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楠
一
青石街全长不过500米,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清时有过大修整,拓路建房,雕梁画柱,地面铺满质量上好的青石,并不宽敞的街道显得庄重气派。如今年代久远,旧建筑拆得差不多了,但当年铺满青石的地面,虽有损坏却也不断修补,依然散发着青色幽光,历史和岁月尽显其中。青石街虽然不长,却也塞满了各行各业,擦鞋、理发、茶社、酒馆、棋牌室、录像厅等等,把一条街装点得五颜六色,热闹非凡。
青石街并不是清河县城的主要街道,却是清河县城最干净的一条街。另外,在不大的小县城里,要想知道天下大事小情,必须得到青石街来。
所有这一切,都缘于负责青石街的环卫工大头倭瓜。因为大头倭瓜的脑袋出奇地大,长得又像倭瓜,所以被人们称做“大头倭瓜”。大头倭瓜不仅街道打扫得干净,而且特别消息灵通,好多次青石街上的人疑惑,这大头倭瓜天生智障,怎么对各种消息那么灵通呢?可是谁出说不来,慢慢地时间久了,便没人再去操这份闲心。一个小县城,人们关心的事情很多,什么涨工资呀离退休呀,什么上岗下岗呀股票涨跌呀,什么干部任免呀孩子就业呀,总之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得去问大头倭瓜。只要去问大头倭瓜,一准会有所收获,所以在青石街上,乃至整个清河县城,几乎无人不晓大头倭瓜。但比起消息灵通来,大头倭瓜更拿手的还是扫街。
这天早上8点多,打了一夜麻将的黑子张俊和叶三贵结伴去吃羊杂,在阴乎乎的青石街上与正在扫街的大头倭瓜相遇,大头倭瓜扫街的动作麻利豪迈,扫帚所到之处干净得一尘不染。叶三贵开口便问:大头倭瓜,今天天气怎样,会下雪吗?大头倭瓜没有抬头,哗哗地清着青石街,口齿不清地答道:不刮风,不下雪,全天阴云。黑子张俊立刻面露惊讶,对叶三贵说:你瞧瞧,白痴与天才,原来只是一步的距离。
大头倭瓜究竟是白痴还是天才,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话曾在青石街广泛争论,一度时期成了人们谈论的核心话题。但叶三贵不屑一顾,他伸手在大头倭瓜硕大的脑袋上重重地弹了一下:哎,大头倭瓜,听说你很喜欢陈桂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黑子张俊也嘿嘿笑道:听说你一提陈桂香的名字,裤裆里的那个屌东西就站起来了?
大头倭瓜虽然不是很懂他们的意思,但他知道不是好话,顿时停下手中的扫帚,抬起硕大的脑袋,狠狠地回敬了叶三贵一句:屌东西哪能和陈桂香比?在大头倭瓜的眼里,是没有东西能和陈桂香比的,比就是对陈桂香的侮辱。在大头倭瓜心目中,陈桂香是一位女神,是一位大脸盘女神,不容任何人对她言语不敬,于是他愤怒地瞪起眼来,对两个人充满厌恶和仇恨。
黑子张俊被瞪得心里冒火,但又不知如何是好,便破口大骂:大头倭瓜,你个没爹的野种,你想找死呀!
叶三贵见势头不对,怕黑子张俊真动起手来,赶紧打圆场:好啦好啦,咱们吃羊杂去,管他妈的真种野种呢!
大头倭瓜知道的事情之所以多,主要是由于精力充沛,扫街之余两只大脚踏遍了青石街所有场所,而最常去的是茶社和小酒馆,因为他知道那里是打听消息最好的地方。只要是他竖起耳朵来听到的,都会牢记在他并不发达的脑壳里,然后成为与人们交流和沟通的资本。可是,大头倭瓜对“野种”始终弄不明白,这一点让他觉得有些丢份,他是一个什么消息都可以打听到的人,唯独在自己亲爹的问题上失去了水准,尽管他有些智障,但他清楚自己的人生在这个问题上矮人一头,身份降低了许多。很多时候,他对自己非常不满意,对他娘也非常不满意,对他那个一直不知道在哪儿的爹更是不满意。
大头倭瓜的娘叫苟毛毛,姓苟名毛毛。像他一样天生智障,街上的人总拿他娘开心,开得时间长了,苟毛毛就叫成“狗毛毛”了。
狗毛毛原是县环卫局的工人,是县里曾经照顾残疾人,安排到环卫局当清洁工的。一个弱智人干别的不行,扫扫大街还是可以的。大头倭瓜出生后,因为没有父亲,就随了母亲姓苟。但是青石街上,没人知道他的尊姓大名,因为小时候脑袋没睡好,长成了倭瓜样,所以人们一直叫他大头倭瓜。20多岁了还在街上晃悠,像当年照顾他母亲一样,后来县环卫局的领导商量,让他顶替了他母亲的工作,负责打扫青石街的卫生。
狗毛毛退休后,每月能挣1000多块钱,再加上儿子大头倭瓜挣的,每月收入两千三四百块钱。照理说应该生活得可以,但母子俩双双弱智,哪懂得如何过日子,每月一拿到工资,大鱼大肉连日不断。狗毛毛最喜欢吃羊头和羊蹄子,三天两头上街买了,拿回家洗涮一下就放进锅里,撒把盐煮熟了便吃。每每大头倭瓜下班回家,锅里只剩下了羊汤和骨头,肉已被母亲吃得差不多了。这样下来,每到后半个月工资就花光了,其余日子只能靠借钱来维持,好在大头倭瓜弱智是弱智,但在青石街上人缘不错,只要大头倭瓜张出口来,左邻右舍都乐意借给他。大头倭瓜除了人缘好,再就是非常守信用,这个月借上的钱,下个月开了资一定还,而且借了谁的多少钱,都记得一清二楚准确无误。
浑身颤气的狗毛毛,每天除了吃羊头吃羊蹄子外,就是拎个蛇皮袋子捡垃圾,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一到夏天臭气熏天。捡得家里无处堆放时,就由儿子大头倭瓜拿一些出去买了。上街捡垃圾的时候,街上的人总免不了打趣:
哎,狗毛毛,你是啥时候和大头倭瓜他爹睡觉的?
这个话题,如果不是狗毛毛弱智,耳朵早听起老茧了,不知问过多少次了。一听到有人这么问她,就将下巴往又肥又圆的脖子里一塞,肩膀上全堆满了肉,变成了一个没有脖子的女人。像以前有人问她一样,两眼愣怔了回答不上。如果再有人问:
哎,狗毛毛,你是甚时候生下大头倭瓜的?
一听说儿子大头倭瓜的事,狗毛毛马上活泛骄傲了,脑袋从脖子里伸出来,声音咕咕噜噜地说:15岁,我是15岁生下大头的,二头转回去了……
二头转到哪里去了?怎么转的?狗毛毛并不解释,而且也解释不清。这件事情,只有青石街的一些老人清楚,她当年生了一对龙凤胎,生下来的时候,大头倭瓜差不多六斤重,而女儿还不到二斤。据说,狗毛毛在怀孕时吃了40多个羊头,还有200多只羊蹄子,营养几乎全部被大头倭瓜吸收了,大头倭瓜肥大的身体挡住了妹妹的活路,使那个不到二斤的小丫头一出生便奄奄一息,两三天后夭折。还是医院一个看大门的老汉,把狗毛毛刚生下的小丫头在河滩的草地上埋了。至于大头倭瓜的亲爹,狗毛毛的丈夫是谁,她似乎永远都想不起来。每当有人问起大头倭瓜的亲爹,她总是茫然地望着天空。
当然,也有想起来的时候,比如仲夏的晚上,女人们聚在一起说三道四,闲扯一些无边无际的话题,或者谈论各自的男人。女人们发现旁边一声不响在偷听的狗毛毛,便将话题转移到她的身上:毛毛,你的肚子怎么会有大头倭瓜的?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你家男人呀?
狗毛毛终于有了可以插嘴的机会,急忙说道:我肚子里就是有了。
女人们想笑又不敢放声,害怕将狗毛毛极不容易冒出来的记忆给笑回去。卖报刊的张大娘突然问道:毛毛,人家夏天都出汗,你怎么不出汗呢?
狗毛毛肉肉的脖子不断在滚动,浑身上下散发着羊膻味,突然又冒出话来:天气太冷啦,他就抱起我,钻进烽火台里边去了。
张家大娘继续追问:那你为什么不跑不叫呢?
狗毛毛低着头,竟然也羞涩起来:天冷了,烽火台里暖着呢。张大娘放下手上的几张报纸,伸手摸摸狗毛毛的肚子,继续调侃地追问:烽火台里一钻,你的肚子就大了。你的男人到底是谁呀?是黑子张俊呢还是叶三贵?
