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辨析

2012-04-29 00:44欧阳谦
教学与研究 2012年4期
关键词:总体性

欧阳谦

[关键词]总体性;哲学方法论;历史辩证法;主体与客体;物化意识;阶级意识

[摘要]如何通过界定和伸张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性来坚持其理论的批判性?这个问题始终都在推动着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理论思潮的发展演变,也由此形成了所谓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走向,即通过总体性思想来解释和完善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方法论及其历史辩证法。卢卡奇之所以被封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鼻祖,正是因为他是这种理论走向的始作俑者。本文认为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是在深化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维度,同时也是在强化马克思主义的主体性原则,因而引发了后续的关于马克思主义总体性思想的种种争论。从某种意义上说,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不仅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思想来源,而且也是当代马克思主义发展的重要思想资源。

[中图分类号]B25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2826(2012)04-0064-08

在当代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演变中,围绕着“总体性”范畴而对马克思主义展开的种种理论争论就始终没有平息过。这些争论往往反映出马克思主义面临的一种理论张力:一方面是科学性和客观性的诉求,另一方面则是批判性和实践性的目标。为了化解这种张力,自卢卡奇以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们纷纷各展其招,不仅试图从哲学方法论上重新定义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性质,而且还要重新解释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不管他们之间的招数存在着多大的分歧,其基本思路大体还是遵循了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事实上,自卢卡奇发表《历史与阶级意识》以来,“总体性”范畴就始终在主导着当代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探索。本文认为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对于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方法论进行了别开生面的理论阐释,从而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以及当代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扩展提供了极为重要的思想资源。他对于辩证法的主体维度及其历史主动性方法论的理论阐发,值得我们对其价值进行一番评析并从中找出可资借鉴的思想资源。

一、总体性与哲学方法论

卢卡奇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是为了回应时代提出的问题。在理论方面,通过科学主义、实证主义和自然主义来阐释马克思主义,将马克思主义定义为经济决定论,这些构成了他那个时代的理论倾向。这倾向不仅埋没而且丢弃了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范畴及其哲学思想,因此也就看不到马克思主义历史主动性方法论的意义所在。在实践方面,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与欧洲工人运动的失败造成了巨大的反差,由此而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即为何现实的革命并没有遵循理论的逻辑?历史的发展可以撇开人的主体性作用吗?卢卡奇为此重申了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思想,极力地从哲学方法论上来论证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历史能动性及其实践规定。

什么是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性”?卢卡奇的回答别开生面,即正统性指的是方法而不是结论。“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并不是意味着不加批判地接受马克思的研究结果。它不是对于这个或者那个论点的‘信仰,也不是对于一本‘圣经,的注释”。这种必须坚守的马克思主义方法就是“总体性辩证法”。它是一种以“总体性”范畴为核心从而把握了历史主动性的方法论。换言之,马克思主义与其他哲学理论的根本区别并不在于是否肯定了经济动机的首要性,而是取决于总体性范畴的首要性。“马克思主义全部体系的兴衰就取决于这个原则;革命是占统治地位的总体性范畴观点的产物”。马克思主义的哲学革命仅仅依靠其唯物主义的扭转是远远不够的,关键还取决于总体性范畴的运用及其辩证方法的确立。作为一种面向社会革命的“总体性辩证法”,马克思主义并没有简单地将历史运动还原为“物质”的或者是“经济”的,而是揭示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同源关系,由此将历史重新交还到人的手中。历史唯物主义重在前面的历史规定,而不是后面的唯物主义规定。

