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理发

2012-04-29 00:44安庆
安徽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南街大槐树理发店

安庆

起风了,理发店的招牌在灯光中摇晃,风把街道上的声音壓住了。正是这时候,那个人像一片树叶飘进了理发店,牟敏哦了一声醒来了,那个人立刻把她喝住了。牟敏努力地镇定自己,她觉得自己是做一个梦,便使劲地揉眼,却看到店里真的闯进一个人来。此人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像刚从什么地方拱出来,身上带有一种草棵味。男人在打量她的理发店。正面是一个大镜子,镜子里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墙上贴着各种发型的头像,头顶上悬着一个大吊扇。另一面墙上挂着毛巾,毛巾里散发出头发的酸咸味。这个男人看见女店主年龄不大,额头亮亮的,小嘴唇儿有些鼓,惊慌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拽了拽头发说,是,是理发店吧?给我,给我理发。牟敏还在愣怔着,她想说太晚了,不干了。但她没敢说,因为此时夜已经很深,村街上没了一点动静。她身子颤抖着,无助地斜眼看着对方,并暗暗自责:我怎么睡着了?打这么长的盹?她哆嗦着站起来,下意识去摸剪刀,却摸到一条毛巾。她想试着拒绝:太晚了,明天吧。明天?那个人说:我这种人还有白天?给我理,就一会儿。他把发干发灰的手指又往头上插,头发缝里立刻落下一些细粉。牟敏下意识地挪了挪椅子,看见了搁在桌面上的刀。她想如果有什么事,就用这把刀。给我理发!快点,我还要赶路。赶路?对!去哪儿?往前走!往前?牟敏想那就是往南了,瓦塘南街的人出去往远一点的地方都是往南走的,即使去北京、东北也是先往南走,再坐车往北,车子再路过村庄的方向;她和丈夫就这样地坐过,眼瞅着自己的村庄被掠过去了,那些鸟儿在村庄上飞,狗汪汪叫着跟着火车跑,像是看见火车把自己村庄的人拉跑了。牟敏感觉这个人是从北来的,快点!牟敏开始挪动自己的身子,炉子上的水壶冒着热气,这时候要来几个人多好。她把头抬起来,有些无助地望着窗外,身子显得更小,可窗外只有满天的繁星。

洗头时还一直听着街上,哪怕有一个人的脚步都会让她的胆子大起来,或者有一条狗过来都行。男人头上的味道很难闻,手握住头发像握住一把乱柴。牟敏把洗头膏打上去后,水立刻就黑了。牟敏想,一个人的头怎么能脏成这样,这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是一个逃犯,还是一个精神有毛病忘了家的人。牟敏从镜子里看对方,发现此人眼里有一种黯然,不像有精神病的样子,那就是逃犯了。牟敏紧张起来,手愣在了他杂乱的头上,对方不耐烦了,说,洗呀。洗完头,那个人一字一顿地说,快给我剪头,太难受了。想怎么理怎么理。嚓嚓嚓,牟敏按寸头在给他剪了,理了几分钟,那个人举了举手让牟敏停下来。牟敏停了,那人把门狠狠闩上,又抬头看看头顶的灯和转椅旁边的一个小灯说,把灯拉了!牟敏不动,那个人又说了一遍,把灯关了!牟敏说,不行,没有灯我理不好的。那人说,亮个小灯就行。牟敏还是没有动。那个人找到了开关,关上了大灯,屋里的光线马上暗下来,牟敏只能摸索着给这个人剪头了。这时,门外的大路传来了一辆奔马车的声音,牟敏的心一下子跳了起来,她真想奔出去,这么想着,手停了一下,那人警觉起来,不要停!牟敏打消了念头,又开始剪头,奔马车就在她犹豫的瞬间通通通开了过去,不一会,村子里又静下来。过去的奔马车让牟敏非常失望。房东家里今天也没有一个人。要是有一个手机就好了,丈夫说给自己买手机来的,春天走时还惦念着买手机的事,牟敏说不急,这时候显出手机的重要了。牟敏的手不敢停,一停那个人就催,说你快点,你快点行不行!牟敏的手在头发上又动起来,嚓嚓的剪刀在夜里回响,头发茬儿像落地的细雪,剪过的头看上去有了精神。牟敏又习惯地看一下镜子,镜子里是一个模糊的头,那个人突然把头转了方向,转椅跟着转了个九十度的弯,他说就这样理,不要看镜子,我的头你又不是看不见。牟敏想说服他,想对他说这是理发人的习惯,可牟敏没这样说。牟敏在运剪中似乎忘记了恐惧,镇静下来后,她想找一个话题,想了想,牟敏说,大哥,你长得又不丑,为什么不让对着镜子,我习惯对着镜子给客人理发。那个人低着头,张张口,但没有说话。牟敏又追一句,大哥,这么晚从哪儿过来,怎么也没听见你搁车儿,是步行啊?遇着了啥事儿么?那个人在她的剪刀下有些疲惫,说,理吧,哪来的那么多话。又过了几秒钟,问牟敏,好了吗?牟敏说,没有。牟敏睁着大眼,弯着腰,乳房从高处垂下来,鼓鼓地耸在客人面前。牟敏听见了咽唾沫声,对方的喉咙里咕噜一阵。简单点吧,不用太细。这人说。牟敏说,不行,就快好了。牟敏完全进入了角色,放下剪刀又换成了推子,电推子很快发出一阵嗡嗡滋滋的响。村外的大路上又传来了机动车声,这一次听着像是小面包车,牟敏的手抖了一下,她想着怎样跑出去。车灯的两柱光扫过窗户,窗户上一阵白。这时,那人把围裙撩开,站起来挡在门口,盯着窗户上的光,光在一瞬间又消逝了,车轮滑过瓦塘南街,渐行渐远。