狗毛毛抬起头来,望着满天的星星说:那一天,雪下的好大呀……
无论是谁,再问下去,就是无休止的重复,最后简直是胡言乱语。往事,只是匆匆开了一个头便没有了下文,女人们企盼的一切,又埋没到狗毛毛无比混乱的记忆中。之后,再也找不到一丝来龙去脉。
二
大头倭瓜的脑子先天有毛病,医学上叫轻度智障。不知是遗传了他的母亲狗毛毛的基因,还是天冷时烽火台里过于匆忙而造就的低质量,但是,并没有因此而影响大头倭瓜的工作质量,大头倭瓜对工作敬业,这是青石街上的人有目共睹的,说起大头倭瓜打扫卫生,没有一个人不竖大拇指的。
与一日三餐一样,时间也差不多,大头倭瓜挥舞着一把粗大的扫帚,从街头一口气扫到街尾,尤其在扫的过程中,姿势优美,动作流畅,发出的声音特别有节奏,行板如歌。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条并不宽敞的街道被大头倭瓜打理的几乎一尘不染,也让这条古街显示出它久远的历史。
扫街闲余,大头倭瓜四处乱窜,看看新小米是否上市,看看山药蛋的价格,去电影院看看海报,有没有什么新电影,当然,最重要的还要去茶社和小酒馆,还有理发馆和洗头房,他知道那里能得到最多的消息。每每走进这些场所,他总是悄悄地躲在角落里仔细听,偶然也提出一些无知的问题,总是引起哄堂大笑,他自己也跟着笑。在这里,没有人提防他,就是因为他扫街扫的好,还特别勤劳。当然,他最终是要把听到的各种小道消息几乎是一字不差地传送给陈桂香。
陈桂香是县招待所的会计,长的一张盘子一样的大圆脸,总是喜气洋洋,一笑俩酒窝,全县上下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她,而且,她还是一个不讨人烦的女人。陈桂香对大头倭瓜总是格外仁善与关照,最多借给大头倭瓜钱的就是她,每当大头倭瓜带着高息给她还钱的时候,她总是将家里一些没人吃的食品慷慨送给大头倭瓜,每次她都会说:拿去吃吧,小意思。有时,也给大头倭瓜几件他丈夫过时了的衣服。
陈桂香的男人叫范志国,是县政府办公室写材料的,人们习惯称他“范秘书”,所以找范志国不一定有人知道,要说找范秘书,没有不知道的。上至县长、下至各部门领导天天都能见面,混得滚瓜乱熟。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从上到下,就没有范秘书办不成的事情。当然,也有很多人求他办事情,如今办点事而就得送礼,范秘书和陈桂香家的生活条件自然优越,因此吃不完用不完的东西统统送给大头倭瓜。而且,总是等大头倭瓜来还钱时送给他。大头倭瓜非常认真地记下陈桂香对他的好,甚至无一遗漏。陈桂香借给他200元钱,大头倭瓜还钱时总要加上40块钱的利息,200元就成了240元。其实,陈桂香家里根本不缺这40元钱,只能说是女人天生爱占小便宜。
大头倭瓜从陈桂香手里接过一包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就告诉她一条最新消息:街东头的二蛋娘其实早就过了50岁了,可她总说自己44岁,真是不要老脸。叶三贵前几天打牌输掉一个月的工资,好几千块,他老婆把他的头发揪掉一大撮。
陈桂香靠着男人的权势,自然在县招待所受宠,但她从不横行霸道,就是喜欢传闲话。她非常喜欢听大头倭瓜传送的这类消息,还不断追问结果。大头倭瓜只有不断收罗消息,及时送给陈桂香,才能讨陈桂香的喜欢。
陈桂香总是仰着她那张盘子一样大的圆脸发出无拘无束的笑声,大头倭瓜最喜欢看陈桂香仰天大笑,只要陈桂香笑起来,那是大头倭瓜最大的快乐和幸福。每当这个时候,大头倭瓜的双眼光芒四射,厚厚的嘴唇象花瓣一样向外翻开,从嗓子深处发出又粗又憨的笑声。
因为陈桂香,大头倭瓜把县招待所当成了青石街之外的唯一去处,当然,也有让人讨厌的时候。有时,女人们说点悄悄话,或者议论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他总是站在一旁认真听,眼睛死死盯着陈桂香。出纳小赵朝陈桂香使了一个眼色,陈桂香便淡淡向大头倭瓜抛来一句:我要换衣服啦。
大头倭瓜一听女人说换衣服,肥胖又粗笨的身体随即转向门口,几乎是夺门而逃,浑身上下的肥肉颤颠颠的。直到跑回青石街才 停下脚步,坐在街边的台阶上大口喘着粗气,白眼翻得几乎不见黑眼珠,只听见嘴里发出“哈哈,呵呵”的急促喘气声。
青石街上的人都知道女人换衣服对大头倭瓜的打击,因为,女人一换衣服,他就有可能犯法,虽然不至于枪毙,但有可能被判一个大刑。
事情要说到很早以前,那是一个仲夏的中午,大头倭瓜的亲娘狗毛毛回家做饭,因为天热流汗,她的衣服像是被大雨淋了一般全湿透了,狗毛毛进屋就去换衣服,门也没关,露出了一身白色的肥肉。恰在这时,隔壁院子的王婶子来找几块塑料布,只见大头倭瓜站在他娘的房间门口,身体在门外,脑袋几乎全部探到里边去了,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斜度,似乎整个身体即将栽进房间里面。
隔壁院子王婶子很是奇怪,开口便问:大头倭瓜,你在干什么?
大概是由于大头倭瓜过于专注,没有听见王婶子的脚步,更没有听见她的声音。直到身后发出一声尖叫,他才重新回到现实中来。紧接着听到王婶子尖细的嗓子发出大声的喊叫:大头倭瓜,你个流氓,还敢偷看你娘的身子!
从王婶子的喊叫中大头倭瓜感觉到,女人换衣服是不能偷看的,尽管从小到大他不止一次看到他娘换衣服,但隔壁王婶子的喊叫显然是在骂他,被人大骂肯定是可耻的,这一点大头倭瓜非常清楚。所以迅速将半个身子从房间内抽回来,脑袋压倒胸口,等待着隔壁王婶子的训斥。
王婶子退到院子里,朝着大街上大叫:大头倭瓜你个流氓,偷看你娘换衣服,小心被公安局抓起来判个大刑!那声音,那表情似乎她自己刚刚遭到大头倭瓜的奸污一样。然后奔出院子直奔大街,呼喊着她刚刚看到的一幕。
在王婶子暴风骤雨般的呼喊中,青石街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大头倭瓜偷看他娘换衣服的事件,在人们奔走相告的传言中,这是一起流氓未遂事件。并且,在整个青石街乃至小县城被传得沸沸扬扬。从那一日起,大头倭瓜整天心烦意乱,寝食不安,每想起王婶子的那句话:小心被公安局抓起来判个大刑。便使他产生了无以名状的恐惧。他不知道大刑到底是什么玩意,但他知道公安局是抓坏人的地方,是关押坏人的地方,也是专门收拾坏人的地方。如果他被抓进去,他就不能扫街了,也不能见到陈桂香了,也不能去茶社和小酒馆闲坐并打听消息了,更不能走街串巷散布消息了。他不知道公安局什么时候来抓他,他在院子里朝大街上张望,看看有没有公安局的人朝他家院子走来。他也不知道,如果真有公安局的人走进他家院子,他该怎么办?
大头倭瓜终于病了,浑身发烧,胡话不断,在被窝里不停地发抖,整整在家躺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大头倭瓜被人忘记了,几乎忘得一干二净。这半个月,青石街成了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一条街,像世纪末一样不堪入目。这个时候,人们才想起了大头倭瓜,相互打听,大头倭瓜怎么不扫街啦?
于是有人拿他开心,说大头倭瓜得花痴了,上街就要耍流氓,专扒女人的衣服。
叶三贵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找一个女人,他的病就会不治自好。
黑子张俊插言:哪个女人愿意嫁给大头倭瓜那样又憨又傻的家伙。
小酒馆的老板娘插嘴:我看捡垃圾的花花就行,都是痴呆,谁也不要笑话谁。
黑子张俊表示赞同,花花配大头倭瓜,傻对傻,憨对憨,门当户对,天生一对呀!