总体性范畴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理论基石,是构成历史主动性方法论的前提,因为它是对社会历史全部过程的辩证认识,是将现实存在看作是由主观东西与客观东西构成的一个活生生的整体。为此,卢卡奇引证了马克思的论点,“每一个社会中的生产关系都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首先,作为一种整体化的思想,总体性范畴能够使我们看到整体的决定作用,即整体对于部分的优先性。社会历史中的每一个组成部分和每一种现实经验,都只有从它们与整体的关系中获得规定。简单地说,部分的真理寓于全体之中。如果脱离了社会整体的关系,孤立的事实只能是一些空洞的和无意义的抽象。任何事实只有被放到一个特定的背景条件之中,被置于一个整体之中才是可以理解的。总之,“总体意味着实在是一个有结构的辩证的整体,在这个整体中并通过这个整体,任何特殊的事实(或事实的组合、系列)都可以得到合理的理解。全部事实的堆积并不等于对实在的认识,堆砌起来的全部事实也不等于总体。事实只有被当作一个辩证整体中的事实和结构性部分来理解,才构成关于实在的认识”。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科西克的这段论述,大体可以反映卢卡奇的总体性范畴的第一层含义。其次,作为一种过程观念,总体性范畴能够使我们把现实当作一个历史过程来理解。总体性将过去、现在、将来连接起来而渗透在现实的发展变化之中。一切社会现象总是处在相互作用之中而不停地发生种种变化。我们必须看到,“只有在事实的来龙去脉中,把社会生活的各种孤立事实作为历史过程的各个方面,并且把这些事实结合到一个总体性之中,对于事实的认识才有希望变成现实的认识”。以往的历史观总是走向这样一个极端,即取消历史的发展过程,将现存社会制度看作是永恒自然规律的反映。历史变成了一具僵尸,人们看不到历史发展中人的活动及其作用。最后,作为一种主体理论,总体性范畴能够使我们看到“每一个社会的力量按其本质来说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只有认识能够使我们从中解放出来”。总体即主体,主体即总体。只有当进行设定的主体本身是一个总体的时候,对象的总体也才能够加以设定。如果要在总体性意义上理解现实的话,我们就不能成为事实的奴隶,因为现实的总体就是由人的活动建造起来的。从这些论述中可以看出卢卡奇是直接地承接了黑格尔的哲学思想,即“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在卢卡奇看来,黑格尔哲学并没有被马克思否定反而被推进深化了。“只有在马克思那里,黑格尔的辩证法才真正变成了赫尔岑所说的‘革命代数学。然而它并不是简单地用唯物主义的颠倒来达到的。准确地说,黑格尔辩证法的革命原则为何能够在这种颠倒中并且通过这种颠倒而得以显示,那是因为马克思坚持了这种方法的本质,即总体性的观点……”。马克思把总体性确立在历史过程之上,并且把总体限制在历史范围之内由此而完成了黑格尔所留下的任务,即具体地去发现作为主体的真理,最终实现思维与存在的统一。

马克思之所以把实践的要求放在了首位,就

是为了改变现实。然而,现实只能作为总体来把握,只有本身就是作为总体的主体才能冲破现实。在“物化意识”的作用下,人们的思想往往容易陷入庸俗的经验主义和抽象的乌托邦主义这样两个极端。经验主义使主体变成了被动的旁观者,只能无条件地顺从于自然规律;乌托邦主义只是依赖于主观幻想,以为凭借异想天开就可以克服外部世界的运动。在人们面前只有孤立的事实或者个别的经验,一切现象只是被当作固定的东西来看待。比如资产阶级的思想方法在认识社会现象时,无论是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无论是天真的还是狡诈的,始终都是从个人的观点出发。这种方法论上的个人主义立足于抽象的二元论,将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个人与社会对立起来,用抽象的事实来代替具体的总体。以考茨基和伯恩施坦为代表的第二国际的理论家们之所以陷入实证主义和经济还原论的怪圈,正是因为他们放弃了总体性的辩证法,看不到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受制于孤立和机械的方法而只能停留在眼前的经验事实上面。他们的理论错误在于排斥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切断了黑格尔哲学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血脉联系。他们使得马克思主义丧失了理论的自觉性和革命性,最终导致社会主义运动在思想上的幼稚性和在实践中的被动性。反之,马克思使黑格尔的辩证法落实为具体的和社会的矛盾运动,将人作为历史创造的能动主体,由此而将历史变化的基础奠定在人的创造性活动之上。因此,马克思的总体性辩证法真正跳出了长久以来由宿命论和意志论所造成的思想困境,让人真正站在了现实历史运动的主体位置上面。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够成为一种革命的理论,这种理论之所以能够唤醒无产阶级去追求自身以及全人类的解放事业,关键在于马克思主义通过总体性的哲学方法彻底消除了“物化意识”,从而实现了历史中的主体与客体的同一。卢卡奇对于总体性方法的论述,显然是以黑格尔的同一性哲学作为出发点的。他强调历史唯物主义与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密切关系,这就是它们都把理论当作是现实的自我认识。这种自我生产和再生产就是现实本身。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一种克服了唯心主义体系的唯物主义成就,而是“一种试图比黑格尔还要黑格尔的尝试”,即要大胆地凌驾于现实之上,把无产阶级看作是人类历史上真正的主体与客体的同一。总之,总体性的哲学方法论可以使我们达到这样的认识高度,即让历史最终回到人的掌控之中。

