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瑞芳
引子
七月末的一天,苏鹤接到父母电话,让她回老家去一趟。阳光毒辣,正是夏天最热时候,她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心里不免恐惧。这样的季节,苏鹤本能地躲在办公室里,尽量不户外活动。
苏鹤大学学的是新闻传播,毕业后留在省城一家党报做编辑,十分忙碌。几近一年没回家了,那天父亲说,小苏庄盖了一座观音庙,是苏白银出资修建的。村里通知所有在外工作的人都要回来,举行观音庙开光庆典。苏鹤知道苏白银是整个小苏庄以及金浦镇方圆十里都有名的人物。这一点苏鹤并不惊奇,在山西不少市县,像苏白银这样的人物很多,他们经营着煤矿,身价像煤价一样显赫。
苏白银为人还不错,比起别的煤老板来,算是一个朴素厚道的人。当初是因为家里太穷,穷得没着落了,才想到要开煤矿的。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刚改革开放,煤炭还不吃香,苏白银先是请了矿井勘探队的人来勘探,确定下面的煤炭资源可开发后,又从四川请来工队打矿井,其时已是八十年代中期。当时苏鹤才三四岁,常常一个人摇摇摆摆地去最下村的大杂院去玩。大杂院里经常放电影,小苏庄的人们搬上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看电影,有时也看电视,正刚刚播出《射雕英雄传》。那些四川工队的人也去,也坐在那里看电视,一面吃着腊肉,一面哇啦哇啦用大家听不懂的四川话谈笑。四川工队的人前后待了一年多,才离开小苏庄。开办一个小煤矿并非易事,苏白银没钱就四处筹,最困难的时候,还跟她爷爷借了二百块钱。那时候,小苏庄在外工作的人很少,苏鹤的爷爷算是吃公家饭的,虽然工资挣得可怜,但比之农民强多了,手头有钱借给苏白银。
小煤矿开起来后,煤炭价格很低,但低是低,苏白银还是靠煤矿发了财,在村里率先买了车。不过,苏白银很低调,从不张扬。他有三个女儿,一个宝贝儿子,儿子跟苏鹤同年。大女儿叫珍宝,二女儿叫珠宝,听说当年生下第三个女儿后,见还是个女孩,就没有再顺着两个姐姐的名字叫,而是取名拖弟,意思很明显,希望她能有个弟弟。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灵,第二年苏家就添了个带把儿的。拖弟自己却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一个姑娘家,拖弟拖弟地叫,乍一听,很容易被人听成“拖地”。去县里上学之后,她就给自己改了名字。虽说家里有钱,但拖弟一点也不骄纵,考上师院毕业后,分配到金浦镇中学当了一名老师。苏白银对儿女并不宠溺,而他老婆却不一样,尤其是对得来不易的儿子无比溺爱,专门请人根据生辰八字,取名叫苏云集。
从前苏鹤每次回到小苏庄,跟绮鸢姐妹们在爷爷屋里玩闹的时候,二姐苏雁芝总会戏说:“瞧瞧人家白家的女儿们,不是珍就是珠的,听着多金贵,叫了个拖弟,还真拖来一个弟弟,怪不得能发财呢!再瞧咱们家的女孩,全是一群‘鸟,得自己找食吃!”大家哈哈大笑,爷爷每次的解释是:“你们不懂啊,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你们父亲那一辈是文字辈,到了你们这一辈是鸟字辈。当时我给你们取名字,可花了不少心思,名字又要好听,又要符合这个鸟字。别羡慕苏家的女儿,那些名字起得多俗气。”
苏鹤选在观音庙开光典礼的前一天,从省城返回了石州的家中。几年前,父母在石州买了一套房子,从玉河县搬了过来。回到家中是上午十点半,简单地吃了两口饭,苏鹤就同父母和弟弟一起坐车从石州前往玉河县城,再从玉河坐私人小巴去金浦镇。
路上走了一个来小时,到达金浦镇已是中午十二点。金浦是个比较繁荣的小镇,每隔五天就有集市,周边村庄的人们都来赶集,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苏鹤的外婆家就在金浦镇附近的葫芦塔,那个村子很有意思,叫葫芦塔却并没有塔,和金浦镇的其它村庄一样普通。苏鹤的母亲年轻时,就在金浦镇中学读书,每天放学后都要回家,穿着布拉几,绑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一天要来回跑几趟。所幸葫芦塔离金浦镇不远,每天跑几趟也不觉得累。母亲高中毕业后,先是在邻村当民办教师,后来又在镇上的商场里当过几年售货员。当时,什么东西都还比较紧俏,要想买就得找关系走后门,所以母亲的职业特别让人羡慕。
金浦镇对于苏鹤的母亲来说,熟悉得不得了。现在他们一家住在石州,只有偶尔回小苏庄的时候,才会路过金浦镇。而葫芦塔苏鹤的外婆家,也已经人去屋空,她外婆十多年前就去世,舅舅们也举家迁到了石州。所以,很多次,苏鹤的母亲路过金浦镇时,也无法再回娘家看看了。苏鹤看着母亲的脸,因为天气的缘故,变得红扑扑的,眼角的皱纹更加清晰可见。被触动了的苏鹤,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淡淡的哀伤,伤感母亲的青春永远留在了金浦镇,这里有母亲做姑娘时代的足迹,那是母亲永远珍贵的回忆。在苏鹤心里,没有一个年代能比得上八十年代,八十年代的青春在苏鹤的想象和内心里,是永远美好的。没有人知道,她其实特别羡慕母亲那一辈的青春,那么生机勃勃,那么朴实真诚。而金浦镇,见证了那美好的一切,苏鹤看着这小镇,就像看到了母亲的回忆。金浦镇还是金浦镇,可母亲在岁月的蹉跎里,已经渐渐苍老了。
此刻的金浦镇,在灼烈的阳光下,显得空旷而冷清,路边偶尔有几个人。弟弟从包里拿出一瓶脉动,那是临走时弟弟从家里带的,苏鹤接过脉动递给父母喝,又打发弟弟去临街的小店里买来两瓶矿泉水。姐弟两个一人一瓶,咕噜咕噜喝起来。
从金浦镇到小苏庄,至少还有十五里的路。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苏鹤就有点吃不消了,被太阳晒得眼花,看看同样遭晒的母亲,她后悔出门时没有带把伞。脚下是他们从石州带的四五大袋东西,都是给她爷爷买的吃喝。在苏鹤印象中,每次和父母回小苏庄,都提着大袋小袋,没有一次空手而回。因为金浦镇到小苏庄,没有客运班车,要么搭别人的顺风车,要么就是坐出租车。由于交通不便,每一次回小苏庄,苏鹤感觉都像是逃荒似的。在烈日下等了半天,才终于拦下一辆陈旧的红色小奥托,一家人便着里着忙地上了车。
去小苏庄,一路都是宽阔的盘山公路,不时有大卡车迎面驶来,满载的煤炭不知是从小苏庄拉走的,还是从大苏庄拉走的。这条公路老早以前是土路,后来因为大苏庄才拓宽成柏油路。大苏庄与小苏庄比邻,两个村子的人都姓苏,两个村子都开着煤矿,但大苏庄的煤矿,比小苏庄的规模大多了,使用的是露天开采技术,煤挖海了,钱也赚海了。
车行至大苏庄和小苏庄岔路口的时候,宽阔的柏油路就拐向了大苏庄,丢给小苏庄的仍是一条破烂的黄土路。坑坑洼洼地颠簸着,苏鹤觉得故乡越来越陈旧了。
第一日
1
小苏庄的面貌没有变,还是从前的老样子。
虽然叫小苏庄,但村子曾经并不小,在周围也算大村子,有二百多户人家。现在村里的人已经少多了,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但凡有一点本领的都走了,苏鹤家就是其中之一。她爷爷曾是一名医务人员,在石州市和玉河县医院都工作过,在石州医院工作的时候,她奶奶还在小苏庄,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生活,一个是她父亲,一个是她伯伯。她出生时,她爷爷已调到玉河县医院,把她奶奶也接了去,让她沾了点小光,出生在玉河县医院。那时,她母亲已经辞掉金浦镇的工作,留在小苏庄照顾她和弟弟苏小鸥。她五六岁的时候,被爷爷奶奶接到玉河县城上学,直到正式上小学以后,她母亲才带着弟弟也到了玉河。现在小苏庄只剩下她爷爷和她大伯大妈了。
