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琼
内容摘要:“二南”诗二十五首,或抒无邪情思喻以礼节情;或叙思妇怀人以明夫妇挚而无私;或美女子之德、叙婚姻之事以主家室和顺;或颂妇事宗庙以明妇职内德;或祈子嗣繁盛以显宗族基业;或誉文德武功以教修身治国。“二南”之旨,可谓“经夫妇”、“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这种义旨足以使“二南”诗成为正始之道与王化之基。
关键词:“二南”; 以礼节情; 经夫妇 ;厚人伦;
一.“二南”之“南”浅述
《诗经》作为先秦文学乃至整个中国古代文学的经典,其高度的艺术成就自不言而喻。《诗经》以音乐角度(亦有学者以为当是从内容角度)划分为三:所谓“风”、“雅”、“颂”者是也。风诗之中,周南、召南常被合称为“二南”。《说文》:“南,艸木至南方有枝任也。”许慎此解,以篆书推测“南”字之义,后世遂本此认为《诗经》之“南”有南方、南国、南化之意。郭沫若依据“南”的甲骨文字形在《释南》中说:“由字形象而言,余以为殆钟镈之类之乐器。……钟镈皆南陈,故其字孳乳为东南之南。”于是“南”被一些学者认为最初的意义与音乐有密切关系。由此,风诗中的“二南”之“南”并非地域名,而为音乐名。然宋人疑古惑经,引发了关于南独立于风诗之外的异议。
“二南”之“南”,从现今的文献资料来看,影响重要的主要有“南国说”、“南化说”和“南乐说”三种。“南国说”以“南”指南国,泛指殷商时长江流域的各诸侯国。“南化说”以“南”为南化之意。化,即教化。《毛传·关雎序》云:“南,言化自北而南也。”宋朱熹《诗集传·周南序传》云:“南,南方诸侯之国也。”文王“且使周公为政于国中,而召公宣布于诸侯。于是德化大成于内,而南方诸侯之国、江沱汝汉之间,莫不从化”。“武王崩,子成王诵立,周公相之,制作礼乐,乃采文王之世风化所及民俗之诗,被之筦弦”,以化天下并取法后世。“盖其得之国中者,杂以南国之诗,而谓之周南。……其得之南国者,则直谓之召南。”又曰:“南,言自北而南也。”另说为“南乐说”,即认为“南”为南音,指流传在南方诸国的音乐。《吕氏春秋·音初》:“禹行功,巡省南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之女乃命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南音。周公、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据此传说, ‘南音起源于夏初,流行于南土。也就是说,周公、召公取以为《风》的‘二南之‘南,本指流行于南方的、以‘南为主要乐器的音乐。”
《诗经》国风共有十五风,包括“二南”及邶风、墉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桧风、曹风、豳风等十三国风。依照十三国风皆指各地音乐曲调而言,“二南”亦当指某地之音乐曲调而言,如此,于《诗经》的内容体例上将“二南”归入风诗才更合理。而“二南”之周南、召南的命名与地名有关,从其中的诗篇如《樛木》、《汉广》、《汝坟》、《江有汜》诗中有“南有樛木”、“南有乔木”、“汉有游女”、“汉之广矣”、“江有汜”、“江有渚”、“江有沱”、“遵彼汝坟”等句,可见“二南”确有指南方江沱汝汉之间、各诸侯国之意。而“南音说”有“南”字之甲骨文字源与古代典籍为证,亦不失为一说。或可将二者看做相顺承关系,夏初之际“南”始指南音,后至西周时期,其字义有发展演变,盖与“风”义近,取其本与音乐相关之意,以为地方乐调,或可备一说。关于“二南”之“南”字考证,林东海先生已在他的论文中有详细论述,此不赘述,仅稍作整理以成下文。
二.“二南”之诗义探微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孔子还对伯鱼说:“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由此可以看出孔子对于《诗经》内容的理解和对《诗经》的尊崇。《诗》、礼、乐的教化之用,是涵养性情、以成仁德温良、恭俭儒雅之君子的关键。而其中最基本的就是《诗经》的学习与诗教。《毛诗·关雎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先王是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朱熹《诗集传序》云:“……其政虽不足以行于一时,而其教实被于万世,是则诗之所以为教者然也。”学《诗》之始,乃以”二南”之诗开篇,由此,则”二南”诗之教化之义可知。“旧说以”二南”为正风,所以用之闺门乡党邦国而化天下也。”“二南”之诗,有《周南》之《关雎》、《葛覃》、《卷耳》、《樛木》、《螽斯》、《桃夭》、《兔罝》、《芣苢》、《汉广》、《汝坟》、《麟之趾》十一篇;《召南》之《鹊巢》、《采蘩》、《草虫》、《采蘋》、《甘棠》、《行露》、《羔羊》、《殷其靁》、《摽有梅》、《小星》、《江有汜》、《野有死麕》、《何彼襛矣》、《驺虞》十四篇,共二十五篇。此二十五篇之诗义,依愚见大体分类如下:
(一)抒无邪情思喻以礼节情
此类诗包括《关雎》、《汉广》、《摽有梅》、《野有死麕》,此四首诗之意旨,皆中正平和、“思无邪”,以教化世人喻情于礼。且看《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此诗写贵族青年对心仪的娴静美丽的淑女的追求。诗以雎鸠的鸣叫起兴,兼暗喻君子之求淑女,道出淑女是君子的极好的配偶。二章以荇菜之“流”,即顺水而左右流摆之意,象征淑女之未嫁无偶。此时君子仍求女而不得,对淑女思念悠远深长,辗转难眠。然君子并非深感哀伤,亦未作出越礼的举动。于是君子想象在求得淑女之后,以琴瑟钟鼓以表敬爱使其欢乐,亦无过度喜悦之意。正如孔子所言:“《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孔子诗论》第10简曰:“《关雎》之改”,又在第14、12简中曰:“《关雎》以色喻于礼……两矣,其四章则喻矣。以琴瑟之悦拟好色之愿,以钟鼓之乐(拟婚姻之)好,反内于礼,不亦能改乎?”“以色喻于礼”即可看作是《关雎》的主旨所在,君子见淑女之娴静美丽而心生爱慕,是为有“好色之愿”,然此情并未付诸越礼之举,而是想象与淑女结为秦晋之好,此为“克己复礼”、以礼节情。整首诗情思深婉无邪而纯正中和,哀乐皆正宜其所,毫无过度,既是人之性情之自然,又约于仪礼之中。
《关雎》、《汉广》皆写男子求女子之情。《汉广》所求之女为汉之游女,依朱熹之见,江汉之间被文王之化,淫乱之俗变,其出游之女,改昔日之可求为端庄静一而不可轻易而求之。汉之游女既不可求,诗人也并未痛哭流涕,悲伤无尽,并未做非分之想,不去强求,而是退而以“言秣其马”、“言秣其驹”表现对汉之游女的爱慕之情,其深情与智慧可见,未出于于礼之外。正是《诗论》中所言“《汉广》之智”。
《摽有梅》、《野有死麕》则写女子对男子之情。《摽有梅》以“其实七兮”、“其实三兮”、“顷筐墍之”点明随时令变化梅子之凋落愈多,以“迨其吉兮”、“迨其今兮”、“迨其谓兮”的逐层深入体现及筓女子盼求良士以成婚姻之礼的急切心情。《野有死麕》以女子之口表达对引诱她的吉士的拒绝,并告知吉士应有节制,不可鲁莽,可见其不可侵犯而须依礼求之。
观此四诗,皆抒男女之情、无邪之思以喻“克己复礼”、以礼节情,《毛诗大序》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是也。
(二)叙思妇怀人以明夫妇挚而无私
此类诗抒写思妇感时而思念远方的丈夫,以明夫妇之义。既成夫妇,则虽有别,而情意深挚,故远行在外而思念无尽,深情在怀而为之忧愁。及丈夫自远而归,则情意之外,又能晓以大义。此古之夫妇之挚而无私之情义。《卷耳》、《汝坟》、《草虫》、《殷其靁》皆为此类。
《卷耳》诗首章以采卷耳之事起兴,引发其心适念君子之情。二章以下,则想象君子远行之时登山怀己,马匹疲病,君子因忧思而借饮酒遣怀,“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感人至深。不但可见女子对其夫的忠贞专一、男子对其妻之深情相念之情,而且已合于礼义的方式排遣心中的悠长之思。《汝坟》写汝旁之国女子思念其丈夫行役,“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及见君子归,喜其不远弃,然虽别离日久,思情深深,其妻仍勉之以正义,尊君亲上,而无狎昵之私。此正为夫妇之挚而无私之情义。《草虫》以“未见君子”之时的“忧心忡忡”、“忧心惙惙”和“我心伤悲”的情感深入变化和“亦既见止,亦既觏止”的“我心则降”、“我心则说”和“我心则夷”的愉悦安定对比,亦叙写出思妇感时令变化,对其行役在外的丈夫的思念和深情,亦并无相狎之意。《殷其靁》亦属妇人念其征夫之诗。诗以殷殷靁声由远及近兴起对君子“归哉归哉”的盼望,然君子忠厚之至,于所受之命未有丝毫懈怠,妇人思念其夫念及此,亦未有怨尤,而能深明大义,不以私情害公。
(三)美女子之德、叙婚姻之事以主家室和顺
此类诗或颂婚姻之事,或美女子之德以主其成夫妇之顺,家室之宜。《桃夭》、《何彼襛矣》、《江有汜》、《鹊巢》《行露》属此类。《桃夭》首章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极言桃花之繁盛以兴婚姻之正得其时,又暗喻女子之德盛,可“宜其室家”;二、三章以“有蕡其实”、“其叶蓁蓁”喻此女之归,不仅可安室家,亦可使子嗣繁衍、家室枝叶茂盛以成家室之业。《何彼襛矣》美王姬之婚姻,虽有显赫之名、车服之盛,但毫无骄矜之态,能和敬以安妇之道。《江有汜》以“江有汜”兴君有媵妾,言嫡妻从不迎到“其后也悔”的变化,写其能悔过而和睦家室。《鹊巢》以“百两将之”赋写诸侯之子的盛大隆重婚礼,以暗示女子将成人妇所须之盛德。《行露》虽为拒婚诗,然此诗以女子之口反抗强求之婚礼,正是以男子之无礼,女子之守礼警戒世人婚姻之事须依礼而行,否则家室不成,何论家室和美。
