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荣 老剑
最简单也是最本质的诗歌实际上是一种呈现心灵的诗歌:它有语感而没有明确的风格;有抒情和表达而没有明确的技术;有物象和意象而没有明确的象征或隐喻;有力量有长度但没有明确的结构或文体……我的诗就是这样一种诗,一种从具体的与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的语境中出发的抒情诗;一种被感动之后抑制不住要说出来的话语;一些从具体生活细节出发的情感表达;这些就是我的诗的主体。——老 剑
荣荣:“诗不仅仅是诗”,是L·维特根斯坦的模式。诗不仅仅是诗,这个模式为好诗提供了一个丰富性的标准。这也是我非常欣赏的你的诗歌的品质之一。
老剑:是的。这样一个绕口令式的范畴界定,是对人、诗和世界铺就了一个无限开放的背景。
荣荣:维系诗的生命的是诗意。你的这一组《内心消息》,从题目上看是你内心诗意的直接提示。但这些内心诗意,说到底,还是自我内心与现实映像的一种呼应。
老剑:其实所有的内心形态,都是现实的映像。对现实世界的批判性重建,就是重建自己的内心世界。放弃了最初的激情以后,在感觉和经验能够到达的地方,摆放着我最终的想法和说法。我选择着语言,诗意便从看不见的地方走出来,我能感觉到力量的强大:“我的弟弟和妹妹没有打碎瓷器/他们只是没有拿稳。他们来来去去/只是想摆好家里的桌子和碗筷。/好在他们没有受伤,还可以动作/还可以把被风吹落的树叶收拾起来。/好在这些树叶也都是我的亲戚。”(《黑暗之书》)当我把这些句子写下来的时候,我会发现,诗人的力量应该就是诗歌的重量,是那些诗句的重量,是那些词语组合起来后,灵魂的一个指向。
荣荣:灵魂的指向就是诗向的根本。诗是有生命力的,它必然要求我们用身体的养分和血来浇灌。诗是写作者在经历生活过程中或者之后的生命结晶体。在我们这个年龄,棱角可能早已被生活磨平,心灵更可能被琐事填满,但诗歌总会在某一瞬照亮心田。
老剑:所以说,诗,给了我们一个美好的出路,这不是逃避,而是创造。我尽力地用一些生活化、家庭化的细节、物象,甚至故事、人物。我摒弃了容易出现问题和麻烦的政史性的词意资源。“考虑你的时间印在报眉一角,/我就一页一页地翻弄这些文字,这些照片。/这么速朽的一天,还是这么新鲜。//人事躲藏在版面之外,而我在内部擦花瓶,/用写着你名字的报纸,用你的时间/在不同的机器上变幻,那些醉人的景象。/明天,新的时光又为头条添彩/而我们又在过去熬了一夜。……”(《又在过去熬了一夜》)
荣荣:“知识”,“叙述”,“技术”,“复杂的生活经验”,“知性”和“玄学”及“史诗”……这些对诗歌来讲都不是最重要的成分。她只要有血統纯正的抒情,在抒情之中呈现出心灵就可以了,就是成功的诗歌。当读者被你诗歌中的抒情之水浸透时,当读者被你诗中的爱情、风景、乡土、生活场景、个人记忆而感动时,可以在沉重或轻快之中感受到你内心的健康、明亮和忧伤。
老剑:最简单也是最本质的诗歌实际上是一种呈现心灵的诗歌:它有语感而没有明确的风格;有抒情和表达而没有明确的技术;有物象和意象而没有明确的象征或隐喻;有力量有长度但没有明确的结构或文体……我的诗就是这样一种诗,一种从具体的与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的语境中出发的抒情诗;一种被感动之后抑制不住要说出来的话语;一些从具体生活细节出发的情感表达;这些就是我的诗的主体,从我的诗写兴奋点可以看出,我算是一个较本色的抒情诗人。《在要哭之前》这样的诗证明了我的诗写形态。
荣荣:记得4年前给你的诗集《大地红》写过一段评语:诗歌内涵健康、干净、朴素,诗歌精神真挚、智慧、高蹈,诗歌方向自由、内敛、知性。我觉得这些评语依然可以用于这两组诗。
老剑:那个时候觉得写下的那剔除尘嚣之后的诗歌文本,可以使读者看到美好、平静和自然,留下善良和温情。我一直认为诗歌应该是美好的,就像生活一样,主流的肯定都是美好的。感冒不是天天的,所以不能篇篇都感冒,那样是不健康的。诗歌首先要健康才行。
荣荣:可以看得清楚的是,面对事物与情境,你的诗采取或明显或隐晦的“倾诉”的语调,在对事物情境的阐释、价值赋予中,把语言中的看不远的部分发挥出来。这使你在诗中自觉地咀嚼纷繁的事物情境,使它们显得意味深长。特别是你写浙东的这些诗,隐约的口气和充满观望距离的表达方位,使诗人内心的每一丝颤抖都能够透过当时的普遍事境,久久回荡在情感的天空里。