当年,苏鹤一家搬到玉河县城没多久,她爷爷就提前退休,和她奶奶又回到了小苏庄。回来以后,苏白银就请她爷爷去矿上当出纳,那已是九十年代初了。只给苏白银当了几年出纳,她爷爷就觉得年龄大了,辞职不干了,回家颐养天年。十年前她奶奶去世,丢下她爷爷独自生活。隔上一段时间,她父亲也接她爷爷去城里住些日子,但她爷爷大多时候喜欢待在小苏庄,嫌城里不如村里清静自在。
小苏庄依山而建,因为地势的原因,分为上村和下村。苏鹤家在下村,走在去下村的小路上,路的左边就是小苏庄煤矿。眼下煤矿正停产,不知是检修呢,还是怎么的。在离矿井不远的空地上,苏鹤看到搭起一座戏台,三三两两的人正忙碌着,在做唱戏的最后准备。戏台下的观众场地,有二百几十平米大。场地后面是个大悬崖,顺着那悬崖拐个弯儿,一个宁静的村落就出现在小路前方了。
下村住的人家并不多,稀稀落落分布着,苏鹤家掩映在绿树间。推开吱呀呀的大门,苏鹤跨过木头槛走进去,往里面又是一个院子,那是他们家的旧院,地面是用砖块铺的,因为年代久远,加之光线阴暗,砖缝间长满了苔藓,看上去幽深而潮湿。院子左边是砖砌的半人高的围墙,有几棵高大的老槐树从墙外伸进茂盛的枝叶来,遮盖了半个院子。院子右边是一排老屋,大约十来间,门窗油漆斑驳,窗纸破烂不堪,透着陈旧颓败的气息。每间屋门上都锁着一把生锈的大铁锁。走到第三间的时候,苏鹤凑到窗上去看,可屋里光线不好,只看到漆黑一团。其实她也知道,里面放着的不过是些陈年的杂物而已,但她还是想看一看。她小时候,他们一家就住在这间屋里,住过几年,那时她父亲已经去玉河工作,一周回来一次。
奶奶曾住在她们隔壁,于是走到第四间屋子的时候,苏鹤也凑到窗上去看了看,透过破烂的窗纸,她看到的仍是漆黑一团。可是,她仿佛闻到了奶奶的气息,心里涌上一阵微微的痛来。每次回想起奶奶,苏鹤心里都是痛的,何况现在站在奶奶住过的屋子前。她黯然地转过身来,跟着父母和弟弟向左拐去。这排房屋正对的是一座小桥,大约七八米长的样子,远远望去院子和桥像个丁字型。他们的新家就在桥那面,说新家其实只是相对老屋而已,是她几岁的时候父亲盖起来的,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也已经很旧了。因为当时新的地基和旧院中间有一条小渠,所以就修了这座小桥,桥下用石头碹了一个拱形的洞,每当下雨的时候,水哗哗地从桥下流过。
小桥将苏鹤的旧家和新家连接在一起。
过了小桥,他们才算真正到家了,新家的院子宽阔干净,院子一角种着几株西红柿,还有韭菜、萝卜、小葱什么的。四五间砖砌的窑洞一字排开,门窗上果绿色的油漆已被岁月淘洗得褪色。当年新院建好后,苏鹤的父亲就让她爷爷奶奶也一块儿搬了过来。他们将手里的大包小包一股脑儿全放在炕上,爷爷看他们个个满头大汗,赶快抱出一个西瓜来。
苏鹤建议将西瓜切好放进冰箱里,过一会儿拿出来再吃。这样的天气,他们顶着那么毒的太阳,赶了那么远的路回来,浑身冒火,恨不得躲进冰箱里也冰镇一下。吃完冰箱里冰过的西瓜,苏鹤姐弟俩帮母亲收拾屋子,晾晒发潮的被子,在太阳下折腾了半天,才算把一切弄妥当了。每次都是这样,回到小苏庄其实住不了两天,光收拾屋子就累得够呛。
弄完这一切,就三点多了。母亲开始做饭,苏鹤说中午的别吃了,离晚饭时间还早呢,先休息一会儿吧。母亲说还是趁早做吧,就算是晚饭也行。然后就开始包饺子,饺子馅儿是现成的,昨天在石州家里就做好了,临走前才从冰箱里拿出来。母亲说吃饺子就不炒菜了,给她爷爷带的那些蔬菜,等他们走了让她爷爷一个人吃吧,要不这么多人,不等他们走就吃完了。
屋子里一下多了几个人,爷爷非常高兴喜悦。苏鹤一面帮母亲包饺子,一面和他们说话,只是屋里像蒸笼一样,每个毛孔都往出淌汗。回来之前,苏鹤一直认为,离开城市,回到乡下,就会凉爽许多,至少小苏庄在她的记忆里,夏天一直都是舒适的。她记忆中小苏庄的夏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到了挥汗如雨的程度,然而现在的情况明显变了,小苏庄像城市一样,除了炎热,还是炎热。
2
饺子快包完时,院子里突然来了几个人,原来是苏鹤的三位老姑妈,住在上村的李九帮她们挑着一担东西过来。李九是苏鹤爷爷的远房亲戚,但究竟怎么个亲戚关系,苏鹤也好好搞不清。小苏庄有两三户人家是不姓苏的,李九家就是其中之一。这三位老姑妈对此次观音庙开光庆典十分热情,上午就来到小苏庄了。大概知道苏鹤的父母还没回来,想到苏鹤的爷爷年纪大了不便招待她们,于是由年纪最大的老姑妈苏一清带着,三个人先去了李九家,估摸着苏鹤父母回来了,这才过来。因为带的东西多,李九用扁担帮她们从上村挑下来。
爷爷屋子里变得拥挤起来。苏鹤母亲招呼三位老姑妈吃饭。她们一面说话,一面从包里往外掏东西,都是带给爷爷的礼品,有水果、牛奶、饼干什么的,一起堆在桌子上,像堆了个小山。
三位老姑妈都年纪大了,苏鹤的母亲平常待她们很热情,尤其是那位花旗老姑,苏鹤父亲逢年过节都要去看的。花旗老姑是三位姑妈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但也六十大几了,满头银发,穿着黑底碎花短袖衫,一条浅灰底小暗花的九分裤,衣着非常得体讲究,是最会保养的一位老姑妈。花旗姑妈和丈夫一直住在玉河城里,虽是个家庭妇女,但良好的生活境况和平和的心态,让她一直保持着读书时候的气质。花旗姑妈和丈夫感情很好,可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丈夫退休后,老两口过着清闲的日子,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对他们也格外孝敬。
花旗姑妈待人和蔼,不像大老姑苏一清,苏一清在苏鹤的印象里,是个做事霸道,得理不饶人的女人。骨子里虽然不乏善良,但总是不懂如何跟人相处,不懂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情,遇事常常弄巧成拙。苏一清年轻时嫁到另一个小镇,没几年就跟丈夫离了婚,当时已有四个孩子。年轻时的苏一清,称得上出类拔萃,从石州经济管理学校毕业后,分配到金浦镇镇政府工作,期间还被派到省城学习了一段时间,去学习的都是全省各地的佼佼者。荣誉感和自我优越感,令苏一清在人前趾高气昂,在丈夫面前专横跋扈,离婚的时候只带走了女儿璃春,把三个儿子都留给了丈夫。
苏一清后来带着女儿,嫁给了晋城一个男人。那男人姓沐,女儿也改姓沐。家里的大小事情,还和原来一样,都是她说了算,好在这个男人忠厚老实,甘心被她呼来喝去。虽说嫁到了晋城,但早年的大部分时间,她还仍住在玉河县,因为女儿璃春一直在玉河上学。女儿后来考上石州的一所专科学校,毕业时苏一清找门路托关系,把女儿分配在了石州工作。女儿结婚后,苏一清也去了石州。
苏一清的妹妹苏四清也在石州,住在石州市的枫山脚下。苏一清就在妹妹家附近租了间屋子住下来,隔得时间长了,去女儿璃春家住上一阵子。女儿的房子二室一厅,是女儿结婚时她凑钱帮助买的。但去女儿家小住时,她总和女婿相处不好,每次去了都引发战火,弄得小家庭不得安宁。妹妹苏四清几次劝她,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别掺和人家家里的的事,可她就是改不了,凡事指手画脚,对女儿的婚事不满,对女婿看不顺眼,背地里到处说人家的不是。发生争执的时候,女儿常站在丈夫一边。又一次吵架的时候,女儿终于忍无可忍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以后再也别来了!”
