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的成长

2012-04-29 01:25王卫民
辽河 2012年4期
关键词:黄世仁石村机子

王卫民

我常为自己竟把一匹狼的故事述说成蚂蚱的能力而自责。或将白额大虫描述得像草丛中蛐蛐那样微不足道。更何况我想说的猴子的那些故事,恐怕更加平淡无奇或惊心动魄。

那时的猴子和我魂儿似的。他天生会上树,只要瞅准谁家树上的红柿子了,决逃不脱猴子的猴爪儿。我问妈妈说我咋不是猴子呢?妈就说下河上树不是好事,要大出息就读书写字。村子不热闹,就和猴子打听邻近村子放啥电影。几十里或十几里往那儿赶,回来往往鸡都叫了。终有一天队长在喇叭喊要来电影。从那一刻起全村人兴奋着像要过节日,脸上喜喜地猜今次能放啥片子。要电影十天半月还是不来,石村人就在期待着。田间地头饭后茶余就有了关于电影的话题。猴子比我大几岁,逃学鬼。妈妈让我少理他。他就从队里红薯窑偷来几个红薯放进我书包,找话头说,问我知道不?今次村里要放啥电影?我摇头。“我知道,”他神秘的附在我耳朵说是打仗的。

猴子真名叫军队,是因为他爸曾想当兵没当成给他起了这个名。名字太大又硬,克死了他爸。农田水利工地的哑炮炸死的。村邻说军队是反动派。电影队真来的那天,队长又派他上树挂银幕,雪白的帐子像幌,老早就在树头呼啦,恁显眼,把人心撩的像新郎看见媳妇绣花鞋一样。电影队老汪很爱见,就让猴子坐在电影机子旁。等电影放完了再帮他解下帐子。日子久,熟欢了,老汪就猴子猴子的叫军队。队长高兴着老汪没意见,村上就能多放两次电影。于是就给军队或者猴子记二十分工,相当一个大人两天的劳动,军队很满意,偶尔去学了,炫耀着他已能挣工分,时不时把老汪给他的几截断胶片拿出对着太阳看,惹得上课铃响学生还不进教室。关于断胶片的故事远远超过想象,以后再说。总之,军队也从此渐渐牛起来,掏到雀儿蛋没了我的份。加上老汪后来几次在邻村放片子。军队就不辞劳苦赶去上杆或上树给挂帐子。老汪口一顺溜又猴子猴子的叫。这个绰号多少有些夸奖的意思,他就乐意答应。石军队的名字人们忘了,就有了猴子。

还是妈妈说的对,下河上树不是好事,我去学,他去疯互不影响。

石村的一湾水田,几道山梁几多林子,能样几多人物?有支书、村长、各小队长等等,都是些人物啊,穷不穷都得养。现在又多了人物猴子军队。绰号加名字叠在一块也不淆口。他成了人物,怎么说呢?起因是老队长偷情被他抓住的日子。

石村人的日子很平淡寡味守规矩。村头偶尔有公狗和母狗连在一块,也被人用石块砸着轰到村旮旯去。嫌羞。猴子军队托老汪说情,队长就安排看秋挣工分的机会。猴子军队毕竟不是大人劳力。说看秋就是不扛镢头不挑担儿,似乎很轻松,走走大田,转转苞米地红薯垅。责任却很大,如果丢了庄稼,队上要扣工分。正午的太阳正晒,知了藏在树荫有一声没一声叫,热哄哄气息中夹着苞米诱人的香气。猴子军队很尽责,他是除了支书村长队长之外惟一能坐在电影机旁边的人。有时操起麦克风替老汪念一段公社指定的文件或生產通知。例如小麦条锈病发作了,稻田草虱该防了等等。老汪早就烦了这些。在村邻中猴子军队就有了分量。打药的时候就感叹一句,多亏猴子了。庄稼收成了,夸一句军队人不大,说话倒有准儿。他从谁家门口过,由不得人家像招呼支书村长一样,说,不到屋坐坐吸一袋?抽一锅?他连纸烟也不会吸,啥一袋一锅的,这么想,心里也很受用,有时也进屋坐一时半会儿。人家就打听老汪啥时来?放啥片子?完全像老汪代言人。因此他觉得自己成人物了,看秋必须认真。

