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氏陵园

2012-04-29 00:44诸柏林
安徽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副所长所长

诸柏林

鲍家岗村村委主任鲍德坤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心情抑郁得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产生这种心情,是因为刚才指挥部头头脑脑穷追不舍施加的压力,还是族兄鲍德广为鲍家岗坟地施展的种种计谋,使迁坟的事儿毫无进展,弄得他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东区建设指挥部的会议室在四楼。与其说开会,倒不如说众人一个腔儿逼鲍德坤表态,十日内迁完近千座坟。头儿们对鲍德坤迟迟不能推进迁坟工作几乎到了冷嘲热讽的程度。会议差不多开了两个钟头,说来说去就是鲍德坤思想不解放,不能与组织保持一致性,在迁坟的问题上,观念落后成了群众尾巴。尽管鲍德坤认为头儿们说的夸大其辞,但他起初的确没有想到,迁走鲍家岗的坟墓会这么难,其难度甚至超过了拆迁一百多户村民的房屋。散会后,鲍德坤憋着满腹委屈悻悻往外走,皮鞋重重地砸在下楼的阶梯上,甩下一路沉闷的响声。刚下楼,有人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叫他参加中午的饭局。鲍德坤生硬的苦笑绷在脸上,连连摇头谢绝了。

鲍德坤开着车,急匆匆往回赶,他想趁吃午饭的当儿找鲍德广,当面锣对面鼓跟他把迁坟的事儿讲清楚,做到先礼后兵,不到万不得已,两兄弟尽量不把关系弄僵伤了和气。鲍家岗村二千多口人,鲍姓占了百分之八十以上。前几年,鲍德广主持续修的族谱明明白白记载,鲍家岗的鲍氏,从老祖宗传至鲍德广这代才二十二代。现居鲍家岗的鲍姓人家,是十六代分支后留在鲍家岗的几兄弟,因此,直到现在,他们的后裔仍有很近的血缘。鲍德坤与鲍德广的老祖爷是亲兄弟,算起来,到他们这代是第六代叔伯兄弟。鲍德坤四十刚出头,鲍德广近六十岁,因他排行老五,从小到大,鲍德坤一直称鲍德广五哥。鲍家岗的坟地,据鲍氏族谱考证,三百多年前,鲍家多出武将,且骁勇善战,南征北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明朝洪武帝赐封这方山清水秀的龙虎圣土给鲍家安葬忠魂。从那时起,这处酷似马头的山岗就被称为鲍家岗了。几百年来,这座山岗上不知长眠了鲍家多少先人,直到今天,有形的坟墓还能清点出近千座。世世代代,鲍家不惜用生命捍卫这片坟地不被外姓侵占。因此,偌大的一片坟地内,几乎没有一座外姓人的坟墓。

车轮飞快地转动着,很快进了村口,昔日青山绿水环抱的鲍家岗,错落有致的房舍隐在高大的树木和翠竹丛中,几天时间,怡人的宁静祥和已被一片榔头的锤击声敲碎了。满村裸露出一片残垣断壁,鲍家世世代代生息的家园毁灭得荡然无存。鲍德坤看着人们挥汗如雨地在瓦砾中忙碌,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近年来,城市像施过化肥的禾苗一样疯长,横直两条宽阔的马路从城市理直气壮地伸延过来,在鲍家岗村中心腹地交叉,将村子切成了四块,一排排高耸云端的钢筋混凝土建筑,雨后春笋般从地头田垄拔地而起。标志着鲍家岗村存在的鲍家岗坟地,以及山岗东南面的一百多户人家,又被从沿海向内陆转移的一位房产开发商看中,这位财大气粗的老板,一笔就买完了鲍家岗村所剩余的几百亩土地。不用多少时间,这里就会成为喧嚣城市的一部分。鲍家岗村从此就要消失了。

鲍德坤心里乱纷纷的,他真摸不透五哥葫芦里熬的什么药。前几天在他家签房屋补偿协议,他配合的态度使鲍德坤很感动。鲍德广在协议书上签字时,鲍德坤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五哥,你在鲍家岗很有影响力,拆房子拜托你再带个头。”鲍德广瞪了鲍德坤一眼,瓮声瓮气地说:“兄弟,我个人的事儿不要你打预防针,放心吧,不会让你为难的。”果然,签协议后的第二天,他就请来一班外地人上了屋。五哥带了头,很多签了拆迁协议的人都跟着干起来。鲍德坤想不明白,五哥为什么为坟地里的尸骨,甚至有的仅剩下了一撮黑土较上了真劲。因鲍德广做人耿直,办事公道,乐于助人,几十年来,不论鲍氏谁家出了什么事儿,他都一马当先去帮忙,很受鲍氏大家族的信赖。加上他主持续修了族谱,增强了家族人的凝聚力,因此,无形中也树立了他个人的威信,鲍氏众人一致推举鲍德广全权处理鲍家岗的祖坟。为了不负众望,他代表鲍氏跟国土部门打交道时更是慎之又慎。鲍德广陪着国土局的几个人在鲍家岗坟地里清点了两天,数过来数过去,最终还是因坟墓的数量闹翻了脸。国土局只能按坟堆认定数量,而五哥从族谱上核算出来的数量比实际清点数要多好几倍。无论国土局几位工作人员怎样耐心地给他解释政策、规定,他都充耳不闻。那些无形的坟墓经五哥口里说出来,都是有根有据的存在。五哥瞪着血红的眼睛,双手不住地比划,满嘴唾沫星飞溅,质问国土局的工作人员:“你们是不是树木眼里砸出来的?”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一把抹出喷溅到脸上的唾沫,恼怒地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鲍德广说:“意思明摆着,你有没有爹娘老子?你爹娘有没有爹娘老子?你爹娘老子的老子有没有爹娘老子?你们没有祖宗,我们鲍家可是源远流长,一脉相承!”尽管鲍德坤两边好语相劝,双方却毫不让步,迁坟协议终究无法进行下去,直到现在仍然毫无进展。鲍德坤思索着如何去说服五哥退一步算了,但究竟怎么做他才能退步,心里始终没有把握。

通往鲍德广家的通道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砖瓦,汽车无法行走。鲍德坤只好将车停放在路旁,急忙朝鲍德广家走去。

这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披头散发呼天嚎地迎面跑过来,瘦小的身子如枯槁的苇秆立于鲍德坤面前。她抓住鲍德坤的手臂,仰在炽烈阳光下的脸上布满沟沟壑壑般的皱纹,声嘶力竭地呼喊道:“德坤兄弟,你要给我条活路啊——”

鲍德坤怔了一下,扶住颤抖不已的老太婆,说道:“春嫂,什么事儿你慢慢说。”

老太婆深陷的眼窝里闪动着泪光:“好兄弟,你跟我去家里看看就知道了,求你给我二毛做主啊!”

鲍德坤说:“老嫂子,我现在还有件急事儿,等会我一定去。”

老太婆松开抓住鲍德坤的手,扑通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德坤兄弟,求求你,去迟了会出人命的!”

鲍德坤连忙扶起老太婆,跟着她去了。

穿过几处竹丛,远远听见院坪里鬧哄哄的。鲍德坤疾步走过去,看见老太婆四十多岁的跛腿儿子鲍二毛跨在二楼窗台上,虎视眈眈地盯住鲍德宪吼道:“你再逼我,我就跳下去死给你们看!”鲍二毛自知动武不是鲍德宪的对手,只好跟他耍起了赖。

鲍德坤站在院坪中,望着二毛说:“你这是干什么?”

二毛满脸怒气,指着两手插腰的鲍德宪说:“德坤叔,他们不讲理,霸蛮要我去给他们做苦工!”

鲍德宪理直气壮地说:“人家都去鲍家岗垅祖坟了,你有什么理由不去,你还是不是鲍家的后代!”