在青石街,除了大头倭瓜的娘狗毛毛捡垃圾,还有一个女人就是花花,花花没有名,从小睁开眼睛就知道笑,所以她爹就叫她花花。长大以后,每天捡垃圾,整体花里胡哨脏兮兮的样子,大家就这样一直叫下来。“花花”有两层意思,一是她是个女孩,花呀草呀本就是女孩的名字;二是脏,花里胡哨的意思。黑子张俊和叶三贵私下里将花花许配给大头倭瓜,从来就没想着和大头倭瓜商量一下,也不征得大头倭瓜的同意。他们觉得,大头倭瓜和花花,从根本上说就是两个傻货,是一对弱智,他们才是天生的一对儿。
半个月后,大头倭瓜的病终于好了,傻人命贱,不打针不吃药只是憨睡了半个月,狗毛毛给他炖了好几次羊头肉和羊蹄子,吃得大头倭瓜出了几身臭汗——在狗毛毛看来,有病吃几顿羊头肉就好了,羊头肉治百病——大头倭瓜就是在这种满屋的臭膻气中渐渐转好的。
青石街又传来大头倭瓜的扫帚声,只不过,那声音不像以往铿锵有力,不像以往那样有节奏,发出的声音也不像以往那么好听。人们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的身子有些畏缩,底气也不像往常那样充足,本来就不聚焦的双眼更显得痴呆,浑浊不堪。黑子张俊问他:大头倭瓜,这几天干什么去了?怎么一下子成了这个德行?
大头倭瓜那颗大脑袋立刻往胸前一低:隔壁院子的王婶子说我是流氓,公安局要去我院子里抓我,还要判我大刑。我在家里蒙上被子躲起来了。
大头倭瓜不知道什么是大刑,但他知道大刑非常可怕,那样会再也吃不上羊头肉和羊蹄子了。每每想到这些,他的内心恐惧至极,还会浑身发抖。
黑子张俊问他:公安局为什么要判你大刑,你是不是耍流氓了?是不是偷看女人换衣服了?
大头倭瓜的脑袋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从那以后,大头倭瓜只要听说女人换衣服,拔腿就跑。人们在不经意中也掌握了一个诀窍,要想让大头倭瓜离开,只要女人假装叫喊换衣服,大头倭瓜便马上会义无反顾地离去。他不愿意为此被判大刑。所以,就连他最喜欢的陈桂香换衣服,他同样是坚决地离开,而且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陈桂香家里总有吃不完用不完的东西,如果没有大头倭瓜,陈桂香又能把哪个当成施善的对象呢?!在青石街,除了捡垃圾的花花,,还有谁愿意去捡别人的破衣烂布,还有谁愿意吃别人的残羹剩饭呢?!从这个角度理解,似乎陈桂香也离不开大头倭瓜,嗨,大头倭瓜这个人,对陈桂香来说同样十分重要。
三
黑子张俊和叶三贵两人闲得无聊,去茶社喝茶,走进青石街,看见大头倭瓜挥舞着扫帚扫街,声音浑浊中带着清脆,给这条寂静的街道平添了一丝快乐。黑子张俊问:大头倭瓜,扫地呢?
大头倭瓜放下扫帚回头一笑,给黑子张俊和叶三贵一种凶猛的感觉,额头上堆起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黑子张俊问到:大头倭瓜,你今年多大了?
大头倭瓜顿时面部朝天,翻了翻眼睛:我属猴。
黑子张俊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你这样年龄的人,孩子都会给他爹买烟买酒了。你该找个女人了。
也许,大头倭瓜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个女人,黑子张俊的提醒,使他突然感到手脚不知所措。黑子张俊接着说:你知道女人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大头倭瓜张开大嘴,掀开厚厚的嘴唇:做饭、睡觉、生儿子的。
说到儿子,大头倭瓜语言不清却有些羞涩。
黑子张俊接着说:那你想不想要个女人给你做饭,陪你睡觉,还给你生儿子呀?
大头倭瓜嘴一咧说:我娘给我做饭,我自己会睡觉养儿子。
黑子张俊继续撩逗他:没有女人你怎么生儿子呀?我来给你介绍一个女人,捡垃圾的花花,你认识吗?
关于这个问题,大头倭瓜不好问答,捡垃圾的花花确实是个女人,但是,脸盘长得不够圆满,特别是衣服,穿的实在是太脏,一点不好看。她只会每天在大街上捡垃圾,哪能和陈桂香比呢。
大头倭瓜只是低着头不表态。
黑子张俊坏笑着说:大头倭瓜,我知道你喜欢陈桂香,但是人家有男人,而且男人在县上工作,是给县长写材料的。捡垃圾的花花没有男人,正好给你做女人。
大头倭瓜双目望着并不明确的前方,目光里透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叶三贵见大头倭瓜不说话,继续发问:大倭瓜,我们俩在给你介绍对象,你怎么不说话呢?你以为花花稀罕你,没准儿人家还看不上你呢。
两人向街道尽头走去,大头倭瓜重新开始扫街,扫帚继续发出“唰唰”的声音,声音混杂,就像他那双含混不清的眼睛。
其实,大头倭瓜内心很乱,他实在是没有办法继续扫街了,黑子张俊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捡垃圾的花花没有男人,正好给你做女人……给你做饭,陪你睡觉还给你生儿子……你喜欢花花吗?
花花同样靠捡垃圾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但她和大头倭瓜的娘狗毛毛不一样,狗毛毛有退休工资,捡垃圾属于没事找事自己的爱好,花花捡垃圾是为了生存,她不捡垃圾,就没法活下去。所以,花花是这个小县城里唯一一个靠捡垃圾生存的人。
花花和大头倭瓜一样,智障程度比大头倭瓜还要严重一些。老人们说,花花的命比大头倭瓜还要苦,这孩子孤身一人没有爹娘,白天,她肩上搭一条破麻袋在小县城里四处游荡,到了晚上,就住在青石街外面长城上的一个烽火台搭成的黑屋子里。在整个青石街甚至清河县城,没人搭理捡垃圾的花花,一年四季也没人搭理她。她不在任何人的视线中。
花花曾经有过爹,但不是亲爹。三十多年前,青石街上有一个叫大臭的人,也是靠捡垃圾生存,大臭无儿无女,有一年秋天捡垃圾竟然捡到一个弃婴。他决定收养这个弃婴,从此,大臭背着捡来的女婴行走在大街小巷,孩子哭了,他就用手拍一下,孩子睡了,他就把她解下来放在垃圾箱子里,抓紧时间多捡一些破烂。那年月,捡垃圾的人少,全县的垃圾,几乎全部归大臭一个人所有。
那时候,青石街乃至清河县的民风很好,孩子躺在垃圾箱里竟然无人去偷,人们每每倒垃圾,总要打开垃圾箱子看看大臭捡来的小女孩,有时候,从家里端来一碗小米稀饭喂她,孩子每当吃饱就不哭不闹,人们就把她放回垃圾箱子里,再把纸箱盖好,就这样,这个女婴在纸箱里慢慢长大了。孩子大了,总得有个名字,大臭一生拾捡烂货,弄得孩子每天跟上他也是脏兮兮的,姑娘家不能叫什么猫呀狗呀的,于是有人说就叫花花吧,叫着叫着,花花在整个青石街就被叫开了。
只是,花花长到六岁时还不会叫爹,八岁时还在裤裆里拉屎,到了十五六岁时还在街上随地大小便,长到二十岁时,除了吃饭、睡觉和捡垃圾之外,别的一概不知道。人们就开始在私下议论,大臭捡回来一个讨债鬼,本来给他自己养老送终,现在看来,倒是大臭要伺候她一辈子了。
花花总是看着她爹大臭傻笑,脸上的汗珠子流进嘴里。冬天,大臭会问花花:花花冷不冷?吃不吃烤山药蛋?