浓绿的早苞米田苞米壳子已经发白,红薯把地皮撑开了口子,鲜艳的红薯从地缝中露出来,人见人馋。小寡妇雨雨咋样也料不到会被猴子军队碰上。那当儿她正撅着浑圆的屁股跪在葳葳红薯地刨红薯,一对大奶子在碎格格花衬衣下像两只欢快的小白兔。猴子军队从苞米地像猫一样轻手轻脚钻出来。按说一个大活人过来咋样也有响动的,也许雨雨“摸秋”兴起没听见。他捉住雨雨的笼子,带着刚刚脱去孩子稚气的小男人嗓门吼道:“白天光光,来摸秋,吃豹子胆了。”雨雨打了颤儿瞬时傻白着脸。片刻,她乜斜着对猴子军队说不就是几个红薯嘛,看把人吓得毬都没得了。说着站起来撩起衣服角擦脸上汗,白白的肚皮儿露着。渐渐雨雨把衣服越撩越起,把脸用衣服埋起来呜呜哭,又白又暄两只奶子就像电焊弧光一样十分刺眼的暴露给他。这一刻猴子军队浑身爬满了蚂蚁般的不自在和难受。他扭过头去,想抖去身上的蚂蚁,却突然恻隐雨雨上有老下有小要是扯给队长,定要罚的,雨雨又要哭,又得再撩衣服擦眼泪,队长就非看见奶子不可。此时雨雨见他背过身子,想着奶子白露了,便住哭,放下衣服把扎头发的老鼠筋绳儿扯下来套在手上,柔柔地对猴子军队说,再来放电影该轮我给老汪做饭了,想吃啥你说。他转过身时已是两颊绯红,嗫嚅着把话岔开,说,咱还是见队长吧。没想到这句话出来竟然像片树叶子黄了,不经意落下来那样没劲没分量。雨雨说,话都说到这样了你还……她打住话头把手上正舞弄的老鼠筋给他,说你会学电影,帮我把头扎上。猴子军队心跳得发慌。平时人都说雨雨家里一只公猫都要撵的,依他看不是的。老汪快来了轮她做饭,自己肯定是要陪老汪前后吃三顿。她说这话分明是早早请了自己嘛,他瞅瞅红薯笼子又瞅瞅狼刨死娃子一样的红薯窝,雨雨过门早,比他大不了几岁,他真的没了主意。接过雨雨手中的老鼠筋,雨雨就把散着女人香气的头拥给他。他双手婆挲的捋着雨雨头发,觉得雨雨头发看似光滑,却来回在他的心头缠绕,正在这时,队长不知从啥地方冒出来厉声道,你这狗日的猴子,多少窝红薯被刨了?耍啥嘞?猴子军队猛地一愣,顺口答道白毛女,只是头绳不是我买的。雨雨从怀里转过脸瞅瞅队长,队长不理雨雨,只冲着猴子军队说,“看秋就是看秋,耍啥‘白毛女,也不尿泡尿照亮一下贼模样子。”他听队长骂自己,脸一烧觉得该骂。一同上学的都去县城读高中了,自己还是个五年级,丢人现眼。此刻借坡儿歇脚道:“队长,贼娃子是我捉住的,交你了。”说罢头也不回从苞米地走去。看秋终究不如猴上杆挣工容易。要是每天晚上有电影该多好,上杆下杆,帮老汪摇柴油机。