鲍德坤对二毛家了如指掌。他父亲鲍卫红死了二十几年了,二毛小时候看牛从牛背上摔下来跛了腿,虽然不能下田干体力活儿,但他脑子灵活,做生意是把好手,一年四季跨着辆三轮车,沿村挨户叫卖,赚点小钱修了二层楼房成了亲。平时爱耍点小聪明沾些小便宜,吃亏上当的事儿他决不会干。

鲍德宪昨晚通知他时,他门都没有开,只是在床上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今天果然没去鲍家岗,鲍德宪一气之下就上门催喊他来了。开始,鲍二毛低声下气给鲍德宪讲好话,说腿脚不方便,去了反而碍人家的事,可是鲍德宪却不吃他那一套,说你干不得重活,你站都得站在那里,免得去了的人有意见。二毛见软的不管用,干脆端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我不去你能把我怎样,你是天王老子,会勾我的魂要我的命!鲍德宪火气一下就上来了,拉着他往外走。鲍二毛张口咬在鲍德宪手腕上,挣脱了就爬上二楼窗台,赌气说,要我去除非我跳下去死了,抬我的死尸走,做出了以死相争的姿态。

鲍德坤清楚二毛的德性,二毛性子倔,如果不转个弯,说不定他真会从楼上跳下去,事情就麻烦了,于是说道:“二毛你不去就不去,没必要搞得骗死骗活的,让人看了笑话。”

二毛见鲍德坤来了,谅鲍德宪不敢把他怎样了,缓和了口气:“德坤叔,他们赶上门来欺负我。我是被逼得没法了!”

鲍德坤趁热打铁:“你快下来,我们坐下谈。”

二毛欠了欠身子,准备跳下窗台。二毛娘见状,担心儿子被甜言蜜语蒙哄过去,白白让人沾了便宜,只好替儿子上阵了。她一头栽倒在地上,一边翻滚一边哭诉:“我们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无缘无故遭人欺负,今后怎么过啊……”水泥地面被正午的太阳晒得滚烫烫的,一会儿,她的汗水濡湿了衣衫,蓬乱的头发贴在脸上,浑身沾满了灰尘,像一条被扔在地上的泥鳅蠕动挣扎,石头人都会为那副哀怜模样动容。

鲍德坤的心里很不好受,冲过去挽起了二毛娘,说:“春嫂,这么大把年纪了,这样作践自己值得吗?”

二毛娘说:“我都是奔土眼的人了,让人夹在胯里剃头活着也没意思,你评评理,德宪赶到家里欺负人怎么处理?”

鲍德坤说:“这事儿好好跟德宪兄弟说清楚不能去的原因,不就行了吗?”

二毛娘挣脱鲍德坤的手,喘着气说:“你不开口还个公道我就死在地上!”

鲍德坤不想在这儿纠缠,只好说:“德宪兄弟,算了吧,他不去依他的,少个把人也不碍事。”

鲍德宪气愤地说:“恶人先告状,今天算他狠,就当撞到疯狗被咬了!”他甩了甩被咬出血印的手腕,扬长而去。

从二毛家出来,鲍德坤肚子饿得咕咕叫,准备回家扒碗饭吃了去找鲍德广。转念一想,鲍德广领着一群人去鲍家岗,不知又在搞些什么名堂,要是迁坟的事儿被他越搅越浑了,真不知怎样收场。这么想着,心里就有了紧迫感。于是,掉头向鲍家岗走去。

鲍家岗东西而卧,高高翘起的山头,像昂首嘶叫的马头。它背倚巍峨的武陵山,面朝浩浩荡荡奔流的沅江。山岗北面是鲍氏的坟地,列祖列宗的墓位按辈分从山岗上端往下排列,井然有序,丝毫不乱。偌大一片坟地竖满石碑,目睹镌刻在石碑上先祖显赫的身份,不由让人肃然起敬。可是,这种让鲍家后人自豪的壮观景象,却在上世纪大跃进的年代毁灭了,那时,人们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无限膨胀,连木板房都拆掉在大炼钢铁的熔炉中化成了灰烬,谁还会顾及死人脚头的石碑,一阵风似的被统统挖掘推倒,抬去砌了公共食堂的沼气池子。近些年来,鲍氏后人陆续在坟地立了一些石碑,栽在父辈、祖辈坟旁,但均在山腰以下,在密密麻麻的坟墓中显得疏朗,再也不见了昔日庄严肃穆的景象。山腰以上却是一片残缺的空旷。尽管下面很难找出下葬的空地,但鲍姓人谁也不敢在曾经是祖坟的空地里安葬死人,因此长满了杂草。造成上面空旷的原因,是集体化时村里建了一座砖厂,人们掘开古墓,用优质的棺椁木料做了接砖板,然后取土烧砖,白骨、骷髅裸露山岗,使人见了不寒而栗。鲍德广的爷爷鲍祖顺那时是一所中学的教师,有天回家看到这般景象,叫来侄子鲍宗贵等几个后生,晚上趁着月色收捡了几麻袋尸骨悄悄掩埋。这一举动却被担任大队革委会主任的鲍卫红看见,鲍卫红原名德家,带头破旧立新改名卫红。正在鲍卫红苦于找不到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时候,鲍祖顺却撞在了他的枪口上。鲍卫红一阵兴奋后,立即集合基干民兵,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五花大绑押到大队部,吊在屋梁上批斗。有人见鲍卫红下手狠毒,提醒他说,他是你叔爷咧!鲍卫红一脸凛然正气,什么鸡巴叔爷,一个不耻于人类的封建残余,打倒了还要再踏上一脚!一夜折腾后,奄奄一息的鲍祖顺就吊死在鲍家岗一棵苦楝树上。鲍卫红就是鲍二毛的父亲,因游手好闲惯了,分了责任田,人家田里长禾苗,他的田里只长稗草,得了肺痨没钱治,不久就病死了。

山岗的南面是偌大一片平地,平缓的山坡下,布满了错落有致的房舍。任人站在谁家院坪眺望,都能看到无边的稻禾金浪涌动,一派醉人的田园风光。然而,如今的鲍姓人家,拧着劲儿往富里钻,对插田拌土脸朝黄土背朝天,水里作揖的勾当不那么有兴趣了,许多人进城打拼一阵做了老板,够不上老板的也人尽其才干起了挣钱的营生。随着人们口袋的殷实,鲍家岗别墅式的楼房一栋比一栋修得豪华,一些人家院坪里还摆放着私家小汽车,现代城里人的生活气息渗透进鲍家岗人的日子里。

自西向东,有条小溪绕鲍家岗流过,名曰下马溪,清淙淙的溪水一年四季流淌,浇灌着大片田地。三百多年前,皇帝钦赐马头山安葬鲍氏忠骨。据说有年皇帝前来凭吊亡灵,临溪下马缓步上山。从此,朝廷文武百官过往此溪,皆下马而行,从那时起,这条无名小溪就被称为下马溪了。自从村里的大片土地被城市的高楼大厦吞噬后,昔日清淙淙的溪水变成了黑褐色,水面漂浮着泡沫塑料、矿泉水瓶之类的垃圾,远远就能闻到酸腐气味,跨过架在溪沟上的青石桥,沿着碎石铺成的便道往北走,拐弯就看到用红砖砌成的高高的围墙。

修围墙只是十多年前的事。有天晚上,鲍宗贵老爹从女儿家喝酒回家,经过鲍家岗坟地时,忽然想到爹要是多活几年,赶上吃穿不愁的日子死也瞑目啊!这么想着,抬眼向他老子的坟头望去,却看见有人影在坟墓旁晃动,心里顿生疑惑。于是,蹑手蹑脚走拢去,却是一对青年男女干见不得人的勾当。鲍宗贵自认晦气,火苗儿从心底燃起来,祖宗英灵长眠之地,岂能容忍如此亵渎。他顺手折断一根杂树枝条,没头没脑一阵抽打起来。地上腾地跃起两个人影,晃动着花白的屁股落荒而逃。鲍宗贵老爹心里恨恨的,一气之下跑到鲍德广家,满嘴喷着酒气,翻来覆去说是一定要在祖坟地修上一道围墙。鲍德广也早有此想法,修上围墙,也免得跟外姓人在祖坟地安葬扯皮了。叔侄俩一拍即合,他俩出面按鲍姓人丁收费,一鼓作气修好了围墙。进坟地的入口处修了一座丈余宽的槽门,可供抬丧送葬人通过。平时,两扇铁门紧闭,只有殡葬或是清明节等重大活动才打开大门。铁门的左边墙上嵌着一块花岗石,上面镌刻着鲍德广撰写的文章,现抄录如下:

修缮墓地志

鲍氏宗族源远流长,循流溯源,吾族之远祖乃大禹。秦汉姑苏。南京嘉定大明洪武年间,由浙江迁楚。族兴人旺,支脉分流。吾先祖世代尚武,勇搏五世,阵亡三公四祖,三受皇封,得以功成名就,后人敬仰。然日月奔流,山河易主,碑倒墳残,尸骨遗露,岂不痛哉!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何况人乎?今有二十一世宗贵公首倡,二十二世德广、德宪协理,全族人丁或钱或物或力修复墓地,以笃宗族照雍睦敬。

兴千古墓业,万世相传。

二十二世:德广撰

公元×年×月×日

碑文读来似嫌味涩,鲍德广却为自己居然能写出如此绝妙文章沾沾自喜。每有路人经过,驻足读诵碑文,要是被自诩为鲍氏才子的鲍德广撞见,得意之色溢满眉梢。

国土局三次来人签迁坟协议,双方因坟墓数量存在分歧,协议签不下来。鲍德广想,霸蛮叫国土局承认自己提供的数量,这条路看来行不通了。可是,山上确实是自己说的数量,列祖列宗被弄出长眠之地且不说,连他们的存在也得不到承认,无论怎么说,他心里都不能接受。如果草率地签了字,不但对不起列祖列宗,还对不起相信自己能办成事的鲍家人!为了不负众望,一定要多动脑子想想办法。人们常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国土局已经再二再三做过工作了,再四可能就会采取强硬措施,他们的套路历来是一说服二动员三霸蛮。歪着脑袋等到政府采取霸蛮手段,那是蠢货用的下下策。抢在政府行动之前,想好对策,既能达到目的,又让国土局办事人员有个台阶下,这才是正经事儿。现在国家富了,钱多的是,电视里经常看到贪官几百万、几千万的贪,咱平民百姓想贪也没门儿,为祖宗争取迁坟补偿,钱的来路正,不要白不要了。鲍德广成天思考着对策,想得脑子昏昏沉沉,连吃饭都走神儿。国土局的人已经两天没来了,他认为这是激战前的宁静,他们一旦来了,说不定就是一场暴风骤雨。这么想着,鲍德广焦虑起来,他觉得刻不容缓去鲍德坤那儿探探口风,也好打个有准备之仗。

鲍德广丢下手里的活儿,心急火燎去找鲍德坤。

鲍德坤带头拆掉了楼房,住进了临时搭的棚子。鲍德广进来时,他正好在家吃晚饭。

鲍德坤起身端把椅子放在桌旁,热情地说:“德广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坐下喝杯酒。”说着,拿过酒杯满满斟上了。

鲍德广没有推辞,嘿嘿笑着顺势坐下来。鲍德坤酒量不大,平时很少喝,见鲍德广端起了杯子,自己也倒了小半杯酒,象征性陪着喝起来。

鲍德广喝了一口酒,望了望鲍德坤,试探着说:“德坤兄弟,迁坟的事儿你说该怎么办?”

鲍德坤说:“当然只能按政策办。”

鲍德广心里动了动,又问道:“毁掉了的坟都不算数了?”

鲍德坤面露难色:“已经不存在了,还有什么办法呢?”

鲍德广急忙说:“族谱坟墓图上明明白白标着祖宗坟墓的位置,我反反复复清点过了,我敢保证一座坟都不会弄错!”

鲍德坤耐心地说:“五哥,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可是我相信能起多大作用呢?这事儿要国土局认可了才搞得掂。”鲍德坤为鲍家岗迁坟的事伤透了脑筋,拉拉扯扯都这么多日子了,连迁坟的协议都签不下来,使他在镇、开发区领导面前丢尽了面子。他甚至有种预感,如果迟迟做不好鲍德广的工作,拖延了交地时间,肯定要追究他的责任,弄得猪八戒戴鬼脸,人不人鬼不鬼的,于是开导说:“既然那些古坟被毁了,就等于不存在了,你又有什么理由不放弃呢?”

鲍德广越听越不对味,呼地一声端起杯子将大半杯酒一下倒进嘴里,眼睛瞪得溜圆:“没想到,你也是个踩倒篱笆让狗跳的家伙!”

鲍德坤不想跟鲍德广闹僵,赔上笑脸说:“五哥,你没弄清我的意思,我话还没说清楚咧——”对于鲍德广这样的人他不敢硬性得罪,鲍德广在鲍氏大家族中说句话有很重的分量。如今村官不好当,三年来一次海选,鲍家岗村村主任的选票甚至可以说捏在鲍德广手里,他开口选谁不说十拿九稳,基本上都不会走火,连续两届的海选,就得到了证实。得罪了上面的人,工作干得好,不过是一块肉埋在饭里吃了,得不到好名声。只要不犯大错误,任何人奈何不得,村官照样当。而得罪了像鲍德广这样的人,村官恐怕就干到头了。鲍德坤灵机一动,说出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五哥,你脑袋瓜子这么活泛的人,未必会让尿憋死,该怎么做,我看你一定明白,何必自个钻死胡同里去!”

听了鲍德坤的话,鲍德广心里霎时闪出了亮光,似乎一下顿悟到了什么,脸上的气色好看多了。他拿起酒瓶,自个倒满酒,举着酒杯说:“兄弟,冲你这句话,这杯苦酒我喝了。”接着,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鲍德坤吃了一惊,仔细想了又想,刚才究意说了些什么。他反复将刚才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筛,觉得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才放心地拿起酒瓶又给鲍德广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杯:“五哥,三杯通大道,我敬你——”

鲍德广从鲍德坤棚子里出来,已有几分醉意了。心里反复咀嚼鲍德坤说的话,心里豁然亮堂了,这不是明摆着叫我做该做的事吗?他立马找到鲍德宪,俩人一同到了鲍宗贵老爹家,三人合计了一阵,很快作出决定,一家出一个劳动力,明天清早上山垅坟。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抢在国土局来人前把事情办利索。

午夜时分,他们终于议妥了要办的事项,鲍德广还对三人进行了明确分工,他说:“宗贵叔,劳驾你老人家明天赶早去包子铺买包子馒头豆浆,让大伙吃饱了有力气干活。”

鲍宗贵老爹不住地点头,连声应道:“要得要得!”

鲍德广亲切地拍着鲍德宪的肩膀:“德宪兄弟,你年轻些,辛苦你连夜家家上门通知人,明天清早带锄头、铁锹上山干活,一个人都不能缺。”

鲍德宪一脸神圣,点头答应了。

鲍德广接着说:“我晚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弄些木板写上列祖列宗的名字。要是二位没什么说的了,我们就分头行动吧。”于是,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鲍德坤走到门廊前,看见人们正在忙碌,挥舞的锄头在阳光下闪动着光芒,山岗上漾满欢声笑语。昔日空旷地上的杂草不见了,出现了一座座新坟,新鲜的黄土格外醒目耀眼。鲍德广戴着老花镜,在摊开的族谱上指指点点。鲍宗贵老爹则抱着木牌子,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按鲍德广说的名字拣出牌子插在坟堆前。

鲍德坤眼睛都直了,脚板片子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心里一阵阵发紧,汗水汩汩往外冒。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昨晚的几句话,居然产生了如此神奇的作用。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时候贸然撞进去,就成了自己组织人垅坟套取国家资金,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纵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鲍德坤弹跳起来,转身隐进杂树丛中,拣条僻静小路逃离了。

鲍德坤心烦意乱回到家,倒在床上思索怎样面对鲍家岗新坟的事儿。他认真回忆昨天说的话,祸从口出,自己有没有在说漏嘴的地方栽进去了。想了一阵,觉得没有什么让人抓住把柄的地方,悬着的心才慢慢踏实下来。鲍德坤琢磨,鲍德广兴师动众堆了那么多坟,拿不到补偿款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而促使他下决心干出这个场面的恰恰是因为自己的话。当时那么讲是为了进退自如,要是祖坟得不到补偿,日后人们指责起来,他可解释,我是怎么说的,只差抓住你们的手去做了。要是争取到了补偿,他可以理直气壮在人面前显摆,我是怎么给出的点子。鲍德广毕竟是个精鬼,居然悟到了这一层,捅出这么大的皮绊,不疼不痒拉了摊稀屎,留给自己擦屁眼了。

老婆霞芳看见他眼睛直直地望着门外发呆,说道:“是不是想那个人了?”