花花还是傻笑,笑得一脸的冻疮裂开丝丝血纹。大臭就给她买烤山药蛋,烤红薯,她捧在手里连皮带肉一起往嘴里塞,傻笑傻吃,然后继续傻笑着将其吞下,全部吃完,整个一脸黑乎乎地傻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臭渐渐变成了老臭。
老臭逢人便说,花花是个笑面佛,会给我带来好运的。可年复一年,没见老臭有什么运气,只是一天天地变老,背也渐渐驼下去。倒是有一次,老臭捡到两张50元钱,还有一块手表,表上镶嵌着钻石,手表没坏,走得流畅有力。可是,这又算是什么运气呀?对一个捡破烂的人来说,手表的意义并不大,因为他们不需要准确的时间,他们根本没有时间的概念。
老臭并没有因为花花这个笑面佛而改变捡垃圾的命运,他捡了一辈子垃圾,最后还是死在捡垃圾上。那是一个冬天,天气非常冷,外面飘着鹅毛大雪,老臭要出去捡垃圾,卖钱回来给花花做饭。临走时说:花花在家睡觉,不要出去,外面太冷,等我回来给你做饭。
老臭说完,拎着一条空麻袋出门去了,花花就在冰冷的炕上睡着了,一直睡到饿醒,他的爹还是没有回来,花花睁大眼睛,看看破烂的屋子四周,除了满地垃圾不见爹的影子。花花又睡了,直到深夜,昏睡中的花花听到有人在她的头顶上大喊:花花,快起来,花花快起来,你爹出事了,你爹死了。
老臭为了捡到一个在河边树桩旁的汽车轮胎,踩破薄冰跌进冰冷的河水中溺死。要是别的季节也许还会好一些,这个该死的冬天太冷了,老臭是一个很瘦的小老头,他在冰冷的河水中简直一点力气都没有。当时蹲在河边拉屎的一个人看到了当时的情景,他说老臭掉进冰窟窿里时,沙哑的嗓子在高呼:花花,花花,花……冰水在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他再也没有出来,拉屎的人全部看在眼里,吓得屎也憋回去了,想去救援,跑到河边,看着那个冰窟窿一点动静也没有,吓得直哆嗦,话都说不出来,连打报警电话都忘得一干二净。
老臭死了,人们找到他当年捡来的钻石手表,花花戴上钻石手表,捡起他爹的麻袋,开始了他爹生前做过的捡垃圾生涯。
好在花花从小被他爹驮在背上走街串巷捡垃圾,她在不知不觉中学会并掌握了一门活命的营生,尽管惨淡枯萎,但也活到了今天。
花花每天都会出现在青石街,也出现在那些小巷深处,人们看的多了,眼睛自然就看不见了。没有人会多注意她一眼,她没有大头倭瓜那么好玩儿,她总是拖着一条破麻袋,黑乎乎、脏兮兮的脸上挂着持久的笑容,在青石街熟视无睹的目光中行走。
有时候,她在青石街上会遇到狗毛毛,花花就原地站稳,然后看着狗毛毛傻笑,狗毛毛也放下麻袋朝她痴笑,她们笑的无拘无束,但笑脸上挂着相互的警惕,她们都担心自家的垃圾会被对方抢走。每当她们擦肩而过时,手中握紧麻袋,生怕对方抢去。但是,脸上却挂着憨笑,并且,笑的一往情深。
四
大头倭瓜对花花不怎么待见。花花经常拖着一条破麻袋走进青石街,大头梨不反对她来青石街捡垃圾,只是,他反对她在青石街上捡垃圾时不注意卫生。因为青石街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大头倭瓜打扫的干干净净,几乎是一尘不染,旮旮旯旯,都注入大头倭瓜的心血与汗水,可是花花走过一遍,零零碎碎的杂物和那些被她翻腾过的垃圾就会遍布街道,弄得是一片狼藉。所以大头倭瓜感觉到,适当的时候应该去教育一下花花,我刚刚扫完的街道,让你一来就弄得乱七八糟,你是一个捡破烂的,我是国家正式职工,我是给国家在管事的。
花花默默地看着大头倭瓜,目光里充满虔诚,脸上挂着微微的傻笑。大头倭瓜心里就“咯噔”一下,已经想好了教训她的话一下子全没了,他只有在自己的内心嘀咕:捡垃圾的花花,你不要以为你带了一只钻石手表就可以在青石街上张狂,而且还把街道弄得乱七八糟,陈桂香的手表比你的高级多了,有时候,人家陈桂香不戴手表专戴手链,手链比手表还要高级,你懂啥叫手链吗?
大头倭瓜的脑袋瓜毕竟不是十分通畅,原本想批评教育她,想着想着窜到手链手表上去了,然而,不管大头倭瓜说什么,花花只是傻笑,痴呆呆的眼睛死死盯着大头倭瓜,直到大头倭瓜无话可说,她还是在傻笑着凝视着大头倭瓜。大头倭瓜只好无奈地对她说:哎呀,我都忘了,你是一个缺心眼的人,缺心眼的人是听不懂的,跟你说也是白说。于是,老练地挥挥手说:走吧走吧,以后多注意点,不要把大街上给弄脏了。
青石街上所有的人都叫他“大头倭瓜”而且是从小就这样叫的,但是,在花花面前,大头倭瓜却充满了自信和聪明,面对捡垃圾的花花,他的内心对黑子张俊充满了意见和仇恨,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竟然介绍给自己做女人,这让大头倭瓜多少有些委屈。他不由自主地将陈桂香与花花放在一起作比较,经过一番比较,他发现花花和陈桂香最明显的区别不是长相和穿戴,而是陈桂香与他聊天时的不断追问,而眼前的花花,只是一个傻子,是一个只会傻笑的憨女人。
大头倭瓜注意到,这个捡垃圾的花花什么都不会问,脸盘也不大。他还注意到,花花手腕上的那块手表已经生锈了,而且早就不动了。
大头倭瓜对陈桂香喜欢得五体投地,每每听到陈桂香的追问,心底生出无比的幸福和成就感。他总想听到陈桂香说换衣服的声音,但最害怕听到的,依然是换衣服的声音。
有一次,大头倭瓜听到一个非常重要又非常秘密的消息,消息是从县第二小学语文教师张永江嘴里说出的,是他亲耳听到的。张永江说陈桂香的男人范秘书和他们学校的语文老师蒋珊好上了,而且每天下班都要开车去学校门口接蒋老师。
张永江张着大嘴嘿嘿坏笑:怪不得范秘书最近面色难看,原来是两头跑,换上谁都受不了,整个人都虚脱了。
张永江接着说:范秘书的老婆陈桂香有姿有色,为什么还要小蒋老师做二奶?
黑子张俊的嗓子里发出了一阵淫笑:头三天陈桂香,后三天蒋老师。或者一三五陈桂香,二四六小蒋老师,这他妈的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呀。
大头倭瓜知道,范秘书是陈桂香的男人,他还知道,蒋珊是小学校教五年级的语文老师,细皮嫩肉大眼睛。大头倭瓜还知道,他们俩好上了,最吃亏的是陈桂香。事情牵扯到陈桂香,大头倭瓜就紧张并敏感起来,黑子张俊和叶三贵同时看到大头倭瓜平日那双松散的目光突然变得可憎,并死死盯住黑子张俊,突然张开厚厚的嘴唇,口齿不清地说:告诉黑子媳妇,黑子和洗头房的南方女子早就好上了,我还看到他们在一起睡觉了。
大头倭瓜显然是在撒谎,平日老实憨厚的大头倭瓜,一旦撒谎,旁人还真的是弄不清真假。他的目的很清楚,就是不许黑子张俊他们乱说陈桂香和他的男人。
叶三贵马上紧张起来:大头倭瓜,你不要胡说八道,要是黑子老婆知道了,又要吃药寻死,到时你吃不了兜着走,弄不好还要住班房判大刑。
黑子老婆因为黑子在外面胡搞女人曾服药自杀过两次,每次都被发现的及时而抢救过来,吓的黑子从那以后再也不敢在外面胡搞。黑子张俊觉得事情有点危险,指着大头倭瓜的鼻子开始大骂:你妈的逼憨傻大头,你要是再敢瞎说,当心老子打烂你的狗头。黑子张俊果然一脚上去,踢在大头倭瓜的裤裆中间,继续骂道: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老子打死你,要不就把你送进公安局。让你一辈子吃不上羊头肉。
大头倭瓜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谁都没听懂,抬腿跑到大街上去了。黑子张俊发现,大头倭瓜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真实的仇恨和愤怒,他还发现,如果自己再骂下去,这个又憨又傻的家伙发起火来,会和自己玩命的。一旦玩起命来,黑子张俊不一定是大头倭瓜的对手。他知道自己的力气远不如大头倭瓜。
黑子张俊的火气立刻下来,他准备离开青石街,大头倭瓜一步两回头低望着他,走的很慢,他的裤裆处被黑子张俊狠狠踢了一脚而阵阵发痛,他用手捂着裤裆,脑子里不断在想,包二奶是个什么玩意儿?