想到这儿,他突然觉得生活中最美好时光就是自老汪每次进村开始,他屁颠屁颠扛桌子上杆儿,人们看老汪时目光也扫一下自己。老汪势很大,一般不搭理人,有时在喇叭上宣读文件,通知代表公社革命委员会,鬼才知道他夸张了多少倍。要问他放啥片子无异于叫金佛开口。只有猴子军队最先得到消息。这消息大多来自打探。有时会赶几十里外看新片子,学几手戏,“哒哒”打枪,或中弹倒毙的样子。学戏文和动作他专拣热闹和关键部分,第二天准烂熟。也有出错的时候。那次去老远的磨沟庙看了新片子,半夜回来淋了雨发高烧,睡三天醒来竟把片名忘了,只记得有一只大称锤。就记成“难忘的称锤”了。终于等这片子在石村放映了是《难忘的战斗》,村邻却说猴子军队挺逗人。老汪来石村前多天都托他问老汪是啥片子。然后都晓得了,也很兴奋,“猴子说了是打仗片。”“反特片,军队说的。”不等片子放完,银幕下就议论纷纷,发表着对他的消息准确性和戏文、动作水平的评价。他似乎比老汪还热点。村里有人偷偷搞“黑市”贩运,他悄悄说给老汪。老汪来了,专门给石村人放《青松岭》。石村人明白老汪代表“政府”就躲老汪。镇市管会大个老李是有名“黑包公”,于是就有“热红薯冷粽子,老李来了夺笼子”的顺口溜。石村人给老汪编的是黑糜子白杆子,小心老汪给谁换片子。老汪不恼,觉得自己和市管会一样子,一到石村他的头昂得更高。

他被雨雨的哀求或温柔弄得云出雾进又遭队长日骂,心一乱没数到底刨了多少窝。走出许久了又从热气蒸腾的苞米地踅回来。红薯地和苞米地交界处,一棵歇着知了的臭椿树巨大树荫浓浓罩着一片红薯地。队长和雨雨铺着红薯蔓儿说情话。雨雨说,明明今日是你看秋咋轮上猴子军队了。队长说公社临时开个会,叫猴子军队替一天。真是的。接着就干男人和女人的事。空中的知了不停的叫,青纱帐中就散发着温情,雨雨呻吟声把一块红薯地都感染得那么亲切,可爱。这一阵,他俩正在欢势,咋样也想不到猴子军队会踅回来。

天空远处有块浮云在漫不经心的飘着,扬过花的谷子地开始散发米香,一阵微风拂过,他感到一丝凉爽。他认真的一窝一窝数着,狗日的雨雨整整刨了二十四窝。他嘴里骂着,再抬眼,红薯笼子原地还在,不见人影儿。就在苞米地睃巡,只听风舞动苞米叶刷刷声。他又把目光拉回来移向红薯地,两砣大白屁股被墨绿油汪红薯蔓映衬得十分耀眼。他恍然大悟,雨雨摸秋是和队长捏合手嘞。他问正在提裤子的队长:“把雨雨压在红薯地里也叫安排生产?”因为有多少次队长上人炕当野汉子被自己女人找着,他理由只有一条,就是“安排生产嘞,咋?”脸不红,心不跳还理直气壮。他是队长啊。几百口子人要分粮食吃饭,有多少活儿需要队长去安排。谁家饭稠,谁家饭稀,队长有资格和权力决定。

队长道,只许她演白毛女。猴子军队说我是正面角色杨白劳,你演的可是黄世仁啊。队长有些色厉内荏道:“你不去别处看秋,在这里狗踅油葫芦是不?”这时雨雨扣好衣服,提着裤子踩着红薯蔓儿头也不回的跑去。他蹩了队长一个白眼,冲雨雨喊:“假喜儿,假喜儿。”

我在县城读高中,只要我一回去他就围着我,开口就说其实女人怎么怎么,闭口就说女人怎么怎么,我既反感又好奇,这猴子是不是已公猴了?再看时他确实已胡髭毛乍的像个半拉子男人,小学还没读完。家庭成份好,学校保留他的学籍。我说别招惹队长,没好处,譬如临了要推荐当工人,脱产啥的。他不大回答我,心事很重。临分手总说回来早些。好像我回村来是为他似的。其实三两周也回来不了一次。

雨雨的奶子像白萱腾腾的蒸馍总在他眼前晃,忍不住逢人就说喜儿和黄世仁是老相好。谁都以为他说戏文。只有队长心里明白。队长就用小拇指拆一包纸烟,在烟包屁股弹个崩子,一支烟就嘣了出来,用嘴叼了,摸出火机子点上吸一口,老半天才呼出一个不囫囵的烟圈儿。队长以为这才叫架势,公社下来的干部都这样。他说大家对你有意见,伺候老汪挣轻省工分,老汪再来另派人。队长说罢悠哉乐哉又吸一口烟。他见队长抬起眼皮,淡淡回一句“我叫老汪给你放片子。”撇下队长哼着“北风哪个吹,咱们那个队,红薯那个地里,演那个戏……”《白毛女》插曲“北风吹”三岁娃都会的。队长脸瓷白瓷白。