鲍德坤的眼光从她脸上扫过,没吱声。

霞芳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你怎么见我就不舒服了?”

鲍德坤坐起来:“神经过敏,看你烦不烦!”

霞芳感到这段日子鲍德坤对她很冷淡,直觉告诉她,男人的热情花到了别的女人身上。她这样想不是没有依据。有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她看完几集韩国的电视连续剧,拉下窗帘准备睡觉时,看见屋侧竹丛里两个人影站着说话,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索性拉熄灯,轻轻推开窗凝神谛听起来。说话的声音很细小,勉强能辨出是一男一女,听了一阵,什么也没听清。突然,宁静的夜色中传来被压抑的咳嗽声,霞芳一下听出来了,说话的男人是鲍德坤。顿时,她心里油然升腾起一种怪怪的滋味,耳朵里就响起了自己跟自己说话的声音,一个声音说,男人有男人的事,不要小心眼儿大惊小怪的;另一个声音说,有事应该光明正大,深更半夜男女凑在一起躲躲藏藏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她本想不当回事儿,干脆睡觉图个心里清静,两条腿却不听指挥气冲冲下了楼,手也不听指挥轻轻打开了厨房门。然后,蹑手蹑脚猫着腰绕过去,隐在菜园的瓜棚边站住了。她用手紧紧按住狂跳的胸口,睁大眼屏声敛息看着那边的动静。现在,她不但能听清说的话,还能看清所发生的一些细节。

女声:“我要说的就这些,我该走了。”罗晓贞的声音,霞芳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三十多岁身材娇好的女人,特别是妩媚的笑脸上有女人见了嫉妒得想哭的一对酒窝。

男声:“心胸开阔点,千万不要提离婚的事,果真离了,很快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于你于我都没好处。”

一阵沉默,霞芳似乎闻到了夜风拂过来的女人香水味。

女人靠拢来,一只手挽在男人臂膀上说:“送我一段好吗?”

男人拥抱住女人,吻住了女人的嘴,咂咂的声音连缀成一片,分不清哪是男人哪是女人弄出的声响。女声:“别这样,让你老婆知道了还不叫你跪搓衣板。”男声:“为你跪值得。”女人扑哧一笑,温柔的笑声针一样扎进霞芳心里。

他们开始向远处走了,霞芳恨不得扑过去,将女人勾引男人的狐狸精脸撕个稀巴烂,但在大湾人家,一旦闹起来弄得千人百众都知道了,自己的脸也没处放,只好强忍住了。

霞芳躺在床上,浑身不住地颤抖,泪水一个劲儿往外冒。不知过了多久,鲍德坤回家了,他躺在霞芳身边,一只手搭在她胸前。霞芳果断地甩掉他的手:“你快去冲个澡,我闻不得罗晓贞身上的味儿!”鲍德坤说:“神经病。”事儿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了,他俩的关系一直处在冷战中。

鲍德坤似乎想起了什么,刚准备起身出门,手机响了。他看出是罗晓贞打来的,一边接听一边调小了音量。罗晓贞说她姐夫在城里开的歌厅今天开张,请他赏脸去唱歌。鲍德坤歌喉很好,尤其是唱民歌,几乎达到专业水平,只要是唱歌的活动,他都逢请必到。听了罗晓贞的邀请,自然很高兴地答应了。正要收线时,突然想起国土局黄所长对唱歌很感兴趣,于是说,我给黄所长打个电话,他要是去,联系好了再告诉你。对方踌躇着,今天就俺俩去,下次请他不行吗?鲍德坤果断地说,不行,只要他肯去,我是求之不得了!那——好吧,对方语气里降了不少温。

接过电话,鲍德坤心情舒畅了许多,饥饿感乘机袭上来,他打开冰箱,企图找点什么充饥的东西。当他失望的关上冰箱时,霞芳眼里露出了关切的神情:“没吃中饭?”

鲍德坤说:“算了,忍会儿加在晚饭一起吃。”

霞芳嗔道:“玩在外边,吃还是离不开家里。”说着,挽起袖子忙起来。

鲍德坤饭没吃完,手机又响了,正好是国土局黄所长电话,他告诉鲍德坤,明天上班时他跟副所长老刘还有两名工作人员来签迁坟协议。他还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请大主任好好配合一下。黄所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据说是副局长内定人选。虽然不到三十岁,办事却丁是丁卯是卯,请吃请喝很少沾边,给他送情送礼是自讨烦恼,掺水分作假的事儿最难过的就是他这关。

黄所长这时打来电话,鲍德坤心里非常高兴,这比自己主动给他打电话不知要好多少,他脸上满是欣喜的笑纹,他说,黄所长,听到你的声音非常高兴,几天没见你,想死人了。今天下班后有没有时间,我们聚一聚,以了我的相思之苦。电话那端说,我的鲍大主任,今晚不行啊,我有几个同学从武汉来了,我晚上要招待那些冤大头啊!鲍德坤说,这样好不好,今晚我做东,让我这个土巴佬混在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中沾沾光,开开眼界,赏回把脸行不行?电话那端哈哈笑着,这合适吗?鲍德坤穷追不舍,我知道也不合适,斗胆说出这个想法,瞧不起坚决不怪你!电话那端似乎犹豫了一下,好吧——鲍德坤见好即收,一言为定,五点半我们在东海海鲜大酒店见。不容对方回答就收了线。

霞芳听鲍德坤打完电话,脸上出现了温柔的笑容。她打心眼里佩服鲍德坤的能耐,在她心里,鲍德坤是一只翱翔蓝天的鹰,而自己是屋檐下的麻雀,只要鹰不忘回到麻雀的窝里,她就满足了,从结婚到现在,儿子都读高中了,她一直对丈夫宽容忍让,正是她的宽容忍让,放纵了他的无羁无绊,也使他的心泊在了安宁祥和的港湾,这种关系成了他们维系感情的基础。

霞芳收拾碗筷时说:“怪不得外边的女人容易上你的当,凭你那张臭嘴,哪个不被你醺得晕倒。”

鲍德坤的心情已经很好了,他一把抱住了霞芳:“我真的好想醺你一回了。”

霞芳的身子慢慢软塌下来,倒在鲍德坤臂弯里像被剔了骨头一般。他们的冷战结束了,夫妻关系骤然升了温……

鲍德坤、罗晓贞下午五点钟到了东海海鲜酒楼,这家豪华酒店在闹市区内,生意非常火爆。他俩走到酒店门前时,临酒店的街道停车泊位处摆满了小车。鲍德坤不禁有些着急,要是订不到三、四楼的包房,在二楼的大厅里请客,实在有失体面。进了门,他像赛跑运动员,跃过站在电梯上以逸待劳的人们,全然不顾一片盯住他的目光,气喘吁吁地挤到服务台前,终于赶上订下了唯一剩下的一间包房,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订好了包房,鲍德坤走到电梯旁,看到罗晓贞气质高雅地站在台阶上,徐徐向他靠拢来。明亮的灯光下,成熟女人的风韵一览无余,尤其淡淡描在双眼皮沟中那种似白非白的颜色,清晰了眼皮的层次,嘴唇似有若无涂上了口红,自然天成一般,丝毫看不出造作和夸张,像抹上甜味儿的微笑从一对匀称的酒窝溢出来,滋养着人的眼神,挺括的发丝闪着光泽流泻在肩后,衬托出面庞的白皙柔润。她左肩挎着玲珑的包,右手搭在电梯扶手上,神态宁静而安详。鲍德坤注视着罗晓贞,油然产生艳压群芳的感觉,尽管她站在几位妙龄女子中间。说句老实话,罗晓贞在理发店拉头发花了一个多小时,要是因浪费时间订不到包房,他此刻肯定会将满腹怨气往她身上发泄。订到了包房,罗晓贞又成就了他希望的视觉效果,真是两全其美!鲍德坤美滋滋地有种预感,今天的活动一定很圆满。他还要提醒罗晓贞在酒席间,在歌厅很好配合发挥一下,调动黄所长的情绪,争取感情投资得到最理想的回报。鲍德坤遐想着,罗晓贞已经滑到了面前,她刚下旋梯,他就挽住了她的手。