总算把头发剪好了,这时,男人让牟敏给他找一条毛巾,在牟敏把水倒进脸盆时,他把灯全灭了。他说,你坐下,扭过身,对不起,我得把身子洗洗。男人的说话声突然变得柔和起来,显得颇有礼貌。

男人抱住牟敏是在他抹过身后。黑暗里,水声停下来,牟敏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从窗外射来的月光在墙上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挪动,慢慢地往她的身边来,牟敏躲着,站在转椅边,但终于还是被抱住了。在湿淋淋的头发拱过来时,牟敏听见,对不起,我以前就是这样,洗过了就抱自己的女人。牟敏使劲挣,忽然大喊起来,可我不是……嘴被捂住了,然后牟敏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蛮力……

她忘了自己怎么从理发店回家的,过去的一幕如同噩梦。那个人洗完身忽然抱住了她,她感到了一个男人硬硬的身体、硬硬的骨骼、硬硬的胡茬(刚才忘了把胡子刮了);还有在搂着她时背后紧贴她身体的一种硬,像一根钢筋。自己的男人经常这样抱她,那种硬贴过来时让她有一种温存,有激情的冲动。可是这个人让她害怕,让她畏惧,让她的身体打颤。她颤抖着说:你别这样,你会遭报应的。那个人搂得更紧,说,我怕什么报应,我都成这样了,有什么让我再怕的,我迟早会被抓起来的。那男人这么说着开始解她的衣裳。她抖成了一团,浑身骨架都散了,大叫了一声。她的大叫引来了路边的一只狗叫,她的嘴马上被捂住,狗叫声停下来,她觉得非常的孤独,窗户也被窗帘遮住,星光和月光被挡在外边,那么伟大的东西竟然穿不过一层软布。她被男人撂倒在床上,更大的畏惧攫住了她,她紧紧地护住了被角,浑身在被窝里打着抖,她知道接下来该有什么事情发生,男人就是这样对付女人的,不过自己的男人是一种表示爱的冲动,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逃犯,她抖抖索索地说,你,你不要,你这是罪加一等。她看到他有一双饥饿的眼睛,眼睛里充满了不可阻挡的欲望,她尖叫一声把头捂住。然而,在几分钟后她忽然听见男人哭了,眼泪扑扑嗒嗒掉在地上。她愣住了,她的眼泪也在一霎那倾泻而出,有恐惧,有屈辱,也有希望,于是,她劝起了这个男人,放掉我吧,你这样是罪加一等,别欺负我一个可怜的女人,自首吧,大哥,也许你可以早点出来,别再跑了,跑来跑去会跑不动的,别觉得窝囊,别觉得屈辱,去吧,争取早些出来,家庭还会有救,家里人还会等你,等你出来再洗你的耻辱吧,大哥,不要折磨自己,大哥!她的眼泪噼噼啪啪地落到地上。

男人摇了摇头,说,不要说了,也不要怕,我不会把你怎样的,我把别人打残废了。我回家的时候这个人竟然让我碰上了,娘儿们才告诉我,他欺负我老婆好久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对不起,大妹子,我让你害怕了,把你吓着了,我对不起你,我,我不是要故意吓你,我躲了几个月了,玉米刷刷长时我就开始躲,现在玉米都收了,地光秃秃的,我还在躲,我天天吃烧玉米都吃怕了,后半辈子我都不会吃一口烧玉米了。我每天疲于奔命,惶惶不安,我就是想借你的水洗一洗,借你的手艺把头整整,其实我是一个挺讲究的人,现在舒服多了,我感谢你,将来我会来给你送理发钱的。那个人说着,眼泪掉在了牟敏的脸上。

牟敏松了一口气,说,不用了大哥,听我的劝告你去自首吧,别拖延,别耽搁自己,别耽搁家庭,多少逃出去的人最后都进去了。男人好像太疲惫了,从地上站起来,拨拉着刚理过的头说,大妹子,我……我想在床上困一觉,我好长时间都没睡过床了,我都不知道躺床的滋味了。大妹子,怎么样啊?