老剑:13岁的时候,和初一年级的一个小秦老师学用水彩在玻璃上画竹子。那可能是我内心里最早的江南的物象吧。直到不惑之年,我从冰天雪地的长白山麓驾着那辆塞满了旧书的旧红旗,一路跨越山海关,跨越黄河长江,来到江南定居。近几年来,教书之余开着车,端着相机,执一管笔游走于浙东,享受着四明之地山川风物的滋养。一路之上,满脑子的念想。念念相生从而成诗。
我能听到每个句子、每个字词怦然落纸的声音。我有时能看见它如何化成一片山水的曲折流转,化成一隅寺宇的神秘玄奇,化出那些村庄巷井里的故事与情境,化出那些意趣活脱的自然与人文的生产与生命……一念若可大悟,诗可以做出最得力的表达,于我而言,诗最省力。(《五乡记》)从鄞州区的五乡镇路过。看见一小片油菜花,我要把车停下来,因为这些花有话要对我说。我就把这些话记录下来。
荣荣:从你的字字句句之中,可以读出你对浙东地区的一种热爱的气息。写浙江的人文历史,要对时间、对历史,对存在之物的变化的悲悯感伤和审视具有足够的诗性智慧,使其从惯常的平凡事物中现出引人入胜的侧面。于时代、于梦想、于真实和虚构之间纵横开合,震撼而悲悯,发人思悟。《屠本畯记》、《招宝山记》、《天一阁记》等篇章在这方面应该说做了深入的探索。《屠本畯记》中的诗情平静又浓烈,诗意收放尤其自如:”我摘一束三月末的鲜花去鄞县,看望一个读书人。/他叫屠本畯,已经过世多年。/给他送去流经鄞地的三江之水/……/他翻开线装的《海味索引》,我闻到一股香气,/从海洋里来。他再翻开《野菜笺》和《离骚草木疏补》,/又一股香气从山野里洒落四明之地。//……天空的声带依然震颤。我看见他,手持书册飞翔。”
老剑:《屠本畯记》这一组,是参加“春天送你一首诗”活动所写的甬城书史三题中的一个历史人物,一个读书人。这样的素材要写成诗,得在查阅相关材料的过程中在头脑中形成诗意的笼罩,或许是一个动作,或许是一句话,也或许就是凭空赋予其的一种力。在这种诗意笼罩下,就有了一个诗性的写作场。一旦这个场形成了,真正的诗的写作就不是靠技巧,而是靠一种磁力,一种貌似天外或心底的声音,一种近乎玄秘的力量。有人把这种玄秘,称之为灵感。诗的创造性,每首诗的不可重复性也就此而生。
浙东人文史给诗人留置了巨大的写作资源。宁波作协每年举办的春天送你一首诗活动,看似有应景的成分,不过如果你认真的话就不难发现,每一年的主题,都给我们的诗歌写作提供了一个切入这些资源的入口。近些年来,我也努力“利用”好这些机会,写过《两袖清风一束诗》、《大茗地》等组诗,这些作品也都建立在自己对浙东人文风物的考察之上,所以每每落笔,也都非常释怀。
荣荣:同样是写浙东,也还有当下的题材。比如你有一首《湾底村记》写的就是新农村鄞州区湾底村,也是诗意充盈的:“我想悄悄地进入四月,进入天宫,把速度放慢给春天。/慢一些进入这个多汁的村庄,酸甜适口的村庄。/……//我细细地倾听桑葚园里神秘的笑声。/慢慢地淋一场春雨,将你洗净,去杂质。/我要攒一点臂力,慢慢地摇动天宫,/我要一个从天而降的村庄,慢慢地染上那一抹宁波红。”这样的诗有一些现实感在里面,虽然这样的现实感还不是非常扎实,还是有还采风式的浮光掠影。
老剑:因为要在湾底村开一场诗会,这首诗写的时候更多考虑了朗诵的因素。要一听就懂,要上口,还要有诗意——这是一个特别高的要求,不容易做到。我认为现代诗虽然摒弃了语句上的形韵,但却更加强化了语句的内韵。这就是诗意的流动,那种看不见的节奏。
诗歌写作最难把握的应该就是如何去表面化。从思想与情感内核的构筑,诗意传达的途径选择,与时代实现共生的使命、才情和勇气,从由诗及人的可以涤去蒙在灵魂上的浮尘的境界……从一切蛰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的诗歌本真而言,我相信诗歌是一种纯净而伟大的力量,是人類进步自有的免疫基因。虽然我做不到,但我相信。就像狄德罗所说:“诗开启了一个更高更强大的世界。”
荣荣:说白了最终还是真善美这三字经。这也是诗所要追求的境界。它既是生命的外化又是生命的蒸发提炼升华后的结晶体。它保留着生命的原汁,蕴含着人性的本质,闪耀着心灵的圣洁。写诗,并感到有力量。
老剑:对。做不做诗人不重要,我也不喜欢用创作这个词,我只是喜欢写作,这让我有一个抒发的渠道。让诗歌来涵养内心,让人生有一些诗意的力量在里面,这些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