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

我有一个同学—相信我，随着年龄日增，这句话比“我有一个朋友”更好使—言归正传，我有一个同学，现在已经是拖家带口的秃头肚腩男了，一起上学那会儿是非常调皮的男生，成绩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太多，好的时候太少，喜欢结伙打架，曾在校门口抽烟被班主任当场逮住……总之他在以老师为代表的主流人群眼里，就是一个坏学生。一次考试，地理老师突发奇想，出了一道难题，虽然分数很少，但班上只有两个人答对，一个是学习委员，另一个是他。他俩是同桌。老师把两个人叫到办公室，对坏学生说：“说吧，答案怎么来的？”

若干年后同学们见面，深夜喝了点儿酒，都有些微醺，说起上学时最难忘的事，所有人说的都是自己的暗恋和苦恋，只有他说的是这个场景。“老贼婆已经认定我抄了，她做出那副了然于胸的样子、那副还挺给我面子的样子、那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只是等着我坦白，等着我低头说：‘我作弊了……”坏学生回忆起来眼睛瞪得挺大，鼻翼外扩，神色狰狞。“做错了也许还能解释：我不会、我没看书、我理解错了、我没记住。做对了我怎么解释？我只是知道而已。我没办法提醒她，虽然我成绩不大好，但是所有的图片题我都很擅长啊，那些填山脉、河流、港口城市的题目我都答对的呀。我只是不喜欢填空题、选择题什么的。”

青春期春梦的残迹，多少都有些加工的成分，因为时间的酝酿，因为长期意淫的加工，甚至有临时的美化，那晕乎乎粉嘟嘟的怀旧被他这写实的场景给撕破了。现场安静下来，有人给他倒了一杯酒。

“当时心里想了千万句话解释，但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我想跟她说，考地理课我从来没有作过弊，因为我挺喜欢，我哥的地理特别好，我爸是地质队的，一年有10个月不在家，我从小就知道趴在大地图上找我爸在哪儿。要说作弊，我只有考政治作过弊，因为那年暑假我妈说要带我和我哥去找我爸，我不敢成绩太坏，怕被扔在爷爷家不让去。”

坏学生脸上浮出笑容：“但我说不出口，我一句都说不出口。我只觉得我一说就败了，我就露怯了，我就傻了，就一辈子也翻不过来了。”

有些尴尬的宁静，男同学们试图插科打诨。有人拍打着坏学生肥厚的背，说，你还真记仇，这点儿事儿，至于嘛；有人说，那老贼婆后来也挺倒霉的，老公跟人跑了，她带着女儿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为了涨工资还在校长办公室哭得躺在地上……

坏学生不为所动。“她活该。她倒霉倒得不够。我那会儿就想，怎么能有个机会狠狠地羞辱她，也让她百口莫辩，一张嘴就错，不张嘴就算承认。我设想，有一天出个大名，衣锦还乡，我要让她亲口承认，她是个怀疑狂，心眼比下水道都脏！我要把学校买下来，亲口告诉她让她滚蛋。我要告诉她那次我没作弊，我根本就没想过作弊！”

坏学生好像喝高了，但我们都知道他没有。气氛有些沉闷。这么多年还觉得委屈，也有些小题大做。学习委员缓缓地站起来，他倒是保养得不错，头发健在，肚腩不太明显，属于走哪儿都会第一眼被领导看中选来做个卧底干部之类的人。

他给自己倒了一整杯白酒：“我对不住你。”他对坏学生说，“我那天最怕的是你把实情说出来，你不仅那天没说，今天喝到这份儿上，也没说。”他一仰头，咕嘟咕嘟喝干了：“那一次，是我抄了你的。我看你答得飞快，急得不行。我拽拽你，故意把你没填的几个空给你看，你没理我，我指了指你的第二张卷子，你愣了一下，假装看第三张卷子，把那张卷子往我这边扒拉了一下。我迅速看了一遍，改了几个字交上去了。”

我们这群看客，在空调嗡嗡作响的包间里，像一群呆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