女儿的话,让怒气冲冲的苏一清,一下子怔在了那里,像遭冰雹似的,让她寒彻骨髓。她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再待不下去了,哭一阵笑一阵的,离开了女儿家。在石州住不下去了,她又想起晋城的男人,就去了晋城,老老实实地待好了几年。期间患上了子宫癌,做了手术以后,才又从晋城返回石州,一直住在妹妹苏四清家里,再没有独自租房住。
这些事情,都是苏鹤听父母和一些亲戚说的,在此之前,她好几年没见过苏一清了,几乎要忘记这个老姑妈了。眼前的苏一清,与她印象中的苏一清相比,已有了很大变化。以前的苏一清浑身赘肉,剪着齐耳短发,衣着随意而邋遢,怎么看都不像个有工作的女人。一般有工作的女人,都不会像她不修边幅。现在的苏一清,一张脸颧骨高突了,两腮深陷下去,整个脸颊像个倒三角形一般。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使一张脸显得更加清瘦苍老。苏鹤看着都吃惊,后来听她父母说,苏一清自从手术后就瘦成了这个样子。唯一让她感觉比原来好的,是苏一清的衣着干净利落了许多,一件短袖白棉衫,一条茶色裤子,一双平底方口皮鞋,精精干干。
花旗和苏四清在隔壁苏鹤父母屋里休息,而苏一清坐在炕沿上,一面看她们包饺子,一面又数落起女婿来。别的似乎都变了,唯有这点没变,对看不顺眼的女婿,依然耿耿于怀。说起她女婿来,自然得先说说她女儿璃春了。
成家之后的璃春,苏鹤见面极少,印象自然也模糊了。她和璃春真正意义上的接触仅限于年少时期。那时,苏鹤刚被她爷爷奶奶从小苏庄接到玉河县城上学,而璃春已经在玉河一中读高三了。被爷爷奶奶接去以后,苏鹤没进幼儿园,直接就上了玉河一小,那是玉河县城最好的小学。当时,跟她奶奶住在一起的还有她堂姐,她伯伯的大女儿绮鸢。绮鸢大她九岁,本来在金浦镇读书,但是中考落榜后,她爸爸就帮堂姐联系,到玉河一中复读初三了。绮鸢进城补习后,璃春便常过去,在她奶奶家一起吃饭。
后来,璃春离开玉河去石州念书,苏鹤再见到的时候,是在她婚礼上。相隔多年,璃春已经长成一个二十八九岁的成熟女子,身材比过去丰腴不少,整个人珠圆玉润,穿上嫁衣后艳若桃花。那天,苏鹤一家专程从玉河到石州参加璃春的婚礼,除了她家还去了好多的亲朋。璃春是在她母亲苏一清租住在枫山脚下的房子里出阁的,院里院外一片热闹,但苏鹤总是隐隐地感觉有些异样,后来才知当时璃春已怀孕了。
新郎家在金浦镇,和璃春是同学,一块儿在石州读的专科,毕业后分配回了原籍。可能就是因为这些,苏一清才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你想啊,她好不容易才把女儿留在石州工作,现在女儿找个对象,居然是偏远的金浦镇的,从石州回金浦镇一趟,中途还要经过玉河县城,那时石州到玉河还没有什么高速公路,来回得三四个小时。据说,那天迎亲的队伍回到金浦镇,已是下午五点多了,太阳差一竿子就落下去了。再就是,新郎家里要啥没啥,穿得叮当响,远不如璃春家像样。
在璃春的婚礼上,是苏鹤最后一次见到璃春,再后来有关璃春的事,她都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就像她听说苏一清的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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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鹤原本以为,苏一清现在老了,跟过去不一样了。可是接触下来,她感觉刚见面时的印象错了,除了相貌衣着,因年纪大了有所变化外,其余的几乎没变,依旧像从前一样盛气凌人,甚至连饭量还是那么大。
饭做好以后,苏鹤母亲请三位老姑妈吃饺子,三位老姑妈都说刚在李九家已吃过饭,吃不下去了。苏鹤以为她们真不吃了,可是等她母亲又劝过两次后,苏一清就给自己夹了满满一碗饺子,一面端着狼吞虎咽地吃,一面劝苏四清和花旗也吃。苏四清和苏一清的体态差不多,只是由于会保养,而且也保养得好,比苏一清圆润白嫩许多。苏鹤悲凉地想,她奶奶活了一辈子,何曾那么圆润白嫩过?奶奶终其一生,全都奉献给了昔日的家,奉献给了小苏庄的土地。在苏鹤的记忆中,奶奶总是那么清矍瘦小,不舍得吃,不舍得喝,对耕种的庄稼,充满格外浓厚的情怀。奶奶没享过一天清福,辛劳了一辈子,在去世的前一天,还拧着两只小脚,去溪边把家里所有的衣物,都捶洗得干干净净,把她自己梳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干干净净地走了。
在苏一清的鼓劝下,另外两位老姑妈也吃起来,苏鹤心里不禁纳闷,不是都说吃过饭,吃不下去了吗,怎么现在又吃了?而且吃了一碗又一碗,一大盆饺子馅包的几大盘饺子,苏鹤一家还没来得动筷子,就眼睁睁地给吃了个净光。她母亲赶紧又和面,擀了一案板面条,炒了小半盆番茄鸡蛋。吃到最后,面条倒是剩下了,可番茄鸡蛋,像饺子一样被吃得净光,苏鹤和母亲、父亲、弟弟、爷爷只能吃白条面了。
苏鹤觉得三个老姑妈很虚假,怀疑她们在李九家压根儿就没吃饭,她忍不住悄悄跟母亲抱怨:“你真是热情过度,劝一次就够了,她们不吃也就罢了,你偏要劝个没完。这下好了,该吃的都吃光了!”母亲剜她一眼:“小家子气,说的甚话!”
那顿饭吃得颇费事,加上人多天热,等吃过饭收拾妥当,已是傍晚六点多了。夜幕垂下的时候,有唱戏声通过村里的高音喇叭传来,所有人坐在院子里一面乘凉,一面议论着观音庙的事。爷爷坐在小椅子上,手里摇着一把小团扇说:“这戏也是给观音娘娘唱的。”苏鹤却是不解,问爷爷:“为什么在这么热的三伏天里举办庆典,选在秋天多好啊?”爷爷乐呵呵地笑道:“明天是观音菩萨的生日呀。”
苏鹤若有所悟,进屋翻了一下日历,一看明天是农历六月十九。据老人们讲,后来苏鹤在网上也查询了,爷爷说的并不准确,农历六月十九是观音的成道日,农历二月十九才是观音的生日。在中国佛教信仰的民俗活动中,观音菩萨每年有三次庆祝活动,二月十九的诞辰日,六月十九的成道日,以及九月十九的出家日。她父亲也出生在农历二月十九,从前总是听她父亲唠叨,他从小到大,不管遇到什么坎坷,最后都会逢凶化吉,原因就是观音娘娘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他。
等天开始凉爽下来,难得回来一趟,苏鹤的母亲出去串门了,父亲去煤矿上看戏了。爷爷说不止是唱戏,还请来了马戏团表演,修起一个临时游乐园,有翘翘板蹦蹦床什么的,明天上午还给全村人摆酒席。
苏鹤懒得出去转,也懒得去看戏,在院子里又坐了一会儿,被蚊子咬得受不了,就起身回屋,准备洗漱了睡觉。而两个老姑妈,苏四清和花旗再加上她爷爷,却把屋檐下的电灯拉亮了,摆个小方桌要玩扑克,因为三缺一不够,又把苏鹤弟弟苏小鸥喊来作搭子。爷爷年轻时就爱玩扑克,到老也兴趣不减,经常跟村里的老人们聚了,坐在炕头上或者树底下玩几把。苏一清不会玩,就站在一旁看热闹。
苏鹤还没洗漱完,就听见她父亲回来了。她掀起竹帘探出头去,只见父亲坐在一把椅子上正诉说着,说他想进去看看马戏,还问他要票。村主任苏大有守在门口亲自发票,说没票就不能进去看。村里一个叫顺子的看见了他,就去矿办公室悄悄帮他要了一张票。可他不愿意去看了,被苏大有倒了胃口,不就是个马戏吗?又不是好看的电影,非去看不行。
大概意思就这样,苏鹤听明白了。而且她也知道,父亲所说的苏大有是小苏庄的村主任,虽说是一村之主,却很少为村里办实事,眼只盯着好处捞油水。苏鹤湿着两手,从屋里出来说:“马戏团是矿上请的,又不是村里请的,犯得着他守在门口发票吗?”