猴子军队去镇找老汪,要老汪再去石村了把白毛女片子带上。老汪说太老了没人看。他说大家记不起黄世仁最后死了没有死。老汪答应只拿最后一盘拷贝。队长姓石,猴子军队见了队长总是黄队长黄队长的叫。谁都知道石队长这回碰上赖皮子了。狗七猫八对队长来讲不是啥大事情,经他玄玄乎乎的给人咋呼着,问题就很严重。话传到公社人耳朵,石队长就说猴子军队帮老汪多了,爱说些戏文戏词。一次又开大批判会,猴子军队摆弄好话筒,问公社来的工作组,批不批黄世仁。工作组又找石队长说问题复杂,不把坏蛋揪出来难平民愤。

石队长彻底没辙了,把猴子军队请到屋里,先倒一杯水,再放上糖递过去,脸上有些笑,没拿架势。转身到外间取来一整包烟又递给他,说,老汪不舍嘞,大伙不会上杆嘞。他知道队长怕了,学队长样儿弹出烟,把嘴撮成鸡屁股状叼一支,身上没火,队长转身去找火机子时他悄悄拧开放在队长家的嗽叭扩大器。队长回来只顾给猴子军队点烟。他就问队长,他还演不演黄世仁,队长说南霸天也不演了。有了君子协议是大喇叭告诉全村人的,猴子军队很高兴。老汪再来“白毛女”结尾部分不再放了。队长在大喇叭上把人丢大发了,一气拆了喇叭线,有啥事又操起铁皮筒儿喊。

雨雨补上给老汪做派饭。

红薯地一幕许久老汪才来石村。猴子军队下了职,可老汪还是一声声喊“猴子,猴子。”队长派的人老汪嫌笨手笨脚,柴油机都转欢了手摇把还没放,甩出去砸了人。他随老汪忙前忙后却没一分工。陪老汪吃饭他就没再去。他悄悄给老汪说雨雨有毛病,老汪就不去吃。那个星期天他又碰到我,拿一截儿电影片子举在我眼前,说是日本的《望乡》,老汪给的。我知道那是关于慰安妇的片子。我俩坐在河边沙滩上,他不无伤感的说他被学校开除了。我想笑他的矫情。开除不开除早己没了意义。原来还是因断《望乡》片子引起。学生娃听说尿能冲洗出照片,他分给一人一截儿,齐刷刷拿尿冲,上课了满教室臊臭,相片没洗成,老师告到校长跟前。这事也就近似流氓事件。校长去石村见了石队长,石队长说在村上也不是个东西,于是就开除了。他问我告队长咋告,他想叫队长坐黑牢。我回答不上来,他丢过一句“书白念了。”他不是学生了再后来就和我有了距离,极少见面。偶尔见了都是关于电影的话题。例如中国的新闻简报,朝鲜的哭哭笑笑,越南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的莫名其妙,等等。再一个话题就是雨雨家夜里门曾经响过几次。会计在雨雨炕上把算盘珠儿拨的“噼噼”响,响着响着灯就灭了。石队长堵在门口问会计半夜三更做啥哩,会计说只兴你安排生产,就不许我教她学学算盘。雨雨早早攒了十多枚鸡蛋,翻出坐月子娘给拿的红糖,有半斤豆油舍不得吃,每天和孩子砸几粒蓖麻籽炒菜。就等给老汪做饭。给放电影的做饭队里有补助,更重要的是放电影时能坐在机子旁。这是石村的规矩。多年了队长在村上演了多少次黄世仁,自己咋就碰上猴子军队。

雨雨麻利收拾完锅碗,踏着老汪和猴子军队的脚后跟到电影场坐在机子旁瞅老汪的动作。人群中有人喊一句:“唱一段‘北风吹。”雨雨好像没在意,猴子军队听见了,他知道这是给雨雨带话。人家队长不演黄世仁了,还说风凉话儿。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没教养。一弯腰掳一把沙土扬去再没人吭声。