牟敏想了想说,你来吧。说着起身往床下跳,却被那人一手拽住了:不行,你必须睡在床上,你不能离开我。牟敏说,我不会跑的,你就安心睡吧!男人四处打量着,最后把目光落在一根绳子上。他说,对不起,我想睡个安稳觉,只好委屈你了。牟敏忽然悟出了什么,说,你先别绑我,我给你泡碗面,我知道你饿,你肚子都响了。那人不听牟敏的,还是把牟敏绑了。

有一天,牟敏突然出走了。瓦塘南街的女人对牟敏的不辞而别有些微词:这个女人想男人想疯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平时不声不响的,原来还是最风骚的娘们儿,既然这么骚,为什么几年也没把自己的肚子骚大呢,她家的中药袋子快装一麻袋了。其实这几个女人是想牟敏的,是不想让牟敏走的,理发店关门,来这里聚会的人慢慢稀少了。女人中最抑郁的是麦子,她觉得生活中一下子就少了许多的寄托;她要盘头、洗面,要穿着新衣裳来理发店让牟敏夸赞她。可是,现在没人看了。这个狐狸精,准是又到了排卵期,找男人种孩子去了,说不定这一次就种上了,种上吧,有个孩子日子才会过得有着落。理发店里没有温在火上的水壶,没有等在理发店的客人,没有旋到理发店的风,镜子里的小鸟儿,也没有了往常的打闹,她感到的是一阵阵孤独。

牟敏去了一個叫槐树屯的村庄。她本来是要去找男人朱马的,却突然改变了方向。槐树屯这三个字是那个臭男人不经意间说出来的,好像是说,我在槐屯……或说是槐树屯……鬼使神差,她竟然找来了,找到了,有时候一个人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远远地她看见了那个大槐树,树的叶子已经微黄了。牟敏坐在大槐树下,仰着头,看着大槐树,在等待着什么。那天晚上以后的几天里她一直住在理发店,她的枕头下,衣兜里始终忘不了放一把剃头刀。她不知道她在等待什么,等待一个人吗?那个人伤害了你吗?到底还是伤害了他自己?对,他再来要不要报警?或者用这把刀子对付他,或者好好地劝劝他。她这样想,虽然有时候又把自己否定了,那几夜她经常会倏然从床上坐起来,原来,飘荡在屋里搁条上的毛巾、围裙,让她虚惊了一场。躺下后她又想,那个人自首了吗?还有一个深夜,她去了村堤,她向很远很远的田野里走去,那时她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

在漫长的等待里,她等到了一条狗。那条狗蹲在大槐树下,抬着头往村外的路上望。狗看了牟敏一眼也往大槐树上望,那天晚上,那个人好像说了,他的女人差一点吊死在大槐树上,槐树上的神把她救了。

这时,又来了一个老人,和狗一样地望着村外的路。狗往他的身边靠了靠,撒娇并叽叽地叫几声,老人说:别等了,伙计,快回来吧,该受的罚躲不过。老人低头看看狗,狗支着耳朵在听……老人和狗又望着远处的路,狗的眼能看得很远,站得比老人还直。牟敏走过去问:大爷,您等人?老人说,它等主人,我等儿子,家里还有人等。

牟敏摸了一下心口,有点疼,隐隐的。牟敏忍不住又往村里走,好像有人在催她一样。老人和狗都看着她,有些狐疑,当她在村里走了很远时,狗跑到了她的前头,扭过头,冲她汪汪叫了几声,又往前跑了,像有些抵触又像是给她带路……

有一天牟敏终于找到了朱马——她的丈夫。一见丈夫她就哭了,哭得很痛,可她最终没有说出哭的理由,不知道该怎样说。丈夫把她领到一家小旅馆,两人守在一起,一天一夜也没有出门。那晚,牟敏不知道自己的欲望为什么那么强烈。她说,来吧,也许我们要有孩子,来吧,她抬起身,一次次迎合着,来啊……

牟敏回到瓦塘南街是在一场雪后,已经融化的雪在脚下蠕动,雪水在街上流着,像是满地的蚯蚓。打开门,一股潮气扑来,窗台上有挤进来的雪,镜子上蒙满了灰尘,她开始打扫。听到麦子说话她吓了一跳,麦子的手里握着一封信。麦子说,牟敏,那个人已经自首了!她接过信,看见信封上写着:瓦塘南街理发店收。牟敏把麦子搂在怀里,搂得很紧。麦子贴着她的脸,喃喃地说,牟敏,快生火吧,牟敏,我早该做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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