“有好处呀,没好处他干吗?”父亲愤愤地说,“再说了,根本就不该发票,人那么多,办这样的事,看个马戏,居然还要发票。”
苏四清沙哑了嗓子说:“就是嘛,看个马戏还要票,那还通知大伙都回来干啥?”
“要票就别去看,打牌吧,打牌吧。”花旗盯着手里的牌,催促苏四清。
“不是说,还请了大苏庄的人吗?”苏一清站在一旁问。
“请了,听说是请了。”爷爷扶了扶老花镜回答。
“他们组织得不好,乱混混的,哪里像个样子!”父亲仍旧愤愤的。
“那苏白银呢,也不管一管?”花旗边出牌边问。
“管啥的管,”爷爷眼睛朝上翻起,从老花镜镜框上边,看一眼花旗,“那些事都由村委会出面,他只管把观音庙修好,只管热闹出钱。”
大家都不说话了,父亲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回爷爷屋里洗漱去了。
苏鹤洗完脸和脚,觉得凉快多了,可惜不能洗澡,不然就更舒服了。她上炕躺下时,苏一清也进来了。这屋里的炕,和爷爷屋里的炕不一样,是砌在屋子后面的,炕的两头是窑洞的墙壁。这种砌炕的方式让屋子看起来宽敞,也让屋子的前半边有更大空间摆放家具,不足之处是炕离窗户比较远,白天光线不太好。
苏鹤躺在炕的这一头,苏一清躺在另一头,中间空开一大片炕。靠苏一清那边的地上,摆着一个旧桌子,上面垛着白天晒过的被子,一层层地叠成一大摞。苏鹤看了看那些被子,想这大热天的,被子再多也用不上,她只盖了一条被单。苏一清从那被堆上揪了条小毛毯子,随便搭在肚子上。躺了一会儿,苏鹤坐起来瞥一眼苏一清,从放在枕边的包里掏出一百块钱,也没称呼什么,说:“我回来也没带啥东西,也没啥好送你的,这钱你自己买点吃的吧。”苏一清受宠若惊,直愣愣地望着苏鹤,接着满脸绽了笑,半推半就地说:“哎呀呀,我有退休工资呢,快不用了,你还是给她们两个吧。”
苏一清所说的“她们两个”,是指苏四清和花旗。苏鹤想,那是自然的,来了三个人,总不能只给一个吧?要不给谁也不给,要给都有份儿。
这是白天的时候,苏鹤跟母亲早商量好的,本来她不想给的,可母亲说她们都是长辈,一年难得见一次,你也没什么给她们的,就每人给上一百块钱吧。苏鹤故意拗母亲,说她们是爸爸的姑妈,又不是我的姑妈,我也没沾过她们什么光。母亲便有些生气了:“越大越不懂事了,几年前你上大学时,苏一清没给过你两百块钱?如今你上班了,自己挣钱了,就当还她吧,给她一百块好啦。”
苏鹤其实明白,她作为最小的一辈,是替父母来孝敬三位老姑妈的,素日不见,现在她们大老远来了,按照小苏庄的说法,是老闺女回娘家了,理应好好招待的,且不说每人还给她爷爷带来不少礼品,给每人一百块钱,只是略表心意而已。
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后,苏鹤隐约听到母亲在说话,还有苏四清和花旗的声音。一时间,洗漱声,开关门声,说话声,纠绕在一起,将苏鹤吵醒。她看了看手机,已十一点多了。屋里并没有开灯,三个人摸黑上炕,母亲在她身边躺下。母亲见她被吵醒了,就将她身上的被单拿下来,说这条被单大,给苏四清和花旗盖吧,又另拿了一条被子母女盖上。夜已凉下来,被子并不厚,盖上倒也不觉得热。
第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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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苏鹤还睡得香甜,就被一阵大嗓门吵醒,是花旗和苏四清在说话,说一晚上没怎么睡好。苏鹤不免厌烦,睡不着就睡不着,干吗大声说话,吵得别人也不能睡。
说话间,苏鹤母亲和苏一清也醒了,四个人都起身下炕。苏鹤探头一看,窗外已天光大亮,鸟雀清脆地叫着,有一种在森林里的感觉。她哪里再还睡得着,索性也从被窝里爬起来。母亲和另外两个老姑妈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和苏一清,苏一清正在包里翻找东西,翻找了一会儿说:“那钱,是不是应该给她们俩?”
苏鹤白一眼苏一清,心想真多事,昨晚已说过了,现在还用你再提醒吗?她没吭声,苏一清也没再说什么,收拾好包出去了。这时候,她母亲进来了,走近她说:“现在把钱给了她们俩吧?不然,她们一会儿就去看热闹,咱们下午就走,别到时忘了。”苏鹤烦躁,刚才苏一清说罢,母亲又来说,心下老大不痛快,好像自己欠了她们债似的,这个催了那个催。她便从包里拿出两百块钱,塞到母亲手里:“我这刚起来,什么都乱糟糟的,就不能等一会儿?究竟是给钱呢,还是要钱呢?”
母亲懒得理她,拿了钱就走。苏鹤随便套了件裙子,往盆里舀了水,刚要洗脸,花旗老姑妈进来了,手里捏着一百块钱,对她说:“鹤子,你老姑夫有退休工资的,不用孝敬我,你留着自己花吧,啊!”苏鹤赶忙笑道:“您大老远来,来一趟不容易,我也没给您买啥东西,这钱您一定得留下。老姑夫呢,身体还好吧?”