二、总体性与历史辩证法

卢卡奇走向马克思主义,是因为他怀抱着“浪漫主义的反资本主义”的革命激情。在那个社会革命和阶级斗争风起云涌的年代里面,他最为关切的问题就是如何消除战争,如何消除异化,如何实现人类的自由。出于现实社会斗争的需要,他不断地寻找着可以指明人类历史发展过程的思想学说。最终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理论,并且将这种理论看作是一种能够真正实现人类自由理想的“共产主义的历史哲学”。即使他的哲学观点后来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还是始终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哲学是一种综合的学说,涉及人类从原始共产主义到我们自己的时代所达到的必然的进步,以及我们沿着同一条道路进一步前进的远景,因此它也向我们指示历史的将来。但是这种指示——从认识支配历史发展的某些规律中产生出来的——并不是用以说明每一现象或每一时期的制法的烹饪指南;马克思主义不是历史的旅行指南,而是指示历史前进的方向的一座路标”。卢卡奇把马克思主义视为消除异化的革命纲领。“马克思极力要求我们把感性世界、客体和现实理解为人的感性活动。这就是说人必须认识到自己是一种社会存在物,同时作为社会历史过程的主体和客体”。人及其活动就是历史辩证法的真正基础,主体与客体的相互作用和相互转化就是人类历史舞台剧的主题。卢卡奇否定自然辩证法并且为此指责恩格斯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就是因为他认定了总体性才是辩证法的本质规定。换言之,离开主体与客体的相互关系,离开人的创造性活动,就不会有辩证法。他这里用黑格尔的辩证法(其中还搀和了费希特的伦理唯心主义)来重新定义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辩证法。

在维科、康德、费希特、谢林之后,黑格尔进一步提升了历史辩证法的思想,即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互关系问题作为整个历史演化的基本内容。他提出,人类的历史之所以能够被认识,就是因为这个过程是由人类自己创造的。历史是一个主体与客体之间相互作用的不断演化过程,是一个由低级到高级的辩证过程。“主体和客体关系的全部问题,在他那里都是透过《精神现象学》中异化这一核心范畴折射出来的。精神通过一系列的对象化(异化)和非对象化(异化的扬弃)阶段而返回自身。由于这种蜕变,意识和精神认清了自己创造的客体,实物形式的客体原来只是外表。认清意识处于实物形式中也是处于自身中,这将扬弃意识与对象、主体与客体的异化”。对于黑格尔来说,异化表现了人与他所创造的现实之间的关系。异化的产生是由于人本身外化(或者对象化)为社会现实,而人却没有认清这种外化的本质,于是社会现实就成了与人对立的异己的力量。黑格尔的异化观是将异化与对象化等同起来,使得异化浸透在历史社会的一切领域而具有无所不包的本质特征,使得人类的一切活动似乎都被打上了异化的烙印。与此同时,黑格尔又将异化视为绝对精神的必要发展环节。精神为了认识自身而不得不成为自己的对象,“精神所以变成了对象,因为精神就是这种自己变成他物,或变成它自己的对象和扬弃这个他物的运动”。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凭借自我意识就可以彻底消除主体与客体的对立。当客体的出现和消失都要依赖于精神的时候,主体就成为了绝对。这种异化思想及其辩证法被卢卡奇加以吸收。

20世纪初在欧洲弥漫着一种“浪漫主义的反资本主义”的文化批判思潮。这种思潮将社会现实与异化问题联系起来,诸如商品拜物教、生产自动化、雇佣劳动等。“异化”一时间成为了一个控诉性的概念,哲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文学家等都在使用。社会现实中的各种存在似乎都成为独立的力量,并且与人的愿望和目的脱离开来。我与世界、个人与社会之间存在着尖锐的对立。卢卡奇就是在这样的思潮中间成长起来的,其立足点也是从文化批判中去寻找消除异化的途径。在德国社会学家韦伯和齐美尔的直接影响之下,他认定商品生产决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而是触及到了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核心。“马克思描述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并揭示其基本性质的两本伟大的成熟著作,都是从分析商品开始的,这决非偶然。因为在人类的这一发展阶段上,没有一个问题不会最终追溯到商品这个问题,没有一个问题的解答不能在商品结构之谜的解答中找到”。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他大量引证《资本论》第1卷和第3卷中有关商品拜物教的论述,并且用了全书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来阐述他的物化理论。商品拜物教表现了创造性主体与他的创造物之间的异化关系,就如同在宗教信仰中人类精神的产物对于信仰者表现为至高无上的上