军队在提亲年龄那阵子,正是和队长作对的几年,石队长就拦住媒人说:“人活在世上,猴子活在树上,不是吃菜就是吃糠。”说军队是猴儿命,谁嫁谁遭罪。一年一年过去了,军队还是单身。老汪也要成了老汉,也就是为了那次放片子差点儿被人踏死。

猴子军队说,是《英雄儿女》打哩。说演的恁热闹,又是机枪又是大炮的,石村男女老少和为看新片子来石村的亲戚都欢呼着,议论着,奔走相告电影是《英雄儿女》。也有被讹传成《英雄男女》。不等太阳压山,东坪碾谷场就放满小板凳、高椅子、马扎儿、木墩子。孩子們拿着棍儿当枪“哒哒哒”预演着即将放的片子。也有打老远赶来看电影的少男少女,仨一伙,俩一堆。石队长早早放了工。他要陪老汪吃饭。有了军队的预告预演,不需问啥片子,放完了《新闻简报》,正片开始,是彩色京戏《龙江颂》,“支部书记睡大觉,还要喝鸡汤”的词早被乡邻背的烂熟了。都以为是调机子试片子,吃一碗煎饭时间还演,场子开始嘁嘁喳喳不安起来,石队长就问老汪是加演还是正片,老汪说是正片。队长瞅一眼满脸疑惑的军队说,不是说新片子《英雄儿女》吗?老汪回答说新片子在几个区轮着耍,被黑山区拿去两天了。话从放映机周围向四面传开,场子立时炸了锅,先是坐着的人全部站起来,后是有人往电影机子跟前挤,要质问老汪,为啥哄人骗人日弄人?成千多人,一片混乱,潮水般涌过来,桌子被挤得有些摇晃,猴儿杆上的人物江水英美丽的影子也东倒西歪。老汪不大满意关了机子,问石队长说:“这是弄啥嘛,看过电影没有?”长长一根竹杆固定在桌子腿上,高高挑着的牛卵子灯亮了。灯一亮,愤怒的乡邻一瞬间彻底涌倒桌子,电影机子也随之翻倒在地上任人踩踏。场子一片黑暗。“打,打狗日的老汪。”“打狗日的猴子军队。”人群中一片谩骂,责怨。被踩了的老年人和孩子的惨叫把东坪搅成混乱的海洋。雪白的帐子被人用泥土甩得花花点点。混乱中,军队踩过人堆,挤出人群悄悄关了柴油机,他更担心电死人。又踅身挤进去,推开搡打老汪的人,队长也护着老汪往出退。拳头每一下来他就挡着。军队吼道:“打着队长了。”他这一吼人群分辨出他的声,“打黄世仁!” “打假王潮!” “狗日的猴子军队也日哄人。”他被迁怒的拳头包围,石队长忍着一语双关被称为黄世仁的羞辱,竭尽全力保护老汪。猴子军队忍着疼,还在纠正着没看到新片中人物的名字。“王成,王成,不是王潮,是大英雄。”他在回忆自己啥时给大伙把王成说成王潮的。英雄人物名字错不得的。随着人群涌动,搡打已从大场移到场边的涝池旁。涝池常年蓄着水,主要是用于碾麦子,豆子谷子糜子时防火,差不多中间有一人深,淹死人很容易。队长、老汪、猴子军队退到水中,再也没人下水,骂骂咧咧议论着、惋惜着。抱着没有看上新片的遗憾,才七零八落地散去。

石村人吃不饱饿不死,穿不暖冻不着的穷日子穷过。村口破旧残缺的石门楼前那棵长了几百年的紫藤花开了谢了,谢了又开。每天傍晚,藏在西山垭的那一缕晚霞总是斑驳的在紫藤架照那么一瞬之后,才完全暗下来。村外的丹江河逶迤东去细碎的哗哗声像摇篮曲,把石村人送入静谧、安祥的梦里,日复一日。几年了,电影忘了石村人,石村人也忘了电影,也从没有看电影的奢望,更没脸到别村赶场子。有时夜静更深,顺河道能隐约传来放电影柴油机发电的突突声,每一声都像石杵子砸在石村人心窝上。