进了包房,服务小姐双手递上菜谱。鲍德坤点了几道名贵海鲜,将菜谱扔给罗晓贞说:“点十二道菜,来个月月红,档次要高点。”

罗晓贞目光在菜谱上扫来扫去,专注地精心挑选起来。

鲍德坤拿出手机,给黄所长打起了电话:“黄所长,下班了吗?我跟罗晓贞小姐在东海海鲜酒店318房恭候你和各位朋友光临。”

一会儿,黄所长、刘副所长还有所里负责征地拆迁的两个年轻人,随同黄所长的三位同学鱼贯而入,包房里立刻充满欢声笑语。

黄所长看着满席山珍海味,觉得在同学们面前很有面子,不迭声地说:“鲍主任,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鲍德坤脸上溢满喜气,把话说得热乎乎的:“黄所长,今天能与你的同学和各位兄弟共进晚餐,是我的荣幸。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各位请。”

宾主落座后,鲍德坤站起身,很有风度地说:“给我们黄所长的几位同学介绍一下,我叫鲍德坤,在座的按年龄刘所长是老大,我是老二,为了方便称呼,大家就叫我鲍老二。坐在我身边的这位女士姓罗名晓贞,村妇女主任,如果谁缺乏妇女工作方面的经验,可以向她请教,各位放心,一定搞无偿服务。”风趣的话语赢得了一阵掌声,气氛活跃起来。

服务小姐将五粮液倒进长嘴酒壶,开始过来倒酒,鲍德坤用手势制止了,说:“我建议请罗晓贞闪亮登场,替客人斟第一杯酒,以示我们待客的真诚。我还要告诉各位,晚餐后我们在东方神话歌厅安排了一场演唱会,请各位一定参加,亮开歌喉一展风采。”

罗晓贞微笑着接过酒壶,款款移步到黄所长的几位同学身旁:“远方来的客人为大,先从贵客敬起。”又是一阵掌声响起。轮到刘所长时,他一把抓住了罗晓贞的手:“罗主任偏心,鲍主任年纪比我小只倒了半杯,怎么给我倒满杯,这么心疼他,不讲清原因我不喝。”从他进包房起,目光就被罗晓贞的光彩吸引住了,一直瞅着空在她脸上身上扫描。

罗晓贞装做不在意地抽掉被捏得生疼的手:“刘所长,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连省酒待客的古训都忘了。”

黄所长知道鲍德坤没酒量,连忙替罗晓贞解围:“罗主任不愧礼仪之邦的传人,客随主便吧!”

斟完酒,鲍德坤举起酒杯:“首先用真诚给远方来的客人洗尘,并敬各位领导朋友,希望大家有个好心情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先干为敬!”

众人端起杯,跟着干了。

接下来罗晓贞唱起了主角,在她频频的祝酒声中,气氛异常活跃热烈,一个个开怀痛饮,直到喝得酒酣耳热方才罢休。

众人乘着酒性,折腾到深夜十一点多钟才从歌厅出来。几位同学玩得很开心,黄所长十分高兴。分手时,他再次对鲍德坤的热情款待表示感谢。他紧紧握住鲍德坤的手,使劲摇了摇:“明天见。”

送走了客人,鲍德坤打开副驾车门,将罗晓贞扶上车。她替他代劳酒喝过量了,躲在歌厅卫生间呕了两次,为了不让客人扫兴一直强撑着。现在跟鲍德坤在一起,没必要装腔作势了。鲍德坤对今天的付出收到的效果十分滿意,这里面当然有罗晓贞的功劳。他谨慎地开着车,脑子里思考着明天的事儿,罗晓贞的身子却倒了过来,他只好放慢了车速。不知她是不是迷糊过去了,他觉得那个柔软的身子越来越沉,已经无法驾驶了,便将车停稳在路边上,索性让她躺在怀里。

车刚停下来,罗晓贞却醒了,说:“真舒服,让我睡会儿。”

鲍德坤说:“好好睡吧。”思绪仍然沉浸在思索中。

罗晓贞微微抖动着,轻轻转过身子:“抱住我。”

鲍德坤顺从地抱住罗晓贞,两人的胸口贴在了一起。鲍德坤脑子里闪现出一个点子,兴奋地说:“晓贞,你想想,这个方法行不行?”

罗晓贞根本不晓得他没头没脑说的是什么,接过话说:“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鬼才晓得你说的是什么方法。”

鲍德坤顺着自己的思路讲起来,他讲完了,轻轻拍了拍罗晓贞说:“明天就看你的了。”

罗晓贞直起身子坐在了车座上,用食指戳了一下鲍德坤的鼻子:“一肚子坏水。”

鲍德坤见罗晓贞酒醒了,说:“时间不早了,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的戏你还要唱主角。”他发动车,一会儿到了罗晓贞家门前。车停稳了,罗晓贞却迟迟不打开车门,犹豫了片刻说:“跟我进去喝杯饮料再走。”她望着鲍德坤,眼神里充满期待。

鲍德坤说:“今天就不了,我还要到德广哥那里去一下,你好好休息吧!”他知道她老公赌气去外地一家公司做保安快半个月了,他当然明白喝饮料的潜在意思。

鲍德坤敲开鲍德广的门,两人商量了一阵,并叫他为明天的事儿做好一些准备。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多钟了。霞芳立即起床给他打洗澡水,鲍德坤冲凉时她立于一旁,摇动蒲扇驱赶蚊子。

上床后,鲍德坤又想了一阵明天可能会发生的一些细枝末节,思索着应对的措施,思来想去,倒是没有了睡意。他侧过身搂住霞芳:“老婆,今天给你交作业,看你打多少分。”

霞芳说:“都快天亮了,还不好好睡觉,明天吧。”

鲍德坤有点不能自制了:“不行,就现在。”

霞芳早有那个想法了,只是怕耽误了他休息才推辞,听鲍德坤这样说,很快进入状态,两人在床上翻滚了一阵,像抽了筋似的软下来。鲍德坤很快睡着了,响起了均匀的呼噜声,霞芳却睡不着,心里充满了幸福和满足。

鲍德坤睡得很沉,醒来时刚好到了上午八点。霞芳煎了一碗荷包蛋送到他手上。鲍德坤三下五除二吃了蛋,草草洗漱了就往村部赶。他正走着,等候在路旁的鲍德广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小纸条儿,便回头走了。

进了村部院子,鲍德坤看见罗晓贞冲洗茶杯。听见脚步声,她抬头冲他嫣然一笑。他似乎看到她眼眶周围有了黑晕,那是失眠留下的印记,她昨晚的那种眼神倏然浮现在脑子里,心里不禁有些触动。

鲍德坤走进办公室,还没坐下,立即调转头,走到门外喊道:“罗晓贞,来一下我办公室。”

罗晓贞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鲍德坤面前说:“什么事?”

鲍德坤拿出纸包,叫她将里面包的粉末泡在黄所长的茶杯里,并叮嘱她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罗晓贞心里有些紧张,问道:“你真要那样做了?”

鲍德坤说:“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吗?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他看到罗晓贞满脸疑虑,接着说,“不碍事的,一点巴豆粉,顶多拉下肚子。今天用最好的龙井茶,尽量泡浓点,感觉不出来的。”

罗晓贞理解鲍德坤的难处,他也是骑在木马上了,不得已而为之,鲍家岗被鲍德广弄出了那么多坟堆,要是得不到补偿,鲍德坤在村里就没办法撑下去了。患难见真情,现在正是他需要她出力的时候,只有风雨同舟了。她迎视鲍德坤信赖的目光,点头答应了。

九点过了,国土局的人还没来,鲍德坤有点坐不住了,昨天晚上讲得好好的,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了呢?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转念又想,他们早来不如迟来巧,要是十多点钟来,更有利于提高成功率。在煎熬人的等待中,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无意识地拿起刚送来的本地报纸,心思却集中不到那些字体中去,心烦意乱将报纸甩到桌子上,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十点只差几分了。他想,再等十分钟,就打个电话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了。

恰在这时,国土局的汽车进了院子,鲍德坤倏然激动起来,下意识站起身往外走,却突然冒出一种意念: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会不会让那些年轻人觉得太不成熟了。他连忙掉过头,强迫自己坐在办公桌旁,重新拿起那份报纸,做出认真阅读状。

一阵脚步声响过来,黄所长、刘副所长等四人走进了办公室。黄所长哈哈笑着:“鲍主任见缝插针读书看报,真不愧是学习型干部。”

鲍德坤从容起身,脸上春意盎然,热情地跟黄所长等几个人握手:“欢迎——欢迎!”