帝一样。商品拜物教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物的关系,从而掩盖了社会生活的真正关系。从主观方面看,人的活动同人自身对立起来,生产对象的分裂造成了生产主体的分裂。从客观方面看,商品关系造成了一个人完全无法左右的物化世界,这个世界有着自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在客观上和对劳动的关系上,人都不是表现为生产过程的真正主人;相反,他只是被结合到一个机械系统中的一个机械部件。他发现,这个机械系统早已存在并且是自足的,其作用不为人所左右。无论他是否乐意,他都必须服从这个机械系统的规律”。人拥有的主体性的品质和能力,都变成了可以占有和买卖的东西。人变成了商品,完全从属于商品生产的物化法则,从而丧失了他的主体性存在。面对“主体的物化”和“物的主体化”。卢卡奇寄希望于历史辩证法,即主体经过异化的磨砺之后而最终达到自我实现。历史辩证法的谜底在于主体和客体的相互作用。辩证法不是被带到历史中去的,也不是依靠历史之外的东西来解释的。辩证法来自于历史本身,来自于人与世界的相互作用。辩证法不是什么神秘力量的运动,而是人的总体化的实践活动,即从主体到客体,再从客体到主体的否定之否定的历史运动。在卢卡奇看来,黑格尔的神秘和错误之处并不在于他设定了历史的主体与客体的绝对同一,而是在于他不能在历史内部找到这种同一的主体与客体。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辩证法之所以具有鲜明的批判性和实践性,正是在于它在历史运动中找到了这种同一的主体与客体,即无产阶级的存在及其历史作用。为什么说无产阶级就是这种同一的主体和客体呢?因为在无产阶级身上,自我认识和社会总体认识是可以一致起来的,因此它既是认识的主体又是被认识的客体。“无产阶级宣告现存制度的解体,只不过是揭示自己本身的存在秘密,因为它就是这个制度的实际解体”。卢卡奇用马克思的这个论点来强调,一方面无产阶级作为客体,它是受苦的和被动的社会阶级,它是异化的和扭曲的;另一方面无产阶级作为主体,它又要去打破主体与客体的对立,去冲决现实制度的羁绊。只有在无产阶级身上,主体才能将客体看作是与自身同一的东西,从而达到主体与客体的同一,达到一种总体性的意识。然而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无产阶级的经验认识总是被“物化意识”所包围和浸透,他们又是如何能够冲破这种包围而达到其主体自觉的呢?卢卡奇根据黑格尔的辩证法逻辑,提出了一种能够作为总体性认识形式的“阶级意识”。他正是用这个概念阐发了总体性辩证法所固有的主体性方面。

三、总体性与阶级意识

针对当时盛行的经济决定论和实证主义思想,同时也是反思欧洲革命形势的需要,卢卡奇极力从历史辩证法的主观方面来探索人类自由的可能性条件。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历史与阶级意识》代表了当时想要通过更新和发展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方法论来恢复马克思理论的革命本质的或许是最为激进的尝试。在克服主体与客体的僵硬对立方面,黑格尔的思想成就是其他哲学家无法望其项背的。黑格尔将绝对精神看作世界历史的绝对主体,从而建立起了思维与存在、意志与现实、主体与客体可以达到绝对同一的辩证法理论体系。依照这个体系,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不过是绝对精神“使自己不断知道自己潜伏在自己本身的表现”。精神的辩证法就存在于我们关于我们自己的观念中间,即存在于我们希望是什么和我们实际是什么之间。精神渴求总体和圆满。这种渴求就是自我意识走向自我确证之途的动力所在。精神的本质在于自己给自己设置一个对立的客体,然后在自我意识中把客体作为与自身同一的东西,由此达到主体不受任何外在力量限制的自由状态。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采用了主人与奴隶的辩证法来阐释了精神运动的辩证过程:主人对物的关系是纯粹的享乐,他作为一个消费者的特权使他成为了停滞僵死的自我统一;相反,奴隶总是体验到物的独立性和对抗性,同时他在改造物的力量中认识到自己的力量,认识到将物变成与精神相一致的力量。精神使自己走向异化,最后消除异化也将取决于精神。然而黑格尔只是从远处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做出思辨的解释,没有在历史自身中找到具体的主体,只得编织了一个超历史的绝对精神。在历史现实中去发现具体的主体,从根本上解决主体与客体、自由与必然的对立问题,这正是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同时又超越了黑格尔的理论创新之处。

