协和《黄河》杂志编辑部好几位同志和朋友的指导帮助。第一稿,结尾是红莲为王天一洗背心,不慎失足坠楼,王天一感念和愧疚交加,自己拔掉输液管吸氧管,小说到此结束。三个人物的命运,最初的想法,是想把悬念留给读者。我把第一稿交给省作协副主席杨占平同志,请他提意见。他指出,整个故事没有完成,三个主要人物的命运,应该交代完整。这是其一。其二,也是最主要的,希望红莲不要死,哪怕让她残废,也不能死。其理由我就不赘述了,以免浪费您的宝贵时间。于是,我对全文做了较大修改,尤其是最后一节。这一稿的结尾,我让红莲死而复生,是被楼下的一棵百年大柳树架住,幸免于难;王天一还是自戕而亡;耿连发获得了一系列人生感悟。由于这么一改写,还意外地受到启发,想出了一个比原来更理想的标题——《菩萨柳》。杨占平同志也很满意。我将修改稿给一些朋友看,有朋友认为,这个结尾不错,但是不是有些落套?是不是遵循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常规理念?其实现实生活中很多时候是和这个善良的愿望背道而驰的。如果红莲最后是死了而不是复生,可能对读者心灵的震撼更强烈。中国目前农民工的处境,虽然较之改革前期有了较大改善,但是还不容乐观,小说就是要用他们的悲惨境遇(尽管可能是少数或个别),唤起人们对他们的更大的人文关怀。由是,我又修改出第三稿,也就是现在发表的这个版本。记得那天晚上,当我写到菩萨也没有显灵,医生也回天无力的时候,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躲到卫生间嚎啕大哭一场。我也真不愿意红莲死啊!这么好的一位女性,这么善良贤惠的一名农村妇女,这么一位用自己的善良睿智维系着家庭、社会和谐安宁的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艺术形象,我怎么能残忍地让她死去!现在想起来,其实当时我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就是红莲的死与当前农民工的处境,没有深切的必然联系,诚如您老人家在文章中指出的。

我带着这么一种游移的心理,将两个版本的稿子交给了编辑部,据说编辑部也是两种观点。但是最后,编辑们还是尊重了我的意见,在对文字和部分繁冗的字节做了些修改后,将第三个版本付梓刊出。

小说发表后,我陆续收到一些读者的来信和电子邮件,其中不乏对红莲之死提出质疑的。我原打算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给读者朋友们一个答复,现在又看到您这么郑重的意见,让我在思考小说本身成败得失的同时,认真反省了作为一个作者应该肩负的文学责任和社会责任。尽管小说是很个性的东西,但是作为一名作家(如果我还能忝列为作家的话),他必须时刻牢记他的作品对社会对人民潜移默化的教化功能。在我们这样一个有着几千年优秀传统文化,同时正在跻身现代化强国的文明国度,弘扬真善美,鞭笞假丑恶,永远是一个作家良心的准星。

谢谢力老震聋发聩的教导,您言简意赅的箴言,对我无疑是最珍贵最难得的鼓励和鞭策,将会使我受益非浅。我一定继续努力学习,遵循文学创作的规律,争取写出让广大读者满意的作品。

另奉:山西作协杨占平副主席日前建议我,可以在日后集结出书的时候,将现在的《颤音》改印成第二稿《菩萨柳》,此建议甚善,我将认真考虑。

耑附《颤音》第二稿最后一节,敬请力老教诲斧正。

祝力老身体康健,精神矍铄!

此致

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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