黄所长愧疚地说:“不好意思迟到了。”接着说明迟到原因,“刚才在所里处理了一个突发事件,现在征地拆迁矛盾多,国土局都成了扯皮局,一天到晚弄得焦头烂额。”

鲍德坤说:“听你这么讲我无地自容了,迁坟这么点小事也害的所长亲自出马,我这个主任的执行力真值得怀疑了。”

黄所长说:“哪里哪里,鲍主任的工作能力哪个敢怀疑,真是胆子大!”

他们说着闲话,罗晓贞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走进来,她一边打着招呼,一边给每人面前的茶几上放着杯子。最后一杯放在了鲍德坤的办公桌上。

刘副所长开起了玩笑:“鲍主任真的艳福不浅,美女一天到晚围着转。”

鲍德坤哈哈笑着:“刘所长,你别眼热,我们都是美女上的茶,待遇一律平等呀。”他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这是杭州西湖正宗狮峰龙井茶,味儿真是不一般呀!”

听了鲍德坤的介绍,刘副所长端起杯品尝了几口,连声说:“好茶好茶,果然名不虚传!”

黄所长终于端起了杯子,抿了两口放下了,鲍德坤问道:“怎么样?”

黄所长觉得有点异味隐在浓浓的香醇味中,究竟是什么味儿却说不上来,众人都说茶好,他想可能是自己味觉上的差异,于是也说好茶好茶。喝了几口茶,黄所长将话题扯到正事上来:“鲍主任,坟主都通知好了?”

鲍德坤说:“昨天接到你的电话就通知了,他们八点就到坟地上等着了。”

黄所长拿过公文包站起身:“好、好,我们现在去现场。”刚要挪步时,突然有了要大便的感觉,他放下了包,“你们稍等一下,我方便了再去。”话没说完就急不可待了,幸好卫生间只隔两间办公室,要不是跑得急,差点就拉在裤裆里了。他连续跑了几趟卫生间,腿都有些发软了。他想,可能是昨晚喝多了酒,引发了急性肠炎,难怪刚才喝茶味觉不好。他从卫生间出来,刚准备坐下,下面又急起来,只好边解裤子边往外跑,看来今天没办法工作了。他蹲在卫生间,下面像打开了高压阀门,哗哗地一阵喷射过后就有了短暂的酣畅。这时,他掏出手机,叫刘副所长和鲍德坤过来一下。

刘副所长、鲍德坤急忙赶过去,还没进卫生间,就听到哗哗的响声。鲍德坤疾步冲进去,扶住了黄所长。黄所长说:“刘所长,我要去医院看看是怎么回事,这里的事儿你全权负责处理,请鲍主任多费点神。今天一定要处理下来,再拖下去,我们都交不了差。”

刘副所长说:“你放心吧,这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尽力搞落实。”

鲍德坤也说:“黄所长,真没想到你今天成了这样,我还准备中午同你一起喝土鸡汤。”

黄所长摇头说:“今天不行了,只要今天把协议签下来,比喝什么汤都领情。”

鲍德坤说:“黄所长,你要快点去医院,安心治病,这里的事儿我一定好好配合刘所长,保证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放心吧!”他叫刘所长扶住黄所长,抽身出来,喊罗晓贞快拿一大叠卫生纸来。罗晓贞急忙打开妇检室门,抱出一堆卫生纸,一半垫在车上,另一半给鲍德坤拿进卫生间,叫黄所长塞进裤子里,经过一番捣弄,黄所长胯下变得鼓囊囊的。那副尊容既滑稽又可笑。鲍德坤扶着黄所长出来时,罗晓贞看见他叉开两腿挪步,禁不住扑哧一声笑起來,她忙捂住嘴憋住气,回头冲进办公室,好一阵笑得伸不直腰。

人们一阵忙碌,将黄所长安顿好,直到汽车开出了院子,才松了一口气。鲍德坤跟刘副所长肩并肩上楼,鲍德坤感慨地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刘副所长似有同感,附和道:“刚才黄所长还好端端的,这不,一下就变成了这样!”

他们走进办公室,鲍德坤拿出手机看了看说:“刘所长,十一点半了,上午没时间了,我们干脆吃了中饭再去鲍家岗。”

刘副所长说:“中饭我们就回局里去吃,顺便将黄所长的情况给局长报告一下。”

鲍德坤心里暗暗着急,要是局长知道黄所长去了医院,再派个副局长什么人来,事情就糟糕了,现在,能不能留住刘副所长是关键中的关键了。昨天,他已叫罗晓贞安排了中餐,并特别授意她中午一定要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将刘所长灌醉。现在,自己不好那么强留刘所长,因为那样弄得不好就露出了马脚,他只能装出无所谓的态度,于是朝门外喊了一声:“罗晓贞,你过来一下。”

罗晓贞应声走进来。鲍德坤说:“今天中饭有没有安排?”

罗晓贞说:“哎呀——我忘记给你报告了,我发现刘所长昨天酒没喝好,今天见刘所长来了,特意在农家土菜馆订了一桌。”

鲍德坤笑着说:“刘所长,既然罗主任这样真心请你吃饭,就不要推辞了吧!”

罗晓贞忙走到刘副所长面前,拿起他的公文包:“刘所长,你不吃可以,但饭菜是为你准备的,我一起给你装进包里带回去!”

刘副所长色迷迷地盯着罗晓贞灿烂的笑脸:“罗主任,要我吃饭可以,今天喝酒敢不敢跟我单挑!”

罗晓贞说:“干什么都敢跟你单挑!”

刘副所长开心地笑起来:“好,一言为定!”

刘副所长兴致很高,喝酒很爽快,午饭吃了近两个小时。他叫罗晓贞坐在身边,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些男女风流韵事的段子,讲到精彩时刻,目光就会落在罗晓贞脸上,企图捕捉女人芳心漾动的涟漪。三杯酒下肚,他有些不能自制了,手脚不安分地在罗晓贞身上挨挨擦擦。罗晓贞有思想准备,一副半推半就的模样,却将喝进嘴里的酒吐在餐巾纸上,悄悄塞进挎包里。刘副所长一门心思跟罗晓贞寻趣儿,对她的小动作一点没觉察。鲍德坤怕冷落了两位年轻人,担心他们揭发罗晓贞的不轨行为,说:“他俩单挑了,我们不管他们的事儿。我们三人喝自由酒,随便点,酒一定要喝好。”年轻人说,鲍主任搞一桌两制,我们坚决拥护。鲍德坤与两个年轻人说笑着,尽量不让他们打搅刘副所长的雅兴。

罗晓贞陪酒很投入,刘副所长趁喝交杯酒的当儿,贴紧在她柔软的前胸,身子就有了酥酥麻麻的感觉,不知不觉间酒喝高了,说话结结巴巴,却不忘沾罗晓贞的便宜,仗着酒胆,放肆地在罗晓贞身上摸摸捏捏。罗曉贞很厌恶,却不能发作损他脸面,装着逢迎的样子,弄得刘副所长心花怒放。

鲍德坤对刘副所长好色贪杯早有所闻,他要不是在女人肚皮上栽了几个跟头,早就不是正科级的副所长了。现在都奔退休年龄了,干什么事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鲍德坤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将重注下在他身上。此刻,他十分担心刘副所长醉倒了办不成事,悄悄给罗晓贞使了个眼色。罗晓贞心领神会,就用手托住头,眯着眼说:“刘所长,我喝醉了,甘拜下风。”

刘副所长醉眼朦胧:“美……美女,我……我……说嘛,还敢……不敢……跟我……我……单挑……”

罗晓贞不住地摇头:“再也不敢了。”

刘副所长一脸征服者的得意,哈哈大笑起来。

喝了会儿茶,鲍德坤见刘副所长面色好多了,提醒说:“刘所长,什么时间去鲍家岗,听你的安排?”