马克思在无产阶级身上找到了同一的历史的主客体,因为“无产阶级宣告现存世界制度的解体,只不过是揭示自己本身存在的秘密,因为它就是这个世界制度的实际解体”。对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来说,其面对的现实都是相同的。但是,在各自不同阶级利益的作用下面,资产阶级往往被这种现实所限制,无产阶级则要超出这种现实。无产阶级之所以能够成为同一的主客体而登上历史的舞台,从根本上取决于无产阶级的自我意识的出现,即阶级意识的产生。这种意识决不仅仅是对现实状况的反映和认识,更重要的它是真实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在社会革命的紧要关头,意识的作用尤其重要,因为意识的变化与社会的变化是同一个过程,因为社会的力量最终还是一种精神的力量。“青年马克思的哲学著作大部分是对各种虚假意识理论的批驳(包括黑格尔学派的唯心主义和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这是为了揭示历史中意识作用的正确观点。早在1843年,马克思在给卢格的信中就指出意识是历史所固有的,意识不是处于历史的真实过程之外的”。卢卡奇试图说明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是以意识作用为基础的:自由王国不会自然而然地实现,人类只能通过意识而得到解放。只有具备了自我意识的主体才能够超越保守的社会现实,才能够将异化的世界重新颠倒过来。于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根本问题变成了一个自我意识问题。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之所以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因为这种作为能动认识的阶级意识决不是停留在大脑里面的抽象认识。作为一种真实具体的认识,阶级意识直接促成了实践的活动。“当马克思使辩证法成为历史本质的时候,思想的运动也就成为了整个历史运动的组成部分”。

卢卡奇从黑格尔的精神辩证法推断出,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是在克服了“物化意识”之后对社会历史总体的认识。作为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物,无产阶级首先是以纯粹客体的身份出现的,其存在形式完全从属于物化的现实。在机械化和合理化的劳动过程中,工人的活动愈加失去自己的主动性,愈加失去自己的意志。在其存在的直接性中,无产阶级只是资本主义制度的一个组成部分。它要么抱着一种苟且偷生的宿命论态度,要么就抱着一种超然的道德审判立场。“如果无产阶级感到它在经济上所遭受的非人性待遇比它在政治上所遭受的非人性待遇更容易认识,如果它感到这种政治上的非人性待遇比文化上的非人性待遇更容易认识,那么这些分离都说明了无产阶级仍然受制于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所具有的不可克服的力量。”如果无产阶级完全处于直接性之中,

它就无法超越现实而获得对于社会历史的总体性认识。只有通过中介性的范畴,只有从相互关系中去把握现实的总体性,无产阶级才能认识到它的社会存在及其历史作用。为此,卢卡奇划分出了“心理的”阶级意识和“灌输的”阶级意识。前者由日常经验意识所构成,打上了物化意识的烙印,深陷直接性之中而不能认识总体,只能被动地接受既定的现实;后者是对历史现实的理性反思,能够认识到自身的历史存在以及与社会总体的联系。那么,无产阶级又是如何从经验的阶级意识转变成辩证的阶级意识的呢?卢卡奇认为,这种作为总体性认识的阶级意识显然不是从经验感受中自发产生出来的,它要有赖于从外面灌输进去,即由革命的知识分子将先进的认识传输到无产阶级的大脑中。马克思创建的历史唯物主义及其历史辩证法就是这样的先进思想,它对于形成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作为一种真实有效的认识工具,历史唯物主义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的本质,从而使无产阶级具备了历史主体的意识。“要在马克思主义的意义上来理解现实,就不能做眼前事实的奴隶,而是要做它的主人”。人类存在的根本原则就是通过意识的活动来自己解放自己。根据黑格尔的思想逻辑,一旦精神的王国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现实的存在就会立刻跟上去。只要主体的创造性被唤起,历史的必然性运动就会变成人的一种自由自觉的实践活动。

