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一些朋友。最先想到“眼镜雪人”——这个名字至今潜伏在我的QQ好友里,我几次下了心要将他删去,然而总是犹豫,一直犹豫,后来也就由他暗在那里。
他极瘦,却是个极有趣的人,有趣到你会一打眼就记住他。他无所不知晓又无所不热衷,从什么音响听什么碟到最时髦的经济学概念再到徒步户外的一切装备,他从来都是头头是道。有一回生日,他送我一本书,一张碟。书是阿尔贝·雅卡尔的《我控诉霸道的经济》,天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发了兴去读它;碟是他的朋友从德国捎来,卡拉扬指挥的柏林爱乐的《卡门》。
那一年毕业汇演,我演卡门。
眼镜很首肯地说:“嗯,演得很好!真看不出来你能演卡门,你们一点儿也不像。”
我说:“是啊,一点儿也不像。”
结婚的时候,他的礼物更奇怪——一盏户外行者专用的探照灯——它肯定不叫探照灯,而应该有个准确而专业的名字——管它叫什么,总之是我在婚礼上收到的最奇怪的礼物。眼镜总是这样,用一切与我们接触的机会,像可敬又可恼的唐僧,不厌其烦地向我们布道,教导我们热爱音乐,热爱文学,热爱经济,热爱政治,热爱生活,当然,更要热爱徒步旅行。
这样一个怀揣着理想的美好青年,执意舍弃父母的关照,跑去另一个城市找自己的路。他留在QQ上的簽名解释了他的离开:
“他们都带着故事回来,所以我出去。”
他带着理想出去,却再不回来。
两年前,他猝逝于异乡的公寓,走得太早太匆忙,让人难过又措手不及。
他小我一岁,是有理想有文化有道德有纪律的一代——我这样写他,他的音容又宛在眼前——还是那可敬又可恼的唐僧模样,滔滔不绝又喋喋不休,恰像他送我的那盏探照灯一样,闪着顽固又热烈的光,风也吹不熄,雨也浇不灭,即使在最严酷的冬日,也不会忘记诗歌、音乐以及玫瑰花的芳香。
而我就像井蛙一样蹲在原地,做看起来稳妥而体面的事。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他,想起那些因理想而孤独,因理想而丰满的朋友,我就提醒自己,要时常抬起头来,看上面的天。
广仁街的黄昏
我们每个月都去婆婆家住几天,婆婆家附近是中山广场,亥亥喜欢去那里滑滑梯。
路近,亥亥也到了不需要抱的年纪,我就时常带她一路走过去。从横河街往里走,穿过永丰巷或者孙家巷,走到广仁街。然后右转到大桥街上,就可以看到中山广场的侧门。一路上都是老房子。大墙门外头涂着江山红日这样的画。街上横着竹竿,晾着被子或者衣物。老人家坐在墙沿默想,目送我们隔三岔五从身边走过。我有时候觉得这样很好,有心事想是让人满足的事。
广仁街上烟火味浓。黄昏时候,我们走回家,一路听着锅铲敲击的声响。街边的门大多敞开,我有时候会往里瞥一眼,却往往看见满眼杂物,高耸的被褥以及行李箱子快要叠到屋顶上去。有一张桌子紧挨着墙,小孩子在那里写作业。有人叫他吃饭,他站起来,伸手拉灭头顶上悬着的灯,才侧过身,从桌子与走道的缝隙间挤过去。
街上都是梧桐。亥亥有一回停在其中一株下面,抬头问我这是什么树。我说这是梧桐。她挥挥手对梧桐说拜拜,然后走到下一棵,又停下来问。我说这里都是梧桐。她就跟那一棵也拜拜。可是走到再下一棵,她还是停下来问一遍。她就这样问过广仁街上的每一棵梧桐,并耐心同它们一一告别。
走出街口,是几个蔬菜摊子,每日晨昏都摆出来。摊子里头是麻利的女人,身后是一样堆满杂物的房间。厨房里的灯亮着,有小孩子的说话声。她的孩子在吃饭了吧。亥亥看见摊子旁边蜷着一只小猫,她一定要停下来看一看。她看着小猫,好像说着什么,在这热闹的黄昏,谁听得清一个孩子轻声的念白?我于是蹲下身子,凑到她面前,才听见她在唱一首外婆教过的歌:
“喵,喵,小猫叫,小猫小猫,你别吵,阿姨今天上夜班,还在睡觉。小猫点点头,轻轻地,轻轻地走掉了。”
亥亥唱完,朝小猫挥挥手说拜拜,就跟着我走回家去。
一路上
我经常带亥亥去散步,在热闹的黄昏,或者天气清凉的早晨。我们看池塘里的鱼儿嬉游,与邻家的孩子搭讪,认识斑马线、红绿灯还有街边店铺里有趣的摆饰。她喜欢走在琴桥上,看来来往往的船,用小小的手指从这一边点到那一边:
“这是兴宁桥,这是琴桥,这是灵桥,这是江厦桥……”
在琴桥脚下,常常碰到一架板车推着的流动水果摊。车子里是时令蔬果,西瓜最多。在琴桥公园的那条小河没有整治的往年夏天,每天晨昏都会有一条装满西瓜的船泊在桥头,我妈妈也买过几回,有时不是很甜,但很新鲜。
不知道去年那条船今夏泊在哪里,或者就是眼前这一车水果摊。推车的妇女带着的孩子,和亥亥差不多大。我们每回走过,她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树荫下的小凳子上,有时候伏在凳子上画画,有时候帮大人递几个零钱。大人自顾生意,她就自己玩耍,有一回我看到她将树底下的石子捡了来,在地上摆各种各样的形状,然后打散,重摆,再打散,再重摆。
琴桥的桥墩下也住着人家,应该是附近工地上建设的工人。桥墩两旁用水泥封起一大半,那留着的一小半就是进出的通道。里头很暗,亮着一盏灯,还是看不清楚。傍晚时候,常有一桌两桌摆出来,几家人在那里吃饭,也有啤酒。母亲给学步车里的孩子喂饭,吃完将桌子一抹,大的两个孩子就在那里写作业。
散步回来,再走过琴桥,桥墩下的桌子已经收回,空地上晾着衣服,还有孩子的鞋。沿江的景观灯亮起来,蓝莹莹的连成一片,江上漂着的浮藻被夜色遮蔽,看不见了。游三江的客轮欢唱着从桥下经过,留下一江歌舞升平。
桂 花
八月一来,我就等着桂树流香。办公室窗下就立着一株桂花,窗前窗侧又对着几株,节前还念着,什么时候开花呢?今天一上班,就闻见满室桂香,花香浓郁,又夹着一层甜,真是教人心生欢喜呀!
我还是喜欢这里的桂树。新校区载的是一株形态周正的大桂,稍稍有些年纪,枝叶繁复,亭亭如盖。安置在两栋教学楼之间的中庭,布局模样都显出规整端庄,是闺阁里出来的姑娘,念过诗书,习过礼仪,姿态自然高一些。看着不算亲切,却是要你心向往之的。
这里的桂树没有多少气候,像是随便安插了这么三两株,要走远一些,才看出来和那绿草红枫,长檐回廊,合成一处小品。单看一株,只像是哪家院落里跑出的未长开的小丫头,枝叶疏朗,体态娇小,却教人怜爱。有时候经过,会弯下一枝来嗅,再轻轻放回去,余香在鼻尖缠绕,慢慢才尽散。
写桂的诗词之中,耳熟的当是那句“人闲桂花落”,还有一句“冷露无声湿桂花”,诗人的笔力都用在后头,并不着意写桂。倒是倪瓒的“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能说出几分桂花气质。
桂花从容平静,不似桃李,能开出满树欢喜。它生在寂寥的秋光里,让人想到没去的晚景。小时候跟着大人看电视剧《胡雪岩》,八九岁的光景,剧情不记得,却对罗文演唱的主题曲《八月桂花香》印象犹存:
“人随风过,
自在花开花又落,
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一城风絮,
满腹相思都沉默,
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中年重温,愈觉曲调深沉,用桂香温存来应和人世风波,真是教人感慨万分。
选自《梁祝》 责编 晓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