其实,大头倭瓜懵懵懂懂中也知道包二奶是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不好的事情。而且,男人和女人肯定不是一家人,黑子张俊如果和那个南方洗头屋的女人好上了,吃亏的肯定是黑子的女人。那么,范秘书如果和小学蒋老师好上了,吃亏的就是陈桂香。大头倭瓜怎么能让陈桂香吃亏呢?他要把范秘书和小蒋老师相好的事情告诉陈桂香,他要尽快赶到县招待所。于是,大头倭瓜忍着裤裆的疼痛,撒开腿直奔县招待所,他越跑越兴奋,眼前不断闪出白光。因为他要向他喜欢的陈桂香散布最新消息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向陈桂香散布消息了,尤其是对于这样重要、秘密而紧俏的消息,陈桂香一定会感谢他的,然后她还要继续追问……
陈桂香如果是服药自杀了,在清河县或青石街,就不会有人给他送好吃的还有穿的。要是陈桂香真的自杀了,他在青石街搜集那些消息还有什么意思呢?给谁听呢?大头倭瓜想到这里,内心生出一丝悲凉。
大头倭瓜捂着裤裆,带着心头一阵阵的悲痛,一拐一拐向县招待所走去。他还在想,陈桂香会不会已经服下药了?这阵子是不是已经躺在床上或什么地方了……
大头倭瓜连拐带跑进了县招待所的大院,陈桂香正在和一个男人说话,那男人背对着院子大门,所以大头倭瓜只能看到男人的背影。只听到陈桂香说:我就是牙疼,大概是有火,还让你大老远跑过来干嘛呀?男人紧跟着说:牙疼起来要命的,还是上医院看一看,我已经和医生联系好了。
这时,大头倭瓜凑上去,仔细盯着陈桂香的脸看,发现她的两个腮帮子确实一大一小。正想说点什么,那男人上前搀着陈桂香转身走出招待所大门,陈桂香一抬眼,看见大头倭瓜,瞬间产生一种微妙的慌乱,内心告诫自己,怎么在一个弱智者面前还会慌乱。于是,大大方方对大头倭瓜说:今天有事情,没有给你带好吃的,下次给你带一大堆,让你吃个够。
大头倭瓜的眼睛瞬间转向那个男人的脸上,男人长得标致,大个子,很气派,风度,气质都好。尤其是鼻梁上架着副眼镜,给他的五官增加了几分斯文。男人向憨傻的大头倭瓜微微点点头,样子非常绅士。可大头倭瓜的眼睛,却放射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茫然。
男人搀着陈桂香走出大院,走进小轿车,很快,那辆黑色的小轿车消失在大头倭瓜散乱的视野之外。
这时,大头倭瓜似乎闻到了陈桂香遗留在空气中的体香,暖暖的,香香的,甜甜的,那是一种特别好闻的气味。大头倭瓜知道,这味道不是他娘炖羊头肉的味道,也不是花露水。但大头倭瓜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好闻的味道。这味道钻进他的鼻孔,钻进他的大脑壳里,肠胃里,还钻进他的心肺里……大头倭瓜顿时感觉这个世界真是很美好,让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坦和开心。心脏渐渐加快了搏动,血液开始沸腾,眼珠子开始乱转,随即掀起那双厚厚的嘴唇,说出一些无人听懂的话语。还好,他的四周没有一个人。
大头倭瓜再一次掀起那厚厚的嘴唇,望着天空对陈桂香呼唤:我要和你包二奶!
五
大头倭瓜当着范秘书的面,向陈桂香提出“包二奶”的请求,大头倭瓜如此光明磊落,胸怀坦荡,却遭到绅士一般的范秘书野兽一样的攻击,还没等大头倭瓜说完,范秘书的拳脚已经是雨点般朝大头倭瓜打来,上下左右一起出击,打得又憨又傻的大头倭瓜简直无法招架,只是觉得那拳头和双脚,热烈地喷射到他的全身上下,大头倭瓜不知道哪儿疼,他只听到:你他妈的再胡说八道,当心老子废了你!真他妈的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好歹的家伙!
等大头倭瓜反映过来,范秘书早已经离去,他还能听到陈桂香大声训斥范秘书:他是一个憨傻的人,全县谁不知道?!他的话你也当真?让外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打一个憨傻人,还有没有点出息!
等陈桂香晚上回来时,看见大头倭瓜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片嘴唇肿的在脸上突出很多,再仔细看,整个脸都肿了,好像是胖了一大圈。像是他娘炖熟了的烂羊肉。大头倭瓜的身后,一堆人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显然是一群无聊的围观者。
有人开始调侃他:大头倭瓜,你懂啥是包二奶吗?
陈桂香听出来了,显然是有人知道大头倭瓜说过什么。
还有人继续鼓动他:大头倭瓜,有胆量继续去包陈桂香的二奶。
门房老头出来,撵散了凑热闹的人们,对大头倭瓜说:以后不要随便说话,胡说八道是要挨揍的,吃亏的永远是你这憨傻的人,快回家吧。
大头倭瓜顶着胖了一圈的大脑壳,一个人晃晃悠悠回到青石街。这一天里,大头倭瓜挨了两次打,黑子张俊打他,范秘书打他。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他们都打自己!但他还是没有忘记,青石街还没有扫完,一定要把大街打扫干净才能回家,再晚也要打扫完。于是,他开始硬手硬脚地干起活来,动作迟钝而无力他的脑子还在想,他们为什么打我?
肉体和心灵同时受伤的大头倭瓜连大街都扫不干净了,月光下,整条青石街像一条青色的被单,上面洒满斑驳的污渍,给人一种肮脏并恶心的感觉。
陈桂香端着一杯清茶在办公室的窗前无聊地望着外面,她的脑子里突然闪出大头倭瓜,于是问办公室的小于:大头倭瓜好久没有来了?你最近见他了吗?
小于说:让你男人打成那个样子,还敢来吗?
陈桂香说:他一个又憨又傻的家伙,难道还会记仇么?
小于说:他能记住那么多小道消息,记忆力肯定不坏。我告诉你,夜里不要一个人出门,小心大头倭瓜这个憨货强奸你……
陈桂香顿时发怒:放你娘的臭屁,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东西。但突然转身又说:哎呀,大头倭瓜不会赖账吧?他还借了我300块钱呢,会不会赖账呢?
小于说:大头倭瓜憨归憨,傻归傻,但人家憨的是自己,从来没有占过谁的小便宜。有些人呢,专门在这些憨傻人身上占小便宜。
陈桂香顿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觉得自己才是一个典型的小人。她觉得此时下不了台阶,于是对小于说:算了算了,全当我发慈善心了,不要了,无所谓。
小于接着说:陈姐,你放心,大头倭瓜不是那号人,他一定会连本带利还给你的。他虽然脑子笨,活的也憨傻,但你待见他的,不就是那份憨傻吗?!你说,除了他的憨傻,你还待见他什么?
陈桂香被小于说的脸红脖粗,小于的话语尖刻,毫不隐瞒,直来直去,点破了自己爱占小便宜的心理。此时,陈桂香无话可说,不知如何是好。
青石街上的人多日不见大头倭瓜出来打扫卫生了,也不见他在清洁之余奔走于茶社、小酒馆、洗头房等地方。于是有人说:最近怎么不见大头倭瓜啦?
还有人说:大头倭瓜灵魂已经不在身上了,他的灵魂不干净了。青石街也不会干净了。
还有一些见过世面却经验丰富的人说:你们说的都不对,大头倭瓜是在发春呢。
大家轰的一声全笑了,但是,那笑声没有兴致,没有乐趣,没有生活气息。如果大头倭瓜在场,他一定会翻着眼睛憨憨地问:啥是发春呀?人们可以友善地捉弄他一番,取笑他一番。没有大头倭瓜,大家就体验不到这种快乐。
其实,大头倭瓜在青石街非常重要,虽然他没有给青石街的人们带来什么财富,但他给人们的精神上以愉悦。所以,当人们感到寂寞时,自然想起大头倭瓜。
其实,大头倭瓜每天还是清扫大街,肩膀上扛着一颗硕大的、倭瓜一般的脑袋打扫卫生。扫完街,他就坐在一个垃圾箱旁望着街巷深处,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一会儿,只见捡垃圾的花花肩上搭着一条破麻袋从巷子深处走出,大头倭瓜看见她的脸上带着泥垢,依然笑容满面。只是笑得憨,笑的傻而已。大头倭瓜将几个自己捡来的饮料瓶子等乱七八糟的垃圾给了花花,花花不答谢,也不点头,只是憨憨地傻笑。然后背起破麻袋傻笑着离去。
大头倭瓜看着花花离去的背影,原本空荡荡的内心越发空空荡荡。
大头倭瓜还是继续扫他的街,继续为花花拾捡各种垃圾。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娘狗毛毛也是拾捡垃圾的,他只想到花花是捡垃圾的。所以他要为花花多拾捡一些东西。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永远不会欺负他,一个是他的亲娘狗毛毛,还有一个就是只会傻笑的花花。
大头倭瓜这个人,只要你对他好,他反过来会对你更好。这就是并不机迷的大头倭瓜的处世原则。这一点在整个青石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头倭瓜的生活方式开始发生变化,他一改以往搜集小道消息的习惯,开始拾捡各种垃圾,并且,将拾捡好的垃圾进行分类和归纳,然后一并交给花花。在他看来,一天没有给花花拾捡点东西,就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更是对不起她那张永远傻笑的脸。
那段时间,大头倭瓜的娘狗毛毛发现自家的垃圾少了许多,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少,她不会动脑筋,于是就问大头倭瓜:我的东西为什么会少了?大头倭瓜不回答。他娘继续问:你看见我的东西了吗?大头倭瓜还是不回答。狗毛毛再问,大头倭瓜起身就走,狗毛毛追到门口:你还吃饭不?