花旗老姑妈叹了口气:“唉,还是那样子,身边离不开人,得时时有人照顾。这两天美春和沁春,还有女婿们都去了,有她们帮着照顾,我才脱得开身,不然也来不了。”
“哦,”苏鹤点点头。她知道老姑夫四五年前摔了一跤得了脑中风,一度差点儿要了命,后来经过精心医治,命才保全下来,可是从此卧床不起。花旗老姑妈大半辈子过得比较幸福安稳,没想到晚年活得并不如意,被老姑夫拖累着。苏鹤很有些同情她,不过比起苏一清来,日子依然要好许多。
2
清晨,小苏庄的空气十分新鲜凉爽,村子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苏鹤和母亲拎着些礼品,去她大伯家看望。她大伯自从患脑溢血,半身不遂之后,他们每次回小苏庄来,都要去看看,倘若哪一次回来不去看,就会给她大妈落下话柄子。
苏鹤跟母亲穿过旧院,出了木头大门,又爬上一道小坡,到了大妈家的时候,只见大伯病歪歪地正坐在院子边的水泥护栏前。旁边还坐着一个中年女人,苏鹤觉得面熟,但叫不上名字来。母亲提醒之后,她才想起来,是以前住在这附近的邻居苏长达家的妹妹,早年嫁到了外村,现在在玉河县城居住,前几天就回来了,不用说也是参加观音庙庆典的。
苏鹤想,这串门可够早的,才七点多,就来串门了。母亲过去跟那女人和大伯打了个招呼进屋,大妈穿一件素色无袖背心,在灶台边忙碌着。苏鹤把礼品放到炕上,说:“这些东西给伯伯吃罢。”大妈看了一眼,神色平淡地说:“你们回来就行啦,拿那些东西干甚?他有吃的,上个月你绮鸢姐给他买了不少呢。”苏鹤没应声,知道大妈说的是客套话。在屋里待了一会儿,母女两个就到院里跟大伯聊天去了,还没聊几句,忽见李九家的女人进来,手里端个大碗,径直向屋里走去。李九家从前也是住在下村的,跟大妈关系向来极好,打苏鹤记忆起,几乎天天来大妈家串门。十多年前,李九家搬到了上村,虽然隔得远了,但还是一有空儿就过来。
苏鹤母亲跟大伯继续说话,苏长达的妹妹坐在旁边,时不时也附和上几句。苏鹤发现这么热的天气,大家都恨不能脱光了,而大伯却穿得很多,一件烟灰色长袖衬衣,里面还套着件单衣,穿着一条黑裤子,脚上蹬着一双黑棉鞋。苏长达的妹妹问他:“你穿这鞋不热么?”大伯睁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一本正经地回答她,语速又快又气恼,意思是他已经习惯了,如果换了别的鞋,就感觉不舒服。从那回答里,苏鹤觉得大伯自从得了脑溢血,不仅身体废了半个,脑子也有些古怪了,你跟他说话,他什么都能听明白,但是思维变了,变得有点不正常了,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大伯生病以前,是个正直善良的人,话虽不多,但待人很不错。当初奶奶生了几个孩子,可因乡下条件简陋,生下来就都夭折了。后来几年,奶奶再没怀过孩子,自以为不能生育了,便从别人家抱养了大伯,对大伯非常疼爱。可没想到五六年之后,奶奶竟又怀上了,为了孩子顺利出生,奶奶费了很多周折,吃了很多苦头,才将孩子平安生下来,那就是苏鹤的父亲。她父亲生下的那天,正好是农历二月十九,也就是观音的诞辰日。
大伯长大成人之后,对爷爷奶奶很孝敬,跟亲生的无二,没有辜负爷爷奶奶的抚育之恩。大伯不仅对爷爷奶奶好,对大妈也好,而且大妈很会享福,每天大伯忙里忙外,大妈坐在炕头上和李九家的女人,还有其他女人聊天打牌。大伯生病以后,村里就有人说,这是一报还一报,前半生大伯伺候她,后半生轮到她伺候大伯了。
苏鹤一家对大伯的病很同情,但是除了回小苏庄过来看看,每次给点钱,给点吃吃喝喝,还能怎样?可大妈自从大伯病了,就像整个世界欠了她,谁都应该同情她,谁都应该对她好,见了谁都一副忧怨的神情,让人感觉颇不舒服。弟弟苏小鸥说:“大妈现在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怨妇。”
苏鹤正想着,听见母亲跟人打招呼,她掉头一看,原来是院子外山坡上站着三位老姑妈。她们已在上村走了一圈儿,正准备往回返。说话间,三个人已至院门口,但只有苏一清进来,其余两位老姑妈到爷爷那边去了。
苏一清进来,也没去大妈屋里,跟苏鹤他们聊了几句后,就问大伯爷爷旧院一间屋子的钥匙在哪,她要找一件东西。苏一清所说的那间屋子,就在爷爷旧院的那一排,在奶奶住过的老屋的隔壁。在苏鹤记忆中,那间屋子从没有人住过,十几年前她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就分给了大伯家,大伯家也没有住,一直用来存放杂物。
大伯摇摇头说,他不知道钥匙在哪里。苏一清大概以为大伯不肯告诉她,不由地抬高了嗓门:“你不知道谁知道?那屋子的钥匙,原来就是你们拿着,我现在就跟你们要!”大伯便用手里的拐杖捣着地,言语不清地吼道:“别惹我发鬼火!”苏鹤以前也见过大伯发脾气,但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因恼怒憋得满脸通红,令人发怵。苏一清见状,停顿了一下笑道:“不知道就算了,瞧你急的样子。”然后朝屋里喊道,“你们旧院屋子的钥匙给我用一下呀。”
因为天热,屋门一直敞开着,苏一清半天的话,大妈早听见了。于是丢下李九家媳妇走出来,站在门口皱着眉头说:“现在不在我们手里,去年铜锣家修房,借用那屋子,放了他家几件旧家具,钥匙就一直在他家放着。你究竟要找啥东西,要紧吗?”苏一清点点头:“肯定要紧,不要紧我还啰嗦什么,今天下午我就要拿走呢。”
既然要紧,大妈只好转身回屋,给铜锣家打电话,一惊一乍的,叫把钥匙赶紧送过来。然后搁下电话,冲屋外的苏一清说:“你过去等着吧,他们一会儿就送去。”
苏一清见目的达到了,就离开苏鹤大伯家,去了苏鹤爷爷的旧院。苏鹤同母亲也觉得该走了,便进屋同大妈告别,大妈正跟李九家女人说话,见她们进来,立刻拿出个碗来,放了一块白嫩嫩的豆腐,说:“这是刚刚豆罗给的,拿一块儿回去吃罢,挺鲜嫩的。”豆罗就是李九家女人。母亲也没客气,双手接过碗,向大妈和李九家女人笑笑地表示一声感谢,就叫上苏鹤走了。
3
从大伯家出来,苏鹤母亲给苏鹤讲起三位老姑妈的事,这是苏鹤从小到大头一次听,以前母亲从未跟她讲过。原来,苏一清和苏四清并非她爷爷的亲妹妹,她们只是爷爷的堂妹。
苏一清的父亲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活的时候苏鹤只有三四岁,她隐约记得小时候去了大伯家,苏一清的父亲总是坐在屋门口,很慈祥的模样,留着长长的白胡子,像童话里的老头,她父亲和母亲总是称其为“三爷”。现在,苏鹤听母亲讲才明白了,原来爷爷的父亲是老大,苏一清的父亲是老三,所以父亲和母亲才叫他为三爷。三爷和老伴儿蒋银银一共生了四个孩子,生下苏一清之后,又生过两个男孩,但都夭折了。自从两个男孩死后,蒋银银就变得抑郁寡欢,身体也渐渐虚弱起来,过了两年又生下苏四清,在苏四清三岁的时候撒手而去,年仅二十九岁,留下三爷独自带着两个女儿过日子。家里没女人,日子过得可想而知,一年到头恓恓惶惶。后来,蒋银银的姐姐来到小苏庄,说要帮三爷照顾孩子,便带了一个回娘家去,等养大了再送回来。因为苏四清小,就带走了苏四清,每隔一段日子,带回来让三爷瞧瞧,住上两天就又带走了。
三爷和老伴儿蒋银银感情深厚,老伴儿去世后再未娶,和苏一清相依为命,对苏一清非常溺爱,凡事都由着她,结果养成了苏一清骄纵跋扈的性格。
说到三爷,苏鹤又想起自己爷爷来,她问母亲,那我爷爷呢?母亲说也一样,都活得不容易。她爷爷三岁上母亲就去世了,爷爷的父亲又娶了一任妻子,继母性格非常温良,待他们父子很好。两三年后,继母生了一个孩子,这就是她老姑妈花旗。一家人过得平稳安宁,但是没安宁几年,爷爷的父亲又去世了,家中一下子天塌了,又赶上抗日战争爆发,世道乱糟糟的,于是继母带着她花旗老姑妈,改嫁到别处去了。家里只丢下她爷爷,还有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一老一小艰难度日,直到她爷爷十八岁上娶了她奶奶,日子才渐渐好转。
话又回到三爷身上。母亲说三爷去世后,由于没有儿子,按照小苏庄的风俗,墓碑上是不能刻女儿名字的,因为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日后所生的孩子,也是别人家的后代。经过商议,就由苏鹤爷爷来替苏一清,顶三爷家的门户,并请了族里的人作证,专门举行了一个顶事仪式。所以,三爷的丧事自然由她爷爷来料理,墓碑上写的也是她爷爷的名字。可是丧事办完后,三爷留下的东西,什么床呀柜呀的,苏一清却要全部拉走。苏鹤的奶奶心不甘,说她爷爷既然顶了门户,为三爷办了丧事,就应该按照祖宗规矩,三爷留下的东西,至少有一部分属于她爷爷,苏一清不应该全拉走,结果和苏一清闹得很不和。
以往,苏鹤对奶奶和苏一清的纠葛也知一二,但想起来总不明白,奶奶对谁都那么宽容无私,干吗偏要计较苏一清呢?现在听了母亲讲的她才终于明白了,奶奶计较的并不是那点财物,也不是计较苏一清这个人,而计较的是一个理。做人做事都得讲理,只要理顺情顺了,其他的都无所谓。
母女俩一路说着话回来。一进旧院,就听见苏一清和苏四清姐妹两个,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大声说话,奶奶旧屋的隔壁屋子的门已打开,苏四清袖手站在门口,苏一清在屋里翻腾东西。苏鹤和母亲看了看,也没问她们找什么,就径直走上了小桥。
苏鹤看看表才八点多,觉得乡下的时间过得真慢,像布匹一样颤颤地拉长了。今天村里给大家定的开饭时间,是上午十一点,还有两个多小时。她母亲怕大家饿,就去厨房做了一锅蛋汤,招呼大家都喝上一碗。苏鹤去爷爷屋里叫花旗老姑妈,老姑妈正坐在炕边和她弟弟说话。见她进来,一并跟她姐弟俩说:“要是你们奶奶还活着,早就站出来说话了,那是苏家的东西,她有什么资格拿走?”