刘副所长打了个酒嗝,说:“酒足饭饱,该干正事了。”说着站起身,“马上去”。

鲍德坤开着车,到了鲍家岗坟地门廊前停下来,他们走进门,看见坟堆间坐满了人。

鲍德广提着鼓囊囊的蛇皮袋走过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鲍宗贵老爹和鲍德宪。鲍德广走到近前,满面笑容打着招呼:“刘局长,各位领导辛苦了!”他跟刘副所长打了几次交道,早认识。每次见面都是局长前局长后叫得脆生生的。

刘副所长不置可否地“嗯”了声,接着说:“鲍老五,我今天会给你处理舒服点,但不许歪起脑壳开皇口揩国家的油!”

鲍德广一脸委屈:“刘局长啊,你别给我打预防针,我知道你做事没得说的,现在都说以人为本,你最体贴咱平民百姓,只要你开口了,我不买账不是东西!”说着,将蛇皮袋扯开,尽量让他看清香烟的品牌,“刘局长,你们为俺们的事儿操劳,辛辛苦苦地跑来跑去都几次了,弄得我欠了情,给你和两个小兄弟一人两条烟算是我赔礼。礼物虽轻,不要负了我的意。”其实,那是五百多元一条的极品芙蓉王,刘副所长瞄一眼就看清了。

刘副所长不住地摇着手:“不行不行,烟我们不能收!”

鲍德广嘿嘿笑着,叫鲍德宪将烟放进了车里,转过身对鲍德坤说:“德坤兄弟,烟的事儿不多说了,等会刘局长他们走的时候,请你帮个忙,记着放进他们的袋子里。”

鲍德坤半推半就地说:“五哥交待的事儿我一定放心上,只能尽力而为。”接着引开话题,“五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鲍德广说:“人是我叫来的,为了今天的事儿办得顺利不扯皮,我叫德宪兄弟跟他们核对各家五服内的坟数,核对准了就叫他们签字,签了字的清单我统一交给刘局长。五服外的祖坟由我、宗贵叔、德宪兄弟负责处理。要是刘局长信得过,将那些没签字的清单给我。我叫德宪兄弟马上去办这个事儿。”

刘副所长听了高兴地说:“五哥给我们把工作都做在前头了,工作量减轻了一大半。”

鲍德广说:“听说今天是刘局长亲自来的,这个忙我一定要帮,要是换成别人,八人大轿也抬我不来咧!”

最叫刘副所长头疼的就是面对千家百户签迁坟协议,遇上一个死搅蛮缠的榆木头,磨得人死骨头烂。鲍老五居然敢接这个海碗,他当然求之不得了,忙对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说:“小张,迁坟协议都填写好了吗?”

年轻人说:“上次来之前就填好了。”

刘副所长说:“仔细清点好份数,交给鲍老五去签字。”

鲍德广拿着厚厚一叠协议交给了鲍德宪,叮嘱签好字原数交给小张。鲍德宪拿着协议书走了。鲍德广说:“刘局长,上次清点祖坟时数量没点清,还有围墙,进坟地来修的路也没有处理,怎么签得字。”他顿了顿,露出受了冤屈的神色,“他们牵来黄牛当马骑,推举我领头处理这一摊子事儿,是不是存心作践我!”

刘副所长心情很好,称赞说:“你能办事儿,他们选对人了。”接着,对工作进行了安排,叫小张去清点祖坟,小郑丈量围墙、道路。

鲍德坤立即说:“五哥,你同小张去坟地,宗贵叔配合小郑拉尺。”他们四人分头走了。他看着鲍德广的背影,称赞道,“刘所长,你可能不知道,五哥还是鲍家的笔杆子,有点舞文弄墨的天赋,门口石碑上的文章就是他写的,你去看看文采怎么样。”说着朝门口指了指。

刘副所长随鲍德坤走到石碑边,鲍德坤说:“罗晓贞,你陪陪刘所长,我去看看五哥签字的情况。”说罢,大步朝山岗走去。

刘副所长看着鲍德坤的身影晃进人群中,哪有兴趣看刻在石头上那些呆板的文字。他心猿意马,目光从墙上移动,停留在了罗晓贞脸上:“老天爷也偏心,女人的魅力让你占尽了。”

罗晓贞微微笑着,反诘道:“你老婆缺少了哪样,弄得你一脸的委屈。”

刘副所长顿生邪念:“她呀——要是有你这个样子,我都会捧在心窝里了。”

罗晓贞见他一副轻佻的模样,随意开起了玩笑:“你真是勾引女人的高手,天生偷嘴的馋猫。”不怀好意地瞥了他一眼。

刘副所长却不气恼,涎着脸得寸进尺:“有人说妇女主任是村主任专用的,真佩服鲍主任的眼力,挑了个极品专用。”

罗晓贞不禁红了脸,想不到他竟然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跟鲍德坤的关系,她一直说不清是种什么味儿,你热他冷,你冷他又热,无论怎样努力,始终达不到一种境界。这种微妙的关系,使人处在饥渴难耐的感觉中。于是说:“他倒不像你说的那样,哪有你会讨好女人。”她不知不觉说出了真切的感受。

刘副所长以为罗晓贞替鲍德坤辩护,几乎乐得手舞足蹈起来,正要进一步挑逗时,手机不合时宜响了,是小张的电话,他请示说:“请你来现场看看,新坟怎么处理?”刘副所长显然有些不耐烦,回答说:“我正在有事儿,你实事求是办理。”小张“哦——”拖得很长,似乎还想说什么,刘副所长却挂断了电话。

刘副所长的思路被电话破坏了,再也续不上正要说出口的一句经典话来,不禁感到惋惜。

一个多小时后,几路人马各自完成了任务,汇集拢来。鲍德宪将一叠签好字的协议交小张清点,小张认可后放进了公文包。然后,他拿出鲍德广签了名的迁坟协议,请刘副所长审查签字,刘副所长拿在手里准备仔细看看,罗晓贞连忙从坤包里拿出笔送到他手上,学着电视剧中女秘书的腔调说:“请刘总批示——”

刘副所长被逗得笑起来,望着罗晓贞说:“真有你这个秘书,让你卖了还要给你数钱。”

罗晓贞俏皮地调笑:“哪敢啊,能傍着老板步步高升就是造化了。”

刘副所长说:“不开玩笑了。”扭过头问小张:“数据准确吗?”

小张肯定地说:“准确,我可以保证。”

刘副所长说:“好的。”他将协议书摊在膝头上,挥动笔杆,龙飞凤舞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会儿,小郑负责的两份协议,一份围墙的补偿,一份铺设简易通道的补偿也计算完了,他仔细复核一遍,叫鲍德广写上了名字。刘副所长在最后两份协议书上签字后,鲍家岗坟地迁坟及附属物补偿协议双方签字认可,终于画上了句号。

鲍家岗坟地的迁坟资金很快到位,新垅的八百多座祖坟,得到了六十多万元补偿款,围墙、道路几项补偿加起来近百万元。鲍德广心里有数,弄得钵满盆流,鲍德坤起了关键作用。手头有了钱,应把迁坟的事办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他跟宗贵叔、德宪兄弟碰了头,都说商量这件大事一定要请鲍德坤参加。

鲍德广转了几个圈子,到村部找到了鲍德坤。此刻,他正立于挂在墙上的村行政地图前比比划划,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鲍德广蹭蹭的脚步声惊扰了他,抬头看见了鲍德广,说:“五哥,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想找你呢。”他指了指地图,“你来看看,十年前我村有五平方公里多,现在就剩下巴掌大一块了。鲍家岗周围的五百亩地这次又被征用,我村的版图就消失了。幸好十年前报告打得及时,市政府批准村八十亩工业预留地属村集体所有,除此之外,就没有一寸土地了。鲍家岗迁的一千多座坟,我还不知道往哪安葬。”

鲍德广对鲍德坤的忧虑似乎没有引起共鸣,心里想的却是起坟葬坟的热闹风光,答非所问地说:“德坤兄弟,你也想到了迁坟的事儿,我就是为这事找你,请你跟我们去商量一下。”

鲍德坤说:“那些具体事儿,请你跟宗贵叔、德宪兄弟商量着办吧。等会我会抽时间去找你的。”他昨天参加了开发区召开的鲍家岗腾地调度会,会上对他主动配合国土局落实迁坟协议,成效显著进行了表扬,并要求他五日内完成拆迁、起坟任务,再打一个漂亮仗。会上,他特别提出了迁坟存在的困难,他说,近二千座坟,按常规少讲也要二十多亩面积才能葬下去,现在村里已无立锥之地了,这个问题怎么解决。领导回得相当原则,现在提倡火葬,何况是死人坟墓,有些坟里的骨头都成土了,活人總不能被死人逼得没路走。迁葬的问题,要开动脑筋想办法自行消化。领导的话说了等于没说,几乎没有可操作性。

鲍德广默想鲍德坤在想问题,不便多打扰,说了声:“忙完了请你去一下,我们在宗贵叔家等。”说了这句话就走了。

鲍德坤想到了什么,走出办公室,看见罗晓贞在隔壁办公室,说:“罗晓贞,有没有时间跟我下去转转。”

罗晓贞问:“到哪去?”