大头倭瓜出门后,狗毛毛揭开锅盖,看着热气腾腾的大锅,突然发出尖叫:我的羊头呢?锅里只剩下白花花的汤,两只煮好的羊头不见了。
六
清河县城四面环山,准确的说,是在一块盆地之中。青石街的东侧是延绵起伏的长城。长城上有烽火台,“文革”时期是孩子们调皮捣蛋的去处,不知什么时候,好几个烽火台被人搭起了顶子,成了一个个结结实实的避风躲雨的屋子。这一来,也成了犯罪分子、流浪乞丐窝藏赃物甚至苟且生存的场所。一年四季,总是有流浪汉或者捡垃圾、无家可归的人居住于此。当然,也有一些男盗女娼的事情在此发生,正经人是不会到这些地方去的。
有一年,县里有关部门进行大检查,目的是要杜绝一切不文明、不和谐、甚至脏乱差的现象。民政部门派人将捡垃圾的花花从烽火台改建成的屋子里接出来送进养老院,但是,当天晚上花花就逃回了烽火台,民政部门的人只好再去把她抓回来,让人看守。两三天后,她又逃回了烽火台。大家发现,她只习惯居住烽火台,后来就再没人管她了。
青石街上的人已经习惯了花花的做派,没有人在意她,更没有人关心她在烽火台里究竟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
可是,最近人们发现,大头倭瓜又痴又笨的身影不断出现在烽火台,有一天,黑子张俊在河滩上闲耍,发现大头倭瓜端着一个盆子,上面盖着脏兮兮的报纸直奔烽火台。
这让黑子张俊感到莫名其妙,还有一种巨大的收获感。眼前的这一幕,让他嘴角露出一丝坏意:他娘的大头倭瓜,你小子也知道惦记女人。
很快,青石街上的人对街东头几乎早已忘记了的烽火台发生了浓厚兴趣,点燃了他们热情的火焰。黑子张俊挥舞着双臂高声大叫:日他娘的,两个又憨又傻的家伙在烽火台上能做什么?
叶三贵眯着小眼睛:嘿嘿,大头倭瓜其实不憨,烽火台冬暖夏凉,睡在里面美得一塌糊涂。倒是你个黑子,你跑到烽火台干什么去了?
黑子张俊被叶三贵弄得不知所措,大家一阵又一阵的大笑,使他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应对。最后他站起来说:你们知道吗,还是我把花花介绍给大头倭瓜的。我对大头倭瓜说:你想不想有个女人给你做饭,陪你睡觉,还给你生儿子?捡垃圾的花花给你做女人你要不要?后来大头倭瓜就动心了。
众人中有人发话:黑子,你这一辈子没做几件好事,这一件算是做好了,行善积德,来世会有好报的。
有人继续起哄:黑子,等大头倭瓜和花花结婚时,给你鞠个躬,叫你一声爹,你就等于是狗毛毛的男人啦。你当心你老婆再吃药……
人群再次发出沸沸扬扬,热气腾腾的欢笑声。
青石街上的人们,只要是拿大头倭瓜说事儿或开玩笑,总能达到一种喜剧化的效果。现在,关于大头倭瓜的笑话中,又多了一个花花,况且男女搭配,为他们在无聊的生活中寻欢作乐平添一份精彩。
中秋节一过,天气迅速凉了。
这一天中午过后,青石街突然来了十几个乞丐,谁也不知这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破衣烂衫,耀武扬威,大摇大摆,大有寻衅闹事的意味。领头的年岁比较大,一只胳膊一条腿,嘴里说着噼哩啪啦青石街人听不懂的鸟语,他们在整个青石街上随心所欲,根本不把自己当外地人,从裤裆里掏出那东西就尿,蹲在地上就拉,简直不成体统不堪入目。他们在大街上大喊大叫:大爷大娘,可怜可怜我们这帮外乡人吧,我们快饿死啦……
这帮乞丐的到来,把青石街平静的生活给彻底搅乱了。没有人知道如何是好。
他们白天集中在青石街上,虽然人数不多,但把个不长也不宽的街道折腾得乱七八糟。颇有鸡飞狗叫的感觉。还有人看见,他们晚上就住进附近的几个烽火台里。但是,没人想到会和花花有什么关系。
乞丐们有时会在河滩上点起火,烧一些他们捡来的乱七八糟的食品。他们在河滩上打打闹闹,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整个青石街上的人们,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恼中。
有一天,人们在这帮乞讨的人群中发现了捡垃圾的花花。后来,青石街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捡垃圾的花花竟然加入到这帮乞丐的队伍中,也就是说,花花已经和这帮乞丐为伍了。
尽管大家都看到花花加入到乞丐的队伍中,但青石街上的人们没人关心她,唯有大头倭瓜的行为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开始,大头倭瓜手握扫帚,站在青石街的正中央,严禁这帮乞丐在他清扫了二十多年的街上乱吃乱扔。大头倭瓜像一个战士捍卫领土一样保护着青石街,无论是谁,胆敢破坏青石街的卫生,他是决不允许的。甚至坚决与他们斗争到底。
不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有一天,大头倭瓜手捧一个破盆子,上面盖着一张脏兮兮的报纸去烽火台给花花送羊头肉和羊蹄子,在烽火台上与这帮乞丐相遇,那帮乞丐要吃他盆里的羊头肉和羊蹄子,大头倭瓜不肯,于是就发生了争斗。最后大头倭瓜的盆子被人夺去,自己也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鼻青脸肿逃回了家,因为丢了羊头肉和羊蹄子,他还被他娘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
大头倭瓜内心的无名火不知向哪里发作,花花跟那帮乞丐混到一起了,一大盆羊头肉和羊蹄子被乞丐抢去了,自己的亲娘又是破口大骂,青石街整日被一帮不知哪来的乞丐搞的乱七八糟,尽管乞丐不偷东西,但青石街整日不得安宁。
可是,青石街上的一些人却不这样想问题,他们认为,你大头倭瓜实在太自私了,你吃饱了不饿,但是为什么不给那些饿肚皮的人一口饭吃呢?!不就是一盆子羊头肉和羊蹄子吗?!况且你娘的手艺也好不到哪去。以往,青石街上只要传出膻气熏天的味道,众人就知道这是狗毛毛在炖羊头肉和羊蹄子,没有人品尝过她炖的羊头肉,但谁都知道,那味道一定不怎么样。
还有人说,捡垃圾的花花这下不寂寞了,在烽火台每天热热闹闹多欢快呀。还有人说大头倭瓜不识时务,被打一顿也是自找活该。
天气渐渐冷了,转眼快过年了。青石街上的人突然发现,院子里放的东西不神不知鬼不觉的没了。比如蔬菜,过年的鱼肉和年货等等。青石街可是从来没有丢东西的习惯,还能是那些货物自己长翅膀飞了不成?!人们开始怀疑那群乞丐,但又不敢轻易冒犯,乞丐自由散漫,四海为家,哪是青石街老少爷们能惹得起的呀。
青石街上的人们历来胆小怕事,他们只会拿大头倭瓜开心取乐,当出现丢东西的事件后,人们议论着乞丐的穷凶极恶,谈虎色变,一个个都变成缩头乌龟回家去了。
一天傍晚,大头倭瓜不知为什么又和一群乞丐打起来,自然,他被一群乞丐打得落花流水,双眼肿的成了两条缝。后来有人说,大头倭瓜在烽火台看见乞丐摸花花的奶……
还有人在笑话大头倭瓜:憨人就是憨,就是傻,一家人又憨又傻,有什么办法呢?!
夜深人静时,大头倭瓜一个人来到青石街上,四周静得一点声音没有,大头倭瓜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喘粗气的声音。他像是刚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好像又看到他的亲娘狗毛毛坐在大街上痛哭,但是,又听不到娘的哭声。大头倭瓜的耳朵里,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第二天清晨,掏粪的清洁工看到那帮乞丐扛着自己的东西悄悄走了。有人说,嗨,乞丐也是人,八成是回家过年去了。
青石街的人出了一口长气,又恢复了往日既平淡又有响声的日子。后来大家才知道,那些日子丢的东西不是乞丐偷的,那个贼竟然是大头倭瓜。他是将偷来的东西悄悄送给花花。成堆的蔬菜,成包的旧衣物,油炸的食品,还有油糕等食物。这一次,人们并没有怪罪大头倭瓜,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骂他,因为,他一个人与一群乞丐正面拼斗,在青石街,还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胆量。一正一负抵消了,人们不再提及此事。大头倭瓜也成了青石街乃至清河县的民间斗士,虽然既憨又傻,人们还是对他刮目相看。
就要过年了,对于农村人,过年是大事,腊月里,不再有人关心大头倭瓜和花花的事情。谁还有心去打问两个又憨又傻的男女?!