(四)颂妇事宗庙以明妇职内德
此类诗有《采蘩》、《采蘋》两首。“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女子成婚之后,有祭祀宗庙之重职。《采蘩》、《采蘋》者,以明妇人与其夫共成宗庙之事。《采蘩》写诸侯夫人诚敬以祭祀,往而祭祀时,“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能竦敬而不辞辛劳;祭祀而返,“被之祁祁”,不欲遽去,敬奉之至。《采蘋》写大夫之妻奉祭祀之事,“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足见其“循序有常”、“严敬整饬”,足见“季女”之美德。
(五)祈子嗣繁盛以显宗族基业
此类有《螽斯》、《芣苢》二首。螽斯……一生九十九子。《螽斯》诗以螽斯之“诜诜”、“薨薨”、“揖揖”比喻子孙之“振振”、“绳绳”、“蛰蛰”,祝祈多子多孙。《芣苢》诗义,颇有争论。历来观点主要有二:一说认为此诗纯为女子采芣苢之事。如方玉润:“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羣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今世南方妇女登山采茶,结伴讴歌,犹有此遗风焉。”程俊英《诗经译注》亦从此说。一说为此诗为采芣苢是为治不孕之症。《毛传》:“芣苢,宜怀任(妊)焉。”而《毛诗序》又说:“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此二解不妨综合观之。从内容而言,芣苢治不孕之症可通,从形式而言,此诗回环复沓,一唱三叹,音韵谐婉,指田间采芣苢女子的歌唱亦通。而就芣苢此物言之,则不可忽视功用。且其中“捋”字,可见取芣苢其籽之意,并非仅仅指广泛意义之采。既取其籽,则治不孕之症而企盼多子之愿望亦可知。而古之祈子,多是欲繁衍子嗣以使家族宗业之兴盛持久。
(六)誉文德武功以教修身治国
此类诗有六首:《樛木》、《兔罝》、《麟之趾》、《甘棠》、《羔羊》、《驺虞》。《樛木》诗以“葛藟”萦绕樛木,兴起为君子祈福禄之诗,盖君子有此盛德,而能当此福禄;《兔罝》以狩猎捕兔之事,赞美猎人的英姿威武,足以成为公侯之“干城”“好仇”和“腹心”。《麟之趾》为《周南》之末篇,赞美王者之仁厚及其祥瑞。《甘棠》是对周宣王时召伯辅助宣王征伐南方之淮夷的功劳以及召伯的品德的歌颂,参照《韩诗外传》等的记载,可知召伯因爱民如子,不愿劳师动众,而仅仅于树下决政断狱,故民爱其如此,连召伯所休憩过之处的甘棠树都不忍翦伐,则召伯之德亦可想见。《羔羊》一诗各家释义不同。程俊英认为是“统治阶级的官吏们过着衣裘公食,吸吮人民血汗的奢侈生活,诗人写了此诗予以讽刺。”此说似臆测。本文依朱熹之说,以此诗言美在位者衣服有常,从容自得之貌。然朱熹以此诗写在位者皆节俭正直则不能从之。言“羔羊之皮”、“羔羊之革”者,诚未能见其节俭正直。《驺虞》诗既写统治者仁德之盛,而及于庶类,故万物生长繁多,能“一发五豝”,而一发能中者,言其射技之精湛,实文德武功具备。此类诗以美誉文德武功以教君子诸侯不废修身治国之事,已成君子诸侯之内美。
另外,《小星》一诗,诗义未晓而存疑。
三.“二南”诗小结
综上而观之,“二南”诗二十五首,或抒无邪情思喻以礼节情;或叙思妇怀人以明夫妇挚而无私;或美女子之德、叙婚姻之事以主家室和顺;或颂妇事宗庙以明妇职内德;或祈子嗣繁盛以显宗族基业;或誉文德武功以教修身治国。男女之情思,感于心而发之,及其不可求,则以礼节情;迨婚礼成,则女子以其德侍其夫,共主宗庙祭祀之事;女子于夫家主内成其功,能贤而宜家,使家室和美融融;又能担负繁衍子嗣之重职,以先宗族基业;男子则于外修身治国,以成文德武略。夫妇居五伦之首,维男女情思能正,则家可安,家可安则国可治,则“二南”之旨,亦可谓“经夫妇……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也。于是可以成为正始之道与王化之基。无怪乎孔子对伯鱼说:“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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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琼,云南大学人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