“找个地方安置死人。”

“哪个死了?”

“哪个说不好,反正一千多。“

罗晓贞顿时醒悟过来,嗔怪道:“你是个怪物,说话转弯抹角,吓了我一跳,真以为哪家死了人呢。”说着,跟他下了楼。

他俩在村里转了一圈,却没找到能葬坟的地方,鲍德坤彻底失望了,沮丧地坐在下马溪岸边的草坎上,望着黑色水面上漂浮的白色泡沫缓缓移动。他意识到,鲍德广找他的真正目的,极有可能要他安排一块坟地。他不急于随鲍德广去,就是坟地安排在哪心里没谱,自己心里没底的事怎么回答人家。选择一块坟地,抑或采取一种什么形式安葬,都必须尽快作出决定了,不然迁走鲍家岗的坟就成了一句空话。

罗晓贞见鲍德坤拧紧眉头思索迁坟问题,轻轻走到他身后,撑开阳伞,挡住照射到他脸上炽烈的阳光。

过了会儿,鲍德坤站起来,盯住罗晓贞说:“你想过没有,鲍家岗那片坟往哪摆?”

罗晓贞眼光柔柔的,俏皮地说:“没想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鲍德坤一脸正儿八经的严肃:“请你想想,有什么好主意?”

罗晓贞被重视,心里很快乐,思维格外活跃,她想起了烈士陵园的纪念塔,虽然塔下没有掩埋烈士的遗体,同样让人肃然起敬,于是说:“最好挖个大坑,把尸骨埋在一起,在上面立块大碑,刻上死者的名字,这样,顶多几分地就行了。”

鲍德坤眼里放出了亮光,那束亮光慢慢移到下马溪拐弯处的土包上,这个土包三面临溪,原来被电子厂征用,因利用价值不大,厂里修围墙时,又不能切断溪流,就甩在了围墙外,面积约有三分左右,修个小陵园还是勉强可行。看了会儿,他兴奋地说:“这个点子好,走,我们找五哥去!”

老远听见鲍宗贵老爹住的临时棚子里传出吵闹的声音。走到近前,鲍德广看见鲍德宪脸色铁青,指着鲍二毛说:“你滚——不滚老子揍扁你!”

鲍二毛说:“你们卖祖宗的钱不分给我,打死我也不走!”

鲍德坤跨上前站在他俩中间,看了看鲍德宪又看了看鲍二毛,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鲍二毛一脸委屈,申辩说:“德坤叔,他们家家都分到卖祖宗的钱,唯独我家没有,明摆着欺负人!”

鲍德坤探询的目光落在了鲍德广脸上:“五哥,有这样的事?”

鲍德广气得哼哼的:“不是那回事,二毛要胡搅蛮缠!”原来,前几天去垅坟的人,按人头开了一百元工资,鲍二毛没去当然没钱。鲍二毛却说鲍德宪喊他时没说有钱。鲍德宪说他通知时跟谁也没说有钱,鲍二毛说,没说有钱就不能给钱,给钱就要一视同仁,争来争去闹成了这样。鲍德宪接着说:“我都给他解释了,他就是听不进去。”

鲍德坤弄清了原委,拍了拍二毛的肩膀:“你没出力当然没报酬,我没去垅坟也没给我钱,对我们两个都是一视同仁了。”

鲍二毛嘴唇嚅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狠狠地瞪了鲍德坤一眼,悻悻地离去了。

鲍二毛走后,鲍德宪、鲍德广的心情归于平静,他们重新坐下来。鲍宗贵老爹说:“德广,德坤是个忙人,抓紧把刚才议了的事儿跟他说说,听他还有什么高见。”

鲍德广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开始了讲述。他讲了起坟安葬的每一个细节,描述了新建的鲍氏墓地的庄严整肃,以及迁坟仪式热闹场面的安排。鲍德广讲得眉飞色舞,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鲍宗贵老爹说:“德坤,请你来就是借东风咧。”

鲍德坤听出了弦外之间,什么东风不东风的,明摆着是要坟地。这个叫他头疼的问题,无可回避摆在了面前,为了缓冲一下众人的情绪,他朝罗晓贞点点头:“罗主任,五哥讲了一些想法,请谈谈你的意见。”

罗晓贞笑了笑,看了看大家都在屏声敛气等待她说话,满怀信心讲起来。她说了在下马溪拐弯处的土包上修鲍氏纪念碑的想法,极富想象力地描绘出陵园建成后的模样和气势,甚至还讲了鲍氏后人解放思想,与时俱进将在社会上产生的积极影响。她讲得津津有味,被自己的想象激动得面色绯红。

鲍宗贵老爹的脸慢慢拉长了,鼻孔像被什么堵住了呼吸不顺畅,罗晓贞刚落音,他闷声闷气地发问:“你是讲让我祖宗十八代一眼埋是不是?”

鲍德广接着追问:“你到哪看到有这等事?亏你想得出!”

鲍德宪紧跟上来:“想标新立异,你们罗家先做实验!”

鲍德坤没想到罗晓贞会受到这样猛烈的攻击,连忙站出来解围:“人家讲一讲想法,并没强迫谁去做什么,干嘛说得这样难听!”

罗晓贞的脸霎时被血灌了一样,正要申辩,鲍德坤摇手制止了。

鲍德广开门见山摊了牌:“鲍家岗一千八百多座坟,按九平方米一座安葬,需要坟地二十三四亩,德坤兄弟,你是一村之长,不是为难你,你刚才讲五天内迁坟腾地,你什么时间安排好坟地,我们什么时间迁,要快要慢就看你了。”

鲍德坤为难地说:“五哥,叫我到哪去弄这么大片坟地!”

鲍德广说:“村里不是还有八十亩地吗?”

鲍德坤说:“那是市政府批准的工业用地,怎么能安排葬坟!”

鲍宗贵老爹猛地站起身:“德广,废话不说了,没坟地坚决不迁坟,有皮绊了找我,反正七十多岁了,就拿这条命陪他们玩玩!”说罢,怒气冲冲地走了。

他们不欢而散。

……

几天后,鲍家岗村的工业预留地被高高的围墙圈掉了一角,东面围墙正中修筑起颇具气势的大门,高高的门额上嵌着几个镀金的铜字“鲍氏陵园”。

一日上午,鲍家岗村热闹非凡,一溜长长的车队在马路上缓缓移动,身着盛装的管乐队奏起雄浑的乐曲。千余人的送葬队伍黑压压一片。鲍德广神情肃穆,指挥队伍井然有序地行进。鞭炮的爆炸声惊天动地,硝烟像翻滚的乌云在人们头顶弥漫……

鲍德坤拒绝了鲍德广叫他在坟地举行的迁坟仪式上念祭文的邀请。此刻,他站在办公室窗前,看到长长的队伍在马路上蠕动,心里像刀剜一样疼痛。为了迎合鲍德广,费尽心机增加的几百座坟,也堂而皇之的占有了一席之地。机关用尽,倒是自己害了自己。工业用地被切掉了一角葬坟后,它的商业价值将大打折扣,哪个投资商会眼睁睁跑到一片坟地中来!他为自己没保住实现理想抱负的土壤顿足捶胸!

鲍德坤的视线模糊了,温温的液体在脸上蠕动。罗晓贞走过来,看见阳光透过窗口照在他脸上,晶莹的泪珠折射出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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