“她要拿什么?”苏鹤问。
“那台织布机呀。那是苏家祖上传下来的,她现在要拿走。”
“她怎能这样,我爷爷也不管?”
“唉,你爷爷哪能管得了她,就算是去管,她也未必听啊。”
两个人正愤愤说着,爷爷推门进来了,不等她们说什么,就先开口了:“那种人的德行,几十年了又不是不知道,想拿就让她拿走吧!”
花旗老姑妈却气愤难平,说我嫂子要是活着,早对她不客气了,她父亲留下的东西,她拿走也倒罢了,可那织布机是我嫂子留下的呀,是咱们家的呀。脸比鞋底子都厚,眼里还有没有你这个大哥?说着一起出来,苏鹤的父母也在院里,都忘记了做好的蛋汤,几个人立在小桥上看着。苏一清被尘土呛着了,从屋里咳嗽着出来,母亲问她怎么带走?苏一清咳嗽着说,我早就找好车啦,下午就拉走。等咳嗽平息了,又转身返回屋里。
苏鹤母亲再没有说话,转身往厨房走去。苏鹤搂住花旗老姑妈的肩膀,说:“走,别管她们了,咱们喝咱们的蛋汤去。”苏鹤自从听了母亲的讲述,对老姑妈花旗多了几分亲近,因为今天她才弄清了三位老姑妈的关系,只有花旗老姑妈才是她爷爷的正牌妹妹,才是她父亲的正牌姑妈。跟她爷爷虽是同父异母,但是骨肉连着呢。母亲给花旗老姑妈盛了一碗蛋汤,老姑妈花旗端到院子里喝去了。厨房里只剩下苏鹤母女俩,母亲给她也盛了一碗,她尝了一口很烫溜,就先搁到那里晾着,出去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听爷爷和花旗老姑妈聊天。
他们正说着话,苏四清从小桥上嚷嚷着过来:“我真拿她没办法,不让她拿,她非要拿,敢情是发疯了!”苏鹤母亲从厨房出来问:“她要那老古董做什么,难道还要织布?”苏鹤接住道:“是啊,都什么年代了,还自己织布?”苏四清一屁股坐到石桌前,气乎乎地说:“人家就要织啊,你有啥办法?你们不知道,我已经给她借了一个,可她不用,非要拿这个不行。再说了,我家里那么小,又弄一个回去,连放的地方都没有了。”
“是啊,”苏鹤母亲也感叹道,“她住在你家里,怎么不去璃春家住呢?况且做妈的,由女儿来照管才对。”
“哼,”苏四清撇撇嘴,“指望璃春养活她?没门儿。她的工资卡,还人家拿着呢,月月的钱都被取走了。”
“那她平时花什么?”
“每月给她一点点。”
“这个璃春真是的,怎能这样?”
“周瑜打黄盖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苏四清朝桥那边瞭了瞭,压低了声音说,你们根本不清楚,我那姐夫呀,就是晋城姓沐的那个男人,如今生病了,她把人家弄了回来,你们知道住在哪里?住在她小儿子家,让媳妇伺候。你们说说,人家小儿子跟那男人有屁关系?她跟我头个姐夫离婚时,四个孩子只带走了璃春,要住也该住在璃春家才对。
“唉,我这姐怎么说呢,多亏了那小儿子善良,媳妇也好,换给别人谁买她的账呢!”
母亲点点头:“是啊,那孩子挺好的,几年前我搬家,还来帮过忙呢。”
苏四清愤然了:“好有什么用,碰上我姐这种做母亲的,该疼爱的不疼爱,不该疼爱的瞎疼爱。”
大家都知道不该疼爱的是谁,不愿就小辈的事再说什么了,便改换了话题。花旗问,她现在要拿那老古董,拿什么来织布?苏四清说,存着些老绵线呢,都是以前织布留下的,现在做别的不行,也只能织布了。说着站起来,冲小桥那边喊道:“赶紧过来吧,别钻在屋里折腾了,真是讨厌死了!”
听到妹妹吆喝,苏一清从屋里出来,因为翻腾东西,弄得灰头土脸的。一面朝这边走过来,一面脸上挂着讪讪的笑,自己也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母亲让她去扫扫身上的灰尘,她随便刮打了两下,就走进厨房,然后大声问:“那碗蛋汤是给我盛的吗?”
半天光顾听人说话,苏鹤忘了晾着的蛋汤,她回应道,那是给我盛的。一面说,一面心里冷笑,真是会享现成的,抢我奶奶留下的东西,还要我们再伺候着,想喝自己去盛吧。听了苏鹤的话,苏一清再没吭声,从锅里自己盛了一碗,呼呼噜噜喝起来。
喝完一锅蛋汤,三位老姑妈已等不及,都嚷嚷着要走了。因为观音开光,村里今天管饭。苏鹤看看强烈了的阳光,戴上太阳镜太阳帽,全副武装起来,和家人相跟着一块儿出门了。这时,村里的高音喇叭也哇哇叫起来,通知村里和外头回来的人,先去观音庙参加开光仪式,然后去上村学校吃饭。
4
观音庙在小苏庄后沟的方向,也就是昨天苏鹤一家回来时路过的那个岔口,沿着岔口右面的小路向前走,走不远就看到观音庙了。
后沟就像一个峡谷,素日里很宁静,今天格外热闹。谷底修了一个高高的水泥台,观音庙就建在那水泥台上,还修了一个小亭子,亭子下已聚积了不少人。观音庙建得高,但庙里面积并不大,正面塑着观音菩萨,背面塑的是关公。苏鹤趁人还不太拥挤,站在庙门口仔细看了一番。除了观音菩萨和关公,还塑着八大罗汉,还绘有色泽艳丽的壁画,大概是绘画不久之故,还能闻到一丝彩漆味儿。观音菩萨塑像前,摆放着两盏酥油灯和一个小经筒,偌大的香坛里插满了香,缭绕着缕缕青烟,与炽热的空气交织在一起。
苏鹤才站了一会儿,人就多得头昏脑胀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挤在庙前和亭子周围。苏鹤和弟弟苏小鸥跟着母亲,母亲说人这么多,她进去拜拜就可以了,让姐弟俩在亭子那里等她。
太阳越来越毒,小亭子下挤满了人,根本无法靠近,苏鹤和弟弟就顶着阳光,站在水泥台的护栏前等着母亲。手扶护栏望去,沟两侧的山坡上,长满苍翠的灌木林,绿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苏鹤记得,老早的时候还有杜鹃,一到春天怒放着,像火焰一样绚丽,山都被它染红了。沟底应该还有一股溪水,哗哗地流淌着,流向山谷的更深处。那时候,她常跟着母亲或奶奶,来溪水边洗衣服,溪水清澈得像镜子,蝌蚪成群地游来游去。她们把洗干净的衣服,晾晒在溪边干净的岩石上,等到回家的时候,衣服已经晾干了。她奶奶去世的前一天,还来溪边洗衣服,洗完的第二天,就干干净净地走了。可奶奶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在她去世后没几年,沟底的溪水便干涸了。因为失去溪水的滋养,山坡上的灌木林,看起来还茂盛,但是远比不得从前了。顺着山谷一直往里走,就通向煤矿那地方,就能看到昨天那个大戏台和这观音庙遥遥相对。
溪水之所以干涸,据说是因为那煤矿开采断了源头,即使观音菩萨再有普渡众生的本事,也很难让溪水重新流淌起来了。感慨之余,苏鹤有点憎恨苏白银,如果不是他为发财开煤矿,溪水怎么会断流呢?小苏庄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呢?自从溪水断流了,小苏庄就吃水困难了,一家人每次回来,用水都小心翼翼,生怕浪费了。爷爷更是惜水如金,备了一大一小两个水缸,大缸里存的是井水,用来洗菜做饭,小缸里存的是雨水,用来洗脸洗衣服。每当下雨时,爷爷都渴望着天空,将大盆小罐摆到院里去接雨,接满了倒回小水缸里。爷爷如此,村里其他的人也可想而知了。
母亲拜完关公,出来见过姐弟两个,又到前面去拜观音,但是拜观音的人,比拜关公的多多了,母亲根本挤不前去。这时父亲过来了,见门口有个同村惯熟的人,就请那人帮忙上了几炷香,表示对菩萨的敬意。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苏鹤惊讶地发现苏白银从门口出来了,穿着白色短袖T恤,比起她印象中的苏白银,脸似乎更黑了,皱纹也更多了,但是精神未减。苏白银也看见了他们,满面笑容地招呼道:“哟,是鹤姑娘吗?有空到家里去吧,有事只管打招呼。”然后就吆喝上香的人避开,村里几个人拿着两面镜子过来,把其中一面交给苏白银。几个人拿着另一面镜子,站在外面阳光最强烈的地方,对准太阳将阳光反射进庙里,苏白银站在里面的观音塑像前,用自己的镜子接收反射进去的阳光,然后再投射给观音菩萨。苏鹤第一次见这种情景,挤在人群里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不知道这是不是给观音开光?