七
正月十五刚过,青石街上的人们奔走相告,说陈桂香要调走了,还说是调到市里去了。市里离小县城不是很远,但比小县城要繁华得多,夜里灯火辉煌,高楼大厦到处闪烁着霓虹灯。传得最多的是,陈桂香不再是范秘书的老婆了,他们离婚了。
不知道是哪个烂嘴,把范秘书和小学教师相好的事情告诉给陈桂香。一向生活安逸的陈桂香在短短几个月里变成了一个可怜虫,无人关心无人过问甚至无人搭理她。陈桂香内心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时,到小学校找到小蒋老师,二话没说上去就是几个大嘴巴子,而且是左右开弓,打得小蒋老师两眼金花闪烁,顿时间,粉白色的脸上落下几个大手印。小蒋老师在学生面前彻底被击垮了,于是只能放声大哭,她一哭,孩子们跟着放声,整个教室哭声一片,引得全校师生大围观。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范秘书也被主管办公室的副县长叫去训斥了一顿。范秘书火头上一不做二不休,火速和陈桂香办完了离婚手续。
那天清晨,叶三贵和黑子张俊两人去吃羊杂,看见大头倭瓜正在打扫街道,很久没有拿大头倭瓜开心的黑子张俊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脑袋说:大头倭瓜,范秘书和陈桂香离婚了,陈桂香没有男人了。
大头倭瓜停下打扫,回头望着黑子张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显然,他听不到黑子张俊在说什么。
自从上一次大头倭瓜跟那帮乞丐打了一架之后,他的耳朵几乎听不见了,必须凑近大喊才能听见大概意思。幸亏大头倭瓜身体好,壮得跟一头牛一样,耳聋不影响扫大街,但是,他再也不能走街串巷搜刮各种小道消息了。也不能再做青石街上消息最灵通的人士了。所以,陈桂香离婚的消息,他比街上任何人知道的都晚,而且晚很长时间。
黑子张俊见大头倭瓜没有任何反应,感觉他的耳朵有问题,于是凑过去贴近他的耳朵高声说:陈桂香离婚了,她以后再也没有男人了。你可以找她包二奶,范秘书不会再打你了。
这一次,大头倭瓜听得清清楚楚,陈桂香,包二奶,范秘书……呆滞的目光忽然一动,白眼朝天上翻了翻,厚厚的嘴唇再次掀起,对着黑子张俊大喊:去你妈的,你去包二娘去吧。不知是口齿不清,还是大头倭瓜本来就分不清二奶和二娘。
黑子张俊在大头倭瓜又笨又大的脑壳上狠狠敲了两下:大头倭瓜你个王八蛋,简直不识好坏人。我告诉你,陈桂香调走了,调到市里工作去了。你还不快点去找她?
说完两个人轻松地走了,给大头倭瓜留下一串长长的疑惑。
大头倭瓜听见有人在对他说:大头倭瓜,好好打扫卫生,街道不如以前干净了。你要好好干才是呀。他知道这是叶三贵的声音,微弱而遥远。
以往这个时候,花花会背着一条破麻袋出现在大头倭瓜面前,而且是一如既往地傻笑着……但是,自从大头倭瓜与那帮乞丐打架受伤之后,他一直没有见到过花花,大头倭瓜再也没有去过烽火台。当然,他娘有话在先,不让大头倭瓜再去烽火台,大头倭瓜知道,如果他再去,他娘一定会再哭,他娘一哭,大头倭瓜心里就难过,所以为了娘,他没有去过烽火台,也没有再给花花送过羊头肉和羊蹄子。他不去,他娘就再也没有哭过。
大头倭瓜依然在青石街做他的清洁工,风雨无阻,他还会把一些他认为值钱的东西捡回来放在一个垃圾箱里,等待着花花的到来。但是,花花始终没有来。大头倭瓜掐算着,照理她应该来了,但是他不知道花花到底去了哪里,难道是跟那帮乞丐一起走了?想到这里,大头倭瓜原本浑浊的双眼顿时布满惆怅。
大头倭瓜还是一个人每天把青石街从头扫到尾,满脑子想的全部是花花。一阵冷风吹来,大头倭瓜打了一个寒噤,厚厚的双嘴唇一阵颤抖。一瞬间,大头倭瓜感觉喉头有些梗塞,好像是呼吸不畅。突然,有几滴眼泪竟然从眼眶流出,浑浊而混黄。布满灰尘的脸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印痕,像是干涸的水道。
青石街的东头,隐隐传来一丝混杂不清的声音,大头倭瓜立刻站起身来,他仿佛看见,一个身影蹒跚的人,背着一条破麻袋朝他走来。那个人正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面带微笑一步步朝他走来。
大头倭瓜的眼睛瞬间一亮,整个身板顿时挺直,从垃圾箱旁飞快站立起来。
捡垃圾的花花终于出现了,而且是远远地向他走来,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向他走来。刹那间,大头倭瓜的眼中发出一道道白光,活跃而跳跃。他终于看清了花花的面孔,一张和以前一样的面孔。而且,花花还是傻笑着向他走来。身上穿着一件超大的男式旧装,脚上穿着一双不知哪儿捡来的男式破皮鞋。大头倭瓜一眼发现,这个花花比原来大了一圈,只是,那张原来很消瘦的脸更加消瘦,而且越来越脏。
花花终于站在大头倭瓜的面前,大头倭瓜赶紧从垃圾箱里拿出他藏好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装进一个编织袋里给了花花:你到哪里去了,我每天都找你,就是找不着。
大头倭瓜语言不清,但他真心实意的数落,使花花的脸上很快出现笑容,大头倭瓜语言含混不清继续说道:我以为你是让那帮要饭花子带走了呢。
花花似乎明白了大头倭瓜的全部心思,只是一个劲地傻笑。大头倭瓜莫名其妙,你就知道傻笑。我被人家打得耳朵都聋了,你倒好,吃的这么胖,像一头猪。也不知道来看看我,过年到哪里去了?
大头倭瓜还发现,花花手腕上的那块早已不转动的钻石手表不见了,于是便问:你的手表哪里去了?那是你爹给你留下的货,你丢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被那帮要饭花子偷去了?
花花还是傻笑,笑的两只眼睛黑黑的,大头倭瓜看不清两只眼睛背后还隐藏着什么。只是,他消瘦的脸上永远凝固着笑容。
其实,大头倭瓜哪里看得出,花花的笑脸上,出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慈爱。
八
陈桂香离开小县城调到市里去了,大头倭瓜就想,是不是应该去看一看她。如果去了,再让范秘书知道了他还要挨揍。大头倭瓜让范秘书打怕了,也吓怕了。他知道范秘书是县上的大官,只是,现在范秘书已经不再是陈桂香的男人了,他还有什么理由来打我?!
这么简单的问题,在大头倭瓜并不畅通的脑壳里还是梳理不清。他倒在炕上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终究不知道该不该去市里看看陈桂香。问题是,大头倭瓜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还欠陈桂香300元钱,另外还有利息60元。况且已经欠了很长时间了,这不是大头倭瓜的为人处事风格,尽管脑壳不清晰,但他还是讲信用的人。
一天清晨,大头倭瓜扫完大街,在给花花装垃圾时对她说:陈桂香调走了,你说我用不用去看看她?
花花还是傻笑,花花只会傻笑,乱蓬蓬的头发上沾满了枯草。大头倭瓜一边帮她摘掉枯草,一边对她说:你这个又憨又傻的女人,一辈子只知道傻笑。看看你的身体,怎么越来越胖了。是不是吃羊头肉和羊蹄子吃胖的。我娘说过:吃啥补啥,羊头补人呢。
花花果真是胖了,而且,主要是肚子胖了。污迹斑斑的外套前襟,还绷掉了两个扣子。大头倭瓜看着她那脏兮兮的衣服对她说:我娘的衣服大,穿在你身上最好了。说着,大头倭瓜伸手去抻花花的上衣,同时摸了一下花花的肚子,这一瞬间,大头倭瓜赶紧把手缩回来。他知道,男人是不可以随便摸女人的,这一点和偷看女人换衣服是一模一样的道理,是会被公安局抓起来判大刑的。
大头倭瓜退后几步,朝上翻了翻眼睛对花花说:我娘的衣服给你拿过来,你别忘了来拿。
花花傻笑着走了,迈开的脚步活像一只企鹅,大头倭瓜在电视里见到过企鹅,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动物。看着花花远去的背影,他在想着陈桂香,下周就要开资了,一定要去还陈桂香的300元钱,还有60块的利息,一共是360元。
初春的清河县是一年四季最美的时节,河滩上的桃花、杏花都开了。还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染得世界红一片,白一片,一会儿还黄一片。青石街上不时飘来花香,人们开始春游了,青石街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外地游客,长城内外,挤满了游客,烽火台上下,同样挤满了拍照的游客。
突然间,天色阴沉下来,看样子是要下雨了。风在身上吹着,本来是暖暖的,但眼下却冷飕飕的,于是,有三个同来的游客便推开了烽火台的门,准备进去避风躲雨。
其中一个人听到若有若无的泣声,有气无力似的。于是,一帮人开始在屋内寻找,那个听到泣声的人突然在角落里发现一张消瘦却很脏的脸正在盯着他们,嘴上凝固着憨傻的笑容。顿时,被用作避风躲雨的烽火台里响起混乱的尖叫声,三个游客连滚带爬逃出了烽火台。那些混乱的声音中,依然可以听到微弱无力的泣声。
突然间,天上落下雪花,奇怪,正是春暖花开,怎么会下起雪来?