自那次砸了电影场,老汪睡了几个月,当多日后石队长和军队用架子车把那不成样的电影机子和柴油发电机送到镇大院时,立马被派出所人叫去。亮铮铮的铐子要找带头的。石队长说是他自己,人家不信,队长就说是军队吹吹夸夸,煽话《英雄儿女》哩。派出所人问军队咋个煽法。军队直摇头,石队长就冲他说,老实交待,从宽处理。军队走到院子,就地操起光秃了的大扫帚表演起来。机枪、炮、弹、飞子,到最后的爆破筒响过,倒下去时,他早已大汗淋淋。派出所人先是傻乎乎的看,完了捧腹大笑,拍拍军队说,不怪石村人,回去吧。

军队时常也去镇上见见老汪,给他说村里的事。说黄世仁没改,说喜儿雨雨有黄世仁陪着,不打算再嫁。老汪不操心石村的事,只给军队说供销社的天天工都转正了,他至今还是“社办人员”,属于天天工。他长叹一声说领导说一百年不给石村放电影,就是放,他也不去了。“只是可惜了你这猴子军队,上杆下杆,学电影。”他把军队领到领导面前说,这就是石村的猴子。领导瞅瞅说,你就是石猴子。“不,我叫石军队。”“噢,猴子军队,对,就是。”领导顿了顿,又说,“能不能来一段。”就这样,军队在镇上大院也混了个脸儿熟。

不经意间,石队长不再吆五喝六的安排生产,一家一户自己种庄稼了。我上大学出来上班了,军队接过老汪的老电影机子,他遇上好档口,村上通了电,不须再摇柴油机发电了,省许多事。那些年跟老汪早就学会放片子。电影公司叫军队这台机子包三个乡。石村人看电影的奢望又成了现实。他领回的第一部片子是《神秘的大佛》,第一场就在村里耍,那轰动和热闹自不必说,光是各家各户赶到军队杂乱的小院放的挂鞭红皮儿能揽八背篓。雨雨的挂鞭最长最响,她想讨好军队不再放“白毛女”。也有外村人赶来放挂鞭的,并把机子摸来摸去。在老汪时代是谁也摸不得的。猴儿杆上,机子上挂着红被面,雪白银幕下面也有人横拉一条绳子,挂了许多红被面,与雪白的帐子相映煞是好看。乡邻们早年赶庙会就是挂红被面讨喜庆的。最后都披在军队身上。也按那时的老汪对待,一场电影三顿饭,轮着派,只是石队长不再陪吃。石村人能看上电影了,今后凡有新片子,第一场肯定是石村人看。我母亲病逝过丧事就是他给放的电影,还用喇叭说了几句悼念的话。不论是放电影还是看电影,都出息人。

那些日子以后,石队长佝偻着身子,在喜儿雨雨和猴子军队两家之间来回跑。他给雨雨说他老了,雨雨得有个落脚靠头。猴子军队是个老童子不说,耍猴儿杆第一场就是好片子,日后错不了。雨雨把雙手在扁平的胸前捏把着说,怕军队不爱哩。那年红薯地把人丢大了。石队长说,他当黄世仁才丢死人。说着唠着,有着年龄悬殊的一对老情人挤出几滴干涩的泪,说以后有机会,啥地方有红薯地,啥地方还能见面。

石军队成了十里八乡人们眼中当年的老汪一样有身份,令人尊敬,再也没人敢猴子猴子的喊,要喊就是“老石”。他在众多的提亲中,掂量,选择,当然没有一个是姑娘,还是答应娶雨雨。因为当年红薯地里雨雨圆圆的屁股和奶子钻到眼窝再没出来。

结婚那天晚上,军队在他已收拾得像模像样的院子放着《甜蜜的事业》。院墙上用白灰抹出光溜溜一块白代替了帐子。院子外安着酒桌。女人和孩子们看电影,雨雨把炒的苞米花用筐箩盛着放在院子请大伙儿随便吃,场子飘着脆香。男人们陪军队专门请来的老汪头叙话喝酒。忙出忙进的还是老石队长,村里村外都是耍“猴儿杆”嗡嗡的声音。空气中飘着浓浓的酒香。幽幽的紫藤花落了一瓣又一瓣,石村的夜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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