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航》中的梦的解析

2012-04-29 00:44何玉蔚
文学教育 2012年4期
关键词:雷切尔荣格

内容摘要:《远航》是弗吉尼亚·吴尔夫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即使在这部表面看起来传统风格较浓作品中,作者的笔触已深入到人的无意识的梦幻的领域,通过借助荣格的心理学对作品中女主人公梦的解读,我们可以看到作品在思想内涵、哲学意蕴上的深度以及与作者本人微妙的关系,同时此小说也较早体现了现代主义文学向内转的倾向。

关键词:《远航》 雷切尔 荣格 梦

《远航》是被誉为“她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女小说家”[1]的弗吉尼亚·吴尔夫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是她的一部传统风格较浓的小说,也是她的重要作品之一,这部作品从构思到最后出版,前后经历了近九年的时间,并且几经易稿,1915年在英国首先发表,当时就获得了很好的反响。作品的主人公是二十四岁的雷切尔,她早年丧母,是一个单纯、不谙世故的姑娘,她自我封闭,对社会、政治以及两性关系一无所知。她的舅母希望雷切尔单调的生活有所改变,于是带着她来到南美一个有不少英国人聚首的度假区。在这里,雷切尔就像进入了英国上流社会,开始了新的人生体验。她结识了有志成为作家的青年男子,两人互有好感并订婚,然而不久雷切尔感染流行病去世。

一九0六年,年届二十四岁的吴尔夫在游历希腊归来以后,开始筹划《远航》的创作。书中的人物多以她在布卢姆斯伯里文艺圈结识的朋友为原型,吴尔夫自己的影子也隐约体现在女主人公身上,甚至可以说,雷切尔在很多方面是作者的自我写照——幼年丧母,在封闭的维多利亚时代家族中长大,缺乏社会经验和社交才能,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但又有教养和丰富的情感,对社会和异性无知甚至畏惧却又渴望加以了解。她们两人都同样对婚姻感到恐惧,雷切尔和恋人在一起时,总是避免任何身体接触,以致使恋人怀疑雷切尔是否真爱他,或是爱他爱得不够强烈,而少年时期的吴尔夫曾经长期受到同父异母哥哥的性骚扰,这种情况持续了近十年,一直到她二十一岁,她成年以后乃至婚后,对异性交合从不感到欢娱,所以新近更有评论认为,“这部小说写的就是吴尔夫本人的经历。”[2]的确,诗人的精神气质渗透了他的全部作品,荣格就认为“伟大的艺术作品就像梦一样,尽管表面上一切都明明白白,然而它却从来不对自己作出解释,从来都是模糊暧昧的……就像大自然赋予植物生命一样地表现出一种意象,我们对此只能自己作出结论。”[3]吴尔夫也持类似观点:“一个作家除非用他在书中运用的词句来说明他的意思外,几乎没有别的办法,一部作品的解释工作须交给读者去做。”[4]由于文学是人类心灵的历史,它揭示的是广阔复杂的内心世界,我们可以把吴尔夫的作品看作是一个独特的心灵表白,通过细读其作品,分析其中的细节及意象,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把握吴尔夫创作的奥秘与风格。