这一年的阳历四月,清河县突然降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人们面对春天的景色和眼前的大雪,内心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尤其是老年人,望着天上飘下的雪花叹声:春天下雪,怕是大难临头呀。青石街上的人们开始恐慌,他们害怕祸从天降。
大雪依然下个不停,大头倭瓜的娘狗毛毛挤在人群中,人们对烽火台内发生了什么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发生了人命案。人们总是要去看个究竟,青石街又热闹起来,烽火台上的传说成为当天的头等大事。
狗毛毛傻乎乎地挤在人群中间向前跑,偶尔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恍惚如梦般地自言自语道:雪真大呀。
与她同去的隔壁院子的王婶子听到她含混不清的话语,回头对她说:狗毛毛,你在说什么?
狗毛毛对着阴呼呼的天空突然说:我的丫头转回来啦。
烽火台的一边挤满了围观的人,狗毛毛肥胖的身体竟然显得无比灵活,她钻进烽火台那黑漆漆的小屋,突然说了一句:日子过得太快了,我怎么全忘了,一点都记不清了。
九
其实,一条并不宽敞的青石街上,新鲜事情并不多,但是,自打春天开始,稀奇古怪的事情接连不断。四月下大雪,大头倭瓜莫名其妙地当上了爹。
大雪那天,人们在烽火台里发现了已经不再呼吸的花花,同时,人们还发现花花脚边躺着一个赤裸裸的婴儿,这个婴儿幸好发现的早,否则早就冻死了。
捡垃圾的花花死了,人们发现她的尸体时,脸上依然挂着永恒的傻笑。
狗毛毛手里抱着那个早产的婴儿,她生怕别人从自己的手中夺走这个婴儿,当她抱着婴儿走出烽火台时,她就决定把这个孩子抱回家。
回到家里,她管花花生下的婴儿叫“二头”,她抱着二头在地上乱走,口里不知是唱还是念:小二头,你转回来了,小二头,你真的还知道回来呀。
青石街再一次沸腾了,人们走街串巷,对捡垃圾的花花生出的这个孩子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猜测。黑子张俊说:肯定是大头倭瓜下的种,有人看见他端个盆子跑上烽火台的屋子里去的。
叶三贵赶紧说:我没有看见大头倭瓜钻进屋子里,我只看见他端个盆子跑上烽火台。进没进去我没看见,我也不知道!
黑子张俊接着说:肯定是野种,说不定是那帮乞丐干的好事……
青石街上的人都闭口不谈那帮乞丐,可黑子张俊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人岔开话题:花花肚子大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发现呀?
叶三贵说:整天搭一条破麻袋,谁会多看她一眼?也就是大头倭瓜看得上眼。
王婶子说:对于大头倭瓜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你们看到了吧,大头倭瓜的娘看见这个小婴儿,喜得一塌糊涂。
黑子张俊接着说:但愿这个小孩子长大了,不要再憨再傻。
叶三贵说:我听我娘说,狗毛毛当初生下了一对龙凤双胞胎,大头长大了,二头却没有活过来,现在狗毛毛捡到一个小女孩,一定把她当做是那个小丫头啦。
黑子张俊说:捡垃圾的花花不会是狗毛毛扔掉的丫头吧?
王婶子说:花花确实是他爹捡回来的,不过,当年狗毛生下的小丫头确实是死了。谁知道后来会不会又活过来呢……
光天化日之下,众口无言,该做晌午饭了,但街上围拢的人们不愿离去。个个若有所思,总觉得这件事情奇异而神秘。
后来,人们似乎明白了,花花是不是当年狗毛毛生的小丫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捡垃圾的花花搭上自己的性命生出了这个孩子,注定了要做大头倭瓜的女儿,至于在青石街折腾一气就悄悄走了的那群要饭花子,人们不愿意提及,总是心头的一种不快。
狗毛毛依旧每天捡垃圾,出门时,总是背着这个早产儿,从来不肯放下,婴儿哭了,她就拍一拍,口里不知是唱还是念:小二头,不要哭,一会给你吃羊头……
其实,狗毛毛并没有真正把这个婴儿当成自己的二头,她很清楚,她现在做“奶奶”了。不过,狗毛毛是不会把这个婴儿放在垃圾纸箱里的,因为如今的青石街,民风再没有那么纯朴了,路边的一个不起眼的垃圾纸箱,是很容易让人随手扔掉、随手拿走甚至随手偷走的。更可怕的是,随时都会被那些呼啸而过的大车轧扁的。
大头倭瓜依然在青石街打扫大街,只是,耳朵再也听不见了。听不见不影响他扫大街,对于大头倭瓜来说,这个世界上不好听的声音,他再也不需要听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听不见是一种快乐,一种幸福。
大头倭瓜扫街的姿势、动作又恢复了往日的潇洒,流畅而有力。无论晨光或夕阳,静静洒在古香古色的青石街上,当人们匆匆走过时,没有人注意到大头倭瓜的存在,但这条古老的街道上,却注入了大头倭瓜一生的辛勤和汗水。
大头倭瓜找了一个休息日,独自去了市里。
大头倭瓜没有乘坐公共汽车,他害怕公共汽车把它拉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再也回不来,他就再也看不到青石街了,再也见不到他的亲娘了。于是他选择了步行。大头倭瓜一大早从青石街出发,走了足足四个小时,耳朵听不见,口齿不清楚,所以不敢问路,怕被城里人捉弄,最后,竟然瞎闯乱走来到了市里,还找到了陈桂香工作的单位。
陈桂香在市里一家高档酒店继续做财务工作。
陈桂香看见向上翻着白眼出现在她眼前的大头倭瓜时,惊讶地几乎大叫起来:大头倭瓜,你怎么来了?
大头倭瓜还是翻了翻白眼,他听不见陈桂香在说什么。
可是他是来还钱的,其实,这个时候,他不再需要听见陈桂香说什么,说什么对大头倭瓜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大头倭瓜掏出360元钱,朝陈桂香的手里一塞:欠你的钱,今天专门来还上你。
陈桂香“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是在假客气,但似乎真的被感动了:大头倭瓜,这么一点钱还让你跑一趟,我早就忘记了。不要了,不要了,拿回去给你家小二头买吃的吧。
消息传的真快,远在市里的陈桂香都知道大头倭瓜有了一个小二头。不过,大头倭瓜听不到陈桂香在说什么,当然,他也听不到陈桂香“哈哈哈”的大笑声。陈桂香还说:大头倭瓜,给小婴儿起个好听的名字,什么大头二头的,多难听呀,长大了叫得出口吗?
大头倭瓜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看见陈桂香的嘴在不停地动着。他还知道,钱已经还了,该回家了。
于是对陈桂香嘟囔了一句:我回去了。
陈桂香在后面直叫喊:大头倭瓜,大头……
大头倭瓜什么都听不见,这时陈桂香追赶上来,一把拽住大头倭瓜,几乎是趴在他耳边问道:大头倭瓜,那个小二头是你的吗?
这句话大头倭瓜真的听懂了,听明白了,也听清楚了。他咧了咧嘴,竟然很害羞地笑了,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朝天上翻了翻白眼,掀开厚厚的嘴唇:要不是我的,她就没有爹了。
不知道大头倭瓜是不是理解了陈桂香的意思,或者,他只是为了那个没有爹的婴儿找一个爹,将来孩子长大了,总是该有个爹。
大头倭瓜很清楚,一个孩子如果没有爹,在这个世界上,是最容易受欺负的。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上照射下来,大头倭瓜的肚子发出阵阵呼叫,他饿了,该回家了,也该看看那个长大以后会管他叫爹的婴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