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诗白
从生态学的角度来讲,中国淡水鱼的种类甚至超过了中国所有哺乳动物种类的总和,可以说,它们在江河中支撑起了另一个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淡水鱼世界。
但是,庞大的淡水鱼种群似乎从未引起过生态学家的重视。2011年,笔者随考察队进入海南南渡江,对这里的淡水鱼类进行调研。
几经周折我们发现,随着水利建设、环境污染、滥捕滥捞等现象愈演愈烈,南渡江上的野生淡水鱼数量越来越少——红面军鱼、大鳞白鲢、纹唇鱼,还有被黎族人称作“鱼中之王”的花鳗鲡……它们去哪里了?甚至当我们拿着照片到不同村落走访时,很多年青一代都异口同声说这些是“古代鱼”,“只曾经听老人家说过,早就没有啦”,情景令人唏嘘不已……
其实,南渡江只是一个缩影,同样遭遇的还有海南万泉河、昌化江……而早在2008年,环境保护专家就制定了一个“方舟计划”,面对全岛的淡水鱼类饱受煎熬的局面,这个项目的目的在于让一些珍稀的特有种类继续活下去,另外将一些即将灭绝的鱼种带上“方舟”。但现在看来情况并不乐观……
南渡江上打鱼人
即将消失的千年老行当
南渡江,是海南岛最大的河流,发源于海南白沙县南峰山,斜贯海南岛中北部,流经白沙、琼中、儋州、澄迈、屯昌、定安等市县,最后在海口市进入琼州海峡。
如果翻开南渡江上游的地图,在地名中不难发现有两个字出现频率很高,一个是“南”,另一个是“什”。在黎语里,“南”为“水”意,“什”为“鱼”意,可见在南渡江鱼类资源相当丰富。这条江还有一个古称叫做黎母水,其意为黎族的母亲河,黎族的先人们曾在这条江上以捕鱼为生,这门行当也随之流传千年。
渔夫老沈的先人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告诉笔者,现在很多人已经不再用当年祖先留下的捕捞手段了。
老沈有点不像海南人,留了个很大的八字胡,原来是做捕蛇买卖的,还曾被眼镜蛇咬掉过一根手指。干了几年贩蛇的买卖后,生意撑不下去了,老沈就在南渡江边上开了个吃野生鱼的馆子,专门招待外地人。馆子生意很是红火,每隔两三天就得上一次货,有时当地的渔民会送货上门,但有时也要依仗自己去捕。
采访老沈时,他邀请我们与他一起出船,这天江面上的能见度不足20米,船开得很慢,老沈随时提防着江面上的挖沙船,不时将渔网丢入江中。一个小时后,船上躺了几条胡子鲶、罗非和乌鳢。但老沈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一点兴奋,因为他真正希望得到的是鳗鲡——每到春天鳗鲡的繁殖期过后,这种被称作“软黄金”的鱼种在江河入海口吸引了许多渔船,所以很快,鳗鲡就消失了。
“有些人就是想让鱼绝种。”说到这个,老沈有些感慨:“电鱼太普遍了,一台自制变压器,一条线,电一下鱼就死一片,来得快,但是好多幼苗也就是这么死的。”
老沈将卖不上钱的鲢鱼挑了出来,准备留下来与自家表弟下酒。他说他表弟刚从琼中县来,从前在海口做过录像机的买卖,90年代初还风光过一时,可现在总喜欢用酒精回避自己的现状。而他与表弟一喝酒,就要开始谈过去,回忆小时候在山中河里,用山上采来的一种树叶浸泡在水里,不到半个小时,就会把河道里的鱼麻醉,一网上来能有十几种,有时候就有十多斤的大鳗鲡……“现在这打渔的生意也不好做了,野生鱼越来越少,说不定哪天,打渔人这个老行当就消失了……”
野生淡水鱼的消亡之路
它们都去哪里了?
关于淡水鱼的消亡,许多海南人也都有自己的看法。如有专家认为,它们的灭绝或种群急剧下降,都与越来越多的大坝相关。
如鳗鲡,它是一种江河性洄游鱼,卵产于海中,孵化后幼鱼逆流到淡水内河长大。可在当下,鳗鲡要完成这样的生命旅程,就算躲避了密集的渔网、电流、炸药或是毒药,最终旅程还是要因为南渡江上的水坝而终结。
再如那种被叫做红面军鱼的鱼类,它身体肥厚且肉质鲜美,曾经是当地黎族人民重要的鱼类蛋白质来源,被黎族人亲切地称为“什付”,甚至用它的名字来命名自己的村庄。但在80年代后,这种鱼突然就消失了——红面军鱼喜欢上溯到南渡江上游急流处产卵,受精卵随水向下游漂流一段距离后才会孵化,这种特殊的习性要求红面军鱼需要一条完整的河段来完成自己的生活史——而80年代陆续修建的水坝打破了这一规则。从那时起,长大后的红面军鱼可能再没有冲过水坝,再无法回到上游产卵。
与鳗鲡和红面军鱼命运相同的还有大鳞白鲢、纹唇鱼等鱼种。它们去哪里了?我们拿着照片到不同村落寻访,很多年青一代都异口同声说这是“古代鱼”,“只曾经听老人家说过,早就没有啦”,令人唏嘘不已。
当然,大坝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水污染与外来物种入侵。
海口市滨江路东侧有一条沿江公路,公路与南渡江接壤处散落着几个蟹池,这是一群福建人过来承包经营的。笔者走访到这里时,发现正赶上退潮,几个养蟹的渔民将蟹池与江面之间的两道闸门封死,一个脱掉了衣服,“咕咚”一声跳了下去,将闸门夹层里的水渐渐排干。不过到不了一会,他的两个同伴就会用接出来的自来水把他彻底冲上一遍。“海水太脏啦,久粘在皮肤上会有些痒!得洗干净!”