作为一种总体性认识,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决不是经验的判断,也决不是对于眼前生活现实的心理感受,而是一种排除了个人因素的集体主体意识。“事实上,阶级意识是对生产过程中特殊的阶级地位的理性反应。所以,阶级意识既不是组成这个阶级的各个成员思想感情的总和,也不是它们的平均值”。阶级意识既没有感觉器官也没有感觉对象,因为它根本就不是感觉层面的意识活动。这种总体性认识其实是一种理想化的哲学认识。它类似于马克斯·韦伯所说的“理想类型”(Ideal-type),即属于一种客观可能性的认识范畴。在韦伯那里,“理想类型”是一个用来理解和说明社会变化的方法论概念。理想的认识当然不是对外部实在的机械反映和简单摹写,而是要通过概念去重新构造实在。在这个意义上,阶级意识不是对经验事实进行概括,而是以可能性为中介来把握社会的总体性。虽然阶级意识不具有心理的实在性,但它也不是完全的理论虚构,因为它可以从哲学上去阐明社会历史的辩证法运动。“总体的观点与经验主义的观点是对立的。总体的观点从实在的内部规律来把握实在,并且从表面的偶然现象底下发现必然的内部联系。经验主义的观点则停止在这些偶然现象上,无法达到对实在之发展的理解”。从这段引文看,科西克对总体性认识的阐释与卢卡奇的总体性观点还是比较吻合的。对于卢卡奇来说,阶级意识显然不具有日常经验的直接性和现实性,而是一种旨在把握社会存在的理想性和真实性的哲学意识。总之,阶级意识既不是个体的思想也不是科学的知识,而是高出于心理意识和实证知识之上的。阶级意识的立足点不是既定的经验事实而是历史的总体化运动,因此它能够真正把握住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脉搏。首先,它完全克服了物化意识的直观性,由于中介范畴的作用而从直接性的立场中摆脱出来;其次,它完全克服了物化意识的分裂性,通过总体性观点而在社会经济过程的分裂症状背后看到了社会结构的统一性;再次,它完全克服了物化意识的僵化性,看到了历史发展的趋势是比经验事实更加真实的现实过程,从而揭示出社会发展的本质。在克服物化意识之后,这种阶级意识能够将无产阶级的自身利益与历史的发展目标结合起来,将经济斗争与政治斗争同人类的解放斗争联系起来。与资产阶级具有的经济政治优势相比,无产阶级占有的优势就是能够将社会看作是历史的总体,将物化的形式理解为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由此主动去推进历史的总体化运动。“‘自由王国的出现或者说‘人类史前史的结束,意味着人与人之间对象化的和物化的社会力量开始变为人的力量。这个过程愈是接近它的目标,无产阶级愈是需要看清自己的历史使命,它的阶级意识愈是直接地关系到它的每一次行动……换言之,当资本主义面临最后的经济危机时,革命的命运(以及与此相关联的人类的命运)就要取决于无产阶级在意识形态上的成熟程度,即它的阶级意识”。韦伯认为是“新教伦理”产生了资本主义,卢卡奇则相信“阶级意识”能够带来社会主义。

在卢卡奇看来,马克思对于历史辩证法的探索是一项未竟的事业。鉴于当时的马克思主义科学化倾向,卢卡奇意图重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锋芒,即将总体性范畴置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核心。从其哲学的内涵上看,总体性范畴不仅仅是方法论范畴,而且还是一种理想化的总体性渴望。通过总体性的认识去追求总体性的实现,具有一种鲜明的理想性。马克思主义不是实证科学而是实践哲学,恰恰在于马克思主义怀抱着人类解放的理想,而不是一味地去描述经验现实。在论述这种实践哲学及其理想目标的过程中,卢卡奇显然将总体性的哲学方法与实证性的科学方法完全对立起来,将自然排除在辩证法的运动之外,最终将社会历史的发展问题变成了一个自我意识问题,表现出了他思想深处的浪漫主义和主观主义立场。更进一步地说,他是在用黑格尔哲学来阐释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然后又用费希特的主观性哲学加上韦伯和齐美尔等人的文化批判理论来强化黑格尔哲学的主体性方面,由此推出了他的历史主动性方法论的逻辑。无论如何,卢卡奇在挖掘和发扬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性方面,确实为后来者留下了可以借鉴的思想资源。《历史与阶级意识》在当代马克思主义以及当代西方哲学中所产生的深远影响,正好说明他的总体性思想是有其理论价值的。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思潮所呈现出来的“文化的转向”,就是在他的总体性思想的基础之上更进一步地深化和强化马克思主义的主体性原则。可以这么说,主体性问题正是当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的思想活水。然而,探讨主体性问题又离不开总体性思想及其哲学方法论。这也就是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的价值所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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