苏鹤被挤出一身汗来,热得受不住了,就从人群里退出来,重新回到水泥台的护栏边。她曾听父亲说过,苏白银很早就向村民许下愿望,要给村里修一座观音庙,现在观音庙修好了,小苏庄的地下也给挖空了,跺一脚都能听到响声。
发了财的苏白银,除了盖观音庙,还建起一座豪宅,据说漂亮极了。当然,建豪宅是在盖观音庙之前的。苏鹤几次回来想去看看,但是因事情打扰,最终也没去看成。万贯家产令苏白银远近有名,也令宝贝儿子苏云集身价高涨,许多姑娘争着想嫁给他。
苏鹤跟苏云集同年生,但她对苏云集的印象,只停留在少年时代。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苏白银也在玉河安了家,城里和村里都有房子,三女儿拖弟和儿子苏云集都在城里上学。苏鹤一家回小苏庄,有时就搭苏白银的车。那时,苏云集还很不起眼,人生得十分瘦小,不怎么爱说话。长大以后的苏云集,苏鹤就再没有见过,只听说上了辽宁的一所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了玉河公安局。几年前,还有人给她父亲介绍:“你家鹤姑娘,与白银家儿子很般配,嫁给他儿子吧。”她父亲很是懊恼,呛那人道:“简直是瞎胡扯,我们两家还没出五服呢,能嫁给他儿子做媳妇吗?”
此后不久,苏鹤家一个姓陈的街坊,听说了她家和苏白银的关系,就来请她父亲做媒,说他家二女儿陈二曼,在玉河人事局上班,让介绍给苏云集。这陈家的老家也是金浦镇的,两口子在玉河一中门口摆小摊卖馅饼,供养着四个孩子上学,已经供出两个来了,还有两个正在上高中。一个卖馅饼的和一个煤老板攀亲,苏鹤父亲觉得门不当户不对,可是碍于街坊情面,思忖了半天还是答应下了,就算是成人之美吧。过了几天,苏鹤的父亲就带陈二曼去了苏白银家,这陈二曼谈不上漂亮,但性情敦厚温良,衣着朴朴素素,让人一看就是个好姑娘。
去了之后,苏鹤父亲做过一番介绍,苏白银两口子倒没觉得什么门不当户不对,反倒很是出乎苏鹤父亲意料,一下就相中了陈二曼。苏白银对苏鹤父亲说,他们两口子没意见,主要看他儿子的态度吧。可是苏云集没看上,嫌陈二曼家是乡下的,他想找个家是城里的姑娘。还有一个原因没说出来,那就是嫌陈二曼父母是卖馅饼的。苏白银不同意儿子的看法,他觉得陈二曼挺好,什么城里不城里的。苏白银的女人觉得也是,只要人好什么都有了,至于城里不城里的,以后越来越不讲求了。可苏云集就是不同意,做父母的也不能勉强。后来,苏云集又经手过几个对象,不是嫌这就是嫌那,一个也没看上,再回头去品味陈二曼,反倒觉得都不如陈二曼好。
陈二曼虽然相貌普通,但工作和性情都好啊,再说人漂亮也不能当饭吃,至于她父母卖馅饼就卖馅饼吧,这年月博士还卖茶蛋呢,于是放弃了娶城里姑娘的想法,决定娶陈二曼。原来是苏鹤父亲给牵的线,现在还得找苏鹤父亲牵线去,可是这次陈家夫妇不满意了,说苏家瞧不起人,瞧得起的话第一次见面就定下了。但又拗不过女儿陈二曼,陈二曼头次见面就看上了苏云集,陈家夫妇尽管有些不痛快,最终还是答应了婚事。
两三个月之后,举行了婚礼。第二年正月,陈二曼就给苏家生下个大胖小子,把苏白银两口子乐得嘴咧到后脑勺了。
前年春节的时候,苏鹤一家回小苏庄陪爷爷过年,大年三十晚上,他们正围坐在一块儿看“春晚”吃饺子,门咣地一声被推开了,苏云集穿着崭新的过年衣服,满脸喜色地进来了。一家人都吃了一惊,嘴上热情招呼着,心下却想大年夜的,他突然跑来干什么,拜年来了还是咋的?虽说两家关系不错,尤其是苏鹤父亲给苏云集做媒后,相处得更不一般了,但是不一般归不一般,除了苏鹤父亲给做媒时,频繁地来往过几天,平时彼此是很少登门的,只是街上见了比别人亲热些。一家人正疑惑着,苏云集说是我爸让我来还钱的。说着,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像从银行刚取出来的一样,用白纸条码着,票子看上去新崭崭的。
苏云集把钱搁到炕头上,满脸歉意地笑道:“我爸说,老早借过小鹤爷爷二百块钱,一直拖拖拉拉没还,都多少年了,真不好意思。今晚上说起来了,让我赶紧来还,别一过年又给忘了。”
苏鹤爷爷听了,一时间很惊讶:“咳,我都忘记了,你爸咋还记得?他真是多心,那么两个钱,还值得一提吗?算了,快算了。”
苏云集连忙摆手:“那哪能呢,借这么多年不还,已经是够歉意的了,而且借钱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您快收起来吧。”
苏云集走后,一家人围着苏鹤爷爷,拆开纸条点数起来,竟是整整的一万元。苏鹤在一旁看着,想其实不用点数,一看那码着的纸条,也该知道是一万元。苏鹤爷爷手颤抖了,捧着一沓钱连声叹道:“你看白银这娃子,借钱就借吧,也就是多借了几年,二百块钱却要还这么多,就是存银行里算利息,也没有这么多啊!”一家人都犯愁了,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苏鹤的父亲决断说:“多还就多还了吧,既然给你送过来,就一定是要给的,再退回去他肯定不收,有啥日后再说吧。”
当时,苏鹤也认为父亲说的在理,人家觉得借这么多年了,咋说都应该补报一点,硬要退回去的话,就有些太生分了,让苏白银面子上也受不了。但是苏鹤知道,她爷爷做人尤其是在银钱上,从不想多占别人一分的便宜,虽然听从她父亲把钱留下了,可是日后一定要偿还的,究竟是偿还钱呢,还是偿还别的,她就不知道了,后来也没打问过。
5
在观音庙上罢香,苏鹤一家回家休息了一会儿,准备去上村学校里吃饭,刚走出院子大门,就碰上苏绮鸢和苏雁芝,姐妹俩相跟着也回来了。苏绮鸢走得快,后面跟着苏雁芝和她丈夫,再后面是苏小鸣和妻子。
苏雁芝绑着马尾卷,穿着白色短袖T恤和碎花短裙,仍然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像校园里的大学生。尽管结婚十多年了,儿子都上小学了,可给苏鹤的感觉依然年轻光鲜,仿佛没有沾染上一点岁月的尘埃。十几年前,苏雁芝中学毕业后,因为成绩不好,就去石州市一所私立中医学院读书。中医学院快毕业时,在玉河医院实习的时候,因为没地方住,就住在苏鹤家里,前后住了有一年多时间。那时苏鹤正上初中,苏雁芝也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苏雁芝的丈夫,相貌人品都不错,父母在玉河经商,家境相当富裕,一家子对她非常好,生活得很是舒心。苏鹤想,苏雁芝之所以还年轻光鲜,这大概是主要原因吧。
这时,苏雁芝唤道:“小鹤!”