另一个江边的渔民则告诉我,现在江里最多的鱼就是罗非鱼,这种原本产自非洲的鲷鱼已经在我国许多地方泛滥成灾,它们几乎无处不见,生性凶猛好斗,而且喜欢将其他鱼类的卵作为食物……
鱼类的“方舟船”
“禁渔区”真的能实现吗?
海南的淡水鱼类,就这样逐渐走向灭绝危机了。南渡江只是一个缩影,同样遭遇的还有万泉河、昌化江……
如何应对这一危机?我们为了寻找答案,又前往海南著名的鹦哥岭保护区调研。
鹦哥岭保护区坐落于黎母岭山脉的南段,保护区面积为500余平方公里。而鹦哥岭腹内的白沙南开乡高峰村,是南渡江的发源地,高峰村附近的林子是被重点保护的水源林。这里的村庄甚至现在还未通公路,与外界的交通联系仅靠一条1米宽的土路。
作为南渡江的源头,南渡江上游的许多支流集中于此。在高峰村考察时,我们的设备引来了不少村民和孩子。他们好奇地看着水里那团黑乎乎并缓慢游动的物体,当这个物体从水面冒出来,人群会发出一片惊叹——这是我们的水下考察,潜水员是淡水鱼类专家陈辈乐博士。他穿着厚重的潜水服,并拿了一个防水的数码相机游到了岸边,很快被人群围住,他翻动着相机的显示器,并为村里人讲解着当地鱼的种类和故事。
我们的目的之一,就是靠宣传保护鱼类。高峰地区交通闭塞,人口稀少,未遭任何工业污染,2005年陈辈乐博士曾经做过高峰附近水域的鱼类调查,共记录到65种淡水鱼,超过海南所有淡水鱼总数的一半。这也意味着,海南鹦哥岭保护区内管辖的南渡江上游河段拥有着海南岛半数以上的淡水鱼类,是整个海南岛淡水鱼类的缩影。
这里野生淡水鱼类的丰富程度,让整个考察队为之震惊:海南马口鱼穿梭在清澈的河水中,幼鱼有着金黄色的尾巴和鲜红色的嘴巴,成年雄性鱼拖着延长的黄色臀鳍,身上有几道亮丽的绿斑;细尾白甲鱼偶尔水中闪出白色鳞光,它们利用铲状的嘴巴,快速扭转身体,刮食紧贴在石头上的水藻;体色亮丽的海南特有亚种虹彩光唇鱼,虽然它的数量在全岛范围内已十分稀少,但在这里却随处可见,它们像斑马一样身上长有数条明显黑纹,成群游弋在中层水域……
而更让我们兴奋的是,我们从保护区了解到,海南著名的“方舟计划”正在这里实施。
这个计划开始于2008年,负责实施的是鹦哥岭保护区和香港嘉道理保育中心。面对全岛的淡水鱼类饱受煎熬的局面,这个项目的目地在于让一些珍稀的特有种类继续活下去,另外将一些即将灭绝的鱼种带上方舟。
计划对那些危害野生淡水鱼的行为,出台了一系列针对性措施,如水坝影响鱼类洄游与繁殖的障碍问题,在水坝不能被拆除的前提下,它倡议修建“鱼道”是缓解这种现象的一种办法——在欧洲,修建鱼道的历史已有300多年,1662年法国西南部的一些地区便曾颁布规定,要求在坝、堰上建造供鱼上下行的通道。现今,保护区希望能联合当地政府,水利等相关部门,让鱼道出现在南渡江上游的每个水坝。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还给鱼类一条完整的江河。
同时,方舟计划中,还将面向全海南岛进行鱼类资源的保护宣传,鹦哥岭保护区的领导感慨地说:“如果想真的保护,就必须把方舟计划进行到底,禁止毒鱼、电鱼、炸鱼。保护区要加以严格的巡护监管和对下一代的环境知识普及才行。”
而从南渡江整条流域延伸至海南全岛来看,挖沙、建水坝、非法捕捞、水体污染的问题并不是能够迅速解决的,回游鱼类的处境依然每况愈下。如果能确保鹦哥岭保护区的6个主要河段绝对禁鱼,南渡江流域的主要珍稀鱼种尚且能够得到保留——但就当地现状和历史遗留问题来看,想真正设立禁渔区有很大的难度。如在白沙县,依然有许多农民每天继续从事着秘密的鱼类贸易,再如鹦哥岭保护区,工作人员将面对山高林密的河道和有着长久猎渔传统的少数民族,目前看来根本不可能创建一个真正的禁渔区。这样看来,“方舟计划”将面临的问题还有很多……