我们前面曾说《远航》是一部传统风格较浓的作品,的确,表面看起来比较接近简·奥斯丁的婚恋题材的小说,比较引人注目的是吴尔夫在作品中对雷切尔的梦的描写,应该说写了两个梦,耐人回味。有一天在船上有一位男士冲动地亲吻了雷切尔后,当天夜里她就做了可怕的恶梦:“她梦见自己正沿着一条长长的隧道走着,越走隧道越窄,她双手能同时触到两边湿漉漉的砖墙。最后,眼前豁然出现一个地窖;她才发现自己被困在里面了,不论她转向哪个方向,眼前都是砖墙,还有一个独自蹲在地板上嘴里叽里咕噜说个不停的畸形小男人,他带着长钉子。他的脸上满是麻子,而且像一个动物的脸。在他身后的墙上,湿气集中起来变成了小水滴,向下滑动。她一动不动,冰冷地躺在那里,像死了一样。”[5]雷切尔在临死之前再次看见类似的幻像:“她掉进了一个充满胶水的深水池,它最后在她的头顶上封闭了起来。除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以外,她听不见,也看不见,那声音是海洋膨胀发出的声音,它就在她的头顶上翻滚,当所有给她痛苦的人都认为她死了的时候,她没有死,但是她在海底蜷缩了起来。她躺在那里,有时看见黑暗,有时看见白天,并且每隔一会儿就有人在海底给她翻身。”[6]在荣格的心理学中,梦是无意识心灵最清楚的表达和显现,梦的象征,是“阿尼玛、人格面具、阴影和其它原型希望个性化,希望把它们统一为一个和谐平衡的整体的尝试。”[7]梦的作用是“试图补偿精神中所有那些遭到忽视,因而也就未得到分化发展的方面,企图以此造成某种平衡。”[8]荣格还认为:“一个晦涩的梦就其自身来说,是很难用任何肯定的态度来进行解释的……但对于解释系列梦,我们有多一点的自信,因为后面的梦可以纠正我们在解释前面的梦时所犯下的错误,在系列梦中我们也更能够认出重要的内容和基本的主题。”[9]我们如何探究雷切尔的系列梦呢?它们都和水密切相关,而“水是对无意识的最普遍的象征”[10]“地下室”也象征着人的无意识,雷切尔两个梦中的“隧道”、“地窖”、“深水池”、“海底”都与“地下室”和水紧密相联,此外它们与有动物外貌的男性联系在一起,往往意味着无意中原始部分——阴影,也就是“人格中最原始的、低级的、近乎兽性的方面”。[11]而“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一个原始的、本能的、兽性的人;每一种人格里都有阴影,而且从古到今,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的人,全体的人类,都无例外。”[12]从《远航》中所描写的雷切尔来看,在她的现实生活中,阴影是毫无位置的,是被压抑的,所以在她的梦中就建立起一种相应的朴偿,也就是人格中的阴影希望个性化的一个预告,雷切尔应该及时对自己所做的梦予以关注,并进行反思。因为正常的人格应该使阴影也得到发展,梦中的那个畸形男子,显示了隐藏在其中的动物性——因而表面看起来是可怕的、丑陋的,但却是真正情欲形式下的人欲之爱。梦提醒雷切尔她的性机能已经成熟,她应该欣然悦纳自己原本欲望中的情欲成分,使自己从对爱情的至善至美、不切实际的虚幻心态中解放出来,停止对自己人格中阴影的过分压抑,应把爱情视作最为绝妙的意义上的精神和本能生命力的结合。对于这一点,蕾切尔似乎有种模糊的感受,小说是这样写的:“实际上已经有六天的时间她和外界完全隔绝了,因为她需要用全部的精力注意在她眼前连续不断出现的那热的、红的、快的景象。她知道,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注意这些景象并掌握它们的意思,但是她总是太迟了一步,没听到或看到解释这一切的那部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些脸,——海伦的,护士的,特伦斯的,医生的——它们偶尔会强行靠近她,使她难受,因为它们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可能错过重要线索。”[13]她最终还是错过重要线索了——梦的提醒,这既有她本人主观上的原因,也有外部社会的原因,因为这种精神和本能生命力的结合之爱对当时的维多利亚社会女性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母亲假装她们自己没有激情,而且教导她们的女儿们说,妇女感觉不到性欲。”[14]并且女性必须接受社会认可的规范,即女性不能有欲望,有性欲的妇女是淫荡的、色情的,甚至认为女性的性快感是女性疯狂的症状和关键因素,在这种封闭虚伪的社会氛围中成长起来的雷切尔,虽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却还不清楚妇女生育是怎么一回事,对于性常识更是一无所知。那么由此看来,雷切尔对自己人格中阴影的压抑从根本上说是社会对阴影的扼杀。但压抑口渴并不能克服口渴一样,片面发展的人格是不稳定的,阴影每时都在寻找机会进行反扑,最后导致了她淹没在无意识的海洋中,而现实生活中的作者吴尔夫婚后精神分裂,并且持续三年之久。