苏鹤也唤道:“小雁!”
她们是堂姐妹,从小就很亲密,而且也应该亲密。苏雁芝在她家住的那段日子,她们一起吃住一起玩闹,只要有空就形影不离。直到后来,她去外地上学,苏雁芝结婚,她们才分开。苏雁芝出嫁的那天,她没顾上回来,觉得非常歉意,就写了一封信祝贺苏雁芝。再后来,虽然苏雁芝嫁到了玉河,跟她家还在同一个县城,但是各自忙各自的,过去的那种亲密就渐渐淡了。苏雁芝很少到她家去,她也很少到苏雁芝家去,屈指算起来仅有过几次来往。
姐妹俩执手相视,苏鹤看着苏雁芝,还是禁不住唤起当年的情谊,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特别是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她和弟弟苏小鸥在大伯家院子里,与绮鸢和雁芝姐妹们一起玩闹,坐在院子的水泥护栏上,拍手欢笑着。那个时候,她们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们会分开,会彼此越走越远……
几家子热情招呼过,苏雁芝一行人都去了大伯家,苏鹤和母亲几个人往上村去了。
学校里人已很多,像办事宴一样。学校外面的空地上停着十几辆小车。这几年小苏庄的私家车越来越多,离开小苏庄的人也越来越多,说不定哪一天人去村空,小苏庄就荒凉了。
等到饭席开了,每间教室里摆了五六张桌子,大人小孩随便坐了,吵吵闹闹地吃着。因为来吃饭的人太多,没赶上第一轮吃饭的人,就只能躲着太阳的炎热,站在教室的房檐下耐心等着。苏鹤一家也在其中,脸都热得红扑扑的。院里像教室里一样吵闹,饭席的炉灶露天架着,几个厨子在炉灶前挥动着大铲,被阳光、炉火、油气熏烤着,身上已汗流浃背。几个端盘子的年轻人,肩上搭一条油腻腻的毛巾,在各个教室进进出出,每将一道炒好的菜送进去时,就拉长声调喊道:“哎——,菜来喽!”
也不知等了多久,就在苏鹤等得烦躁,后悔不该回来的时候,第一轮吃饭的人终于吃完了,轮下一轮的人吃。苏鹤一家赶紧进教室,与村里另外几个人坐一桌子。首先端上来一盘虾,数双筷子同时伸向盘子,还没等第二盘菜上来,虾已所剩无几,苏鹤转头跟弟弟说了句话,再回过头来,盘子已经空了。吃饭的时候,苏鹤看到一个姑娘,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她认识那姑娘,小时有一次放假回来,因为弟弟淘气,在街上玩石头,把女孩的头给砸破了,被女孩的母亲找上门来。虽然没吵没闹,但母亲送了人家很多吃的,什么饼呀罐头呀。女孩的母亲后来病世了,丢下她、父亲和几个哥哥,日子过得疲疲沓沓,她没上几年学就去打工了,打工时找了个男人嫁了。姑娘来得太晚了,两次席都没赶上,只能等下一次了。但是又不甘心,拉着孩子在桌间转来转去,想找个空位子坐下,后来干脆挤到他们桌边,没跟任何一个人打招呼,就拿起一双多余的筷子来,一边夹了菜喂孩子,一边自己吃。
苏鹤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停下筷子看着母子俩,可对方却视而不见,像从不认识似的,只顾旁若无人地吃着。等他们吃完离开的时候,那姑娘依然站在那里,拿筷子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像要一直吃到下一轮饭开席。
其他教室里的酒席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传出的喧闹声裹挟着粗暴的阳光,向苏鹤劈头盖脸地扑来,她一面用手绢扇着风,一面向对面的一间教室走去。走到门口,才知是为开光庆典设的礼房,屋内烟雾缭绕,许多人围着一张桌子,父亲也在其中。父亲上罢礼出来,对苏鹤说上礼的还挺多,大都几百块钱,也有一两千的。小苏庄婚丧嫁娶,人们才上几十块钱,开光庆典上这么多,看来菩萨就是菩萨,都心有所求。大家既然都上,父亲也上了五百块,苏鹤觉得自己也不能例外,就进去上了三百块钱。
苏鹤上罢礼正要走,发现老姑妈苏一清也来了,吃饭的时候并不在一桌,不知苏一清在哪个教室里吃的。苏一清先将礼账翻了一遍,看罢登记的数目,才郑重其事地掏出四百块钱来,盯着人家认真地写上她的名字,又在名字下写上钱数,才将钱交了。“哎哟,”看着收礼的人点过钱,装进一个拉链布兜里,不平地叹道,“现在上礼越来越怕人,开个光就上这么多,比娶媳妇嫁女都叫人受不了。”
苏鹤听着好笑,谁也没强迫你呀,不上不就得了?她知道,苏一清既爱面子,凡事怕落人后头,可是上了钱又很心疼,便有些愤愤然了。苏一清回头看见了苏鹤,苏鹤赶紧敷衍了笑,没话找话地说:“老姑妈,你吃过没有?”苏一清从人堆里抽出身来:“吃啦,早吃啦,刚开席就吃啦,这一顿饭吃的!”
苏鹤一家人和三位老姑妈聚了,相跟着往回走,路过大伯家的时候,看见院门紧锁着,一家人去吃饭还没回来,本想进去一下就免了。快到她家大门口时,苏一清突然说:“你们先回吧,我得去观音庙再拜一拜,多许几个愿,这样才划算。”
苏四清笑道:“愿多不灵,许一两个就行了。”
苏一清黑了脸说:“这是你说的,灵不灵看心诚。”
花旗老姑妈鼻子里哼了一声:“由你吧,花四百块钱,足够买一车愿的。”
尾声
下午,太阳热劲过去以后,苏鹤和母亲、弟弟离开了小苏庄,父亲留下来继续陪三位老姑妈。母子三人形容疲惫地走在煤矿旁边的路上,戏台上还在演戏,演唱的是晋剧《打金枝》,一生一旦正在咿咿呀呀对唱,而台下并没有几个看戏的人。苏鹤回头望去,与戏台遥遥相对的,坐落在山谷间水泥台上的观音庙,也失去了上午熙熙攘攘的热闹,显得冷清而寂寞。
那冷清寂寞,让苏鹤心头纠结起一种莫名的伤感,她想苏白银建得起一座观音庙,却难以治愈受伤的小苏庄,只要物欲横流,只要煤老板的眼睛发红,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也难阻挡百疮千孔的挖掘,至多给小苏庄的父老一种现实的逃避,和奈何不得的心灵抚慰。往日的小苏庄永远远去了,像许多已逝的村落一样,有一天被物欲掠夺一空后,小苏庄也将不复存在,留给后辈的是人去室空的断壁残垣,是角落里旺盛的荒草。
再过一会儿,她就和母亲、弟弟搭上私人出租车走了,因为爷爷还留在村里,她还得必须再回来,但是什么时候回来,将以怎样的心情回来,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