如果我们继续分析雷切尔的人格结构,就会发现她的人格面具也是非常弱小的。人格面具对于个体的生存来说是极其必要的,它保证了我们能够与人、甚至与那些我们并不喜欢的人和睦相处,从而适应社会。而年轻的雷切尔刚从封闭狭小的生活圈子突然跨入一个庸俗不堪的充满七情六欲的世界,使她感到与社会格格不入,无所适从,所以她的死亡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纯真心灵与现实世界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的结果,因为极端弱小的人格面具没有调和自我与外部世界的矛盾,以致使心理上不可承受的冲突引起了身体上(生理上)难以承受的疾病。

《远航》这部书的书名极具象征意义,我们可以理解为雷切尔的远航是双重的,既是向外的航程又是内心的航程,在迈向社会的时候她的人格面具急需得到强化,在恋爱时包含情欲的阴影也想得以呈现,但两者均告失败。雷切尔像一只被盲目驾驭的小舟航行在茫茫无际的大洋上,而一但遇到风暴过早沉没是不可避免的。雷切尔与作者之间的微妙关系,使美国学者弗里德曼认定“雷切尔之死,几乎预示了弗·吾尔夫的悲惨结局”。[15]而弗·吾尔夫是这样解释《出航》的:“我所想做的是要传达出生命的一种浩瀚骚乱感,尽可能地丰富多变和错乱无序,它应该一度被死亡打断,然后又继续下去——整体应该具有某种模式,并以某种方式加以控制。”[16]的确,人格的冲突是丰富多彩和错乱无序的,它或许被死亡或类似死亡的精神崩溃所打断,但人格的整体应有某种结构,并以自性原型加以控制。作者的替身雷切尔的人生探索之旅虽中断了,但弗·吾尔夫的探索还在继续,她对爱情婚姻的理解也在加深。比《远航》晚五年完成的长篇小说《黑夜与白天》,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凯瑟琳也比雷切尔年长五岁,如果说前者在继续着后者的人生航程上的探索,那么她比后者成熟多了,她具有调节外部世界与内心自我的人格面具,她的世界分成黑夜和白天,过着双重生活;她既是人见人爱的乖乖女,又是不折不扣的叛逆者,在经历了迷茫困惑和遭遇了矛盾曲折后,终于走向生命中的真爱。这部作品反映了吴尔夫对婚姻的理解,最理想最完美的婚姻应符合现实世界的要求又不违背自己梦幻世界,借用荣格的术语来说就是既符合人格面具的需要同时又是内心阿尼玛或阿尼姆斯在现实中的投射对象。在英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婚恋主题是女作家涉猎最多的,而吴尔夫却独树一帜,因为她曾做过这样的的论断:“在一九一0年十二月,或者大约在这个时候,人性变了。”[17]既然人性改变了,小说艺术形式也必须随之改变——她把笔触深入到人物的潜意识、梦幻,既显示了对传统文学的超越,也较早地体现了现代主义文学向内转的倾向。

注释:

[1]瞿世镜编选:《吾尔夫研究》,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152页。

[2]弗吉尼亚·吴尔夫:《远航》,黄宜思译,前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页。

[3][10]荣格:《荣格文集》,冯川、苏克译,改革出版社,1997年,第249页、56页。

[4]弗吉尼亚·吾尔夫:《弗吉尼亚·吾尔夫文学书简》,王正文、王开玉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217页。

[5][6][13]弗吉尼亚·吴尔夫:《远航》,黄宜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82页、384页、384页。

[7][8]霍尔等著《荣格心理学入门》,冯川译,三联书店,1987年,第175页。

[9]荣格:《寻求灵魂的现代人》,苏克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5页。

[11][12]刘耀中、李以洪:《建造灵魂的庙宇——西方著名心理学家荣格评传》,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64页。

[14]艾莱恩·肖瓦尔特:《妇女·疯狂·英国文化》,陈晓兰、杨剑锋译,兰州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4页。

[15]梅·弗里德曼:《意识流文学手法研究》,申丽平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76页。

[16]转引自伍厚恺:《弗吉尼亚·吾尔夫——存在的瞬间》,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15页。

[17]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瞿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第181页。

何玉蔚,文学博士,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教师,主要从事欧美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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